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關靳封來到岳家,整個岳家已燈火通明。
岳母正一手攙著夫婿、一手拖著兒子,口裡不停呼喚女兒逃出屋外。
這姓岳的一家子男人都挺沒用的,衣食要靠女人打點就算了,連這種緊急時候都得仰賴妻女救援。
關靳封看著岳老爺、岳夫人和岳觀雲都逃出去了,獨漏岳妗粼,心頭猛一震。她在蘑菇些什麼?怎麼還不出來?
他有些緊張,就聞岳夫人又喊:「妗粼,你快一點!」
「就好啦!」她的聲音有些抖。
關靳封忍不住憂心,趁著月色街明,繞到岳家後門翻牆進去一看,一口血差點噴出。都什麼時候了,岳妗粼居然還在收拾細軟!
「娘啊!我找不到爹的藥。」岳妗粼對著門口吼。
「那就別找了,改日再去向老大夫拿便是,屋裡危險,你快出來。」岳夫人大叫。
關靳封躲在暗處拚命點頭,萬事不及小命重要,留得青山在,還怕沒柴燒嗎?
豈料她卻呢喃了句。「藥如果有這麼好拿,我還用得著找嗎?」為了給爹親看病,岳家可也算散盡了千金,直到遇上老大夫,利用他的好心腸,偶爾跟他佔點兒小便宜,那藥費才不至於壓垮了一家生計。
銀兩難賺啊!還能夠用的東西她絕不輕言放棄,繼續翻箱倒櫃。
關靳封簡直給她急死了。
突然,又是一陣搖晃。
「哇!」岳妗粼站不穩腳步,纖細的身子踉踉蹌蹌往後倒去。
關靳封哪還旁觀得下去,忙伸手扶了她一把;待她站穩後,又迅速退下。
「啊!」她嚇一大跳,以為會跌個鼻青臉腫,卻沒有,真是奇跡,只是……不知是否錯覺,好像有人助了她一臂之力。
難忍好奇,她四下張望了會兒,卻不見其它人影。
「真是錯覺?」那麼錯覺也太多了吧?尤其最近運氣又好得離譜,都快以為身旁跟了尊超級大福神、或者是圖謀不軌的大妖怪了。
不過不怕,她已經請大哥繪了張驅魔符隨身攜帶。
「不管你是什麼妖魔鬼怪,先警告你,我身上可是帶了符咒,不想死的就不要靠近我。當然,我也不會想害你。」她低聲自言自語著,未了,不忘再補一句。「不過若是神仙相助,我就不介意你跟緊一點了。」她也不算太老實嘛!
然而,關靳封卻聽得只想昏倒,一聲喝罵出了口。「你瘋了——」
「妗粼!」適時,岳夫人催促的聲音再度傳來,壓過他的聲音,沒教岳妗粼發現他。
「來啦!」岳妗粼不敢再耽擱,趕忙將所有衣箱都翻過來,終於在最角落的箱子裡找到父親的藥。
她轉過身子才想走,窗旁一道黑影掠過眼角。
「那是什麼?不像神、也不像鬼,倒像個人影耶……」心頭暗凜,該不會有賊想乘亂打劫吧?
她故作不知地繼續走,那抹影子一動也不動,看來是個很謹慎的賊。
她想轉回去捉他,卻知自己絕非他的對手。他就站在窗戶邊,只要她一妄動,他翻個身立刻走人,她就算追到天邊也沒用。
只好想辦法引他出來了!她轉著腦子,腳下不敢停,急急步出大門。
「妗粼。」岳夫人看見她,鬆口氣,迎上來。「瞧你動作慢的,萬一又地震,房子垮下來,看你怎麼辦!」
「我找不到爹的藥嘛!」她分神回話,還不忘注意屋裡的動靜。
「找不到就別找啦!人命會抵不上一包藥?」
「這可難說了,有時候少了一包藥,確實會害死一個人……啊,來了。」屋裡的人開始動了,她聽到一記輕微的碰撞聲,想必是賊人在翻箱倒櫃找值錢東西時弄出來的。「看你往哪跑!」沒心思再與娘親爭辯下去,她一個箭步衝進屋內。
「妗粼!」岳夫人看得眼都直了。「好不容易才跑出來,又衝進去做什麼?」真真氣煞人也。「你給我出來,妗粼!」她正想要進去把女兒捉出來。
「夢蝶。」一個虛弱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是岳家那病假面的老爹。
「相公。」岳夫人忙回頭扶住丈夫。「你哪裡不舒服?」
「唔……藥……」他快喘不過氣來了。
「呃,好,我馬上餵你服藥。」掏出懷中方才岳妗粼搶出來的藥,這時真要佩服她的機靈,否則岳老爹這回非病發身亡不可。「雲兒,去井邊提點水來給你爹服藥。」岳夫人對著長子喊。
「我……提水……」即便危急逃命,岳觀雲手中仍不忘拎著一本厚厚的書冊;而此刻,他埋在書裡的臉是滿滿的錯愕。
「這裡除了你,還有別人嗎?」
說的也是,但……他一輩子除了書和碗筷外,沒提過其它東西耶!可是爹爹病得這麼嚴重,娘和妹妹又都在忙,所以……
「好吧!我去提水。」岳觀雲走了,手中的書依然長傍身旁。
岳夫人擔心地看著除了讀書之外,什麼也不會的兒子。不能怪她緊巴著女兒不放,看看這一家子,唯一有一點點擔當的就只有岳妗粼了,她不靠她,又要靠誰?
「唉,如果相公能健康一點,雲兒能幹練一些,那該有多好?」岳夫人仰天長歎。
「咳咳咳……夢蝶……」岳老爺咳得一張臉都青了。
「相公,你再等等,雲兒去提水來給你服藥……」一句話未完,後院傳來驚天動地的嚎叫聲。
「救命啊!娘,我快給拖進井裡了,娘——」是岳觀雲。
「雲兒。」不是只提個水嗎?為何會被拖進井裡?岳夫人擔心兒子,又放不下丈夫,只好使出「神力」,一肩扛起丈夫,搖搖晃晃地走到後院。
井邊的景象讓岳夫人瞧得臉都黑了。
「你在幹什麼?」放下丈夫,讓他就地躺好,她奔到兒子身邊,搶接過打水的桶子。
「娘,這水桶奸重啊!差點把我也給拖了進去。」岳觀雲苦著一張臉。
岳夫人提起水桶一看,不過半滿。「你真是……」唉,百無一用是書生啊!「下回提不動,就直接放下吧!」總下能叫兒子為了一桶水,摔進井裡淹死吧!
「對喔!可以放的,我怎忘了?」
呆書生就是呆書生。岳夫人沒轍地歎口氣,提了水,喂丈夫服藥去。
果然還是妗粼有用,絕對不能把她嫁出去,絕對!岳夫人邊服侍丈夫、邊想著。
雖然女兒再個把月就十五了,剩沒多少青春好蹉跎,但嫁人也不一定好啊!也許還會更辛苦呢!
像她,第一任夫君嘴裡說她是他唯一的真愛、要憐她一生一世,結果……哼!他所有的紅粉知己加起來,比一整座發財村村民人數還多一倍有餘。
她憤而離去,窮途末路之際遇上岳老爹,人才是不怎麼樣,沒錢又沒勢,但卻有一顆真心,不嫌棄她再嫁之身,又拖著一個女兒,反而對她們照顧有加。
岳家公子也很好,「娘親、娘親」的喊得親親熱熱,從不將她當後娘看。書生漢啊!除了少些氣力外,忠厚老實、誠懇用心、孝順乖巧……他是樣樣佔足了;比她親生的女兒還貼心。
所以她願意為岳家做牛做馬,毫無怨尤。
不過她一個人撐太辛苦了,非得要女兒幫著不可,雖然是委屈了妗粼,但……大家都是一家人嘛!有福同享、有禍同當,很正常,不是嗎?
關靳封也不知自己是得罪了哪位過路神仙,莫名其妙被岳妗粼看光了身子、無緣無故讓她走進了心裡、不知不覺為她擔驚受怕……現下,還要為她把一條小命送給閻王老爺。
他這輩子沒幹過什麼壞事啊!雖然……暗地裡跟蹤她、有事沒事扶她一把,但……他真的沒安任何壞心眼。
頂多就是逗著她好玩,順便希望她領了好處,不再記恨他的不小心「現寶」,把那件微不足道的小小糗事就此遺忘。
這樣算很過分嗎?老天爺居然因此就想要他以命相抵,太不公平了。
「我還不想死啊!」無奈看著年久失修的橫樑在第三次搖晃中斷裂,緊接著,四面磚牆唏哩嘩啦地倒了下來。
眨眼間,生路盡斷,他被一堆殘磚破瓦給困住了。
要逃,其實不難,衝破半傾的屋頂便可;以他的功夫來說,這是小事一椿。
但要跑得無聲無息、不洩行蹤,就頗令人傷腦筋了。
唯一慶幸的是,岳妗粼已經出去了,不會發現他、進而想起他是那日在溪邊的男子……
「你這小賊,當真要錢不要命,屋子都快垮了,你還不快出來?」一聲嬌喝自門口一路張揚進臥室。
關靳封當場一呆。不會吧!岳妗粼又回來了?
他不敢相信,但隨著門口的破磚碎瓦被搬開,一道柔和的月光照進他黑暗的世界裡,他看見她慣常穿著的藏青色衣裙,確定麻煩上身了。
「喂,我知道你在裡頭,屋子快塌了,你再不出來,就要被壓死了。」她很賣力地搬石挖土,企圖為他造出一條生路。
關靳封眼都直了。她不是很膽小嗎?成天擔心這個、憂愁那個的,怎麼這節骨眼兒上反而有勇氣往危險裡鑽?
「喂,你有沒有聽到?了不起我不報官就是,你快出來吧!」她快挖出一條路了。
關靳封只想大叫。
求求你繼續你的膽戰心驚吧!走都走了,又何必再回來?反正我的死活又與你無關,求你別再過來了,徒然令我尷尬嘛!
他承認自己是個很害羞的男人,尤其在經歷了那樣的……初會後,他委實不想再見她;起碼……在未作好心理準備前不要。
所以才會默默跟在她身後,費心又費力,卻始終不願現身與之見上一面。
「哇!」又是一陣搖晃,震得正在搬磚塊的岳妗粼腳步不穩,幾乎跌了個四腳朝天。
關靳封一顆心提到喉口。「你……沒事吧?」最後三個字清音,因為他還是不好意思見她。
「可惡!」門外,岳妗粼一聲詛咒,才搬開的路又被塌下來的磚石堵住了。「喂,你到底出不出來?」
管他出不出去,反正這些碎石木屑於他無礙,但她不同,沒有護體剛氣保身,隨便一塊破磚都可能要她小命的。
「妗粼,你跑哪兒去了?」忽地,岳夫人尋人的聲音響起。
岳妗粼忙搗住嘴巴,可不敢讓娘親大人知道,她為了一名小賊又跑進半倒的屋子裡,非被念到耳朵聾掉不可。
「妗粼……啊!」一陣強烈的震盪傳來,岳夫人嚇得放聲大叫。
岳妗粼還來不及反應,轟地一聲巨響,柱場梁倒,半傾的屋子瞬間夷為平地。
岳妗粼只能眼睜睜看著一大塊屋樑當頭砸下。
完蛋了。她想。
就在千鈞一髮之際,關靳封一掌轟碎擋路的磚石,身形電轉,來到她身邊,另一掌托住塌下的屋樑。
這趁火打劫的小賊竟救了她!岳妗粼詫異地抬頭,想瞄救命恩人一眼。
關靳封已趕在四目相對前,一指點向她的昏穴。
「呃!」岳妗粼只覺眼前一黑,馬上便倒下了。早知道不能太過信任匪徒,瞧,報應臨身了吧!但可惜,她已無力反抗。
「好險。」關靳封鬆下一口氣,總算沒讓她看清他的真面目,謝天謝地。
不過現在要怎麼辦?逃出去是很簡單,可要拖著她,還有這塊屋樑……
看來,要再隱藏行蹤是不可能了。
唉!他真命苦。
右掌吐力,偌大的屋樑被震成碎層;關靳封另一手環住岳妗粼,沖天而起。
同時,他不忘再出一掌擊向地面破屋,震起碎石泥沙在他倆週身形成一道塵霧,遮住兩人的身形。
能瞞得一人是一人,他可不想洩漏自己的真面目搞得人盡皆知,將來要執行任務會很麻煩。
他自忖行動已經夠快了,即便稱不上電光石火,如鷹飛冤走,也是有的。
偏偏——
「哪兒來的登徒子,放下我的妗粼!」居然被岳夫人發現他的行跡。
關靳封嚇得手一軟,險些將懷中佳人摔落地面。
怎麼可能?一名鄉野村婦居然能看穿他的隱密手法,砍掉他的頭都不信。
但岳夫人的身影卻已追上。「再不放開我女兒,休怪我不客氣了。」
關靳封一張臉藏無可藏,只得邁開大步,拚命地往山林方向逃去;卻忘了,把岳妗粼放下不就得了。
「喂——」岳夫人追不上他,氣得柳眉倒豎。「是你逼我的。」衣袖翻飛,一支暗鏢射向關靳封。
他作夢也想不到,岳夫人竟諳武藝,當下被偷襲個手足無措。
嘟地一聲,鏢刃直入肩膀,他左手登時一麻。
「鏢上有毒。」勉力運勁封住左半身的穴道,他白眼一翻,只覺今晚真是倒霉透了。
一直到回到與劉伯溫同住的山上小屋後,關靳封才想起,他幹麼把最不想與之相見的岳妗粼帶回家裡?
不過,已經來不及了。
「關禁衛,你……」劉伯溫看著一身血污的他和他懷中的岳妗粼一眼,半晌,了然一歎。「唉,關禁衛,想你年少有為,要什麼樣的姑娘沒有?何苦學那土匪頭子,強搶民女?」
「誰搶民女了?她是……」要如何解釋?岳妗粼是……剋星吧!每次遇上她,他都會很糗大。
「她是什麼?」劉伯溫故意逗他。
「她是……我在山下救的人。」這樣的說辭應該沒錯。「方纔山下發生地震,一棟民屋倒塌,這姑娘差點被壓到,我順手救了她。」
「剛才地震一事老夫知道,還聽說發財村裡共有兩戶人家房子倒塌,一家姓彭、一家姓岳,都沒什麼大損失,不過就是岳家丟了一個女兒,正準備去告官。」
這老頭兒是妖怪啊!為什麼他人在家中坐,卻啥事兒都知道?
皇上懷疑劉伯溫的忠誠,有意辦他;要讓關靳封來說,皇上根本是畏懼他的能耐。
只是皇上怎不想想,劉伯溫果真上知天文、下通地理,能曉過去未來,修成半仙之體;他要當皇帝還不簡單,何必去為人作嫁,再給自己招來無邊禍患?
皇上是多疑了。所以他這樁探測國師心思的任務也該作個了結——劉伯溫無意於大明江山,無須剷除。
改天得抽個空,寫道折子給皇上;然後,這一件工作結束,他要立刻與劉伯溫分道揚鑣!
他再也不要跟這個妖怪相處下去了,絕不!
「那是他們誤會了,我只是用了一個比較驚世駭俗的方法救下這姑娘,我並未綁架她。」
「驚世駭俗?」劉伯溫輕搖羽扇,緩緩微笑。「是說關禁衛在一般平民百姓面前展現神功,露了行蹤?」
關靳封瞪他一眼,明知故問。不過,這回他是猜錯了。
「我是洩漏行藏了,但可惜並非在一般百姓面前。發現我的是個武林高手。」而他一直被騙了,可惡。
但誰又想得到,一個尖酸刻薄又愛佔人便宜的鄉野村婦居然諳武?
劉伯溫覷了他片刻。「關禁衛中毒了。」
知道這個人不會成為自己下一個目標,關靳封對他的態度也就不再那麼針鋒相對。
「給人射了一鏢。」他說著,轉身,讓劉伯溫看他左肩的鏢傷。
「蝴蝶鏢。」劉伯溫示意他先將岳妗粼送入內室休息。
半晌,兩人重回廳裡,劉伯溫為他拔下蝴蝶鏢,並做簡單的包紮。
之後,他皺著眉。「關禁衛可知,這蝴蝶鏢原為何人所有?」
「武林第一美人,莊夢蝶。」他當然知道,而且他還曉得——「莊夢蝶另有一綽號,女羅剎。」只不知,岳夫人怎會有莊夢蝶的蝴蝶鏢?
可別告訴他,如今的岳夫人,就是二十年前的武林第一美人,他會昏倒;那芳華,也褪色得太快了吧?
「莊夢蝶並不好惹。」
「我見識到了。」所以他的肩膀才會這麼痛,還餵了毒。「請問國師,可知鏢上毒物為何?」那毒挺猛烈的,雖然目前被他用內力暫時壓下,卻不知能壓多久,得盡快施以解毒丹才行。
「赤蠍散。」
偏劉伯溫說了個讓關靳封呆掉的藥名。
「赤蠍散!傳聞只有天山雪蓮可解?」算一算從發財村到天山的路程,縱馬快奔要四天,再花個兩天找雪蓮,差不多六天,然後……中赤蠍散者,最多三天,必然斃命。
所以也不必找了,反正找到藥,他人都掛了,還找來作什麼?
全身的氣力倏然抽光,真想不到他關靳封年紀輕輕就要去見閻王,唉,果然是天妒英才。
「那倒不一定。」峰迴路轉,劉伯溫自懷裡掏出一隻白玉瓶遞給他。「這裡頭有兩顆丹藥,一紅一白,你先服紅的,服下後會渾身發熱,這是排毒現象,你無須擔心,儘管找處水池,藉冷水去熱即可。待得全身燥意排盡,再服下白的,自可化解赤蠍散之毒。」
「真的?」他可以不必死了?好像在作夢。
「老夫生平不打誑語。」不過偶爾會拐拐人。但這只是微不足道的小小缺點,就不必說了。
「多謝國師。」關靳封接過藥瓶。「我這就去找處水池療毒。」
「屋後那條小溪的水挺清涼的,應該可以用。」
關靳封臉頰頓紅。那條小溪……有著他不堪回首的過往,說實話,他真沒臉再去第二次,不過為了小命,就再勉為其難一次吧!
「我知道了。」他轉身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