「你不再多吃一點東西?」
天地會江寧府分舵的堂主房裡傳來釋勁賢殷切的勸說聲,但接下來的仍是悶死人的沉默,沒有任何的回答,直到過了好一會兒……
「你把我帶回來這裡,倘若被天地會的弟兄們撞見,你又如何解釋?」天仙坐在紅木桌旁,晶瑩澄澈的眸子空洞地直視著地面,不看釋勁賢,也不看擺在桌上的珍餚。
她的心像是死了一般,見不著那道溫暖她的光線,就像再也見不到太陽的花兒,只能在黑暗中悲歎凋零。
「這事有我作主,你犯不著擔心。」釋勁賢笑了笑,「瞧,你不是回來了數天,這分舵裡又有誰發現你的身影?沒有我的允許,是沒有人敢擅自到這房間的周圍來的。」
有人說過最危險的地方亦是最安全的地方,果真不假,否則豈會沒有人發覺到異狀?或許是天地會裡的弟兄太過於鬆散了也說不定。
「是嗎?」她仍是茫茫然。
「你儘管放心待下吧,待我將地方聯繫好,便會趕緊差人將你送過去。」他不以為她是在擔憂著這些問題,但他也聰明的不願提起令她憂心的事;漢人和旗人,不管是在哪一個朝代,都不會有美好的結局,他絕不會放任她受到傷害。
「又要將我送往煙花之地?」她笑著,眼神空洞、淒美、惑人心神。
難道這真是她的命?孤鸞,注定便是孤寂一世、要一世獨處?她該服嗎?
「仙兒……」釋勁賢歎了一口氣,心裡猶是不捨。「當初將你送往日月樓是不得已的,倘若不是你揚言要脫離天地會,我又豈會出此下策?」
倘若不是為了顧全她,他又豈會這樣糟蹋她?況且日月樓裡皆是他的親信,每一個人都會依著他的吩附照應她,倘若不是半途殺出個韃子王爺,今兒個事情便不會變得如此。
「我知道!但我寧可開膛破肚、亂刀分屍也不願意在煙花之地過完我的一生。」她淡淡地說,沒有怨懟,只是對於這樣的命運感到有點啼笑皆非罷了。
「仙兒,螻蟻尚且偷生,你豈可……」
「倘若當年不是勁賢大哥將我帶進天地會,我早已死在路旁,不過這一條命橫豎是要死的,天仙不應該因為珍惜這一條命而耽誤了勁賢大哥,更不需要勁賢大哥為天仙奔波。」
倘若早知道有一天她會遭遇如此的痛苦,她倒不如死在路旁,成為一縷幽魂,也不願意走上這一遭。
「你說的是什麼話?」釋勁賢猛地拍桌,怒瞪著她。「你是厭世了嗎?否則又豈會不將生命當作一回事?你要知曉在戰亂之中,每一條生命皆是無辜,是自個兒做不了主的命運,而你居然如此藐視老天賜與你的命?」
「你也知道戰亂中喪失的每一條命皆是無辜的?」天仙微蹙著眉頭,笑得淒厲而惑人。「你知道戰亂之下會喪失多少生命,但是你仍然挑起了戰火,犧牲了許多不該犧牲的生命。那些人的生命不該由我們左右,不該由我們操控,我們沒有權利改變他人的命運,我沒有,你也沒有!」
「這是為了推翻韃子……」
「我們為什麼非要推翻韃子?為什麼要用推翻韃子為借口而傷害無辜的生命?」天仙清瑩的水眸裡燃起火苗。「難道這個韃子皇帝做得不夠好?難道他沒有改善了我們的生活?這遠比在大明朝時還好上許多吧?至少在這個時代!人民變得更富裕了,不再過著窮苦潦倒的生活,是不?」
「但街上的小乞兒你也見著了,是不?」他不死心地堅持著自個兒的想法。
「那些小乞兒我們也有責任的,不是嗎?」她噙著瀅瀅的淚水,痛心疾首。「倘若不是我們,那些孩子該是天真爛漫的在學堂、在自個兒家中嘻笑、貪玩著,絕不該跪在街角乞食!」
這是她的罪,或許是這樣子的罪,才會注定她孤鸞的宿命。
「仙兒,你何苦這樣傷害自己。」釋勁賢猛地抱住她發顫的身子,心底極端不捨。他不知曉當初帶天仙回天地會,到底是對或不對;話說到最後,他才是真正的始作俑者。
天仙愣愣地任由他抱著,然而她卻不覺得絲毫的溫暖沁入她的心裡,溫熱的只是她的表皮罷了,她要的……只有玄燮給得起。
過了半晌,釋勁賢發覺她仍無動於衷,甚至又失了神,心不由地更痛了;她瘦了,瘦得嚇人,幾乎掩蓋了她原本的光彩,然而他卻無力幫助她,心有餘而力不足,只因他不是她要的那一個男人。
「你休息吧!」
釋勁賢走到房門口,不禁又回頭睨了她一眼,望著她想得出神的側臉,鐵漢的心也不由得為她發疼。
***
釋勁賢直通前廳的碎石子路上,腦海全是天仙厭世的粉臉,毫無生氣地在他的面前激盪著他,令他打從心底恐懼。
帶她回天地會,到底是對或不對?
釋勁賢憂心仲仲地走著,驀地感覺到一陣陰風自面前襲來,驚得他往後一翻,抬眼一瞧,陰暗的身影在小路旁的樹蔭下;再仔細瞧,發現那一抹身影居然是……
「玄燮?你怎麼會到這兒來?」
「是誰准許你直呼本王的名諱?」玄燮自樹蔭下顯身,露出一張詭邪難辨的臉,令釋勁賢猛地一驚。「要來這兒來還不簡單,只要抓住了日月樓的嬤嬤,好好地同她聊一聊,還怕找不到地方嗎?」
「你終於不玩那無聊的把戲了?」他恍然大悟,原來他根本沒有失去記憶,而是假裝失憶好騙取天仙的同情和嬤嬤的疏忽。
「不,本王確實是失去記憶,但現下托你的鴻福,本王總算是恢復了記憶。」他笑著,魔魅而懾人。
天要他醒,他豈敢不醒?既然他已恢復了記憶,當然得完成他未完成的使命。
「你想要殺我?」釋勁賢防備著他,運足了內力等待著;這兒是分舵的內院,平常若沒有他的命令,天地會的弟兄是絕無可能隨意進入的,若他真要殺他,這條命便非送給他不可。
「本王確實想殺你,不過……」玄燮詭譎地笑了笑,令人猜不出他的心思。「本王可以同你談個條件,只要你答應了本王的要求,本王非但可以饒你一命,還可以答應你任何的條件。」
「你的要求?」
「本王要天仙。」玄燮倒也不囉唆。
在載昏載醒之際,不管記憶存在與否,他只想著、念著那一張傾國麗顏,想著那一張為他蹙緊柳眉、百般不捨的容顏;他說過他要她,不管他的記憶如何,他定是要她一輩子。
「你要天仙?」釋勁賢驚詫不已,想不到他居然可以為天仙做到這一地步。「你要天仙何用?你是旗人,天仙是漢人,你要帶天仙走,鐵定會害了天仙,難道你不知道嗎?或者你只是想要折磨她?」
「本王為何要折磨她?」他笑著,輕狂如往常。「本王疼她都來不及了,豈有可能傷害她?」
「倘若我要你加入天地會,你豈會答應?」釋勁賢不以為意地笑著。
有這種可能嗎?不管他對天仙到底是如何的看法,光是兩人的身份便是雲泥之差,若真要在一起,難保不會發生悲劇;他是絕不會讓天仙受這種苦,畢竟她是他惟一視如妹子般看待的女人。
「有何不可?」他挑眉輕笑著。「本王倒還想借助你天地會的勢力,一舉攻進京城哩。」
當他清醒的瞬間,所有的記憶再次回到他的腦海,令他想起他與天仙的緣是在第一次相遇之時,那一眼便定了他的感情,即使失去了記憶,他仍是記得她;而這一段時間下來,更是令他難以割捨她,甚至愈是接近她,蟄伏在心裡的鬼魅便愈是放肆地咬個著他的靈魂,但他仍不以為意。
他要什麼,他便會不擇手段得到,即使要他拋官棄爵亦無悔,若要他再加上玄的腦袋,他是連眉頭也不會皺一下。
「你的腦子不對勁。」釋勁賢震愣地說不出話來,只因玄燮的眼神太過認真,令他看不出他所言之虛假;他真的有此打算,真想攻回京城?難道他忘了自個兒是旗人嗎?
「或許是有點不對勁,但這也得看你願不願意同本王合作。」玄燮笑得邪肆詭魅,彷彿他打從心底便是如此打算。「只要是為了天仙,本王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你以為你是吳三桂?」當年吳三桂為了陳圓圓開放山海關,而現下他是打算學他為了天仙而任由天地會攻入京城?
「本王永遠也不會是吳三桂,更不會如他的愚蠢、自不量力。」玄燮手持長劍,走到釋勁賢身邊,等待著他的答案。「如何,你願意答應本王的要求嗎?」
他要她,一定要得到她,不管未來如何變遷,他亦不在乎。
「你願意為了天仙拋棄你的權勢?」
「她值得。」他淡淡地說著,真摯而無悔。
「天仙自小便是無依的孤兒,自從被我帶入天地會,從沒有讓她過一天好日子,而且她現下是天地會的叛徒,理該接受幫規處置;但是我不願意天仙接受開膛剖肚的死罪,故而將她安置在日月樓,只為了躲避天地會追殺。」他注視著玄燮,他知曉他的眼神真切而非虛偽,更是相信他所說的話。
「原來如此,倘若不是你,想必本王這一輩子是遇不著天仙的,為此本王還得要謝謝你。」玄燮聞言,不斷地在心中思忖著。「本王自然相信你對天仙亦有一份情感,否則你怎會願意窩藏罪犯?」
「自然。」釋勁賢笑得無奈。「不過,你雖這麼說,我仍無法相信你,畢竟你的體內流著旗人的血,你永遠不會是漢人,永遠不可能違抗旗人所賦予你的天職,要我如何將天仙交給你?」
「是嗎?」玄燮黑曜眼般的瞳凝聚殺氣,唇角邪氣的勾起。「你放心吧,倘若你硬是不願答應本王的要求,本王亦可以殺了你之後,再擄走天仙。」
他不一定非要求他不可,會放下身段談條件,不過是因為他救了天仙,但現下既然條件談不攏,再求他也沒意思。
「你是在恐嚇我?」釋勁賢亦是笑著。他很清楚,倘若他真要殺他,自個兒是絕無可能逃出生天。
「不,本王是在提醒你。」玄燮甩著長劍,移如潛龍,動如鬼魅地來到他的面前,直到兩方互不相讓的眼瞳對視著。
過了半晌,釋勁賢才說:「天仙在裡頭,你趕緊帶她走吧!」
「你答應本王的要求了?」玄燮微愕地挑著眉頭。
「不,我只是要你帶著天仙離開天地會,離開江寧,回到你該去的地方,或者到任何一個可以保護天仙的地方。」釋勁賢真是啼笑皆非,想不到自己竟也是個這般癡情的人。
他無法保護天仙,即使能保護她亦是有限,因他是天地會的一員,他只能保護她一時,與其如此,倒不如讓她跟著他走,相信他一定會想盡辦法幫助她,而她亦會開心一點。
這全是他無法給予她的。
「是嗎?」玄燮倒也沒想到可以因此化解一場干戈。
他原先已打定主意,不論用何種方法定要帶走天仙,儘管叛國,他亦可以與天仙同宿同棲;儘管要摧毀天地會,他亦有辦法帶著天仙回京城,入他的旗籍;但若照釋勁賢這麼說……
原本最希冀的是釋勁賢的合作……無妨,只要能夠得到天仙,其餘的事可留待回京之後與玄再談。
「天仙在房裡頭,你趕緊帶她離開吧,這裡一點也不適合她。」話落,釋勁賢便往主屋的方向走去。
玄燮盯著他的背影,半晌才道:「多謝。」
兩人愛著同一個女人,他不會沒發覺釋勁賢對天仙的心意,不過事實證明他贏了,畢竟那一天天仙喚的可是他的名,是不?
***
天仙呆坐在椅子上,直盯著地面,儘管雙眼酸澀。心神恍惚,她仍是望著地上,移轉不開雙眼。
他還好嗎?他應該離開江寧了吧?她擊向他的那一掌,應當是無事吧?
說好不想他,可若是不直盯著一個地方轉移竄動的思念,怕是在下一刻,她便會奔往日月樓。
唉,怎麼又想起他了?
混沌的思緒中猛地頓悟自個兒又在不知不覺中想起他的臉,她忍不住側過臉去,隨意抓個東西鎮壓著氾濫的思念,任由苦澀蔓延胸臆。
她和他是絕無可能在一起的,為何她還要念著他?為何還要不自量力地想著他?明知道自個兒身上流著漢人的血,便注定兩人之間不可能結合,為什麼仍不停念著他?
她最終仍是該孤寂一世的孤兒。
淚水難以遏抑地滑落,淚濕了粉白的小臉,任由破碎的淚水滴落腳下,模糊了她眼前那一張俊爾邪肆的臉。
「天仙,哭什麼?」
玄燮站在她面前好半晌,望著她的淚水直往下掉,沒來由地抽痛著他的心。
天仙眨了眨眼,仍是貶不掉那蓄滿眼眶的淚水,眼前仍是一張模糊不清的俊臉;唉,她怎會想著他,想著想著連幻影都出現了?
「別哭了,哭得本王的心都痛了。」玄燮歎了一口氣,大手拉著她,輕柔地將她納入自個兒的懷裡。
唉,這個女人真知道如何令他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