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嫣然(上) 第十一章
    沈東籬真是個好遊伴,我心中所需所想,不須言語,他都能一一做到。聽他在耳邊將各個典故娓娓道來,嗓音圓潤,字字珠璣,真比親眼所見還動人;看他或吟詩舞劍,或飲酒品茗,或弄花賞月,或高歌淺唱,均有萬種風情,讓人沉醉其中難以自拔。

    我們一起到鎮江,赴揚州,又到常州,沈東籬知我不喜易容,只讓我輕紗覆面,一路之上,不知他安排了什麼妙計,楚風良竟一直沒有追來。按理說,楚風良沒有見到沈東籬,又見二哥只有一人,而我們也沒易容隱藏,早已得到消息追過來。難道他自知不是沈東籬對手,不敢輕舉妄動,那麼他一定會去搬救兵,那,那下一個來的就是——。我突然打了個寒顫。

    「慕然冷麼?你身體不好,要記得添衣。連日遊玩,慕然累了吧,我們今日下棋品茗如何?」

    「正合慕然心意。」

    說實話,我不太會下棋,因二哥不好此道。二哥繁忙,我卻無所事事,便終日泡在落岫山莊的書房內,曾看到一些很久遠的棋譜,虧我記憶力甚好,今日便照本宣科,居然也能和沈東籬博弈一番,雖敗多勝少,也令他讚歎不已。

    「慕然似乎心不在焉,在擔心什麼嗎?」他果然還是看出了我的心思。

    「我擔心二哥,不知他怎樣了?」

    「慕然不必擔心,慕誠最重信義,答應不傷你二哥,必不會加害。」

    可是我卻騙了他,我苦笑。沈東籬知我想到什麼,忙繞開話題:

    「有些話我一直想問,又怕——」

    「東籬但問無妨。」

    「當年的事,慕然並未全告訴你二哥吧?」

    見我點頭,又道:「慕然為什麼會喜歡你二哥,蘇慕華的確很好,但比之——」

    我笑了笑,然後正色道:「二哥無論武功、權勢、智謀都不及大哥、安平王爺和東籬,相貌氣度更遠不及東籬,但是感情並不能用這些衡量,也不能用理性去思考。二哥在你們眼裡,或許只是平常,但在我心裡卻如天神一般。十幾年來,我一直為生存而苦苦掙扎,只要想到二哥,心裡就暖暖的,似乎什麼苦都無所謂了。或許東籬會覺得二哥很傻,但是沒有人生來就諳熟陰謀詭計,獲得這種「才能」需要付出很大的代價,我不要二哥變成像我這樣。隱瞞,是想要二哥能永遠站在陽光下笑,因為我已經不能,我的心已經被黑暗侵蝕,滲不進一絲陽光了。我希望二哥一生都這樣單純,哪怕傻傻的。二哥能做到的,就讓他做,不能做到的,我會為他做到。只要能在二哥身邊,能看到他,觸摸到他,聽到他,我就獲得幸福了。當年的事,雖是被逼無奈,我卻從未後悔,即使日後受千刀萬剮之苦,即使死一百次,我也不後悔。「

    我一口氣說完,自己都嚇了一跳,竟說了這麼多。看向沈東籬,卻見他呆呆而坐,似癡了一般,心中若有所悟。  

    入夜,突然下起雨,我睡不著,想著蘇慕誠或許很快就到了,心中惶惶不安。沈東籬似乎也沒睡,我側耳傾聽,隔壁傳來踱步的聲音,看來他似被什麼事困擾著,只聽他喃喃道:

    「我希望二哥一生都這樣單純,哪怕傻傻的。二哥能做到的,就讓他做,不能做到的,我會為他做到。只要能在二哥身邊,能看到他,觸摸到他,聽到他,我就獲得幸福了。」

    原來在重複我白天的話,聽他又道:「他竟如此深情,難道我錯了嗎?這樣做錯了嗎?」

    我心中一陣不安,他說得應該是我,他做了什麼事?

    如果真如我想得那樣,他,其實並不想將我交給安平王爺,難道他竟是在等著蘇慕誠的到來。即使當日我沒有自廢武功,他也會一樣拖延時間吧。

    我又何必難過呢?沈東籬和我是一樣的人啊,一樣的虛偽,一樣的自私,一樣的不擇手段。

    又要走了嗎?還真捨不得他呢,我笑。  

    我突然大叫一聲,沈東籬馬上衝進來。

    「慕然,你什麼了?不舒服嗎?」

    我緊咬牙關仍止不住輕顫,滿頭大汗,目光呆滯。

    「慕然,慕然,哪裡不舒服?」

    我「哇」的一聲哭出來,撲進他的懷中,「我夢到二哥,二哥他——」

    「別怕,慕然別怕。不會有事的,我在這陪你。」

    「可是,我還是——,東籬,你陪我說說話好嗎?」

    「好。」

    我們躺在床上,見我還在顫抖,沈東籬輕輕將我攬進懷裡。這人的溫柔真能醉死人啊,即使明知是假的。

    「東籬愛過什麼人嗎?」

    「你怎麼想起問這個?」

    「東籬那麼好,一定有很多愛你,就不知東籬愛的是誰?」

    「我愛的麼?我愛的——」他笑了,黑暗中看不見他的笑臉,想來一定很美。

    我趁他沉湎於回憶中,神情恍惚之時,突然出手,點了他的穴道。

    他愕然的表情一定也很美吧?我愉快起身。  

    點著燈,將我所有的東西都拿回,又看向他,他的眼裡沒有痛恨,只有悲哀。

    我一擊成功,心情極好,笑道:「東籬很驚訝吧?你一定檢查過,我自廢武功是真的,卻不過幾日又恢復,而且似乎內力還精進不少。不過以東籬的聰明,很快就會想到,我就不浪費時間了。東籬愛的是安平王爺吧,否則以東籬為人,豈會甘居人下,替他人賣命。東籬放心,我不喜歡王爺,王爺也未必真的喜歡我,我倒覺得王爺很喜歡東籬呢。時候不早了,慕然就此別過。希望東籬早日得償所願。」

    他眼中千變萬化,目光殷切焦急的看著我,似乎想說什麼。我衝他一笑,擺擺手,暗道:「此人詭計多端,早走為妙。」轉身而去。  

    冒著雨離開,心情非常沉重。

    這幾日和沈東籬在一起,我已在擔心,二哥不知怎樣了。如果二哥和楚風良開戰,不管結果怎樣,江湖上早就傳得沸沸揚揚了,我曾故意叫沈東籬帶我到繁華的街頭,熱鬧的酒樓等地方,卻未聽到任何傳言,二哥恐怕是,恐怕是被擒了,只願蘇慕誠真的信守承諾,不會傷害二哥。可是倘若如此,蘇慕誠只要以二哥相脅,我必定乖乖就範,可是他並沒有這樣做,難道他要親自抓我,就像貓捉老鼠,戲弄夠了才下手。

    沈東籬又一次被我所騙,上次是針對所有人,而這次只針對他,他這次會恨我了吧。他說我是他的知音,這段時間以來,我又何嘗不以他為知己。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當以同懷視之,我們卻——,想到這裡,剛才的傷心又不禁湧上來。

    我苦笑,原也不該怪他。安平王爺和蘇慕誠遲早會找到我們,只要我和二哥一起,安平王爺就有機會得到我。當慣強者的人,把巧取豪奪視為理所當然吧,他們會說:「誰叫你弱呢?如果保護不了,就不配擁有。」就像蘇慕誠在落岫山莊對二哥做的,二哥當日的悲憤必是不可言喻的吧。

    先找到我,顯示他已出力,再讓蘇慕誠從他手裡把我搶走,蘇慕誠勢大,又親自前往,他會敗也是正常,這樣就可以對安平王有個交待。他或許還會對安平王說:「東籬無能,有辱使命,請王爺責罰。」

    沈東籬仙人之姿,或許還要受點兒傷,安平王心疼還有所不及,怎肯責罰於他。我一旦落於蘇慕誠之手,安平王也就死心了。

    而沈東籬賣了這個人情給黑堡,也使黑堡不至於和安平王府交惡。

    真是好計謀,可是我和二哥呢?誰又關心我們的想法呢?弱者就該被犧牲掉嗎?

    事到如今,難道真的逃不開了嗎?

    即使明知必敗,我也不能束手就擒。  

    沈東籬一定已經猜到我練的是「嫁衣神功」(關於「嫁衣神功」參看古龍名著《絕代雙驕》)。我原對練武沒什麼興趣,二哥卻興致勃勃地要教我,我不忍拒絕只得學了。可是我天生體質弱,又很懶,怎麼也練不好,大夫人幾次加害,我都沒有還手之力,那時二哥年幼勢單,不能和大夫人對抗,只好加緊督促我練功,以讓我有自保的能力,至少也要有逃跑的能力。

    二哥對我極好,唯獨督促練功極為嚴厲。一次我練功不慎受傷,二哥沒有安慰反而罵了我,我萬分委屈,衝他哭叫:「我不練了,就是死也不練了,我討厭二哥!」

    二哥很生氣,掉頭就走。我更是難過,比母親打我,比父親不理我,比被大夫人害得快死了還難過,於是一直哭。

    二哥畢竟捨不得我,回來抱我,道歉:「是我的錯,慕然的體質原本就不適合練武,只怪二哥無能,不能保護我的寶貝兒。」那是二哥第一次叫我寶貝兒。

    我央求二哥不要再讓我練了,二哥歎道:「我不會再逼你。」從此果然不再逼我練功,到是我有興致時,會纏著二哥教我一些不難學的功夫。

    那日他還說:「聽說世上有一種功夫叫「嫁衣神功」,練成之後可以轉注給他人。要是我有這種功夫就好了,我練成之後再轉注給寶貝兒你,你就不用練功也能保護自己了。」

    我說:「要是有「嫁衣神功」就讓我來練,我武藝不精,要內功也無用,我練成之後給二哥,二哥就誰都不用怕了,有二哥保護,慕然也就誰都不用怕了。」

    二哥說:「絕對不可,聽說練『嫁衣神功』會很痛苦。」

    沒想到不久後,我竟真的在父親的書庫中找到「嫁衣神功」,於是偷偷開始練,那時我9歲。

    「嫁衣神功」取的乃是「為他人做嫁衣裳」之意,一練之下,只覺真氣如火焰般兇猛,練得越久越痛苦,日夜受它煎熬,卻絲毫不能自己運用。若為自己,我早就放棄了,但為二哥,我咬牙堅持。

    那些日子,我時常生病,每次生病,二哥都抱著我,整夜不睡。有一次差點病死,二哥陪著我不吃不喝,我好了,他卻差點垮掉。

    後來二夫人害我,逼我喝下「化功散」,讓我再不能練功,我很傷心,同時也為不用再受練功之痛苦鬆了口氣。沒想到的是,不久發覺體內還有功力,而且收放自如,再練「嫁衣神功」也不再痛苦。

    我大惑不解,又仔細研究才發現了「嫁衣神功」的秘密。

    此功太過剛猛,練下去誰都受不了,所謂「欲用其利,先挫奇鋒」,要練成此功,需在練到六七成時,將全部功力化去,重新練過。

    二夫人的「化功散」無意間幫了我,挫去了「嫁衣神功」的鋒稜,威力卻增強了,可惜我練的時間短,功力太弱,受益不大。

    為怕二夫人破壞,於是繼續偷偷練,連二哥也不敢告訴。本想等練成之後,轉注給二哥,沒想到此功練起來頗為費力。在沈東籬面前自廢武功之時,才練至四成而已,因已廢過一次,那時還擔心再廢掉一次,怕不能恢復,但情況緊急,只好鋌而走險,幸好功力恢復,還精進不少。早知如此,當初多廢幾次便是。

    等再見到二哥,就將功力轉注給他,不知這些夠幫他打敗蘇慕誠了嗎?  

    沈東籬剛才那樣看我,那眼神代表什麼呢?他想說什麼?以他的聰明,應該什麼都猜得到才是,是啊,他並沒有驚詫之意,或許開始有,但是後來一直是——。為什麼會有那麼悲哀和焦急的眼神?以他的個性,即使面對死亡也會從容慷慨,他在著急什麼,又在難過什麼?僅僅是誘我上當的伎倆嗎?

    只這一點我猜不透,也沒時間細想。  

    我一刻不敢停歇,向南急行。

    果然,一離開沈東籬立刻就有人追捕我,這次的追捕迅猛異常,似乎傾盡全力,既有黑堡的人,又有安平王府的人,他們竟聯手了。江湖上的大小門派,甚至官府也聞風而動,加入追捕的行列,雖然他們不足懼,可也很是討厭,害得我走不快。但蘇慕誠和安平王爺並沒有出現,沈東籬也沒有。

    在無錫城郊遇到楚風良,那時我易容成一個老婦人,他一眼就識破了,想來是沈東籬知道了我的破綻,告訴他的。

    我易容時,為了能被自己人認出,總要留下一個破綻。就是不管扮成什麼樣子,都在唇邊點一顆紅色小痣,因嘴唇是紅的,不仔細看絕對看不出。

    可是沈東籬心細如髮,又見過我扮成紅兒和她表哥,想來必已知道這一秘密,我竟沒有想到這一點,以至被楚風良識破。

    我一看不好,出手便攻,不給他喘息之機。沒想到自己功力大進,竟也差他不少,只怕這些功力都給了二哥,也無甚用處。

    楚風良顯然不想和我纏鬥,一看我不支便說:「三少爺請住手,我有話講。」

    我跳開幾步,警戒地看著他,手偷偷摸向腰間的霹靂彈。

    楚風良一看我的動作,叫聲:「別動。」

    又出掌攻來,我暗道:「可惜」,只得接招,片刻之間已被他壓得喘不過氣來。

    我心知這樣恐難逃脫,只好拼了,於是使出兩敗俱傷的打法,不顧自身安危,只是急攻,楚風良果然不敢逼得太緊,直拍出一掌,又叫:「住手,我不想傷你。」

    我怎肯住手,在他出掌之時,直接將要害迎上,他大驚收招,我乘機扔出霹靂彈,一陣巨響,濃煙四起,我趁機向前急奔,那煙中含有迷藥,他應該一時追不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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