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年後
新陽上簾幌,東風流轉,林鶯輕唱。
晨間薄日幾分寒,枝頭夜露猶新沾。碧蟬拿著閱閉的奏折斜倚長欄,注視著在中庭裡正在對招的凌崇之與納藍。
這是從納藍習武以來從不曾間斷的早課,即便現在他的身份早已由皇太子轉成皇上。
也不知道納藍是覺悟了還是什麼,九年前起他突然轉了個性子,開始勤於習文練武。或許他先天資質極高,令眾人驚歎的是,他竟然在短短幾年內就通曉文武,讓原本就不喜理政的皇帝在他十五歲之年便傳位予他,自己樂得逍遙清閒。
而納藍雖然年少便繼位,但他天生的氣勢和後天的努力,讓他在最短的時間便獲得了眾人的肯定,也讓嘉愚王朝就此進入另一個新局面。
如果碧蟬對自己誠實一點,她也不得不承認,這幾年納藍脫胎換骨,就像是變了一個人似的,他早就不是他們第一次見面時那個空有一張出色外貌,但只會生事的大草包了。不過,這種話只能在心中想想,打死她她也不會說出口,反正就算沒有她的稱讚,他已經夠自傲了,她可不想為他的自大再做背書。
一陣清脆龍吟交錯,碧蟬抬眼而望,只見凌崇之素衣輕掠、眉宇溫雅,手中青芒靈若出洞狡兔;而納藍白衣俊逸、出手凌烈,回以如翔鷹迅捷之速。
兩人一來一往在林間飛逐,靈動的身影快得讓人幾乎無法捕捉,驚得枝頭初醒的雀鳥不時驚嗚而逃,落葉紛紛而下。
「陛下的進步神速,短短幾年已追上我的腳步。」凌崇之一收勢,便從林間飛旋而下,立定於場中,眉宇幾分薄汗,顯出方才一番較量的激烈。
「追上還不夠,朕要嬴。」
納藍將手中的長劍往地上一甩,劍身沒入地面三分,這一手雖是霸氣,但可見在內功上,他也有不輸劍法的修為。
「這是遲早的事,現下陛下與微臣已難分高下,這每日晨課也只是相互切磋。」凌崇之誠心的說。
面對納藍日益精進的武功,身為師長的凌崇之只有滿腔的喜悅,他不是個爭名好權之人,能得天下英才而作育,對他來說就是最愉悅之事。
碧蟬輕笑出聲。這個納藍不管過了幾年、變了多少,唯一不變的就是那霸道和好勝,不管什麼樣的事,總是輸不得。
「你笑什麼?」納藍的話方落,整個人便如金鵬展翅的飛至碧蟬的面前。
他那突來的動作嚇得碧蟬足下一陣凌亂,輕呼由喉中逸出,重心不穩的向後跌去。
說時遲那時快,納藍大手一攬,碧蟬便整個人撞入了他的懷中。他溫熱的胸口讓她不自覺倒抽一口氣,鼻中吸入的是他身上薄汗的男子特有氣息,不該的卻也不由自主的,她的臉浮上一層薄暈。
「皇上。」她這尊稱硬得令人難以下嚥。
碧蟬直起身子讓自己和納藍保持一些距離,微微行揖作禮,但心中可是老大不情願的。他以為他學了些武功就很了不起嗎?要不是她過於瘦小的身子根本不是學武的料子,哪容得了他在她的面前炫耀身手;除了面容外,這又是上天一項不公平的地方。
「拿來!」納藍突然朝她伸出手。
「拿什麼東西?」她一下子反應不過來。
「司農卿的奏折,你不是看完了?」納藍長手一伸,奏折已落入他的手中。「你看了吧?有什麼想法?」
碧蟬沒好氣的皺皺鼻子。她實在不明白,他為什麼非要她看這他早已批閱的奏折?他批都批好了,給她看根本一點意義也沒有,不是嗎?而且,他又不是一個對自己沒有信心的人。他應該也很明白什麼樣的決定是最好的,那他這樣的舉動,讓她想來想去也只想出了一個原因——
沒事找事做!
反正他大概就是看不得她清閒,非得找個事來給她忙忙就是了。 「和皇上的看法一樣,西邊的水患是天災和人禍,是以連著三年大水潰堤。」碧蟬微撫了撫輕亂的青絲,一整心神之後正色而溫馴的回答,一點也沒有表露出心中的不耐煩。「碧蟬也認為任淄河的河道過曲,如果皇上能降旨截彎取直,問題定可解決。」
「你的想法和朕不謀而合,朕已請左卿領命西去。還有,你別皇上皇上叫個不停,朕不是准你直呼朕的名諱嗎?既然沒那個心就免了吧!」納藍皺起眉,表達他對碧蟬口中「皇上」那兩字的看法。
瞧她那聲皇上喊得如此生硬,一不小心大概會讓人噎死,哪個人聽不出來她心中根本一點敬意也沒有,所以為了不想看她哪一天被自己的話噎成一翻兩瞪眼,他非常好心的免了她的禮。
「皇上是一國之君,直呼名諱乃大不敬之事。」話是這麼說,可碧蟬的心中開始嘀咕。那聲皇上可是看在皇奶奶的面子上叫的,他還有膽子嫌,他還真以為她沒事愛喊這噁心巴啦的稱呼嗎?
皇上、皇上!他做皇帝的是高高在上,那她就活該讓他踩在頭上嗎?
「朕說可以就可以!」納藍沒好氣的道。
碧蟬微歎了一口氣。他這個人除了腦子裡多了些東西、身手好一些外,那任性的性子根本就沒變過,什麼事都是一意孤行,不許他人有一絲違逆他的意思。
「遵命,你說可以就可以!」她懶得理他,反正他高興就好,而且可以不喊就不喊,他還真以為她愛嗎?
也許是她太過敷衍的態度惹惱了他,只見他俊眉一挑、星眸微瞪,沒有預警的將她拉入了懷中。
「做什麼?」碧蟬心兒飛跳,才退的紅霞又起。
這一點也不能怪她,她是真的對他沒有任何一點多餘的想法,只是任何人在這麼近的距離看到這麼一張完美得令人想尖叫的臉,想不心中小鹿亂撞也實在有些難。
她的眼光接觸到站在納藍身後的凌崇之臉上那若有所思的目光,臉上的紅潮更甚,她用力由他的懷中掙出。
「別像只蟲般的動來動去!」納藍低喝。碧蟬的掙扎對他一點影響也沒有,他的大掌一攬,將她輕鬆舉至和他平視。
碧蟬閃過他炯然如火炬的目光,偏過頭去,沒好氣的悶聲說:「做什麼啦!放開我!」
這上天真是太不公平了,比容貌,他一個男子比她還美上千百倍;比身材,他倆初識之時才差半個頭,而今他硬是比她高上尺餘,真是氣煞人也。
「你是沒有在吃東西嗎?怎麼身上一點肉也沒有?」納藍突然說道。
「要你管!我就是只長腦子不長肉,怎麼樣?總比只長肉不長腦子來得好多了吧!」碧蟬氣紅了臉。和他如此的靠近,他那俊朗丰采直教她心神難安,腦中一片空白,只得閃避他的目光,讓語氣中的不悅硬是少了幾分力道。
她也知道自己沒有水仙前凸後翹的好身材,可她就是只長腦子,不行嗎?她也是很努力的在吃飯,可身上還是不長肉,她又有什麼辦法呢?
納藍見她看左看右就是不看他,他倏地皺起眉頭,臉色一沉,一把將她的頭轉向他。「和朕說話的時候就看著朕!」
「我身上有沒有肉關你什麼事,而且又不是我想找你說話的,為什麼我一定要看著你?大白癡!」碧蟬沒好氣的狠狠踢了他一腳。
「該死!你竟然敢踢朕!」
納藍吃痛,鬆開了對碧蟬的箝制。
碧蟬乘機脫出他的掌握,連忙退了幾步,拉開和他之間的距離。
「誰教你欠人踢,我可是警告你,我不吃你那一套的。」光看他扭曲的臉,她也知道自己這一腿踢得可重了,可是誰教他沒事動手動腳的。
出乎意料的,納藍對她的無禮行為不怒反笑,一陣清朗而低沉的笑聲由他的喉頭逸出。「這才像你,一隻張牙舞爪的野貓。」
「有……有什麼好笑的!」該死!他笑得她怒火高漲。
納藍用拇指輕畫過她的唇,俯身在她耳邊輕聲低語,「記住,多吃點飯,不然人家還以為宮中鬧饑荒。」他溫熱的氣息吹拂在她的頸邊。「還有,朕喜歡貓!」
在碧蟬來得及做出反應之前,納藍已飛快的輕咬上她的唇而後轉身大步離去,留下她一陣錯愕,直到被宮女的輕笑聲喚回神志,她才紅著臉以手背大力拭著還留有他餘溫的唇,忍不住咬牙切齒!
「天殺的大白癡!別拿我開玩笑!」
彩蝶翩然,幾株並蒂荷菡池中;風吹凌波,三兩嬉水野鴨悠遊。
碧蟬倚著欄杆,低頭看著池中倒影,那每日均在鏡中相見的身形讓她輕歎了一口氣。
她的相貌並不難看,水靈靈的雙瞳也算得上可人,但在這人人似天上謫仙的宮中,她的樣貌只能算得上是清秀,平凡得一如百花園中的小野草。
她唯一自傲的也只有那滿腹經綸和才思反應,可在這宮中,她的長處只是多餘。若她是男子,或能成為國之棟樑,可身為女子,她聰明得足以知道牝雞司晨的危險。
在宮中的女人需要的不是聰明的腦子,而是出色的容貌;不是能言善辯的利嘴,而是柔嫩多情的紅唇。
或許納藍即位之初,她還可以從他閱畢的奏折找到些許不周全之處,進而對他有所提點,可他進步的速度令人膛目,短短時間他已能掌握全局。就近來他批的奏折看來,他的政治思維已不在她之下。
碧蟬歎了一口氣。她愈來愈常懷疑自己存在於宮中是為了什麼?
一縷香氣撲面而來,碧蟬微微蹙起眉頭,因為這香味來自一個女人,一個讓她頭痛的女人——水仙公主。
從第一次見面,水仙似乎就打心底厭惡碧蟬,每每看到她不是冷言冷語,就是不理不睬,只差掩鼻而過以表不屑;如今一過這麼多年,她對碧蟬的感覺好像沒有隨時間慢慢淡去,反而像是根深蒂固,怎麼也化不開似的。
碧蟬不是個喜歡拿熱臉貼人家冷屁股的人,雖然她也不想樹敵,但幾次示好未果之後,她也懶得理這驕縱得過了頭的小公主,頂多當她是煩人的蚊蠅就是。
不過,雖然對這小了她一歲的水仙公主無多大好感,但她還是不能不承認她是個美得一如其名的女人。她和她的姊姊水芝,一動一靜;一冶艷一優雅,堪稱大內宮中最美的兩朵花。
「有道是美人沉魚落雁,皇嫂嫂你這般看著水面,魚都被你嚇走了,這也是沉魚落雁的新解嗎?」水仙紅唇一抿,銀鈐般的清亮笑聲中滿是掩不住的濃濃惡意。 碧蟬是個聰明人,怎會不明白水仙這大半的惡意全是一個原因。這說穿了還不就是為了那個漂亮得不像話的納藍,說白一點,就是少女情懷的嫉妒罷了。
如果說水仙客氣一點,別總是找麻煩的樣子,她或許會對這春心動過頭的水仙說明,她其實對納藍並沒有更深的想法,而且她也會承認,納藍和水仙兩人站在一起相稱得一如畫中人兒,至少比她站在納藍身邊相稱得多。
「我是承認公主生得玉雪可人,但偏你就是得稱我一聲皇嫂嫂,不是嗎?」碧蟬輕勾起一抹微笑,看見水仙的嘴角扭曲。
「那還不是因為皇奶奶信了外人胡說,要不然憑你也配!而且,就算那說法是真,堂哥也早過了十五,心性已定,根本用不著你這醜女人了,你要是識相點就帶著你那令人作嘔的面皮自己早早離開,省得讓堂哥以後休了,就很難看了。」水仙此刻已氣得火冒三丈、頭頂冒煙,業已顧不得維持表面的平和,刻薄的言語宣洩而出。
相較於水仙的激動,碧蟬只是淡淡的勾著嘴角,揚手貼唇,輕聲的打了個呵欠,彷彿眼前的一切無聊已極。
「你難道不明白,當年皇奶奶賜我玉扳指,就表示只有我休夫的份,除非你那皇上堂哥真不當皇上,否則,他根本休不了我。」碧蟬不動聲色的看著水仙的臉因她的話而扭曲、雙眼生火,彷彿恨不得手中絞扭的不是絲巾,而是她的頸子。
嫉妒實在不是一個好東西,即便如眼前這般天仙可人的玉人兒,一旦沾上了嫉妒的邊,仍不免顯得俗鄙可憎、靈性全無。
「你騙人!」水仙欺身上前,鳳眼圓瞪的樣兒像極了吃人的夜叉。
碧蟬忍不住退了一步。倒不是她真怕了這刁蠻公主,只是水仙那健美高佻的身段足足高上她大半個頭,萬一真控制不住自己,她可不想成為她長爪下的犧牲品。
「我像是沒事編話的人嗎?不然,你以為依那個大白……皇上的性子,他真會照著本子和我拜堂嗎?要能休了我,他早八百年前就休了我,還會等到現在嗎?」
想當年,為了讓納藍乖乖的迎進碧蟬,皇太后可是想了好久才想出這法子,否則,以納藍火爆任性的脾氣,哪容得了碧蟬留在他的身邊與他針鋒相對,怕在打一照面之時就一腳將她踢出宮門之外了。
碧蟬的話讓水仙提不出任何一句反駁之詞,可又不甘心就此放棄。她揚起頭,眸中滿佈寒光,說道:「你別得意,堂哥和你拜堂九年,從無一日臨幸於你,你若真不識相,就一輩子獨守秋鳴宮吧!」
下人間的話一向傳得快,在人多口雜的宮中更是沒有任何秘密可言,皇上從不曾夜宿秋鳴宮的事,早是宮中人盡皆知的事。當年婚嫁時兩人年齡皆幼,不曾洞房是自然之事,可這些年皇太子已登基為帝,又正值春青年少,這事便格外引人側目。
碧蟬好笑的道:「臨幸?這事兒可不是他一人說要便可以的吧!」言下之意被棄的人可不是她。
「你少自抬身價了,以你的姿色,堂哥要是看得上你,你怕不早爬過去了。」水仙冷哼道。
碧蟬聽這刁蠻公主愈說愈不像話,心中怒火陡生,也懶得和她客氣了。
「水仙公主,我有手有腳,走路走得好好的,用爬的做什麼?難不成公主你一向是用爬的,才會以為旁人和你一般,也愛在人家腳邊來去?」
要比罵人,這花癡公主再回去練個一百年她也看不在眼裡。
「你竟然敢這樣說本宮?」水仙長這麼大,曾幾何時被人這般侮辱過,她氣得那玉藕似的雙臂不停的顫動,嬌媚的大眼盈滿水光。
碧蟬皺起眉頭。這丫頭還真禁不起罵,才兩句話就哭哭啼啼,讓她一點玩興全沒了蹤影。看來這對手還是旗鼓相當一點得好,和這種小女孩吵根本一點意思也沒有。
其實,她看得出這水仙公主人除了驕蠻些,倒也不是什麼壞心的人兒,只是在這宮中的女子斤斤計較的不就是這幾分姿色;以自己這般蒲柳之色卻佔了人人求之而不可得的位置,難怪會招致水仙這般對待,此也是人之常情。
「若姿色真是一切,以你的姿色何止勝我萬千,又何必找我的晦氣?你信也好,不信也罷,別說皇上要不要我了,就算他真要我,我也不知道自己該是受寵若驚或是心生惶恐。聽我一個勸,若你真要他,就多用點心在他身上,是你的終究跑不掉的。」語畢,碧蟬不多看水仙一眼,逕自瀟灑轉身而去。
她本無心染塵,奈何無事自招惹!或許她真該好好思量一番。
攬經閣中,渾天儀一前。
碧蟬纖指輕撫這精巧的儀器,看著黃道十二宮、日、月、二十八星宿在她指下不停的轉動,就像光陰的流轉,總不曾稍有停息。
第一次看到這靈巧設計的記憶在她腦中還彷若昨日鮮明,就在這兒,開拓了她除了經、史、子、集之外的世界,讓她接觸了方技、數術、天文、地理的天空,也明白了這宇宙之寬、天地之無窮。
也許是學得多了,她愈來愈不滿足只是看著書中動人心弦的描述,她神往遙遠東方詩人筆下東去浪淘盡的氣象,她渴望掬取天上而來的黃河之水……或許她最想要的還是奔馳於天地蒼穹之間,拋去一身束縛,自由來去大千世界……
「蟬兒,想什麼這麼入神?」
碧蟬這才發覺凌崇之的出現,不知道他已站在這兒看著她發呆了多久。
「崇之哥哥,你來了怎麼不出聲喚我?」
凌崇之一襲青衫素衣,神態寧和的溫和微笑,年近三十,他的俊逸儒雅仍一如當年。只見他開口輕吟,「思之,思之,又重思之……」
「出自管子,內業篇。」碧蟬輕笑的接出凌崇之話語的出處與來源。這種玩法原先只是想較量誰較博學廣記,後來就成了他們一種對談的習慣。
凌崇之點頭稱許,「蟬兒,你為學之精之深,放眼嘉愚王朝可能無人能及。」
「天地之大,博學善聞者不知凡幾,蟬兒只是井中觀天,算不上精學之人。」碧蟬輕歎了一口氣。
凌崇之俊眉輕攏。他早明白以碧蟬早熟的心性,這皇宮內院對她來說很難不成為華美牢籠,但他不曉得這一刻會來得這麼早,她才十六歲呀!
「蟬兒,你太自謙了。」他笑道。
碧蟬搖搖頭,「我不是自謙,只是明白盡信書不如無書,若不能印證書中之所學,蟬兒又如何明白所學之正謬?如果可以,蟬兒真想遊歷四方,以禿筆書盡天下奇事,這才不枉蟬兒所知所學。」說到神往處,她的星眸中淨是興奮之光。
「能印證所學是為學之人一大樂事,但你該明白,你現下的身份並不適合有這般的想法。」凌崇之不得不提點她。身為一國之後,是沒有任何八方天下的自由。
「崇之哥哥,你又不是不明白,他和蟬兒的事只是權宜之策,若非皇奶奶的促成,他和我根本是雲泥之別,哪湊得在一起。」她輕聲低笑,話中並無一絲在意。「誰知道那逆鱗之說是否真有其事,說不定只是胡言亂語、穿鑿附會罷了。」
「我倒不覺得。皇上這些年的改變是有目共睹。」凌崇之舉手打斷碧蟬欲出口的辯駁,「我知道你想說,學武習文之事只是皇上自己想通了,可皇上那說風是雨的性子,全宮裡哪個人不明白,就只有你才制得住他。」
話說當年,碧蟬從盛怒的納藍手中保住了失職的御駟園總管太監,而且還能安然全身而退之後,從此宮中只要有人惹惱了納藍,第一個動作就是找碧蟬去滅火。經過幾次屢試不爽,幾乎所有人都把碧蟬當救命仙丹,對那近乎荒謬的逆鱗之說,各個是深信不疑。
「崇之哥哥,一般人愚心愚性才會輕信鬼神之說,怎麼睿智如你也相信這種話來著?蟬兒覺得他只是固執於我對他有救命之恩,才會特別容忍我。」碧蟬輕撫著頸上顏色已淡但仍清晰可辨的傷疤,那往事又猶在目。
自從她受了傷之後,納藍對她雖然沒事還是會擺出一張臭臉,可人人都感覺得出來,他對她在各方面皆有著不同於他人的容忍。所以,要不是為了她身上這道傷口,她相信那個大白癡在他十五歲一到的時候,就會想辦法把她給踢出宮,哪還會讓她到現在還在他的面前耀武揚威?
其實她早就對納藍說過,這傷口根本就不關他的事,是他自己聽不進去,又怎麼怪得了她拿著雞毛當令箭。她又不是白癡,他自己送上門的「武器」,不用白不用,不是嗎?
「你這說法,是說太皇太后愚心愚性了嗎?」凌崇之用手中玉扇輕輕敲了一下她的頭。
「崇之哥哥,你說到哪兒去了,皇奶奶之所以會相信,只是病急亂投醫,事不關己,關己則亂。」碧蟬不贊同的搖搖頭。皇奶奶是宮中除了凌崇之之外另一個她尊敬的人,她對一向寵她的皇奶奶絕對沒有一絲不敬。「而且,就算那逆鱗是真有其事又如何?皇上早就過了十五,心性已定,有沒有我在他身旁,早就沒什麼問題了,不是嗎?」
「看來你有這想法絕不是一天、兩天,你一定想了許多,才會有如此通盤的思慮。」凌崇之輕歎一口氣。他早該明白,蟬兒小小年紀就辯才無礙,經過這幾年,她的學問又不知精進多少,若她真下定主意,憑他根本是說不過她的。「你老實回答我一個問題。」
碧蟬問道:「什麼問題?」
「你對皇上真的沒有一絲留戀?」
他的問題讓碧蟬有些訝然,但都已到了口的否認卻是遲遲說不出。
她真的沒有一絲留戀嗎?撇開納藍霸道任性、狂妄無度的脾氣不說,他能文善武,胸有才略,相貌俊美過人,更是堂堂一國之尊,這樣一個難得一見的絕世美男子,哪個少女不懷春?而她並非草木,怎能全然不動心?只是她是如此明白,他之於她一如夜空皎潔皓月,她從不認為自己那微弱螢火能與之相匹。
她不是自卑,只是心中明白,宮中女子無貌便一如戰場將軍無刀。
「從來就不是我的東西,有何留戀可一一一一口?」她將眼光調回不停轉動的渾天儀,那一絲乍然而過的的心緒波動,隨著規律的轉動漸漸平息。
從不曾奢求,又何來強欲佔有?
「你指的不會是皇上從不曾與你——」凌崇之言語倏然而止,俊容陡染紅雲。他雖然和蟬兒無話不談,但這並不是他該與她能論及之事。
一般的女子在聽到這樣的事,定是面紅耳赤、欲辯無言,可碧蟬生就不是尋常姑娘,只見她抿嘴一笑,鬼靈精似的雙眼閃著不懷好意的眼神。
「有道是『心中有山,眼前便是山』,崇之哥哥,你會轉到這念頭,不會是思春了吧?」
凌崇之本是文雅之人,比不得碧蟬的古靈精怪,只是被她說得俊臉更紅。「蟬兒,為兄知道你嘴利,就別譏弄愚兄了。這帝王子息攸關一國存亡,身為嘉愚臣民,哪一個人會不關心?」
「那也不關我的事呀,」碧蟬翻了翻白眼。她也明白帝王子息事關重大,可那又干她何事?
凌崇之舉步至碧蟬身前。「蟬兒,你是皇上唯一的嬪後,你是否曾想過,或許你的存在對皇上來說是不同的?」他小心的看著她。
說真的,碧蟬這天生聰明的姑娘對任何事的反應都慧黠得令人佩服,可是和她自己有關的事情,那可真是遲鈍到了極點。
這整個宮中,除了愛慕納藍而不願相信納藍心中只有碧蟬的水仙之外,大概也只有碧蟬不明白納藍對她的用心。若不是真在乎她,以納藍與生俱來的霸道性子,哪裡容得了有任何的人冒犯他,更別說像這樣和他唱反調了。
「崇之哥哥,你的意思是,我的存在擋住了其它女人接近納……他的機會?」碧蟬輕皺起眉頭,她倒是不曾由此觀點想過事情。不過,這話也不是不可能,那水仙公主對她的不滿,不就是由此而來?
「什麼?」凌崇之怎麼也沒有想到碧蟬會把他的意思曲解至此。
「若真是如此,那蟬兒明白,這事不能再拖了,蟬兒早該在三年前他即位之時就求去,也就不會白白蹉跎了這許多的歲月才是。」碧蟬咬著下唇點點頭。
「你要離開?!」
凌崇之急得一把攫住她的肩。他在心中暗罵自己多言多事,無事偏偏攪亂一池春水,這原是好意的話非但沒幫上皇上的忙,反倒是愈弄愈糟糕。
「蟬兒,宮外的世界有太多的危險,你難道忘卻身上的傷疤是由何而來的嗎?」他急急的想彌補自己的失言。
「那……崇之哥哥,你要不要與我一起四方天下?你的武功這麼高,就不會有事了,不是嗎?」碧蟬直覺脫口而出。
「我?」凌崇之張著嘴說不出一句話,只能瞪著一臉無辜的碧蟬。
「崇之哥哥,我知道你和蟬兒一般,是淡泊名利之人,蟬兒曾在你的話語中尋及鴻鵠之志,除非你心中另有牽掛?」碧蟬若有所悟的打量著凌崇之。
「我?牽掛?」凌崇之的眼光穿過窗欞,落在庭中池裡優雅綻放的清蓮,驀地俊臉飛紅。
碧蟬是個靈敏慧黠的姑娘,一看到凌崇之的反應,她的心中當下也有了底,想來這一向清逸淡雅、不染俗塵的凌崇之,終也脫不了月老的捉弄。
雖然少了崇之哥哥結伴共游是有些可惜,但知道他心有所繫卻也是件喜事,像崇之哥哥這麼好的人,是該有個完美的女子陪他共度一生的。只是她不免心中好奇,不知道那位幸運的女子是何許人也?
「是哪兒的姑娘?為什麼沒聽崇之哥哥說過?要不要蟬兒幫忙,看你是喜歡哪家的姑娘都沒問題,趕明兒蟬兒請皇奶奶賜婚,讓崇之哥哥一舉抱得美人歸。」碧蟬熱心的說。
「別說笑了!」凌崇之輕輕搖頭。
「蟬兒是認真的!」碧蟬用力的點頭,一臉的認真。
她和崇之哥哥只差義結金蘭,而且她的命說穿了還是他救的,現下知道他心中有佳人,她怎麼可能不幫到底呢?
凌崇之輕輕搖頭,他將眼光由窗外蓮荷調回碧蟬的臉上。「蟬兒,你聽過『只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這句話嗎?她值得比為兄更好的對象。」他嘴角的笑容有些許苦澀。
「可是……」碧蟬還不死心。
「好了,別說了。」凌崇之輕搖手,表示話題到此結束。
碧蟬微皺起眉頭。她相信以崇之哥哥的人品、才識、性格,絕對是打著燈籠也找不到的好女婿,到底是什麼樣的姑娘會讓他這般說?
不過不急,反正以她的聰明才智,她一點也不擔心找不出崇之哥哥的心上人。
這事她是管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