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紐約
入冬之後的紐約,並不是那麼寒冷,但是蕭瑟的氣息卻足以挑起每個求學在外的遊子思鄉的愁緒。
站在小劇院裡的仲恂,拉拉身上略薄的棉質外套,試圖擋去一些自門縫穿透的寒風,心中不斷地嘟噥著:該死!既然想當長腿叔叔,好歹也要當到底!
望著自己已然龜裂的指尖,仲恂更是忍不住抱怨無情的裴令慊,既然好心地讓他到美國學習導戲的經驗,卻又殘忍地不給他任何補助,就像把他丟到國外,讓他一個人自生自滅。
算了,一個一無所有的孤兒,有機會到國外留學,已經算是很幸運了,即使他現在只是一個打雜的場務,但可以在一旁看著劇場導演如何導戲、搭景,指導出一場場令人喝采的戲劇,也算是一圓他的夢了,衝著這一點,他就該感激裴令慊了。
「喂!你還杵在那裡做什麼?還不快過來幫忙!」舞台前的舞台助理回頭吼向失神的仲恂,不悅的雙眼直瞪著他。「為了這一次公演,大夥兒是忙得人仰馬翻,你竟然還有時間在那裡發呆!」
「對不起!」仲恂回過神,旋即往前幾個小跑步,迅速地奔回後台,眼角卻瞥見一道突然閃現的身影,腳步一停,卻已來不及,只好硬生生地將那道身影納入自己懷裡,好讓自己承擔所有的衝擊力。
背部狠狠地撞向木板地面,發出一聲轟然巨響,令他悶哼了一聲,旋即又趕緊坐起身子,想要扶起撞在他懷裡的人。
「對不起、對不起!」
今天是怎麼搞的?怎麼他好像從一大早便一直在向人道歉?
「唔……」
細細的嬌吟傳來,抬起的一張小臉上佈滿痛楚,灩盡的眸子裡含怨挾怒地指責著他。
「有什麼事一定要這麼急嗎?又不是趕著要去投胎。」夕淳揉著額頭,怒瞪著眼前害她跌得一身狼狽的冒失鬼,卻驚訝地發現他是個黑髮黑眼的人,在這個陌生無人情味的異鄉讓她倍覺親切。「真的很抱歉,我實在是——」仲恂來不及多說,身後又響起舞台助理的怒罵聲。
「你到底在搞什麼鬼!」舞台助理一把將仲恂拉起,橫眉豎眼地瞪著他,但一望見他身旁的夕淳,立刻斂下怒氣,擺出一張虛偽奉承的笑臉。「小淳,你有沒有怎麼樣?」
「我沒事。」
夕淳微垂著頭,將長髮撥到耳後,只敢怯怯地以眼角瞄眼前一臉愧疚的男人。
幾綹略短的髮絲悄悄自額前垂落,其餘烏黑的頭髮則被整齊地束在腦後,鮮明地勾勒出一張剛毅的輪廓,凸顯出霸氣的眉和一雙冷颯犀利的眸子,還有緊抿著不服輸的唇。
他……沒事吧?
「你還杵在這裡做什麼?還不趕快到後頭去幫忙整理道具!」
舞台助理的大嗓門一聲虎吼,令所有在後台的工作人員不禁將視線投到他們身上,灼熱地燙傷了仲恂的自尊心。
但是,他又能如何?
仲恂咬著牙,硬是強迫自己壓下心中的怒氣,頭一低,旋即自夕淳的身邊閃入後台,瞬地隱沒在層層布幕後。
自卑的心只期待著未來,還來不及觸及那份初萌芽的情。
???
幾日後。
「喂,你還有沒有挨罵?」
剛排完戲的夕淳站在正在收拾舞台道具的仲恂身旁,一雙晶瑩的水眸直盯著忙得不可開交的他。
其實,在這個夢想的城市裡,不只聚集著黃種人,更有來自世界各地的人種,大家全都是為了實現自己的夢想而來,當然,她也是。所以她相信,眼前這個賣命工作的男人也不例外。
場務這個缺已經被擱下很久了,因為這個工作實在和打雜沒兩樣,而對一個想到舞台上實現夢想的人,這簡直是一種侮辱,所以一直沒有人願意做這種工作,直到他來到這裡為止。
她對他……非常有興趣。
仲恂抬起眼睨了她一眼,隨即又埋首在手裡的工作,大手迅速地解開道具門板上的螺絲釘,連抬頭再多看一眼都嫌多餘。
「喂!你叫什麼名字?」這一次她沒說英文,直接以日文試探他的國籍。
「我不是日本人。」仲恂冷淡地回看,不願意給她太多訊息,刻意地拉開自己與她之間的距離。他很清楚自己必須趕緊學成歸國,不該拖延了回國的時間,更不想沾惹上無謂的麻煩。
夕淳輕笑一聲,晶瑩的眸子裡迸射出燦爛的光芒,心裡很高興他終於對她的話有反應了。
真是值得慶祝,一連數天下來的努力,總算讓他對她開口說話了,不再只是不理不睬。
「我當然知道你不是日本人。你要知道我們現在說的是中文,可不是日文啊!」
不過……她好像開心得太早了。
方纔的回話仿若是一塊大石頭沉下大海,旋即被海浪沖走,而他仍是埋頭整理他的道具,對她所說的話沒有半點反應,她猜想,他八成只是把自己當成一隻惱人的蒼蠅罷了。
「你來這裡多久了?」任憑仲恂的漠視不理,夕淳仍不死心地問著,不過回答她的還是無盡的沉默,聽不到任何聲響。
夕淳瞇起美麗的眼眸直直地盯著他埋頭苦幹的模樣,望著他又長又翹的睫毛,望著他不聽話的髮絲滑落額前,望著他干冷得龜裂的手指,因不斷修理道具而微微滲出血絲。他……不痛嗎?
「這是怎麼一回事?」
一雙白嫩的小手輕撫過他忙碌的雙手,將他冰冷的大手包圍住,驀然感到無來由的心疼。這裡的每個人都苦,為了夢想不斷地自我充實,不斷地想在這片現實的領域裡闖出自己的一片天。
「不關你的事。」仲恂的心倏地漏跳兩拍,急忙想抽回自己的手,卻被那一雙柔軟的小手握住。好暖、好軟,那是他不曾碰觸過的。
他是個孤兒,所以從小到大,他從來沒有摸過女人的手,更不曾與哪個女人如此接近,這令他有點受寵若驚。
「很痛吧。」這是句肯定句,而不是疑問句。
任誰見了這雙滲血的手,都不難感受到他所受的痛楚;他令她心疼,令她不捨,令她想多接近他一些,令她想再多瞭解他一些,但是他不斷地抗拒,別說把心房打開,他甚至不讓她瞧見他的脆弱。仲恂一愣,隨即將雙手抽回;移開黝黑的眼眸,不敢再望向她,不敢讓她知道自己一顆孤寂的心正為她的舉動而激盪。
「你都是這樣拒絕別人的關心嗎?」夕淳微側著臉看向他,任由烏黑的長髮滑落膝上。
這是一個各色人種雜處的天地,小小的舞台裡包含著各種心情與執著,但夢想卻是一致的,全都是為了理想實現的那一天。
成功與否是一回事,但像他這樣把自己縮入自己世界裡的人,要如何在這一片爾虞我詐的世界裡掙破蛹繭,羽化成斑斕彩蝶呢?
「你這麼問嗎?」仲恂答非所問地避開她毫不掩飾的關心。
是的,他一直都是這樣迴避著他人不必要的關心,抗拒著他人令他不知該如何接受的溫暖。
從小到大,他一直這麼一個人孤獨地活著,所以他不習慣付出,更不習慣接受;而至今令他真正接受的,也只有裴令慊那不容拒絕的盛情,其餘的他無福消受,也不願接受。
「你今年幾歲?」只要他肯回話,即使是一句無關緊要的話,甚至是傷人的拒絕,她都無所謂,因為她只是想引他開口說話罷了。
等了半晌,仍是不見他回應,夕淳淡淡地笑了,小手悄悄爬上他的額際,撥開遮去他俊顏的髮絲。
「你為什麼不朝幕前發展,反而從事幕後工作?」
「關你什麼事?」仲恂無奈地揮開她無心的勾引,捺著性子道:「你做你的女主角,把你的舞台守住不就得了,何必管到我這裡來?」
他微慍的眸子一沉,抬眼望向她,驀地被她臉上盈滿的笑意攫住。
「你第一次和我說這麼多話耶!」不敢相信,真的不敢相信,他居然會對她說這麼多話!
夕淳嬌艷的紅唇無法遏抑地揚起深深的笑痕,黑白分明的水眸乍然迸射出眩人的光彩,令仲恂心頭驀地一震,難以將視線自她身上移開。
如果不是因為幾日下來的相處,知道她是一個非常純真的女人,只怕她現下的舉動,會讓他把她錯當成花癡。
他多說一點話有這麼奇怪嗎?他又不是啞巴。
「你應該也知道我是最近才由好萊塢到紐約進這個團,所以……」夕淳全然不把他的反應看在眼底,逕自高興地說:「你知道哪裡有房間出租嗎?不需要太大,只要有衛浴設備,房子不要太舊,房東又好相處這就可以了,你可以幫我這個忙嗎?」
她到底是不是喜歡他,她現在也還不確定,惟一確定的是她想接近他,竭盡所能地打開他的心房,攻破他似鐵般的防衛,而且也可以為自己覓得一處棲身之所,有什麼不好?
其實住在劇團朋友家倒也沒什麼不好,可是要她每天看那些不堪入目的惹火場面,她怕哪天自己會噴鼻血而死。
仲恂有點難以接受她的無厘頭,移開自己恢復淡漠的目光,專注於整理手上的道具。「我想我幫不了你這個忙。」
他不知道她到底是在打什麼主意,不過,若是她想在這個異鄉找個依靠的話,她八成是找錯人了,因為他沒錢沒勢也沒家人,他一無所有,沒時間陪她這種能夠遊走美國各地的大小姐。
如果她夠聰明,應該知道在這個劇場裡的黃種人中,就屬他最窮了。
「為什麼幫不了?」夕淳完全不在意他的冷淡,更是誘惑地將身子往他靠去,像是勾引也像是開玩笑,令他看不出她的目的。
她挑起眉頭,極有自信地抿唇低笑,慧黠的眸子像能看穿他的胸膛,狠狠地攫住他的心。
「你想玩遊戲嗎?」仲恂輕歎了聲。
「你想玩嗎?」
夕淳不只要玩遊戲,還想玩玩他的人生。
「你到底知不知道你所說的話的意思?」他蹙緊眉頭,冷峻的眼瞳直看向她。
女人,他不是不懂,若純粹為了玩遊戲而招惹他的,他可以照單全收,但他不相信她會是那種令他作惡的女人,更不相信她是個濫情的女人,畢竟她是那麼地脫俗絕塵……
「你只需要告訴我,你有沒有興趣?」夕淳挑釁地望著他。
她才是遊戲的主控者,所有的規則由她訂定,而遊戲的過程與結果,更是由她決定。
???
遊戲?
這算哪門子遊戲!?
先是大咧咧地搬進他的房裡,以同居為美麗的謊言欺騙他應允,一旦進入既定的遊戲規則裡,她卻旋即將他推下房內惟一的一張大床,更是荒謬地要他睡在地板上,吃他的、用他的,一副準備賴定他的模樣。
這應該是一場男歡女愛的銷魂遊戲,為什麼他會落到睡地板的命運?
晃眼一過,已經快一個月了,眼看即將進入最冷的寒冬,她居然還狠心地要他睡在冰冷的地板上,這根本是詐欺!
「夕淳,你今天要把話給我說清楚!」
他受不了了,男女同居一室,卻什麼也沒做,這不是他的處世風格,但是他的理智又不允許他未經她的同意而侵犯她的身體,逼得他只好夜夜做柳下惠,讓全劇場的人眼紅妒忌,甚至惡言中傷、冷嘲熱諷他的桃花,又有誰知道這種桃花不如不要的好。
「說什麼?」
夕淳鑽進暖暖的被窩裡,只露出一雙明亮的眸子直瞅著他。
「說……」這要他怎麼說?!他沒有氣到抓狂吐血,氣到鬱悶而死,已著實地佩服自己。「這就是你說的遊戲?」想把他活活氣死的遊戲?
「我所謂的遊戲指的就是心理戰術,誰先認輸,誰便歸對方差遣。」夕淳望著他目眥盡裂的模樣,強忍住幾欲笑出來的衝動,努力佯裝什麼都不懂的無辜表情。「難不成我忘了告訴你了?」
仲恂一愣,隨即回神又問:「我能不能知道你的身世背景?」他懷疑她是狐狸,而不是狐狸精。
「不是我不想告訴你,但是我覺得你應該先把你的身世背景告訴我,才算有禮貌。」她煞有其事地說。
仲恂隱忍下火氣,對於她的回答,不知該笑還是該哭。
說真的,想知道彼此的背景,只消到劇場調出個人資料查看便成。當然,這件事他已經做過了,他相信她一定是知道他是個孤兒,猶如他也知道她不是什麼千金大小姐;兩人的地位是平等的,都是為了自己的理想,卯足全力打拼。
然而,她偏可以無厘頭地對他說著八竿子打不在一塊的話,理所當然地闖入他的世界,成功地讓自己不用去面對紐約的嚴苛現實,令他大有想一把將她掐死的衝動。
如果可以,他真想回到自己吃錯藥,糊里糊塗答應著幫她忙的那一天。
如果相遇是一種前世修來的緣分,那他跟她之間真是莫名其妙的孽緣。
從他在劇場不小心撞到她那天起,她便想盡辦法要賴上他,直到真的賴上了,他就落得人財兩失的命運,讓原本就捉襟見肘的他,更加是窮得快被鬼捉去,偏偏他又狠不下心趕走這個明明大他兩歲,卻很喜歡裝可愛的可惡女人。
他是不是該自認倒霉地歸罪於流年不利?儘管他從不相信這種命運的東西。
「別想了,早點睡。」
夕淳大小姐果真毫無愧意,打了個極不雅的呵欠後,懶懶地將自己整個埋入溫暖的被窩中,全然當他不存在,當然,更不當外頭的冷風是一回事。
仲恂瞪大了向來淡漠的眼,不敢置信一百零一回合的戰役又是一樣的收場,一個月來的寒冷夜晚,他就這麼瞪著敢怒不敢言的大眼入睡,而她則是安穩地窩進溫暖的夢鄉裡。
她到底有沒有把他當成男人?儘管他小她兩歲,但能做和不能做的事,他全都做過了。難道她對自己的容貌沒自信?不,依她的傲慢與自大,他還比較相信她是篤定他不敢對她做出逾矩的事,擺明是吃定他了。
歎了口氣,仲恂仍是安分地躲進惟一可以為自己驅寒的睡袋裡,不甘願地閉上眼眸,等著睡蟲帶他入夢鄉。
或許是習慣了寂寞的陪伴,也或許是因為從不曾有人敢像她這般恣意地闖入他的生活裡,所以他顯得有些手足無措,顯得有些難以接受。
但是,難以接受並不代表他不能接受,就像已經習慣在黑暗中,乍然的光亮總是會令人無措。
不過,無措之後,隨之而來的是一股難以言喻的暖流,在他心中放肆地奔竄,狂妄地燃亮每一處陰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