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天府
「王爺,這次動災甚峻,死傷無數,實是令人無力善後。」順天府知府馬大人走在滿目瘡痍的街道上,感歎著人煙不再、繁華如夢;曾經是市集上最為熱絡的一條街,現在卻宛若煉獄——橫屍遍野、屍臭數里、屋倒梁斷、地裂樹毀,令人膽戰心驚。
玄熒微凝著眉頭,孤鷙的眸子環顧著圯倒的屋舍,聽著不絕於耳的哀嗚悲號,心底驀地一酸,饒是他這般縱橫沙場、征戰數回的漢子,也為這哀鴻遍野,感到酸澀難抑。
這災厄,倒是比他想像中嚴重了許多。
「開庫糧賑災吧!」玄熒注視著一旁一列列蓋上白布的屍體,驀地開口說道,心情沉重不已。
這是怎麼著?
自康熙即位以來,若不是外患不窮,便是內亂不斷,現下更是加上一場地動湊了熱鬧,難不成,真是康熙氣數已盡?他真該擁著玄胤造反叛亂嗎?
這事兒還沒個准!況且,他要出宮之際,便覺得玄燁的神色有點古怪,還希望不是讓他看出了什麼端倪才好。
甩開煩人的思緒,玄熒正色注視著詭變的大地,隨著馬知府再往前一走,便是這一大片災厄的最後一個區域,才剛在胡同轉了個角,便見一個女子跪伏在地上,雙手舉了個牌子。
馬知府一見,隨即差衙役將她拖到一旁,可衙役才碰到那女子,那個女子隨即倒在地上,一臉的淚痕。
玄熒一見,隨即走向前去,拾起那塊牌子,望著上頭寫著「賣身葬父」四個字。
他斜睨了她身旁蓋著破布條的屍體,心底不禁玩味著,她到底是打算向誰賣身葬父?這兒傷亡甚重,還有誰有餘力與閒錢買她的身,為她葬父?
「將這女娃兒拖到一旁去,可別礙到了王爺的路。」馬知府旋即走上前去,吆喝著衙役。
「將她帶回本王的別苑。」玄熒冷哼了一聲,側眼凝望著一臉髒污,橫陳著淚水的秀麗女子。
這一帶皆是破瓦殘礫,這女子到底該往何處容身?況且,這地方所有的人都得遷移,這女子倒不如先到他的府邸住下,日後再作定奪。
「可是,王爺,她是身份不明的丫頭,這樣可好?」馬知府一聽,趕緊趨到他的身邊。
「容得了你碎嘴?」玄熒神色一暗,微瞇起寒鷙的眼瞳,詭魅叢生。「將她送往得月樓。」話落,他揮了揮袖,不容他人置喙地往一旁走去。
馬知府見狀,也只能依令行事,將這女娃兒送到得月樓去。
***
驅馬回到順天府郊外別苑,玄熒一下馬,小廝隨即為他接下韁繩,而看守別苑的總管阿思德隨即走向前。
「王爺。」
「阿思德,本王差人帶回的女子在哪兒?」他瞥了阿思德一眼,隨即邁開步子,繞過前院,直接進入大廳。
「將她置於寒月閣。」阿思德必恭必敬地說著。
「可有替她梳洗一番?」玄熒眉一挑,稍稍頓足了一會兒,旋即又走往得月樓北側的寒月閣。
「啟稟王爺,那漢女尚未甦醒。」
「哦。」他輕聲道,腳下如潛龍移步,虛幻如影。
不及半盞茶的工夫,他便已到寒月閣。推開雕龍畫鳳的門,隨即進入內廳,正打算直板房內時,卻被阿思德阻攔去路。
「王爺。」他語重心長地喚道。
「阿思德,你敢擋本王的路?」玄熒的眉一挑,詭魅冷寒的眸子裡沒有半絲溫度,冰冷更甚窗外秋風。
「王爺,那個女子是個漢女,還請王爺三思。」阿思德瞅著眼前貌似先王的玄熒,大膽上諫。
「本王當然知曉她是個漢女,你要本王三思什麼?」
「先王最重視的是血緣,絕不容許血緣中有著他族的混雜,況且當今萬歲也不允許滿漢通婚,王爺……」
「本王不過是瞧她可憐的模樣,帶回府中暫作休憩,你想得太多了。」玄熒邪魅地勾動惑人的唇角。「況且,你豈會不懂本王的心思?」
漢女?小小一個漢女,儘管美若天仙,也不過是個玩物罷了,還牽動不了他的心,更遑論他會將之納為妾。
女人,不管是蒙古還是大清的格格,抑或是漢女,在他的眼中不過是暖床的東西,想要他疼惜、想要他心繫,比登天還難;實際上,他壓根兒不曾愛過任何一個女人,更何況是個漢女?阿思德想得太多了。
「奴才知曉了。」阿思德聞言,隨即退到一邊去。
他自然是懂得王爺如先王一般重視血緣;不過,一見到那漢女,他總覺得心中古怪莫名,總像懸著什麼似的擔憂。
蒙古與大清的女子多瀟灑率性慣了,總是比漢土中原的女子少了一分柔弱,而男人總是對這般纖弱的女人疼惜有加,饒是王爺這般悍戾無情的男子,怕也會栽在這漢女手上化為繞指柔。
***
玄熒進入內房,遣退一干在旁等候著那名女子清醒的下女,他坐在床畔,一雙詭邪而難辨的眼瞳直視著她清秀的麗容。
想不到拭淨了她臉上的塵土與泥巴,竟是這一副傾城面容,這白皙的細膩肌膚像是可以擰出水似的,宛如吹彈可破!不禁令他的心猛地一震,大手不自覺地滑過這份柔美,輕觸著她滑膩的臉。
好個漢女,果真是比大漠上的蒙古格格甜上幾分。
玄熒的長指滑到她柔嫩卻又顯得有點乾裂的唇瓣,不禁俯下上身,以他的唇輕觸著她的,再伸出濕熱的舌輕舔著她乾涸的唇瓣,一抵上她的柔美之間,他不禁閃神,狂切地探入她的口中探求著她醇美的滋味。
那女子輕嚀一聲,眨了眨濃密捲翹的眼睫,一雙無塵秋水裡映著不曾相識的男子,驀地感覺到他古怪的行為,頓時令她羞澀地推開他。
「你是誰?」戀璇睜大了瀲灩水眸,一張嬌顏火燒似的染上錦繡霞色。
她驚惶失措地睨著眼前狂野放肆的男人,對上那雙冷邪詭魅的眼瞳,剎那間像是被他擄走了心魂,攫住了呼吸。這男人是誰?她從不曾見過他,這兒到底又是哪裡?
她環顧陌生的四周,心兒狂跳如擂鼓,像是要竄出她的體外似的。
她為什麼會在這裡?她應當是在家裡,應當是……
一聲悶雷驀地敲進她心坎裡,這地底裡像是有無數冤魂,拚命的想竄出這生與死的交界點,震起一陣毀天滅地的動盪。
戀璇驚喊了一聲,身子一軟,往前趴伏在陌生男子的懷裡,全身戰慄如秋葉,又像是一隻受驚的貓兒直偎進主人的懷裡。
她想起來了!是一場地動。
她當時正在市集上賣手絹,孰知一陣地動山搖,眼前的屋舍像是被地面吞噬了一般,一幢幢地往下傾倒,甚至歪七扭八地斜成一團;有人被壓住,有人在尖叫著,她被嚇軟了腿,登時又想起待在家中的爹,她旋即拔腿狂奔,直往家的方向奔去,豈知,哪裡還有家?映入眼簾的,不過是一堆殘破的瓦礫,哪裡還有家?
爹……爹呢?
她找不到父親的蹤影,發了瘋似的喊著,卻沒有人搭理她,直到她看見那堆瓦礫沙土下,有一角父親的衣衫;她頓時心神俱碎,發了狂地扒著沙、推著瓦礫,直到皮也破了,指甲也翻了,斑斑血跡點在沙土上,她才將父親拖出來。然而父親早已氣絕多時,儘管身子仍有微溫,仍是喚不回他的靈魂。「沒事了。」一聲低柔而溫暖的嗓音登時喚回她狂亂的心神,令她抬眼看著他,透著模糊不清的視線,瞅著眼前偉岸不群的男子。
「都告訴你沒事了,你還哭個什麼勁?」
玄熒微蹙著眉,略顯不悅與不耐地瞅視著他,心沒來由地抽痛了一下,長指惱怒地觸著她蒼白無血色的嬌顏,拭去她的淚水。
這女人是水做的嗎?不僅肌膚似水般柔嫩,就連眼眸裡也蓄著一池春水,像是永遠都流不盡似的。
「你是誰?」
戀璇此時才發覺自己的失態,連忙自他的身上爬起,嬌顏又刷成一層粉嫩且酡紅的花海。
她怎會如此?簡直是太荒唐了,竟然趴在一個不曾見過面的男人身上,倘若讓爹見著了,不知又要怎樣教訓她了。
一思及此,她才驀地想到——父親已經不在了!
「你又怎麼著?」玄熒歎了一口氣,不懂她怎會又一臉的慘澹。
忽而面紅耳赤、星眸燦亮;忽而面無人色、黯然失色,而下一刻又是慘白得直教他心疼?
心疼?玄熒猛地一震。
他心疼?這可真是笑話,他還不知道什麼是心疼的滋味,卻思忖著自已為她的荏弱而心疼?
八成是因為方才在街上慘不忍睹的街景,令他的憐憫之心油然而生,否則饒是她這般甜柔的模樣,是打動不了他的。
「敢問公子是何方人氏,而這兒……」戀璇惹人心憐的霧眸環視著房裡奢華得令人咋舌的擺設,心裡更是慌亂。「這兒到底是哪裡?」
她明明是跪在爹的身旁,求好心的爺兒能買下她的身,讓她可以葬父,為什麼一醒來,便身在這裡了?
「這兒是本王的別苑。」玄熒注視著她那雙盈滿淚水的霧眸,心像被人狠狠地鞭打著似的,沒來由惹得他心慌。
「本王?」
戀璇垂著螓首,像是對他話中的涵義一知半解,又突地望見他一身錦衣華服,上頭皆是精美的豹形繡圖,心驀地一驚,這大清的圖騰,可不能隨意繡的,得要符合身份才行,而這圖騰……
「小女子叩見王爺。」戀璇趕緊跳下床榻,雙腿咚的一跪,雙手伏在冰涼的地上,不敢抬起螓首。天!她居然在王爺的面前造次。
「起喀。」玄熒撇了撇嘴,大手探向她細弱的手臂,強行將她擄進自己的懷裡。
「王爺,小女子……」她驚慌透了,雙眼不敢再放肆地瞅著他瞧。
「本王是在今日巡視災情時,見你昏倒在街邊,遂將你帶回府中休養。」不等她再發問,玄熒已早一步將事情說與她聽。
「謝王爺恩典。」戀璇掙扎著離開他溫暖的懷裡,卻牽動了脫落指甲的玉指,不禁疼得擰緊了眉頭。
玄熒注視著她的雙手上仍沾有血淚,心像是被人緊握住似的,連呼吸都變得困難而艱澀。
「你不是要賣身葬父嗎?」這話一出口,玄熒頓時被自己不按牌理出牌的念頭震得心神紛亂,怎麼他向來的冷靜竟是恁地薄弱?也罷,這漢女的姿色不錯,將她留在身邊也好,可終解這趟使命上的無聊,算是打發時間的吧!
玄熒慌忙地替自己突如其來的念頭找了個借口搪塞,就此掩飾著自己出軌的思緒。
「小女子……」她怯懦地抬起瀲灩而魅惑的水眸,慘白的朱唇微啟。
「今後你就待在府中吧,算是賣入本府為奴,本王會差人葬下你爹的屍體,你就安心地待下來吧。」
玄熒輕喃著,以他無法相信的溫柔慰藉著她的心,連自個兒都無法理解,為何他會這般地對待她。隨之,他的念頭一轉,將所有詭譎出軌的心緒全都歸諸於這慘重的災情,令他拿出所有的柔情,讓他不願傷了這可憐的小孤女。
生離、死別,在戰場上早已習以為常,歎息與惋惜不過是一瞬間,待明兒個,他相信自個兒便會摒除這婦人之仁。
「我可以待下嗎?」戀璇不敢置信地問道。
一場災難令她失去了唯一的親人,並摧毀了她唯一的家,她正擔心不知往後的日子該如何過下去。幸而遇上了這麼一位宅心仁厚的王爺,實是爹的庇佑,讓她過了難關。
「你叫什麼名兒?」玄熒煩躁地撇過臉去,不再瞧她那一雙骨碌碌而惹人憐的水眸。
「小女子戀璇叩謝王爺的大恩大德。」她感覺到他鉗制的力量稍減,隨即離開他的溫暖懷抱,離開床榻,下跪謝恩。
「本王待會兒差人為你沐浴一番,你先休息吧!」他頓了頓又說:「別在本王的面前落淚,本王可不愛見女人的淚水。」
玄熒不再瞧她,隨即站起身,撣了撣蟒服上她所餘留的塵土,隨即狂傲不羈地揚長而去,只留下傻氣地擦拭著淚水,而不知命運從此多舛的戀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