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樓的病房感覺很冷清,沈莎翎輕輕推開程日深的病房大門,一入門濃濃的藥水味就撲鼻而來,引得她不禁皺起眉頭。
這是—間很淒涼的病房,沒有—絲生人的氣味。沈莎翎快步趿著拖鞋到窗前,替他開了半扇窗子,透透新鮮空氣。
不同—於沈莎翎病房裡堆滿了探視者致贈的水果花束,與個人—些簡單的日用品,程門深的病房裡只有一致生冷的白色調,白色的牆與被 單,就連他本人躺在病床上也是一臉的蒼白,幾於與床鋪融為—色,毫無生氣。
“那一天還這麼趾高氣昂地要帶著人家大膽蹺課去,現在卻躺在這裡,連一聲痛都喊不出來,你別以為這樣我就會可憐你……”端視著程日深蒼白衰弱的睡容。沈莎翎忍不住贏立於床畔低低怨慰道。
“那要怎麼做,你才會可憐我呢?為你送命嗎?”在她因驚愕而不及反應的同時,他已經飛快將她的手緊緊循住了。而他的—對深遂眼眸裡則閃爍著一如往常的戲謔與嘲弄。
“你裝睡!”她想抽回手,卻拿他不可思議的力道—點辦法也沒有。
“你一來我就自動醒了,整天躺在這張病床上,睡都睡飽了。”沒料到她會來,這幾天悶透了,剛好捉她來當余興節目。
“斷了一條腿?你的手不要緊吧?”他可是個鋼琴家呀!手比他的命寶貴,她可不想當一個毀了他演奏生涯的大罪人。
“你會擔心?”他喜歡看她不由自主流露的關懷語氣。雖然她始終一臉的淡然,然而她眉間的輕愁,他卻一點也沒放過。
“擔心個鬼!我是怕自己壓死一個天才鋼琴家害一大堆癡心的樂迷傷心,那我就罪過了。”
“世界上會彈鋼琴的人多得是;不少我一個,沒有人會傷心,即使譬喪失性命;”他笑著說道,連他自己都不傷心。
程日深那副坦然赴死,毫不在乎的灑脫,反而今沈莎翎紅了眼眶。怎麼會有人以為一個生命的消失是毫無感覺的?他怎麼可以這樣絕情冷眼看待這世間的一切?這是不對的!
“至少我會為你擠出一滴還未落地就蒸發的眼淚。”只有一滴而已,再多她不肯給了。
“謝謝你。”凝著她泛著淚光的眼眸,他才淡淡道了聲謝,心中泛起細微的酸楚。
沒想到她會為他掬一把同情的眼淚。他的生命之中,不曾有誰對待他這樣純粹,只是因為他說這荒涼無感的世界即使少了他也無所謂。
“我要回去了,等一下我爸媽來醫院看我,找不到我的人影,肯定會把這家醫院鬧得天翻地覆。”沈莎翎抬起臉,不讓眼淚落下來。
其實她還寧可她那對寶貝父母別沒事就往醫院跑,她不過就是一些小擦傷罷了,他們卻把她當個毫無行為能力的小嬰孩照顧,又是喂飯,又是遞湯,兩夫婦玩得樂不可支,殊不知沈莎翎每每都有一頭撞死的沖動欲望。
“如果他們要鬧的話,記得先來我這間鬧一鬧,這裡太安靜了,連一點聲音都沒有。”他的語氣不自覺地透出一抹落寞。
“你……晚飯怎麼吃?”她很疑惑他這種生活態度,這幾天三餐恐怕都沒照常進食吧?
“醫院的伙食雖然很恐怖,但是不要緊,餓不死的。”他自嘲地撇撇嘴角說道。
“你家裡的人呢?他們忙得沒空分出一點時間來陪你嗎?”誰無父母,可是他卻活得像是自己由石頭裡進出來的野獸似的,孑然一身,不讓任何人靠近一步,否則便毫不留情地將來者撕成碎片。
“他們很閒,但是沒空理我。”反正他也不希望看見他們的臉孔。如此虛情假意的關心,令人作惡,眼不見為淨。
沈莎翎因為程日深平靜陳述事實的漠然態度,而低垂了她飛揚的眉。現在她明白了,是什麼使他成為這樣孤然倨傲的人,無疑是他那異常冷淡的家庭造成的。
怎會有一對父母能將孩子生下,卻當他從未存在呢?沈莎翎無法想像。
“你同情的眼淚,我只要一滴就夠了,你走吧!”瞥見她克制不住的淚水,他冷淡地下達逐客令。
他不要她的同情,他不需要任何人為他落淚,反正他已經心死了,燒成死灰的心不可能再給誰,不因她而例外。
沈莎翎用手背抹去眼眶湧出的淚水,她轉過身,繞過他充滿刺鼻藥水味的病床,推開門,腳步沉重地踏上歸途。
她心裡很清楚的是,她不恨他了,反而覺得他——十分可憐。
睡不著,沒理由睡得著,畢竟他整天能做的事情,除了睡覺之外,還是睡覺呀!
程閂深瞅著夜裡高懸在天際散發著檸檬黃光暈的圓月,看得入迷,雖然明明知道他不應該去看那輪明月的,否則他又要不可控制地想起那一夜駭人的—切。
程門深從小牛長在一個隨時充滿樂音的家庭裡,他的父親程森契是—位知名的指揮家,長年住在倫敦,擔任英國市內管弦樂團的指揮一.職,也時常帶領樂團共赴世界各地巡回演出,指揮事業如日中天的他,一年之中難得抽空回台灣一趟。
雖然程日深從小就和身為大提琴家的母親程麗蕊一起生活,但說實在,程麗蕊在他心中的印象跟父親—樣模糊。她總是晚歸,將他一個人丟在空蕩冷清的屋子裡,任其生滅。
其實地並不真的自小便對音樂產生濃厚興趣,只因為不想—個人守在靜悄悄的屋子裡任由無聲的恐懼將他活生生吞噬,所以他開始自己摸索學習演奏音樂,可以了解,當他的生活裡只有一架巨型鋼琴陪什在側的時候,他便只能毫無選擇地抱緊著這唯一僅有的伙伴,陪他度過無數個寂寞難熬的夜晚。
他的音樂才華是由他的父親率先發覺的。當他偶然回國發現自己三歲的兒子吃力攀上他的鋼琴座椅,面對甚至高過他眼睛視線的琴鍵,他卻氣定神閒地抬高手臂將小巧的手掌覆蓋在琴鍵上有板有眼地開始演賽出自行摸索創作的鋼琴小品時——
“我的寶貝兒子!你擁有不可思議的音樂天賦,我一定要好好栽培你,讓你成為一流的鋼琴家。”看見程日深如此年幼便展現非凡的音樂才華,程森契下定決心要讓兒子成為一個揚名國際的優秀音樂家。
為了這個遠大的目標,程森契的確煞費苦心。雖然他人在國外,卻仍然積極為程日深安排前往擁有豐富教學經驗的鋼琴老師居處學琴,並且階段性地參加一些地域性比賽。
對於培養兒子成為鋼琴家的事情,程麗蕊始終置身事外,不如丈夫一樣熱中。她依然時常夜不歸營,把家當成旅社,玩累了才回來歇腳。
程日深在音樂上的學習有如騰雲駕霧般輕松自在,他驚人的鋼琴演奏能力使他在七歲的時候便已經舉行了生平第一次的個人音樂會,這場音樂會的成功由他必須應觀眾熱烈要求一共彈了足足七首安可曲才下台一鞠躬的情況,可看出端倪。
對於這個十歲便將蕭邦“三度音練習曲”視同兒戲的天才兒子,程森契有著深厚的期許。在程日深十一歲的時候遠赴俄國奪得“柴可夫斯基國際大賽”的首獎之後,程森契便暫辭指揮工作,毅然返國為兒子處理各項音樂會邀約事宜,他將全副心思都放在這個天才兒童的鋼琴事業上。
對於丈夫突然返國的決定,程麗蕊不悅之情溢於言表。
程日深知道父母的感情—向不睦,只是他們始終相敬如“冰”,所以當他甫自歐洲結束二場大獲好評的演奏會返國時,他並未料想到返家竟會碰到這種狀況。
程日深推開家中琴室的門,聽見父親這樣說道:
“我勸你凡事不可太過,最好收斂一點。你和那個作曲家的事,我已經略有耳聞了。”程森契在水晶杯裡斟上半杯紅酒。
翹著一雙長腿坐在沙發椅上悠然抽著煙的母親,懶懶地吐著煙圈:“你知道了又如何?要不是為了日深,我早就連這個家都懶得回了。”
聞言,程森契一口飲干杯中紅色的液體,他掀開玄黑的琴蓋,像一只詭異的大爬蟲占據著那架鋼琴,枯瘦有力的十指滑過黑白相間的琴鍵,程日深立刻就聽出他彈的是母親最鍾愛的德布西的月光曲。
這首月光曲是法國印象派鋼琴曲的代表作,具有高度的感性,豐富的情感蘊藏在柔美的旋律之中,十分動人。
“我討厭鋼琴的聲音!它的頻率讓我耳鳴頭暈!”程麗蕊一揚手,灰白的煙屑抖落在玄黑的琴殼上,她滿不在乎地繼續吸著煙,制造出更多細碎的煙塵。
“從前你很喜歡和我一起演奏曲子互娛,我總是像這樣敲著鍵盤,而你撥動琴弦……”程森契的指尖微微顫抖,但仍然律動十指演奏出悠揚浪漫的琴音。
“那是從前!要我說多少遍都行,我討厭鋼琴,討厭透了!”激動的話一落下,抽到盡頭的煙也跟著捻熄在光潔如鏡的琴殼上,程麗蕊在程森契的冰冷絕望眸光裡找到報復的快感,她的興致越發高昂,緊接著又說道:“我喜歡大提琴,又結實又有型,每一回演奏時我都難掩興奮,一面撫弄琴身一面由背後將它緊緊擁抱……”
“夠了!”程森契痛苦地嗆叫道。
優揚的琴音戛然停止,理智隨著音符一同消失無蹤,而程森契顫抖的手中握著一只玻璃酒瓶,正往程麗蕊驚愕失措的臉龐使勁砸去——
玻璃碎屑、奔湧的鼻液與絕望的吶喊同時爆炸開來!
“日深?”程森契錯愕地看著兒子血跡斑斑的手掌與散落一地的玻璃碎片。
他做了什麼?
都是沖動壞了事,森冷的月光照映著程日深痛苦蒼白的臉龐與程麗蕊無情的冷漠,空氣之中彌漫著一股濃烈的血腥味,黑白琴鍵上揮灑著鮮紅的液體,一台造價昂貴的鋼琴就這麼輕易地被摧毀。
“如果你們在一起是個錯誤的話,在毀了彼此之前,先將我湮滅吧!”染紅一片的手掌末梢逐漸失去了知覺,程日深仍然不為所動,鐵了心橫擋在這一對愛情己然走到盡頭的夫妻之間。
“假如點點手指就可以讓你消失的話,相信我,早十年前我就這麼做了,何必等到現在。”程麗蕊冷淡坦然地撂下話,便踩著高跟鞋輕快地下樓去了。
這個夜晚簡直糟透了,全給她平生最厭惡的兩個男人糟蹋了,她得想個法子彌補一下,待會兒她要面上濃粉,徹夜瘋狂,不管天何時會亮。
觸目所及皆是令人炫目的紅,程日深正感到頭暈支撐不住時,不可思議地,耳畔竟響起方才未完的樂曲。
他抬起頭來,發覺父親臉上浮現詭異得可怕的笑容,十指沉迷地撫摸撥弄著被他的囟.液玷污的琴鍵,此刻父親所演奏的優揚柔美的月光,曲,竟今程日深不寒而栗。
“一切都完了,嘿嘿,一切都完了……”父親不斷重復低吶著,一切都完了。
就著皎潔的月光,程日深揚起那雙天真得自以為能擋下一切的右手掌,瞇著眼審視著上頭因精湛的縫合技術而僅僅留下的淡色紋路。
盡管醫術再高超,畢竟還是留下了疤痕,無論那痕跡多麼地不顯眼,但終究還是存在的,雖然會隨著時間而淡化,卻肯定永遠不會消失。
“為什麼不能再像從前那樣?九度音程的距離對你易如反掌呀!動呀!該死的!動呀!”多少個夜裡,他面對著這一只不聽話的手掌,一次又一次頹然地吶喊著,就是喚不醒半點回應。
玻璃碎屑理應完全取出了,破裂綻露皮骨的掌面也早就縫合折線了,寫字、握拳、敲打電腦鍵盤都如往!昔靈活,可是當指尖一覆上象牙白的琴鍵時,血液卻似被貪婪的琴鍵吸干,五指按在琴上,攤軟仿若—具蒼白干枯的死屍。
他再也彈不出半個音符了。正如父親所言,一切都完了。
程森契在得知情況無可挽回之後,遂在倫敦簽了長期的經紀約,暫時不會再有回台灣的汁劃,程麗蕊更是瀟灑出走,與她正打得火熱的愛人世界巡回演出去也。
到頭來,他只是他們玩壞了、玩膩了的玩具罷了,偏偏無法隨手丟棄回收再利用,於是顯得他的存在竟比廢物更加令人生厭……
“你的房間好亮,不將窗簾拉卜的話,恐怕還睡不著呢!”輕柔的腳步聲由門邊踏向他的床畔。
程日深瞇起了眼,黑暗之中來者的剪影曲線顯得異常柔美玲瓏。“你來做什麼?”月光襯出沈莎翎白皙水嫩的容顏。
她穿著一件純白的長睡衣,飄飄步至他面前,若是他神智不清的話,鐵定以為自己撞鬼了。
“我拿這個來給你吃。”她朝他遞出手上的東西。
程日深狐疑地打量著她送上的好禮——一根鮮艷欲滴的糖葫蘆?
“謝了,我不吃這種東西。”這上頭的色素恐怕將她潔白的睡衣染紅了都還綽綽有余n巴!
如果她想以這一根毒素水果棒來除掉他的話,那她就實在太看扁他的智商了。
“那你先替我拿著好了,我解決完手裡這一根再來對付它。你這裡真好,寧靜的月光下,最適合開夜車念書了。”沈莎翎舔著艷紅的糖葫蘆,由衷地說道。
“你的腦袋裡除了書本之外,難道就沒有別的東西了嗎?”開口閉口就是念書念書,程日深聽了就反胃。
聞言,沈莎翎的臉上閃過一絲受傷的表情,但旋即換上笑臉聳聳肩,道:
“就當那是我唯一擅長的怪異興趣吧!從小我就曉得自己天生少根筋,沒啥特殊才能,只是喜歡捧著書本強記熟讀,憑這一點來吸引一些注目的眼光罷了,我不像你幸運,擁有絕佳的音樂天賦,我是個大音癡,、更是個音樂欣賞的低能兒,就連聽個交響樂都會聽到從椅子上摔下來。”
“失去了右手的人,有什麼好令你羨慕的!”聽見她以欣羨的語氣來稱贊他的音樂才華,程日深只感覺到無比痛苦的難堪。
“嘎?”
他說了什麼?失去了右手?不會吧?他斷的難道不是一條腿嗎?怎會連右手仃份呢?骨折又不是病菌,怎麼可能會轉移蔓延呢?
程日深抬高那只殘廢的右手,自嘲地咧開嘴道:
“如果你還未見識過這個笑話,你—定得親眼看看,一個殘廢的、沒有右手的鋼琴家。”他說完,激動得笑了起來,艷紅的糖葫蘆稍一不恤便松了手,落在他純白的床單上,看起來像—攤永不愈合的傷口。
他顫抖狂放的淒絕笑聲回蕩充斥在這座藥味刺鼻的白色病巾,沈莎翎輕咬著—卜居努力不讓泣啼之聲決堤崩潰。
“可是它看起來完好無缺呀!”她一把握住他毫無血色的右手,他的手掌好大,她得用十指才能將它完全覆蓋。
她溫柔的舉動讓他的眸光閃動,他看見她眼睫上沾著晶瑩的淚珠,然而她的唇間卻淺淺地蔓開微笑。
她在同情他嗎?不!不要用這種傷心欲絕的目光打量他,他最不需要,的就是施捨的伺情。
“放手!別這樣看著我!”他粗魯地怒吼,像一頭受傷的獅子,企圖嚇跑每個接近他的人;無論來者是否善意。
然而他的暴戾卻無法動搖她,她輕輕地捧起他的掌心,小心翼翼地將唇貼上。
“你的右手,和你一樣,在我眼裡都是完好的。”
她說完,任風輕輕吹起她飄飄的裙擺,催她步上歸途,含笑的面容漸漸遠離了月光皎潔的病床邊,像一個無聲的天使,臨走只留下一根雪白的羽根。
而她卻留下一枚鮮紅的吻,烙在他泛自的掌心。
沈莎翎離去之後,好一會兒程日深才由震撼之中回過神來,攤開掌心。“真是的,害我得去洗手了,嘴上全是糖葫蘆的甜汁,想害我被螞蟻爬滿全身嗎?”
他嘴上盡管抱怨,可是卻無法抹煞心底不斷泛起抵擋不住的喜悅如狂潮——波波向他襲來。
他並不去多想自己那說不明白、無法控制的感覺,只是低下頭去,輕輕舔舐她遺留下來的甜香。
其實沈莎翎的傷,根本不構成住院程度,會在醫院一待就是一個禮邢,說起來這一切又是她那對寶貝爸媽設計出的花樣詭汁。
他們以為擅作主張替她辦了住院,請假——個星期,就表示他們有七天的時間可以跟她玩個夠。天天下班後就往病院跑,一大堆游樂器材刁不辭辛苦地往她的病房搬,連跳舞機部拿來了,沈莎瓴真被她那對天才貪玩的爸媽給徹底打敗。
幸好她住的是個人病房,否則她那種住院方式,大概真的要惹怒大票躺在癇床上苦苦呻吟的可憐人了。
趁著爸爸媽媽還沒殺到病房之前,沈莎翎從床鋪夾層裡拿出藏得好辛苦的教科書——這絕對不能被爸媽找到,否則一定會被毀屍滅跡!那還得了,後天就是這學期首次市內聯合模擬考,她還有大半科目未溫習完呢,雖然其實內容她都已經十分熟悉了,但是她仍然不允許自己有半點閃失。
抱著書本,手裡握—枝甜膩的糖葫蘆,她再度級著她心愛的趴趴熊拖鞋,踏著輕快的腳步往六樓的病房而去;
“我又來了!”沈莎翎推開程日深的病房門,神采奕奕地奔到他床邊,拿手上的麥克筆在他打了石膏的腿上畫一個鬼臉。
“書給我。”他見她又抱著書來,於是皺起了眉頭。
她忙著在他腿上塗鴉,樂得將手裡厚厚的教科書丟給他分擔。“干嘛?浪子回頭,想啃書參加模擬考了?”
他的唇畔掀起笑意,下一秒,順手將她的教科書藏到背後,不讓她再碰那玩意。“你來這裡就得專心陪我,不許再看別的東西。”
從前她若是遇到他這種“鴨霸”的行為的話,肯定對他怒目相向,可是現在她聽見他這麼霸道的語氣,卻一點也不覺得生氣。盡管如此,她還是斂起笑容,道:
“你還玩無聊的奴隸游戲?我都說過不玩了。”
“我只是要求你專心陪我罷了,這也不行嗎?”他拉過她,讓她因重心不穩而跌在他懷裡。
她嗅了滿腔他的氣味,竟有陶醉的迷蒙感覺,沈莎翎甩甩頭,連忙掙脫他的懷抱,嘴硬狡辯道:
“誰說我是來陪你的?我只是被我們家那對秀逗爸媽煩死了,才跑來你這裡躲一躲。”她避視他的灼灼目光,兩眼搜尋著她帶來的書本,以證明自己的說辭。“把我的書還給我。”
“秀逗爸媽?聽起來真有趣。”他完全沒有讓她念書的打算,輕易地將焦點移開。
“才不有趣咧!年紀—大把了精神還好得怪不像話,一個每天掛著一圈熊貓眼坐在電腦前和虛構的電玩人物決一死戰,另外一個則不顧年齡限制,硬是穿起超級恐怖的雪紗蕾絲洋裝扮小公主,每天纏著你玩下午茶家家酒。家裡有—對嗜玩如命的父母,小孩真的很可憐,把人家當什麼嘛,義不是他們的玩具,真是的!”
沈莎翎一面大吐苦水,一面回想起昨天父親在她的病房玩新一代跳舞機惹得樓下住院病患嚴重抗議的事端,還有這幾天母親都穿著她無比華麗的公主裝進出醫院所引起的一陣騷動。可以想像有這款父母,小孩在學校裡肯定不敢輕易惹是生非,誰願意讓這種家長鬧到學校來讓同學笑.話呀?
小學三年級的運動會,沈家爸媽神通廣大從垃圾筒裡搜出被沈莎翎撕得粉碎的家長參加通知單,花了一天一夜將通知單拼湊成形進而獲知確切時間地點之後,在沈莎翎毫不知情的情況下,運動會當天在全校眾自睽睽之下,壯觀地登場了——
由於沈莎翎一直躲在蔭涼的大樹下逮著空檔看書,以至於沒注意到場內掀起的大騷動,直到聽見廣播放送著;
“資優班三年級的沈莎翎同學,你的父母正在找你,請你立刻到司令台前集合。”
沈莎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急忙火速奔到司令台,她人還未到,遠遠地已經瞧見父母誇張裝扮的身影,她於是停下腳步,思索著原地昏倒是否會比跑到他們面前再掛掉還好一些?
瞧瞧他們的打扮……他們存心來讓她顏面掃地的嗎?
先看爸爸,他比較收斂,只是將自己打扮成電玩裡的英雄人物,雖然那位英雄人物其實是一只會變身的蟑螂!
再看媽媽,天啊!她那套奢華炫爛的禮服裙擺蓬松誇張的程度是方圓兩公尺以內閒人無法越雷池一步,瞧她,驕傲得像一只孔雀似的。
沈莎翎描述著過往恐怖異常的經歷,卻沒忽略程日深臉上逐漸黯淡的色彩,她問道;“你怎麼了?”
根據她以往的經驗,每回她向人吐她那秀逗父母的槽時,每每惹得聞者皆笑,幾乎大家都忽略了她的深感痛苦,可是,程日深的反應卻與別人迥異,這令沈莎翎十分好奇。
難道他的父母也很秀逗嗎?
“到頭來,我們也只不過是一枚廉價玩具罷了。”程日深絕望的語調令沈莎翎算酸。
“你為什麼這麼說呢?”沈莎翎輕輕問道。她怕這句話背後的答案將介人沉重,沉重到她承擔不住,只是她忍不住想更深入了解他眼眸之中閃爍著的痛楚,究竟是因何而來?
她真心憂慮的神情觸動了他,像—把天下無雙的鑰匙輕輕啟開了他重重合上的心門,他終於開了口,將他未曾對任何人吐露的故事,跟她說了。
關於他自小如何以琴聲度過無數難熬的寂寞黑夜,以及他的手傷又是怎麼形成,最後說到父母無法將他消滅,只好把他一個人撂下的決定時,沈莎翎已是哭得視線一片模糊,再也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究竟是痛苦,還是在乎。
原來,他的右手之所以殘廢,完全是由於一對相仇的夫妻所加諸在孩子身上的十字架而形成的心病。
德布西柔美感性的“月光曲”旋律,聽在他的耳中,卻是如此拎清透明而又夾雜了一絲冰涼的血腥氣味。
任何一對父母,雖然夫妻緣分已走至情冷意淡,也都不應該讓一個十來歲的少年承受這些上一代的恩怨呀!
當別人青春正熾,還在校園裡享受歡笑的時候,程日深卻得成天面對巨大冰冷的鋼琴,勤奮努力地當一個擦拭琴鍵的清潔工,或者孤單背起行囊在經紀人父親的安排之下,忙碌地進行周游各國演奏的行程,柏林、維也納、日內瓦、倫敦、北美洲、以色列等等,忙得停不下腳步稍事喘息,他像一片隨風飄下的落葉,風持續吹著,他不知道下一站又將會是哪一個陌生的城市。
“他們沒有權利這樣傷害你,即使他們是你的父母。”沈莎翎含著淚,氣憤填膺指控道。
“他們有,而且他們已經辦到了。”程日深自嘲地撇撇嘴角。
“不可以讓他們得逞,你得振作起來,打起精神來,你還有自己的人生要過呀!”此時此刻,沈莎翎激動得全然忘卻他們過去所有的不愉快,只是一心—意要將這個傷痕累累的迷途少年挽回正道。
“你說得倒是挺輕松簡單。”他沒興趣理會她的滿腔熱情正義。
“你又在心底把我當傻瓜了,對嗎?”她看出他眼底透露的不認同與興趣缺缺。
“啊,被你發現了。”他笑著承認。
“太可惡了!為你白流了這麼多眼淚,真是浪費廣發現他這麼不領情,還痞痞地笑她的激動,沈莎翎就很火大。
不該呀!她怎麼這麼心軟呢?別忘了,除去他那段不堪的往事之外,他還是和受傷前沒兩樣,是個壞心眼的混蛋呀!
“我就是喜歡你生氣的樣子。”程日深一把托住沈莎翎的手,將她猛然拉入他的懷裡,輕撫她柔順如綢緞的長發。
“又來了!你怎麼那麼喜歡拉人家的臉頰去貼你的排骨胸呀?又不是有強壯的肌肉可以讓人家的臉當枕頭睡,還敢這樣獻寶。”沈莎翎窩在他溫暖的胸膛上,嘀嘀咕咕埋怨道,卻將臉貼得更緊,好趁機將眼淚抹在他的襯衫上。
“你應該慶幸我現在拜某人所賜只能躺在病床上動也不能動,所以只好拉你來貼近我。若是平常,怕你老早被我壓在身下了。”他毫不掩飾直接露骨地陳述他對她的渴望欲求。
“你……”沈莎翎還來不及提出抗議便被他以猛然落下的吻十足霸氣地封口了。
就算他現在只能躺在病床上,並不代表她就毫無危險,沈莎翎紅著雙酡發覺他的身體明顯起了變化。天啊!他哪裡病了,他根本有精神得很咧!
頓時,沈莎翎只覺得自己宛如好心探病的傻瓜小紅帽,就要被大野狼活生生吞下肚子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