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暗沉,只見東方有一抹靛藍攀在天際。萬福宮後院的廂房外,傳來陣陣霜雪自樹梢墜落的聲響,教猶在半夢半醒中的吉祥張開睡眼。
她難得地恍神了一會兒,才坐起身子,尚未聚焦的眼探向身旁依舊熟寐的男子,輕輕地拉起被子跳下床榻,動作俐落地整好裝,一頭長髮胡亂地紮起,抓了件襖子便躡手躡腳地往外跑。
才推開大門,便見著庭前有抹身影。
「你找我做什麼?」吉祥淡漠問道,緩步走向他。
那抹身影一看見她,笑得眼都瞇了。「自然是有事才找你。」他忙走近幾步,透著淡淡的光線,一張俊美的臉,笑得生動而鮮明。
「在這時候?」吉祥狐疑地指了指天上。
瞧這天色,就連五更天都還不到哩,這時候來找她,會有什麼好事呢?
「事出有因,你先同我走一趟吧。」俊秀的少年郎不由分說便大剌剌地牽起她的手,打算往外走。
「等等,悅澤,你在打什麼主意?」她反抓住他的手。
包悅澤回眸睨著她,黑白分明的大眼很無辜。「我能打什麼主意?不就是有人想見你,才讓我特地來接你,你幹嘛把我想得污穢?難道你以為今兒個你富貴了,我便會死賴著你嗎?」
他會是那種人嗎?絕對不是!
「我不過是隨口問問,你答得這麼多,在我眼裡看來,反倒是有點欲蓋彌彰的意味。」
吉祥沒好氣地道。
她當然知道他不是,只是一大早便把她給吵醒,實在是教她有些不悅。
這幾天,她一直都很忙,忙著茶樓又忙著文府大小雜事,還要忙著伺候隨時隨地都要逞一口氣的相公。幸虧她夠機伶,要不就怕哪天萬福宮真會在他酒酣耳熱之際隨口允諾送人了。
他呀,她要是不把他給盯緊一點,就不知他是否又會為了一口氣而做出什麼驚人之舉?真是累死她了。
張眼便是幹活,等到能合眼睡時,大抵都已經是二更天了。這樣折磨幾天,連從小幹活慣了的她,都覺得有些吃不消哩。
可眼前的人真夠混蛋,明知道她累,居然還在這當頭叫醒她。
「哎呀,我要真打算攀著你不放的話,我就不需要到萬福宮當差了!」包悅澤不禁氣得大聲抗議。
吉祥見狀,一隻手掌摀住他的嘴,清冷的水眸直瞪著他。「你這麼大聲,是想要把他給吵醒嗎?」就說他沒腦子,他偏是不承認。
吼得這麼大聲,他是不把文字慎給吵醒很不甘願嗎?
「我……」他略微不悅地扁了扁嘴道:「還不都是因為你激我的。」
說那什麼渾話,她又不是頭一天識得他。好傷人呢。
「都已經是多大的人,你就不能稍稍沉著些?」
是現下的人都這般嗎?相公如此,他亦是如此。
「我已經很沉著了。」他仍扁著嘴,說得好委屈。
「啐。」淡淡啐了他一口,吉祥別過眼抬頭睇著天色。
包悅澤側眼仔細觀察她,好半晌後才道:「你近來是不是教文家四少給折騰得太累了?」。
吉祥難得噙怒地轉頭瞪去,隱隱約約見得著她臉上微漾著羞赧。
「你、你在說什麼?」她微漲紅臉低斥道:「你一個小鬼頭,居然說這種話,你真是……」
「吉祥,你想到哪裡去了?」他不由得發噱。「我是說最近茶樓開張,生意好到不行,大伙都忙得暈頭轉向,你這老闆娘不也是一般?」
「你!」她怒嗔。
「噓。」他忙捂著她的嘴,以眼示意房裡頭似乎有些聲響。「走吧,再攪和下去,待會兒就走不成。」
吉祥一雙瀲灩的水眸難得艷怒地瞪著他,不由分說地抓下他的手,逕自走在前頭。
「你不等等我?」包悅澤傻眼地瞪著她的背影。
「我等你作啥?你該去前院準備茶樓一早的雜務,甭想要以此為偷懶的借口。」吉祥回眸淡漠地瞪著他。
「我……」連這也教她給看穿了?
「還有,往後不准你同客人一道喝酒,再有下次,我就趕你走。」撂下狠話,她掉頭就走。
「喂,等我一下,讓我偷懶一下嘛。」他緊跟在後。
***
萬福宮的生意依舊人聲鼎沸,絡繹不絕。
大老闆文字慎坐在櫃檯裡,笑得嘴都咧開了,一雙大眼盯著白花花的銀子不斷地飛進來,要他天天坐在這兒,他都甘願。當然,不是他貪財,而是心裡太爽快了。
只因他嚇傻了眾人的眼,教他那一干狐朋狗友都震愣得說不出話。他們原先是不看好這家茶樓的,可偏偏不如他們的意,生意是好得應接不暇,這幾天他光是收銀兩都收到手發軟,真是過癮啊,教他又吐了一口氣。
看來,他娶妻還真是娶對了。
以往爹老是說他長大會娶個旺夫的妻子,嘿,還真像是一回事呢。
吉祥勤快又機伶,茶樓裡的大大小小事,她全都拿捏得不差毫釐,進退有序,分寸有別,上門的客倌莫不對她讚賞有加。
可不是?當初他慧眼識得她,將她收為己用,乃是其來有自。
她原本就好,好到無可挑剔,就除了少了分人味之外,她幾乎可以說是完美得無懈可擊了。
再者,她又乖又聽話,從來不頂嘴,有什麼不懂得也只要稍微點她一下,立即便能意會;若有什麼做錯的地方,她便會立即修正,就連笑不出來,她也是相當努力地擠給他瞧,教他感覺自個兒能被她尊重著。
對主子的遵從、對相公的敬重,他都感受到了,對這樣的妻子,他又有什麼好抱怨來著?
笑不出來便罷,橫豎開了這家茶樓,日進斗金,改日到二哥的摘月樓付清帳款,該是簡單易事。
不過話說回來,還是他聰明,想出了買下方家宅子當茶樓的好點子。
就說了,搞得碧麗輝煌些、這南京城裡頭的文人騷客、達官顯貴,豈能不慕名而來?看來不消幾日,萬福宮的名號可就要傳遍整個南京城,說不準還會傳至整個江南,到時候,說不準就連京城也知道南京城裡有幢萬福宮哩。
爹老說他聰明,以往不覺得,可現下倒是相信有這麼一回事了,他可真是聰明啊,呵呵……
「你一個人在這兒笑得那麼白癡是在笑什麼?」
文字慎緩緩抬眼,見著狗友之一,咧嘴笑得更開心。「咦,今兒個怎麼只有你一個人?其他人呢?」
就是他,那一日老是丫鬟、丫鬟叫個沒完沒了,真虧他還敢單槍匹馬造訪,非要給他一臉灰土不可。
「怕要坐到柴房邊,怕你招呼不周,沒人敢來。」那男人冷哂道。
「唉,這有什麼法子?我這兒的門檻都快要被那群達官顯貴給踩平了。王敬,疏忽的地方,還得請你多多見諒。」他說得很委婉,好似很無奈,但他的臉卻浮滿得意的笑意。
「唷,士別三日,教人刮目相看了,變得這般舌桀蓮花,損人的功夫愈是了得,難不成是那丫鬟教你的?」王敬微惱道。
文字慎突地拍桌站起。「我警告你,吉祥是我的妻子,我不准你老是開口閉口地說她是丫鬟!」
真是太混蛋了!
「怎麼?她以往不就是你的貼身丫鬟,如今升格了,就不能說她了?」王敬笑得有幾分狼狽,可想起一件事不由得又張狂了起來。「文家的四公子,四少爺,你該不會真愛上那丫鬟吧?」
「我不准你再說她是丫鬟!」他是聽不懂人話嗎?
可不是?一群狐朋狗友,哪裡懂得了人話?分明是畜生!
「敢情真是愛上她了?」他捂嘴佯裝驚愕。
文字慎一愣,眨了眨眼,心底閃過一抹弔詭的悸動,隨即教他拋到腦後。「你在胡扯什麼?」他怎麼可能愛上她?
吉祥是個丫鬟,她本來就是個丫鬟!但只有他才能說……
他怎麼可能會愛上她?她是很貼心、很聽話、很順從沒錯,但是……她沒人味,而且她對他僅是敬重,又沒有情愛。何況她都沒愛上他,他又怎麼可能會愛她?真是鬼扯。
嗟,他怎麼可能看得上她?
「那就好。」王敬拍了拍胸口。
見狀,文字慎不由得微蹙起眉。「你說那話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我先走了。」
見他轉身欲走,文字慎忙從櫃檯裡跳了出來,一把攔住他的去路,將他揪到一旁。
「怎麼?耍玩我很好玩是不是?」分明是在吊他胃口嘛。
話說到一半,算什麼英雄好漢?有本事,就把事情都交代清楚再走。
「嘖,告訴你也無妨,反正你自個兒也說了對她無意。」王敬笑得很賊,繼續道:「我知道你當初娶她,是因為逞一口氣的,是不?」
「那當然。」還不是教二哥和三哥給逼的?要不他怎麼會娶她?更別扯到情愛上頭了;以往他在妓館流連那麼多年,從不曾對任何花娘動情,又怎麼可能會對她動情?說不准這些情愛,全都是說書的胡謅來的。
「那告訴你就無妨了。」王敬同意地點點頭。
文字慎瞅著他等著,可誰知道他露出高深莫測的笑,卻硬是不開口。「到底是怎麼著,你趕緊說成不成?」
「成,那就是……」王敬湊近他的耳畔道:「你那丫鬟偷人。」
聞言,文字慎不由得眨了眨眼,半晌,突地仰天大笑三聲,笑得眼淚都淌了出來。
「怎麼著?」王敬滿臉疑惑地問道。
「天底下怎麼可能有這般荒唐的事?」他笑得蹲在地上不能自己,差點就要趴到地上去了。
「我是說真的,前兩日我方從碧雲間出來,約五更天時,我見她同一個男人走到江源胡同去。」見他不斷發笑,王敬焦急的解釋。「那個男人的年紀該是不大,約十九、二十歲來著,看起來就像是……」
「像什麼?」
文字慎抹去淚水,好整以暇地等著答案。
偷人?
天底下的女人都有可能偷人,但唯獨吉祥不會;因為她不爭權奪利,更不會爭功諉過,她就連一點私慾都沒有,完美得幾乎像是個聖人,怎麼可能會去偷人?
「就像……」
可惡,偏在這當頭不知道該怎麼形容那少年郎的模樣。正焦急,卻見到一個人從他眼前走過,王敬雙眼發直,直拖著文字慎追上。「你瞧,我說的少年郎,就像他這個樣子!」
話落,文字慎的目光順著他所指的方向探去,而走在前頭的包悅澤也回頭,不解地望著兩人。
「愈瞧愈像,說不準根本就是他!」王敬突地打破沉默。
包悅澤聞言,不禁堆起笑臉,手裡捧著茶盤走到兩人跟前道:「不知道老闆和這位爺兒有什麼吩咐?」該不會是他的身份教人給發現了吧?
文字慎挑起眉,揚了揚手。「沒事,你去忙吧。」
「哦,小的遵命。」他拖長尾音,緩緩轉身慢慢離開,但豎長的耳朵努力地偷聽著兩人到底在說些什麼。
「我同你說真的,你不要以為我是隨便說說。」見他仍不信,王敬不由得又拖著他到亭前。「壞人姻緣是要下十八層地獄的,你以為我會隨便拿這種事壞人清譽嗎?你自個兒想想,她不是挺愛周旋在男人堆裡的?」
文字慎不禁輕歎一聲。
「王敬,會上茶樓的姑娘不多啊。」
啐,還說他不是來搞破壞的?
在他的耳裡聽來,他分明是打算先毀她清譽、損他名聲在後,根本就是為了那一日的事特地來找茬的。
「是,會上茶樓的都是男人居多,可你不疑惑她為何要請了一堆少年郎,而不是找幾個姑娘到裡頭當跑堂的?」真是氣死他了,這文字慎居然寧可相信那丫鬟的話,也不願意相信他。
他承認,打一開始是真的為了報仇而來,可好歹是他的兄弟,怎忍心見他被戴綠帽而不予通知一聲?
「茶樓當然要茶博土來當差,這有什麼稀奇?」再者,不准姑娘入內,一方面也是怕年輕姑娘同他糾纏不清。唉,女人家,就是小家子氣,雖說她是一切以他為重,但也不乏有自個兒的執著。
不過,看在吉祥這般敬重他的份上,他就大人大氣不同她計較了。
「可是……」
王敬氣得跳腳。
「得了,我相信吉祥絕對不可能會做出背叛我的事,你若不是眼花看錯了,就是打算要造謠生事。」文字慎難得地板起臉來。
「我是說真的!」
「夠了,我告訴你,與其告訴我吉祥會偷人,倒不如告訴我尊夫人會偷人,我倒還比較願意相信!」沒有的事,他也硬要抹黑,這話聽在耳裡,雖說不是不舒服,但就是有一口氣哽著讓他的面子有點掛不住。
偷人可是事關婦道人家的清譽,也事關他的面子哪,這種事豈能隨便拿來說嘴的嗎?
王敬幸悻然地瞪著他。「好,今幾個你不信我不打緊,但他日若是知道真相時,可別說我這兄弟不夠義氣,沒知會你一聲!」話落,他隨即拂袖而去。
文字慎見狀,不由得輕啐一聲。「多謝了。」
在一旁聽著這一來一往的對話,包悅澤輕佻起眉,在心裡稍稍盤算了下,旋即提腿便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