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那陣中之物嗎?你早就將那裡面的東西取走了吧?所以才有這山中的宮殿。」
東籬歎道:「慕然,你的聰明智慧會讓你更痛苦,你真的要知道一切嗎?」
我點頭,道:「人生又怎能沒有痛苦呢?明白的痛總比糊塗的痛好吧。」
東籬又歎:「好吧,我會告訴你一切。」
他讓我靠在他肩上,緩緩道來:「我和慕城六年前就認識了,偶然間得知他原是落岫山莊的大少爺。兩年前,我到落岫山莊的確是為了那陣中之物。沒想到那麼容易就找到了那陣法,還要多謝蘇慕華的焰火呢。那時得知慕然能破陣,還道裡面的東西已被蘇慕華得了去,幸好慕然還未能破齊四陣。」
「那些東西東籬兩年前就取走了吧。那二哥進去時,裡面豈不是空的了?」
東籬笑了:「他千辛萬苦才得以進入,我當然會給他留一兩本秘籍,至於財寶,我就不客氣了。不過那裡面的東西也有部分在慕城那裡吧,應該是蘇常青所贈。哼,他想——」
東籬突然頓住,冷笑,語氣充滿森冷和仇恨。
東籬總是那麼溫和,我從未見過他這樣,想來應該是恨極了吧。可是父親二十年前就退隱江湖,那時東籬應該還是一個小孩子,難道是上一代的恩怨?
東籬攬緊了我,又道:「這裡我從十年前就開始建,但的確是因為那些財寶才得以完成。然後開始著手安排今日的一切。」
「所以這兩年來你並沒有全力找我吧?是因為還未準備好嗎?」
「不錯,那些人都很強大,我必須有萬全的準備。」
「那在常州你是故意讓我逃走的嗎?」
東籬搖頭:「我好容易見到你,怎麼會想讓你離開,我當時是真的以為你自廢武功,心疼還來不及,哪裡還有防備。雖然知道你中過『化功散』之毒卻還有武功,還道是被三夫人所救。我早知蘇慕華讓你破陣就是包藏禍心,沒想到他竟讓你練那害人的『嫁衣神功』,只這一點,只這一點就——」
我大聲道:「這就是你這樣害二哥的原因嗎?那大哥呢?他是你的朋友,你為什麼要那樣害他,讓大哥死在我手上,我也不能活了啊。」
不禁流下淚來。想到當日的凶險,仍是膽戰心驚。
「你真的已經對他——,」 東籬歎口氣,輕輕安撫我的激動:「他內力深厚,就是中毒也死不了。」
我站起身來,看向空中的圓月,喃喃道:「即使他不會死,也會以為我和二哥聯手害他,那樣的痛苦恐怕還不如死了的好。東籬,你的計策一環扣著一環,是將退路都封死的啊。」
東籬沉默了一會兒,又道:「慕然是發現那迷香不對,才沒給他吃下解藥吧,你是如何發現的?」
我回頭面對他,道:「當時只是覺得有哪裡不對,稍一猶豫,就已力竭昏睡,才沒有害了大哥。」
心中暗想,那天我在大哥手上寫字時,東籬已經昏睡,應該不知。東籬也中毒,沒有人會懷疑他,但是大哥既已知道有人陷害二哥,應該會將計就計,假意追捕二哥,暗中卻已聯手了吧。
東籬拉過我的手臂輕撫,那裡只剩下淺白色的傷痕,道:「那慕然手臂上的傷是怎麼來的?」
我暗歎,要瞞過東籬當真不易,他也有所懷疑了吧。
「慕然也不知,醒來時才發現。」
東籬看我半晌,不再追問,慢慢踱開幾步,舉頭望月,輕聲吟道:「天,休使圓蟾照客眠,人何在?桂影自嬋娟。」
然後轉回頭看著我,柔聲道:「慕然,每次看到明月,我都會想到這首詞,都會想著有一天能和你一起,再不用問『人何在?』,現在我終於做到了。今後我會一直陪著你,再不讓你受到一絲的傷害和痛苦,好不好?」
他目光深情而憂鬱,又似充滿了悲哀,靜靜地看著我。月光下,他的臉瑩白如玉,白衣勝雪,隨風飄動,傲然出塵的氣質就像最高貴的神祉。
我緩緩搖頭,深吸了一口氣,道:「東籬,你的悲傷告訴我有更可怕的事實等著我,你不願讓我知道了,是嗎?」
東籬轉開頭,仰天長歎:「傾城傾國貌,七竅玲瓏心,老天既如此厚待慕然,為何卻還要給他那麼多痛苦?」
然後回頭看向我,又道:「你,問吧。」
「東籬到底是什麼身份?為什麼恨我的父親?恨到要害大哥、二哥。」
東籬咬牙恨聲道:「他不是你的父親,就是他害死了你的父親。我們與他有血海深仇。他們也不是你的兄長,我才是你唯一的親人。」
「不,這不可能,我——,你——」我驚得說不出話。
東籬又道:「慕然知道二十年前一夕覆滅的天衣教嗎?」
「天衣教?就是傳說中的魔——」
「不錯,就是讓那些名門正派既怕又恨的魔教。我的父親,是天衣教的教主,而你的父親因為懶散,不肯擔任任何職位,卻是父親最信賴的朋友,母親最疼愛的幼弟。慕然,我是你的表兄,也是現任天衣教的教主。」
我再也站不住了,潰然坐倒,顫聲道:「為什麼,為什麼你那麼肯定我是他的——」
東籬走過來,坐在我身邊,緊緊攬住我,道:「他精於易容,即使教中也很少有人見過他的容貌,但是我見過。我曾和他朝夕相處了一段時間,雖然那時還小,卻知道,舅舅是天下最美的人。他的容貌,任何人只一眼就永遠也不能忘。慕然,我第一眼看到你就知道了,你和他幾乎一模一樣。你不信我麼?」
我蒙住臉,怎能不信啊。
東籬又道:「他絕頂聰明,卻很懶,從不肯好好練武,他精於用毒,諳熟陣法,他……」
我哭道:「我信,我信你,可是為什麼我會在落岫山莊?為什麼父——蘇常青會認我。」
東籬從後面將我圈進懷裡,悲聲道:「蘇常青!一切都是因他而起。舅舅無意中救了他,結為好友,卻不知那蘇常青只是想利用他。他隱瞞身份,隱藏武功,通過舅舅加入我教,偷學我教武功,更勾結那些名門正派,想將我教一舉殲滅。」
說到這,東籬起身,看著茫茫夜色,半晌不語,似已陷入沉思之中。
然後緩緩開口:「二十年前,我父生日,各地教眾,俱來道賀,卻突然有人來襲。天衣山一役,我教上下悉數中毒,那些所謂正道中人卻執意趕盡殺絕。一日之間,美麗的天衣山上,屍橫遍野,血流成河。父親和幾位長老勉力支撐,護著教中婦孺且退且走,終於進入秘道,卻發現蘇常青等在那裡,他,原來是新任的武林盟主。」
東籬仍站在那兒,身體卻開始發抖,顯然想到了極可怕的事。我走過去,從後面抱住他。他身體一震,不再發抖,接著道:
「我親眼看著長老們倒下去,父親倒下去,舅舅瘋狂的大喊:『你騙了我,你騙了我,你騙了我……』,他不停的喊,聲音淒厲,直到狂噴鮮血還在喊。」
這次是我渾身發抖了,東籬回身抱住我,又道:「蘇常青看他如此,過去拉他,他卻回劍刺入自己腹中,蘇常青忙於救他,我們才得以逃脫。但是,他們還在不停的追殺,父親和幾位長老不久相繼傷重不治而死,母親帶著我們一直逃到西域,又輾轉來到西夏,在這裡安下身。經此一役,我教力量所剩無幾,只得慢慢招募散在各地的教眾,重新培植力量,以圖報仇。幾年前,母親也去世了,我接任教主之職。」
「所以你才投到安平王麾下,借他的在朝中的權力和對武林的影響力,暗中扶植自己的力量。」
「不錯。」
「那陣法又是怎麼回事?」
「那陣法是舅舅所擺,放的是我教所有的武功秘籍和財寶,教中只有幾人知道。二十年前那一戰太過突然,沒來及取走,知道的人又大多死於當日,而母親卻只知個大概,我找了很久,才得知是在落岫山上。」
「可是我——,我怎會——」
「安身之後,母親曾派人打探舅舅的下落,一無所獲,卻得知蘇常青那一役之後也退隱江湖,還道舅舅那日就已——,在落岫山莊看到慕然,我大吃一驚,才知他當日並沒死,應該是被蘇常青囚禁。你離開後,我偷偷找到三夫人,她已將死,只告訴我,她和你的母親原是我教中人,到落岫山莊只為救出舅舅,未能成功,卻累得舅舅為救她們而死,你是舅舅的骨肉。至於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卻不肯說。」
我再無可問。
真相大白,原來這就是二哥真正擔心的。6歲那年第一次見蘇常青時,二夫人說『他畢竟是夫君的骨血』,那麼她是不知道真相的了。那麼嵩山腳下二哥拿給我的信就不可能是真的,二哥寧願再騙我一次也不願我知道一切啊。
當初蘇常青認下我,是因為我長得像父親嗎?他看我的眼光充滿憤恨,但是又常常帶著眷戀,他愛上父親了吧。他是不是知道天衣教終會回來報仇,才故意讓二夫人逼走大哥。
真相,這真相讓我如此痛苦啊?
我將臉埋入掌心,整個人縮成一團,緊咬牙關卻止不住瑟瑟發抖。
東籬只是抱著我,不停的溫言安撫。
直到旭日初升,我抬起頭,看著東籬,道:「東籬,你要報仇,我不會阻攔,但是如果有朝一日,大哥或二哥落在你手上,請放了他們好不好?」
東籬歎了口氣,道:「你的心裡仍是向著他們,他們不是你的兄長,是你的仇人啊。」
我搖頭:「我留下來,我和你在一起,只求你放過他們好不好?」
東籬站起身,道:「慕然覺得我詭計多端,怕他們不是我的對手是不是?慕然記不記得當日在常州,你曾說過一句話。你說:『沒有人生來就諳熟陰謀詭計,獲得這種『才能』需要付出很大的代價。』這句話我一直記得。慕然想不想看看我的代價。」
我茫然看他,他一笑,緩緩脫下衣服。
天,我掩唇屏息,東籬的身上遍是傷痕,交錯縱橫,竟沒有幾片完好肌膚。有幾處甚至足以致命,他是怎麼挺過來的?他到底受過怎樣的苦啊?這些是看得見的傷,那些看不見的心靈之傷又怎樣折磨著他?
東籬又緩緩穿上,道:「就是這些傷痕讓我學會陰謀詭計,慕然,我怎能不報仇?我怎能放過他們?難道慕然認為他們一旦知道當日之事是我所為,會放過我嗎?」
我跪倒在地,失聲痛哭,他們任何一人受傷我都會痛徹心肺啊,老天,我寧願現在就死。緊緊抓住胸口,只覺胸中氣血翻騰,不禁劇烈喘息。痛不欲生就是這個滋味嗎?
東籬拿出一個瓷瓶,遞給我說:「它叫『忘情』,是我專為慕然所配製,只需喝下它,就能忘記過往的一切,再不會痛。」
我接過來,緊緊握住,東籬轉身要走,我輕喚:「東籬。」
他回頭看著我。
我含淚衝他笑道:「想辦法除去那身傷痕好嗎?就算為我,我不想每次看到都心痛。你做得到,是不是?」
東籬也笑了,輕輕點頭。
我又問:「我的父親,他叫什麼名字?」
東籬道:「他姓肖,單名一個遙字,是他自己取得,他最嚮往逍遙自在,無拘無束的日子。他愛笑,最常用的毒叫『嫣然』,人稱『嫣然公子』。」
說罷轉身而去。
我笑了,看著手中的「忘情」。
真的能忘情嗎?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