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王府
自朱紅大門通至大廳的所有四方石板徑上皆懸掛大紅燈籠,整個王府張燈結綵,燦亮如晝,彷若有什麼喜事。
然而,裡頭卻不見賓客,只見王府主子正坐在大廳上呷酒。
朱見暖坐在主位上頭,只手托腮,斂下長睫掩去眸底高深莫測的目光,看似愜意自在,卻又彷彿正在暗忖什麼,陰沉的臉上全無半點喜色。
大廳西方的通道走來一道身影,只見他快步走向朱見暖。
「王爺。」
「事都辦好了?」低沉的嗓音彷若裹上磁粉般好聽。
「全都辦妥了。」
「那女人有什麼表情?」他冷哂著,細長的美眸蘊藏著戲謔的笑意。
「不見她有什麼表情。」
「哦?」如此鎮靜?
「王爺,東宮太子特地賜來的侍妾,還是小心為妙,聽說睿獻王和豫王那兒也都收了一位侍妾,依小的所見,其中必定有詐。」
「可不是?東宮太子能安什麼好心眼!」朱見暖冷冷譏諷著。
「王爺既然知道,又為何要安排那侍妾住進蘭苑?直接遣她回去不就得了?」
穿雲不解地睇著他。
朱見暖輕勾起邪魅的笑,俊美無儔的臉上有一股懾人的妖治。
「穿雲,你說,一個女子能有什麼作用?本王會收下她,是不想惹東宮太子起疑;隨便找個破亂院落安置她,是打算任她自生自滅……不過,既是東宮太子派來的人,若說沒有企圖,那可說不過去,她定會找機會纏上本王,屆時本王再隨便安個罪名,將她的屍體送回東宮不就得了?」
「原來如此。」穿雲低聲道。
「你以為本王毫無應對之策嗎?」
東宮太子的肚子裡有什麼心眼,他會不知道?若真不知道,可就枉為同父同母所生的孿生子了。
進到裡頭,再打開主子給的錦囊,依指令行事,若是遇著處理不了的麻煩,便打開我給的錦囊,裡頭會教你怎麼做……
夜深沉,段青被人帶入興王府後院最裡頭的小院落後,一行人隨即離開,-那間整個小院落寂靜無聲,只能隱約聽見燭淚滑落的細微聲響。
段青走近窗欞,推開窗子,驀地發覺窗腳斷了一隻,窗子若是硬推出去,便會歪斜。
見狀,她不禁搖頭輕笑,回身往窗邊的臥榻一坐,還未坐安穩,便感覺一層灰塵撲臉。
「呵呵,這兒真的是興王府的後院嗎?」段青不禁輕笑自問。
若說是柴房,還算是抬舉了呢。
環顧四周,打量這往後要待上一陣子的房間,她不禁笑得眼都彎了,輕沾脂粉的美顏百媚叢生。
柳眉搭上瀲灩水眸,鼻若懸膽,唇若杏菱,精緻的五官鑲在粉嫩的瓜子臉上,活脫脫是個美人胚子;而唇角輕勾出來的淡淡笑紋,顯示她是個愛笑之人,舉止輕緩優雅,更可看出她性子溫和。
如今來到興王府,面對這間破宅陋房,她依舊一派優閒。
拿起手絹輕拍著臥榻上頭的灰塵,隨即自懷裡取出兩個錦囊。
她先打開主子給的錦囊,裡頭有一張手書,張開一瞧,上頭只提了蒼勁有力的兩個大字──
借子。
這是怎麼著?
借子?子嗣能借嗎?
據她所知,八皇子興王尚未有子嗣,要她上哪兒借去?
沉吟了下,她驀地恍然大悟,難道所謂的借子,是要她賠上清白,懷了興王的子嗣?
這命令會不會太荒唐了些?
不是說好了,只是要探探興王是否有謀逆之心而已,怎麼會變成了借子?難不成……東宮太子知道了她的心意,故意出這道難題,硬要強迫她死了這條心?
唉,早在八百年前她就死心了,他又何苦在這當頭再提醒她一回?
真不是什麼好差事哪!
早知道是這種事,她就不該貿然答應大哥的要求;只是,這種事似乎也由不得她,是不?
段家與大內的關係非比尋常,世代皆為大內出財出力,段家彷彿成了大內的影子,當今聖上當年因此成功排除異己登基帝位;如今,當年的戲碼再度重演,東宮太子的眼裡是容不下半點能夠威脅他的人存在。
而段家,似乎注定要為東宮太子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就算她不想接下這麻煩事,也不容她置喙。
儘管有點無奈,清麗的粉顏依舊煩悶不已,她隨即又打開另一個錦囊,裡頭一張紙條,上頭只有簡潔有力地題上一個大字──
逃!
見狀,她不禁笑彎了眼。
大哥也真是太天真了,進了興王府,她還有後路嗎,她還能逃嗎?
運氣好一點,也許可以在這裡過著無人理睬、孤獨到老的生活;若是差一點,說不準明兒個興王隨便找個罪名便置她於死,她能逃到哪裡去?
太天真了!
接下這命令,踏進興王府,她早已有所覺悟了。
只是,抬眼環顧了四周,她不禁又搖頭輕笑,心想,明兒個一早,可有得她忙的了。
還不知道能不能借個丫鬟充當幫手呢?
輕歎一聲,她起身將段綦寫給她的紙條湊近燭火,不一會兒紙條便燒個精光,化成灰燼,她輕輕將灰燼一吹,便隨風而去。
至於東宮太子親筆的手柬,儘管只是兩個字,然而落筆蒼勁有力,字形端正,她細心地對折又對折之後,收進了懷裡的荷囊裡,隨即動手清掃床榻,要不就連今晚要窩在哪裡都不知道了。
一早,段青起身到院落角落的井裡取水,也不知道這是一口枯井還是怎麼著,教她光是為了打桶水便耗上近一個時辰。
她倒也不急,怡然自得的提著半桶水便往房裡去,動作俐落地將裡頭的灰塵拭淨;不一會兒的工夫,裡頭一片窗明几淨。
說到底,這個院落不過是無人整理罷了,只要稍稍動手打理,倒也是挺素雅的,至於外頭的庭院……
走到外頭,她瞇眼睇著石板空地旁的花園,裡頭倒也有不少的花樹小草,只是看起來像是快要枯死了一般,不過她徐步走近,仔細地瞧著,才發覺那一簇簇不起眼的草堆,竟是草蘭。
不只,裡頭還有多種蘭花,只是沒好好整理,才會令人覺得荒蕪。
反正,她現下待在這兒,就跟被打進冷宮沒兩樣,與其要她悶死,她寧可找點事做。
想著,她隨即抽出一條手絹,將一頭長髮紮起,順便將袖子挽起,將裙擺撩起,隨即蹲在地上拔除野草,又忙著澆水,一會兒又從後頭的水房裡搜出一把缺角的剪子跳到樹上,修剪枯芽。修剪完又躍到旁邊一棵,忙得不亦樂乎。
一個上午,她就這樣飛來飛去、跳來跳去,直到──
「就是這裡?」
「是的,主子,這裡就是蘭苑。」
「蘭苑?」走在前頭的女子,一頭金步搖在暖暖日頭底下閃閃發亮,一身精美的華服,更像征她尊貴的身份。「壓根兒不見半朵蘭花,這裡會是蘭苑?」
「說穿了,這裡已經荒廢好幾年了,打從我進王府前便無人在這兒住過,更無人打理,王爺好似打算放任它荒涼,卻不知道怎麼搞的,這一回竟讓入府的侍妾給住進蘭苑來了。」
「哦?」蕙心微挑起眉,漂亮的美眸輕掃簡陋的院落。「她人呢?」
「不曉得。」跟在她身旁的小丫鬟眼色好得很,知曉該要怎麼應對,討主子歡心。「聽說,王爺並沒有派丫鬟服侍她。」
「是嗎?」
「由此看來,王爺對東宮太子送來的這位侍妾沒半點好感,八成是她長得很醜。」小丫鬟蜜兒狗腿地說著。
「嗯哼。」蕙心漫不經心地應了聲,隨即走到蘭苑主屋的石階前。「蜜兒,你進去裡頭瞧瞧。」
「是。」蜜兒隨即快步進入裡頭。
蕙心環顧這個看似荒廢已久的院落,心裡不禁暗暗掂量著。
儘管王爺府內侍妾不少,但並不代表王爺愛好女色,他唯一偏寵的只有她,若不是她身份低微,早已被扶正當上王妃了。
如今瞧這簡陋的院落,王爺非但沒差人先行打理一番,就連個下人都不肯派給這位新進門的侍妾,看來……她的疑慮是多餘的。
「主子,裡頭沒人,只有簡單的細軟。」
「人會上哪去了?」
總不可能自個兒離開王爺府吧?若是她自願要走,她倒是樂在其中,只是王爺府哪裡是由得人來去自如的地方?
蕙心正蹙眉思忖著,突見前方林子裡飄下一道白影,教她不由得瞠圓眼,再仔細瞇眼一瞧,發覺那道白影是個人,而且正朝她徐步走來。
「真是對不住,我在裡頭忙著,不知道有人來了。」
段青一派優閒,拎著剪子、提著桶子向她們打招呼,隨即繞過她們兩人,走到院落角落裡的井邊汲水。
蕙心不解地瞪著她一身簡單的布衣,還有紮在頭上的手絹,她看起來簡直就像是個鄉野村姑。
她會是甫進王爺府的侍妾?
「不知道如何稱呼姑娘?」桶子丟進井裡,得要再等上好一會兒,段青索性踅回,走到兩人跟前。
蕙心睇著眼前的素臉,不禁輕揚起勝利的笑容。「你就是東宮太子送來的侍妾?」
「正是。」
面對她帶有嘲諷意味的笑容,段青倒也不以為意。
「我是後院的主子,所有院落的侍妾都得聽我的吩咐,你可以喚我一聲『蕙夫人』。」蕙心不禁搖了搖頭。「若是哪日有幸得王爺的恩寵,記得別太過恃寵而驕,不過依我看,你倒是難以受寵。」
看來她真是多慮了。
「可不是嗎?」段青也笑得開懷。
她原本也沒打算要爭寵,她不過是依令前來,只不過先前說的命令和後頭再接到的錦囊內容,卻是有所出入。
瞧她笑得毫無心眼,蕙心不由得微瞇起眼。
她是真的毫無心眼,還是笑裡藏刀?
「你不想得王爺的寵嗎?」她小心翼翼地問著。
段青瞧了她一眼,笑而不答,趕忙又跑到井邊,汲了一桶水。
蕙心隨即跟上。「我先警告你,別以為扮天真,我真的會信你一點心眼都沒有,在這王府後院裡頭,你得小心一點,要是漫不經心地度日,你早晚連自個兒是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段青拉上一桶水,一臉無所謂地笑了笑。「段青明白也知分寸,多謝蕙夫人提醒。」
唉,這種事還真是教人受不住,她從來沒想過有一天自個兒會遇上這等事;不過,既來之則安之,其餘的,她沒多想。
對了,蕙夫人既是管後院,那就表示她最受寵了;換言之,受寵者較容易有身孕,最有可能替興王留下子嗣。若她真的有了子嗣,那麼,她只要等著蕙夫人生下子嗣,再將子嗣帶走,不就得了?
「蕙夫人請寬心,段青毫無爭寵之心,還盼蕙夫人趕緊替王爺生下子嗣。」她由衷地道。
聞言,蕙心不由得一愣,不懂她說的是真是假,但瞧她的笑臉……
「你明白分寸就好。」她越是笑得心無城府,看在她的眼裡更覺嫌惡,於是她別開眼,輕喚了聲:「蜜兒,咱們回去了。」
「是。」
段青目送著主僕兩人離開,卻驀地想到肚子有點餓了,瞧瞧天色,還真是不早了,連忙喚住她們:「蕙夫人,請問我要上哪兒用膳?」
聞言,蕙心頓住腳步,回頭睇著她,問道:「沒人給你送早膳?」
「是啊。」她輕笑,倒也不怎麼在意。
從昨兒個她踏進府裡至今,還沒見著半個人在她眼前晃過,而她們主僕兩人,還是她進蘭苑之後,頭一回見著的人。
蕙心暗忖著:沒下人伺候她已經很荒唐了,居然還沒人送膳食給她……王爺到底在想些什麼?
但,既是王爺的決定,她也不能太過干涉。
「從這院落拱門出去,往右走到盡頭,那裡就是廚房。」蕙心簡單地解釋完,隨即帶著丫鬟離開。
段青偏著頭睇著她的背影,喃喃自語地道:「要我自個兒上廚房弄膳食?」
看來要在這裡過活,還真不是一件簡單的事!
這裡便是廚房?
段青沿著石徑走到廚房前,站在門口朝裡頭一探,瞧著裡頭像是戰場似的,站在大鍋前的廚子大聲喊著,一旁的人也忙著應和,只聽一片嘈雜,菜葉四飛,熱鬧極了。
只是,大夥兒好似都在忙著,她這時若是進去,會不會太打擾他們了?
正猶豫著,身後突然有人推她一把。
她踉蹌一下才站穩身子,還未來得及回頭,便聽到身後傳來震耳欲聾的聲音。
「還杵在這兒做什麼?不趕緊進去幫忙,是想要混吃等死不成?」
段青驀地張大眼,想回頭解釋,卻被身後的大娘拎進廚房裡。
她看起來很像丫鬟嗎?
正思忖著,大娘雷轟似的吼聲再次響起。
「趕緊把那些菜洗好,王爺正等著用午膳,後宮的夫人們也在等著,若是遲了一刻鐘,我就把你的皮給剝掉!」
段青眨了眨眼,瞧著大娘又往一旁的大鍋去,拿起鍋瓢動作俐落地又炒又攪,迅速地盛好一盤又一盤的佳餚,不由得難受地嚥了嚥口水。
唉,不知道已經有多久沒餓得這麼難受了!
她以為進王爺府,頂多是被人嫌棄欺負罷了,沒想到頭一個難關便是餓肚子,真是始料未及啊!
早知如此,她要進王爺府之前,就該多帶點乾糧。
「還不動手,你信不信我把你的手給剁了!」
掌大廚的大娘又大喝一聲,段青連忙動手洗菜。
也許她應該先同她說一聲,她好歹是一院之主,儘管她沒有半個丫鬟伺候。
不過,倒也無妨,反正她人就在廚房裡,待會兒忙完了,應該就有一頓膳食可享用了吧。
只是……她真的好餓哪!
無奈地收斂心神,段青專心地洗起菜來,這時耳邊又傳來那位大娘的怒罵聲。
「搞什麼東西?菜都已經擺滿了桌,怎麼還沒趕緊拿去?要是遲了時候,耽誤了王爺的筵席,惹王爺不悅,你們一個個都不好過!」
「森大娘,不是咱們不拿,實在是忙得不可開交啊!」一名小丫鬟很委屈地道:「今兒個蕙夫人辦賞花宴,一干人手都調到竹閣去了,咱們實在是忙不過來啊。」
「啐,在這當頭搞這個麻煩,蕙夫人也未免太故意了吧!」明知道王爺今兒個擺筵,她偏偏也選在這個當頭搗亂,豈不是要害死她們?
心裡惱歸惱,森大娘還是往廚房裡頭探去。
真是人手不足的話,只好從廚房裡派幾個過去幫忙,只是通常會調派到廚房的,通常都是貌不驚人……不對,她方才瞧見一個新來的,臉是素了點,但她那一雙眼倒還挺漂亮的。
她在哪裡呢?
森大娘快速地掃過裡頭一回,瞥見在角落洗菜的段青。
「喂,就是你,洗菜的那一個!」
聞言,段青不由得一愣,回頭睇著森大娘,指了指自個兒。「我?有什麼事嗎?」
「過來。」
「哦。」段青忙起身,甩了甩手上的水,隨性地往裙擺一擦。
「這兒不用你忙,你跟著她端菜上大廳。」
「我?」
不會吧,她到廚房裡只是想要弄頓膳食吃,怎麼一下子要她洗菜,一下子又要她端菜上大廳?
「難不成要我去?」森大娘沒好氣地道:「動作不快一點,要是惹惱了王爺,別奢想我會幫你求饒。」
「可是我……」現下表明身份,應該算是合宜吧?
「還可是什麼?要你去就快去,砸了筵席你可擔待不起!」森大娘不由分說地推著她去端菜。
怎麼會這樣?段青不禁苦笑地看著端在手上的佳餚,很用力地嚥了嚥口水,不禁又想到,方才聽森大娘說有筵席,這豈不是表示只要她一上大廳,便會見到興王?
他不理她,她還覺得這種日子正怡然自得呢……
不過,興王沒見過她,大概也認不出她來,大不了她端上菜再趕緊回廚房,告訴大娘她的身份。
對,就這麼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