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樂水找到泰迪的第一件事就是——拉緊他的手,以防他又跑了。他笑看著她的動作。「這麼捨不得我?」
「你少不要臉了。」君樂水橫他一眼。「我只想問你一件事,在你回答之前,為免你又偷跑,我決定好好看住你。」
「讓我猜猜你的問題。」他給她一抹別具深意的眼神。「你想知道十年前我有沒有來過虹燁山莊、是否見過一對君姓夫婦?」
她兩隻眼瞪得又圓又大。「你怎麼知道?」
真是漂亮!他在心裡暗讚一聲,君樂水是個很搶眼的女人,不是美,但她就是生氣勃勃、渾身充滿璀璨的光彩,讓他這種半輩子生活在見不得光的黑暗底層的人光瞧就覺得羨慕。
「你打聽父母下落的消息早傳遍南投山區,別說這裡的業者,上山住宿的客人十有八九都直接聽過你的傳聞。」
「原來如此。」她不知道該高興還是悲哀,她都已經努力到這種地步了,為何她父母的行蹤依然渺茫?
「你這樣做幾年了?」她眼底的落寞讓他有些心疼,他忍不住牽起她的手,考慮該不該施予援手。
「五年。」好漫長的時光,長得她幾乎以為一輩子的時光都消耗在這裡了。有時候,她搞不太清楚自己為何如此執著於尋人,只是單純地戀慕親人嗎?
十年前或許如此,可現在,她已能自立,對父母的依賴該是少了,獨獨那份不甘始終未減,糾結著她的心靈,日夜不得安寧。
她渴望輕鬆,唯有努力解謎,否則,她怕要抱憾入土,連死後都不得安眠了。
他看著她好半晌,歎了口氣,真是詭異,他居然無法放下她不管,只能說遇上剋星了。唉——
皺眉,深思片刻,他開口。「一直沒有消息?」
「沒有。」她搖頭,笑得蕭索。「你呢?有線索給我嗎?」問題起得輕忽,實在是受夠打擊,不抱希望了。
但他卻給了一個也人意料之外的答案。「如果你找了五年都沒找到線索,為何沒想過是找錯方向?」
「你是什麼意思?」她瞇眼,危險的紅光在瞳裡閃爍。「你想說我父母是避債逃亡的自然不會留下任何線索予人搜尋?」
他輕笑。「這是被害妄想症嗎?」
她嬌艷紅似天邊的彩霞,艷媚動人。
他心頭怦然一動,修攻的食指滑過她粉頰。「好燙,是因為我嗎?」她倉惶後退一步,為他的調情技巧心跳如擂鼓。
「我懂了。」他兩指交叉一彈。「你在害羞。」
一股火氣從腳底竄上腦門,她的臉更紅了。
但她可以拍胸脯保證,這絕非羞怯,百分百是怒火。
「你這個人到底懂不懂什麼叫含蓄?」說話如此直接、毫不修飾,教人很發瘋耶!
「那是你們中國人的玩意兒。」他指指自己的金髮、藍眸。「我不懂也是很正常。」
對喔!他是外國人,自然不曉得含蓄之美。都怪他中文說得太標準,害她一時忘了他的身份。
可即便如此,他的惡行仍有欠教訓;所以她手叉腰,決定給他一點顏色瞧瞧。
「你是外國人又如何,你此刻腳下踏的是中國人的土地,入境要隨俗,你不懂嗎?」
他想了下,很紳士地行了個禮。「抱歉,是我的錯。」
「嗯!」有修養的人不記舊仇,她爽快地原諒他。「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他呆了一會兒,而後呵笑也聲。「雖然你剛剛講的話我大概都能懂,但還是想告訴你,別用太多成語,這樣欺負一個外國人實在不道德。」她臉上閃過兩抹不自在的紅潮,居然被發現她在考他的中文程度,實在不好意思。
他忽爾附向她耳畔,濕熱的吐氣噴向她頸項。「咱們一人一次,算扯平了。」
她瑟縮一下,被他的氣息搔撓得渾身不自在。
然後,他做了今晚自相見以來一直想做的事——嘟嘴,薄唇輕刷過她熱燙滑嫩的頰。
她圓瞠著又眸,呆了。
他食髓知味,又在她唇上偷了一記小小的啄吻。
但這回她有了防備,在豆腐被吃的同時,起腳踢向他的小脛骨。「哇!好悍。」
「好教你知道,台灣的女孩子不是可以任人欺負的。」
「那如果我以你父母的消息做交換呢?」他真的對她很有興趣。
「你知道我父母的下落?」困擾她十年的問題讓她不由自主放棄了抵抗,主動迎上前去。
「消息跟下落是兩碼子事吧?」他食指來回撫觸著她柔軟的唇。她瞪他一眼,死心的抬頭、嘟起嘴。條件交換她懂,雖然不甘心,但她願意。
他也老大不客氣地低下頭,品嚐起那主動送上門的美食。
她故意不閉眼,晶亮的雙眸裡寫著慍惱,似在責備他的趁火打劫。但他卻渾不在意地與她對視,湛藍眼眸漾滿溫柔,恍似平靜的大海正對她招手,要將她引入無盡的輕鬆與寧靜中。
她不服氣,以更銳利的眼神與他對峙。
可他始終不為所動,蕩漾著溫柔波濤的眸光輕輕地將她包圍。
良久,她的僵硬終被化解,蓄積滿腹的濁氣一點一滴吐出後,糾葛滿心的結似乎也鬆了些許。
他眸底閃著讚佩的光彩,她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卻奇異感受到他的好意,那麼純然,不含半絲邪惡。
下一秒,當他的手指輕彈也似地滑過她的背脊時,她情不自禁閉上眼,醉了。
他的唇輕吮著她的嘴,細細地舔吻,在上下唇瓣中游移,卻堅守禮儀地不做更深入的接觸。
她的身子顫抖,感受到他的柔情,整顆心飄飄然的。
頃刻後,他退去,動作依然溫柔。
她緩緩睜眼,瞧見他唇邊清雅的笑,雙腳差點當場軟倒。
「你很甜。」他說,聲音渾厚、充滿磁性。
她全身每一條神經都在震顫,一股奇妙的感覺自心底升起,泰迪恐將是改變她人生的另一隻推手。
這個意識闖進腦海,她猛退三大步,十年前的變動沖上心靈,那樣地茫然、辛苦、無助、焦慮……種種痛楚她還要再經歷一次嗎?好可怕,她一退再退,直到背部碰到一株大樹,退無可退為止。
「你怕我?」他笑,似在嘲諷,但行動上卻體貼地不予靠近。
「不!」她搖頭,「怕」這種說法太可笑。
他突道:「我聽過有關你的傳言,在未尋獲父母下落前,你不許終身。」
「呼!」她鬆下一口氣,總算有個話題比較安全了。「那是我畢生職志,我當然不會讓任何事來妨礙我,包括婚姻。」
他定定地看著她好半晌,就在她以為自己要被他的目光射穿前,他開口。「好,我幫你。」
「什麼?」某個想法在她腦海裡盤旋,她的生命似乎走到非變動不可的地步了。心跳又開始失控。
不,她不想變,好不容易才從十年前的事故中走出,她正在享受這好難得來的安穩生活,為何要變?就為了一個男人,值得嗎?
那麼要放棄泰迪提供的幫助嗎?這麼多年來,他可是唯一自信滿滿提出要幫她尋人的人。她,不甘心放棄。
怎麼辦?她矛盾。
泰迪也不逼她,只淡淡地丟下一句話。「有誰能證明,當年坐上那輛白色BMW離開的人確實是你父母?」說完,他走了,把一切的選擇權交到她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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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誰能證明,當年坐上那輛白色BMW離開的人確實是你父母?」
自從泰迪在她面前丟下這顆炸彈後,君樂水時時刻刻都在思考這個問題。
她調查過父母的行蹤多年,的確得到許多證詞,在十年前的那一夜,他們見過一輛白色BMW駛離虹燁山莊,並從此消失無蹤。
她曾懷疑過,好好兩個大人、一輛車,到底要遇上什麼事才會憑空失去蹤影?
意外、人禍、避難……她想過千百個可能性,也一一去求證,卻一無所解。
她從沒想過,當年開車離去的人有可能並非她的父母。
但泰迪提出了另一番解釋。
莫非這就是她奮鬥多年始終尋不得答案的原因?她根本找錯了方向。
可開車走人的若非她父母,又會是誰?難道那夜失蹤的人不只君姓夫婦?那為何長久以來不聞其他的尋人消息?
謎題越來越多,她幾乎要恨起泰迪攪亂一池春水了。
只不過她的理智動作一向勝過情感,她知道怪他太沒道理,他其實幫了一個大忙,所以她唯有氣自己。
「可惡啊——」仰天長嘯後,她憤怒地走出房門。
既然思考得不到答案,那就只有運用又腿、雙手去尋找、挖掘了。「王叔。」步出前院,她在餐廳瞧見了那條頎長的身影。五年前就是他告訴她,她父母早在那日半夜駕車離開虹燁山莊,至於之後去向,那就無從查起了。
不過後來王叔還是陪著她繞了南投山區一圈,詢問名民宿、商店的老闆,有否在十年前那晚瞧見一輛白色BMW趁夜離開?
雜貨鋪的老闆娘是他們找到的第一個證人,因為轎車的主人向她買了包煙,但對方沒下車,只是開了半扇車窗,遠遠地喊著,請她送煙過來。所以她也沒瞧清車裡人的樣貌,只知道是一男一女。
第二個證人是加油站的小方,但結果依然相同,對方沒下車,他也沒仔細看,僅曉得人數有兩名,容貌就不清楚了。
其後有同樣開民宿的劉老闆、經營茶館的柳小姐、種水果的邱先生……算一算,目睹BMW離去的人不下十名,可是能確定駕車者外貌及轎車離去方向的卻一個也沒有。
現在想想,這還真是有些詭異,怎麼可能連一個細心的觀察者皆無?
也許她該從源頭開始查起,就在這個虹燁山莊。
「又在拐美眉玩了。」站在餐廳門口,君樂水笑望裡頭歡鬧一片的景象。
這年頭酷男也許吃香,但幽默風趣的男士卻永遠是淑女們的最愛,王叔就是這種人。
王伯均,人稱王叔,年逾五旬,但保養得宜的身材與容顏卻時時散發著年輕小伙子所欠缺的成熟與魅力。
他口才好,學識淵博,長年不離身的煙斗讓他像個標準的英國紳士。他自言這輩子只迷一個偶像——福爾摩斯。
不過他本身也具備許多福爾摩斯的特點,比如機敏、體貼、聰明。
君樂水常常覺得疑惑,像王叔這種優質男人,怎麼可能交不到女朋友,獨身到現在?除非他自己要求太多,或者,太花心。
「十成十是後者的理由多一些。」看著王叔哄騙滿餐廳女客笑成掩口葫蘆,君樂水不得不再次佩服他的舌粲蓮花,死的都能說成活的。
「樂水。」王叔發現她,笑著對她招招手。
她怔了會兒,認出他眼底的求救信號,嘴角掛上輕邪的笑,緩步進餐廳。「王叔,誘拐未成年少女是犯法的。」
王叔吸著煙斗的嘴淡淡一撇,形成一抹夾雜著性感與魅惑的笑,當場惹來一串驚天動地的尖呼聲。
君樂水在心裡輕嘖一聲。真是夭壽,明明無意,卻挑動眾家少女心湖一片顫動,根本是詐欺嘛!
「也罷。」王叔裝模作樣的一歎。「既然法律規定不能誘拐未成年少女,我也只好捨棄各位淑女了。」他擺手,準備走人。
「不要嘛!」眾家少女大發嬌嗔。
「對不起,各位,你們的風華正盛,大大地襯托了我的衰老,讓我備受打擊,請容許小老兒要回房療傷,少陪了。」此話一落,又是一陣哀鴻遍野。
但王叔終是擺脫糾纏,得回他渴望的寧靜與自由了。
君樂水不得不讚佩他的手段。「這到底還有沒有天理啊?那種噁心吧啦的虛偽話語竟也能教人信服,我真是服了你啦,王叔。」她跟在王叔身後離開餐廳。
「嬌嫩的花苞需要甜言蜜語去灌溉,才能開出艷麗的花朵。」所以他哄女人哄得很心安理得。
君樂水撇撇嘴。「可惜我不信那一套。」
「所以你還只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花蕾,散發不出成熟風韻。」
「謝啦王叔,如果你也想來那套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的說辭,小人近幾日已被念得耳朵流膿,請恕我敬謝不敏了。」
「呵呵呵,你想,以我這長達五十三年的羅漢腳身份,有資格與你談論婚姻與家庭嗎?」
「說得也是。」她放心了,卻更感疑惑。「不過,王叔,以你哄女人的高超功力,怎會白活了五十三年都哄不到一個女人來嫁給你?」
「大概是她們都很清楚我只會空口白話哄人吧!沒人敢嫁光說不練的男人。」他搖頭歎息,神色卻是一片驕傲。
「是喔?」君樂水橫他一眼。「王叔,小心夜路走多了終會遇上鬼,哪天碰到一名厲害女性終結你的單身生涯,我會等著看好戲。
「烏鴉嘴。」結婚……他曾經想過,但……只能說造化弄人,他已不想再談。「找我做什麼?」
「沒事就不能找你聊聊嗎?」
「女性的體己話嗎?如果是月經問題,我已五十三年沒來過,請去找有經驗的人。若是有關男友方面,我只勸你一句話,結婚前一定要先試用,要知道,性生活對於日後婚姻的美滿度可是佔了大關係。」
「王叔,我已不是十七、八歲的小女孩,你這些渾話嚇不倒我的。」更黃的葷話她都聽過,王叔這幾句只能算小CASE。
「現在十七、八歲的小女孩也不吃這一套了,所以我才會想,也許該用在年近三十的老姑娘身上。」
又損她!君樂水嘟高了嘴。「老男人講的老笑話,一點都有不好笑,過時啦!」
「我想也是,唉,人老沒用了。」他又歎又喟地,垂頭喪氣就想往外走。「看來我還是別留在這裡惹人嫌,不如……」
「你想都別想。」君樂水一把拽住他的手臂。「華嬸早告訴過我,你最近迷上下棋,三天兩頭就放著招呼客人的工作不管,跑去四處找人挑戰。她要我小心留意著,別讓你又跑得不見人影,對民宿的生意影響很大呢!」
「我這個老男人講的老笑話又不好笑,留不留又有什麼差別嘛!」男人,有時候就跟小孩沒兩樣。
君樂水笑睇他一眼。「王叔,你忘啦?你賣的除去這張嘴外、還有一張臉。請你好好利用這副儒雅紳士貌多騙幾個年輕識淺的小女孩上門消費,OK?」
王叔給她幾句連捧帶削的話搞得好氣又好笑,不得不服輸。「不愧是長江後浪推前浪,現在王叔已經辯不過你了。算啦,有什麼事你直接說吧。」
「還不都是你教得好。」在應對進退、招呼客人這方面,王叔可算是她的益友良師,多虧有他,她販夢俱樂部的生意才能蒸蒸日上。
「你再誇也沒東西給你了,全被你挖光啦!」
「才不會。」膩進王叔的臂彎裡,君樂水灼灼閃亮的眸凝視著他。「王叔,我……我有個疑惑,可不可以請你解答?」
聞言,王叔的眸光閃過剎那的黑暗,輕鬆的神情也變得凝重。「有關你父母?」
君樂水瞬間沉默。
「樂水。」王叔語重心長地說。「執著雖不是件壞事,但有時死抱著某些事不放,人生是無法往前進的。」
「我知道。」她難抑激動。「但我就是沒辦法放開,找不出答案,我這輩子永遠也無法釋懷,對不起,王叔,你幫幫我吧!」關於這份痛楚,她的感受比任何人都深,也想拋卻,奈何它緊纏不放,她擺脫得好辛苦。
王叔低歎一聲。「知道的我都說了,你還有什麼疑惑呢?」
她深吸口氣。「我曉得十年前那夜確實有輛白色BMW自虹燁山莊離開,有關這點,已經有許多人證實。但,誰親眼目睹了車上的乘客?」
王叔的臉色霎時變得蒼白。「你是說……」
「如果沒人瞧清車上乘客的容貌,怎能證明那夜離開的人是我父母?」
「但那是他們的車子啊!」
「在台灣,擁有白色BMW的人並不少。」
「我對過車號。」
「即使車子是我父母的,也不能證明開車的人是他們。萬一有人偷了他們的車呢?」
「你的意思是……那一夜,我們都被騙了。我們看到的根本是……一場故意擾亂視聽的戲?」
「我不曉得。」呼吸變得急促,她的情緒又開始波動。「但我忍不住要想,駕車者既然會在離開途中買煙、加油、買飲料……顯示他不介意與人接觸,那又為何要遮掩容貌?」
「他們……想逃,或者……」強辯的理由連他自己都無法說服,末了,王叔只能噤聲。
而君樂水接續了答案。「或者,那只是故佈疑陣。」
王叔懊惱地垂首沉思片刻,猛抬頭。「那你說,當夜離去的人若非你父母,會是誰?打電話向櫃檯退房的又是何許人?你父母的真正行蹤呢?」
她靜默良久,一字一字地道:「這就是我費盡心思想找出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