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上兩匹高大的駿馬引起一陣灰濛濛的煙塵,直到一座深廣不見邊際的杏林前,馬兒才停下腳蹄,任塵埃在靜寂中緩緩落幕,同時也現出了兩位騎士的面容。
第一匹馬上高踞著一名白衣颯爽、形容俊美的男子;他擁有一雙邪肆的眼,黑黝黝、閃著某種輕狂的透明感,配上一臉優雅的笑,極端詭異,卻又充滿了致命的吸引力。他就是新任的八府巡按——谷仲臣。此刻,他那雙狐也似的眼正危險地瞇起,為了眼前這旖旎而浪漫的杏林風情大皺眉頭。
他身後的御賜「金刀名捕」吳修則是笑歪了嘴,揶揄道:「這座杏花林就是你家?」虧得谷仲臣還說,他父親是告老還鄉的御醫,一手創建的「百草堂」活人無數,是這整座懷陽村裡最受人敬仰的所在,原來……「好一處莊嚴肅穆的醫館啊!哈哈哈——」
谷仲臣只把眉兒一挑,屈指連彈,兩道指風一擊向吳修的膝蓋,一點中他持韁的手,叫那樂極生悲的傢伙當場跌個狗吃屎。
吳修吃了滿嘴的沙,才狼狽地扶著馬腿爬起身。〔臭狐狸,你想謀殺好友啊?」
谷仲臣只當他是瘋狗在狂吠,二話不說,跳下馬背、急往前掠。他記憶中的家——那高高的橫樑上掛著御賜「百草堂」三個大字,門口擺著兩隻雄偉的石獅子,而出入通道則日夜被無數病人所擠滿,如今卻……
「我說仲臣兄啊,你是不是把你家的路給記錯啦?我瞧它該叫『杏花樓』才對,哪裡像『百草堂』?」整不著谷仲臣的吳修嘴裡仍喃喃叨念著。
谷仲臣澄透的黑眸難得起了波動,那尚方寶劍比流星還快,影兒都沒閃,劍鋒就抵上了吳修的脖子。
「我知你這個『金刀名捕』好色,可惜我家沒有美色能夠滿足你,你要犯了色心,煩請再往前走幾個時辰入城去,那裡別說『杏花樓』了,多的是各式秦樓楚館,夠你玩到腳軟,哼!」
「說這樣!」吳修偏頭閃過劍鋒,摸摸鼻子。「我只是喜歡欣賞美麗的東西,可不愛玩,請別將我與那些個下流色胚相提並論好嗎?」
谷仲臣懶得再理他,仔細觀察起眼前的情況;這一目望去,成千成百的杏花樹集結成不著邊際的幽林,微風送來杏花兒香,銀白粉嫩的花瓣滿天飛舞,別說沒有「百草堂」的影子了,連半絲藥味兒都聞不到。
怎麼會這樣?他的家不該是如此風貌啊!難道是他的記憶出了錯?或者在回家的途中、不小心拐錯了哪個彎?否則怎會沒找著古樸莊嚴的「百草堂」,反倒進了一座杏花林!
徒步前尋約一刻鐘,谷仲臣發現這座杏花林簡直大得離譜,印象中自己的家沒這麼大的……莫非他真未老先衰,連回家的路都給忘了?
「迷路並不丟臉,知錯不改才可悲。」眼看杏花林大得連天似,吳修隨意找塊大石頭坐下,拒絕再漫無目的地探險了。
而谷仲臣只得也停下腳步,雖然很不想承認,不過他似乎真走錯路了。
「咱們回到前面的路口再找一次。」那語氣像是不信邪,非尋著目標不可。
「還來啊?」吳修的眼眨巴眨巴地,他寧可坐在這裡等谷仲臣找到路再來接他。
知他的懶散,谷仲臣也不催他,逕自埋頭疾行,料準了吳修會跟上來。果然,他前腳才出杏花林,吳修後腳就跟上了,還在他耳邊嘰咕個不停。
「我真歹命,有馬車、有轎子不坐,卻跑到這荒山野地……耶!」像是發現了什麼有趣的事情,吳修委靡的精神一下子振作了起來。「有趣、有趣,毛賊偷上當官的啦!我倒要瞧瞧這個不開眼的倒楣鬼是誰?」
他搶快了一步,跑在谷仲臣之前來到兩人繫馬之處。「喂!毛賊,你想幹什麼?」他的拳頭正癢著,感謝老天厚愛送來一個出氣包。
「這裡是出入通道,你怎麼可以將馬隨便停放在這裡阻礙行人進出?」豈料「偷馬賊」的火氣竟比他還大!
吳修瞪大眼,正要將拳頭揮出。
「福伯!」一旁的谷仲臣瞧清了老人的臉,訝然低吼。想不到「偷馬賊」卻是「百草堂」的管家陳福。
「你們認識?」吳修一副可惜不能動武的表情,打從京城一路南下,漫長的路途把他悶壞了。
「你是……」陳福疑惑的眼直繞著來者打轉。
「是我啊!」谷仲臣縱身一掠,擠進陳福與吳修之間。「福伯,你忘啦?我是仲臣。」
「臣少爺!」陳福瞠目結舌。
「可不就是我。」難得谷仲臣收起算計的邪肆,露出誠摯的笑容。
「少爺,真的是你!你……你回來了?」淚水迅速滑下陳福的臉。
「我回來了,福伯。」谷仲臣激動地伸手擁住老人。
好久了,打他十六歲離家至今,整整十年的時光他們未曾相見;猶記得幼年時,父親因忙於懸壺濟世,根本沒時間照顧他,都是陳福在教養他,他們雖名為主僕,實則情同父子。
哭了半晌,陳福忽地推開他急往後跑去,邊跑邊興奮地說:「我可得趕緊去向少奶奶報告這個好消息才行。」
「敖寒!」谷仲臣臉色微變。「怎麼……她還沒走……」當年他會離家出走就是因為她。
敖寒是他四歲那年父親為他買的童養媳,大他兩歲。在她十八,而他十六歲的那年,父親逼他們成親。然而擁有滿腹理想與抱負的年輕人,豈肯在尚未立業之前,就拖一個女人在身邊綁手綁腳?
他一心嚮往自由廣闊的天地。加之以敖寒本性傳統認命,沒有絲毫自我主張,整個人軟得就像攤泥,任人搓園捏扁的,根本不是那種有能力與他攜手並進、共舞前程的理想伴侶。因此,他逃婚了。
一走就是十年,直到他自認功成名就了,才有面目回來見爹娘。
只是他原先以為事隔十年,敖寒早該另配夫婿……畢竟有哪個女人這麼無聊,就為了兒時一隻買賣契約,便耗盡青春死守一個不要她、而她又不愛的男人?
不過此刻想來,他是低估了敖寒「認命」的天性了,她根本沒有感情,只會一味遵循長輩的命令,死守婚約,直到老死。
「喂,要不要再逃一次?」對於谷仲臣的一切知之甚詳的吳修,笑得可幸災樂禍了。
谷仲臣恨恨地瞪了吳修一眼,御賜的尚方寶劍還來不及出鞘、刮掉他一臉的賤笑,陣陣達達的馬蹄聲響已移走了他的注意力。
漫天煙塵中,兩匹白色駿馬停佇在他跟前,馬是難得一見的千里神駒,高大威猛,但令他驚訝的不是一次見著兩匹寶馬,而是馬上的騎士。
前方的馬上端坐著一名容姿清秀,儀態高雅的女子,活脫脫是女四書裡走出來的模範婦女,全身上下每一分、每一毫都端正得叫人挑不出毛病。
這就是敖寒,一個服從禮教、百般傳統到完全沒有個性的女人。谷仲巨痛苦地看著她,幾乎想替皇上頒座貞節牌坊,以褒獎她認命地為他守了十年的活寡。
而另一匹駿馬上則坐了個足以叫吳修挖出眼珠子相看的孩子,才十三、四歲的年紀,容顏已美得恍若天仙,說這張臉是天下第一,鐵定沒人敢反對。
「少奶奶……」陳福興奮的顫音打破了週遭的岑寂。「天大的好消息,少爺……」
敖寒微頷首。「有事回府再說吧!」她隨即側轉馬頭,雙腿用力一夾馬腹,白色駿馬急往杏花林右側小徑奔去。
她這一走,所有的人也只好跟在她身後疾馳。
她逾矩了!
敖寒知道自己違背了女誡裡最嚴重的教條——不尊重夫婿!
但她沒有辦法,他在成親當日棄她而去,讓她單獨面對滿堂賓客,逼不得已必須與一隻替代公雞拜堂,獨守空閨直到現在。
她從沒有怨言,孝順公婆,料理家務……守著人妻應盡的本分,等待他的歸來。她不敢要求他的愛,她很清楚他不屑這段父母安排的婚姻;但男人可以如此,女人卻不行。生為一名女子,只要她還是他妻子的一天,她就卸不了身上這副為人妻的重擔。
所以她認命、她本分,但求這樣的守禮,能夠博得郎君憐惜一顧;只是萬萬沒想到,辛苦了十年,得來的卻是他一抹痛苦與嫌惡的瞪視。
在他心中,她永遠是個不堪、連見一眼都討厭的女人!
某種酸痛的刺激在敖寒的眼眶裡爆發,她急咬著唇,不叫更逾矩的淚水墮下,蒼白的俏臉上不見絲毫血色。
另一匹快馬由左側急追上她。「寒姊姊——」穩坐馬上、那美得不可思議的人兒微帶憂急地喚著她。「你怎麼了?是哪兒不舒服嗎?」歡介,六年前敖寒在山上意外救得的孩子,他是個棄兒,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誰,因此被敖寒所救之後,她便收留他住進了谷家。
敖寒搖了搖頭,激動的情懷尚緊緊揪住她的喉頭,叫她發不出半點聲響。
「是不是因為剛才那兩個人?我聽到福伯叫其中一個『少爺』!」歡介氣憤地咬牙 。他自幼在街上乞討為生,受盡人們白眼,而敖寒是第一個對他付出溫情的人,所以他極為重視她,私心裡便將所有傷害她的人都列入急欲剷除的敵人名單中。
敖寒除了搖頭、還是只能搖頭,她拚命地深呼吸,半晌後,嘎啞的嗓音才得以發出。
「歡介,他是谷家真正的主人,你不能對他無禮。」
「他害得寒姊姊受盡旁人的恥笑,還得辛苦做這麼多工作。」就算歡介只有十四歲,他也懂得一個被丈夫拋棄的女人要在這以男性為尊的社會裡生存是件多麼困難的事。
但是敖寒撐過了,可她背後所付出的辛酸又豈是沒嘗試過的外人所能體會?這一切,歡介全看在眼裡,因此更為她感到不平,善良如菩薩般的敖寒合該是被捧在掌心中好生珍護才對。只有無恥下流到極點的人才會那樣糟蹋她!
「寒姊姊,你告訴我,那兩個人哪一個是『少爺』?我……」
「歡介!」敖寒板起臉打斷歡介持續不斷的義憤叫囂。「你還小,有很多事你不懂……」
「我十四歲了!」歡介揚高聲音抗議著。他還發過誓,長大後要娶寒姊姊為妻,再不許任何人欺負她呢!
「歡介……」再長的路也有到達盡頭的一刻,當「百草堂」三個大字映入眼簾時,敖寒知道她已經沒有時間跟歡介講道理了,只得急急交代一句:「立刻回房去,不准你亂來。」
「寒姊姊……」歡介還想抗辯。
敖寒把眼一瞇,中等容姿卻現出一股眩目、凌厲的氣勢。歡介不由縮縮肩膀,心不甘情不願地跳下馬背,將韁繩交給門口的僕役,快步跑進屋裡去。
敖寒歎口氣,也下了馬,讓人將馬匹牽進馬廄裡安置,而她自己則立在門口靜候谷仲臣等人的到來。
待會兒該怎麼回答他的問話呢?他是否會追究她的失禮?她沒有抗辯的餘地,因為……所有的錯都在她。
秀小的拳頭不知不覺在衣袖裡握得死緊,她全身僵如木石。
然而急欲再見那「美人兒」一面的吳修鬆弛了敖寒的緊張,他將馬匹催得極快,因此較谷仲臣更早一步來到她面前。
敖寒悄悄鬆了拳頭,為不必立刻面對谷仲巨而輕吁了口氣。
「公子可是我家相公的朋友?」她對吳修行了個揖。
吳修尷尬地抓了抓頭髮,這女人的禮儀可真到家,沒拜堂也稱谷仲臣為「相公」,害他都不曉得該如何反應才合禮了?
「敖姑娘。」隨後趕至的谷仲臣急跳下馬,解了吳修的危。
敖寒身子微微一震。他竟稱她「姑娘」?!在她已與公雞拜堂、入他家門十年後,他還是不肯承認她是他的妻!
而諷刺的是,外面的人反倒都稱她為「谷夫人」,一個「谷」姓形成了一道枷鎖,將她緊緊地束縛住,永難掙脫。
谷仲臣一臉難堪地望著她。「他叫吳修,是我的朋友。」
敖寒深吸口氣,把持住僅有的自尊欠身行禮。「吳公子安好、相公安好。」
谷仲臣在心底長歎口氣。與她相處壓力真是龐大;這永遠不懂什麼叫「放鬆」的女人,他再不想個辦法離開她,鐵定要窒息。
「不知……爹、娘可好?」
敖寒將眼光微移開他的臉龐半寸,再繼續對著他的嫌惡,她怕自己要崩潰。
「爹、娘已仙逝多年。」
谷仲臣俊臉煞白。「你……再說一遍……」
「你走後兩年,娘就病逝了,又過六年,爹也跟著仙遊。」敖寒沈痛地低語,追根究底,谷仲臣的出走正是令那對老夫婦傷痛欲絕的主因。
谷仲臣楞在原地無法動彈,一句古語在他耳邊迴響-一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
當年他為了理想出走,只想著待功成名就後,可以回來光耀門楣,叫爹娘以他為榮;然而他作夢也想不到,他們根本等不及看他飛黃騰達。
「爹——娘——」悲慟的吼聲在風中飛揚,他腳步踉蹌地奔進屋裡。
偏廳裡,原本兩位會說會笑、或嚴厲、或慈祥的老人家變成了兩塊冰冷冷的牌位高高擺在神桌上。
谷仲臣衝過去跪在地上,悔恨的淚不停墜下。他愚蠢、他不孝,怎忘了「家有年老父母不該遠遊」的警語?
瞧瞧他做了什麼?讓老父、老母為他擔憂傷心,他甚至趕不及給他們送終,他是他們的獨子啊!他們在彌留時一定非常難過,見不到兒子的最後一面。
「爹、娘,孩兒不孝……」後悔卡在喉嚨裡,他發不出半點聲響,只能把拳頭握得死緊,任指甲深入掌肉,讓鮮血代替哭聲,點點滴滴落在地上。
一時間,深沈的苦楚在廳裡累積、迥蕩。風兒好像也感受到了這股悲意,在呼呼的吹拂聲響中,靜靜撒落下絲絲淒涼……
谷仲臣跪在廳中,周圍好像被一股無形的危險瘴氣所包圍,沒有人敢靠近他半步。
悲慟持續累積著,直到空氣沈重得似要將人壓垮,一陣拖行的腳步才緩緩踱了進來,停在谷仲臣身旁。
「爹、娘從沒有怪過你。」無視他週遭窒人的氣息,敖寒伸手扶起他,神情是那樣地淡漠與自然。「他們臨死前只說,希望你秉持著谷家祖傳的仁心,繼承『百草堂』,濟世救人。」
谷仲巨任由她扶起,陰沈的眼裡凍著兩潭悔恨的寒冰。
「我知道!雖然我不懂醫術,但我絕不會讓祖宗丟臉的,『百草堂』會永遠開著,為天下所有病患服務。」
「你有這份心,爹、娘在天有靈知道了,一定也會很開心。」她輕拍他的肩。
谷仲臣定定地瞧著她,嚴謹的舉止、沈穩的神情,數十年如一日,直擾得人心煩意亂。這個女人還有自己的感覺嗎?可惡——
然而他卻不得不感激她,因為在他離家多年裡,都是她代替他在照顧家裡。「謝謝你。」
初時,敖寒不明白他在說些什麼,可是在見到他不甘願的神情,她才體會到他所指為何。
「身為谷家的媳婦,這本是我該做的事情,你不需道謝。」她冷言。
谷仲巨的臉色更難看了。他從不以為自己娶了她,但她卻認定了他是她的夫,而且一誤會就是十年,這錯綜複雜的結可得怎生來解才好?
「敖姑娘,我想……」
「相公要先視察一下『百草堂』的經營狀況嗎?」她照樣稱他為「相公」。並非不瞭解他對她的嫌惡,只是在未接到休書前,他還是她名分上的夫,她不能失禮。
「我——」一對上她認真的眸子,谷仲臣就沒轍了。「算了,那些事明兒個再說吧!我剛回來,有點兒累。」最重要的是,他得盡快想個好辦法解決他們之間的婚約。
他雖無法愛她,卻也不討厭她。看在她為谷家辛苦多年的分上,他極樂意為她另覓一門好姻緣;或者她不願意再嫁,他可以將谷家所有產業送她,相信有了這麼一大筆金錢,她可以安然過一生了。
「那就讓福伯送相公回房吧!」敖寒輕聲召喚過管家。「福伯,麻煩你了,另外這位公子……」
「嫂子不必介意我。」吳修搶著揮手笑道。「我哪裡都可以窩,如果……有沒有哪一間房是跟剛才那位小朋友的屋子連在一起的,我是說……可以的話,我想跟那位小朋友住一塊兒。」
打進門開始,他一雙眼就沒停過,一直尋著「他」,只是始終沒找著,不曉得「他上哪兒去了?真希望有哪個好心人能出面幫幫忙,助他一圖尋「美」夢!
敖寒疑惑地眨眨眼。吳修說的「小朋友」該不會是指歡介吧?可歡介就住她隔壁啊!難道他想住她的房?谷仲臣不客氣地送了吳修一拐子,直打得他彎下腰來,半晌發不出一點聲音。
「不必費心了,他跟我住一間。」谷仲臣一手制住居心不良的人。他才不會放任自己的家中出現任何醜事呢!
「那好吧!」敖寒雖覺奇怪,卻也同意地頷首,示意陳福送他們去休息。
「可是少奶奶……」陳福就不懂了,少爺不和少奶奶住同一間房,反與朋友窩一處,這是什麼道理?
「不必麻煩福伯了。」谷仲臣拉著吳修轉向內室。「我還記得自己的房間怎麼走,我自個兒去行了。」
「那妾身就不送了,相公慢走。」敖寒上前兩步對他一福身子。
谷仲臣倏地頓住了腳步,他剛才好像瞧見了什麼奇怪的事。「敖姑娘,你……」不知道是不是他眼花,他瞧她走路時是拖著腳的?!
「相公還有事?」
他搖頭、又點頭。「你……」
「我?」她低頭審視自己,向來守禮的,應該沒有哪個地方失去分寸才對。
他吞吐了半晌,終於熬不過好奇心驅使,指著她的腳問道:「你的腳怎麼……」
聞言,敖寒原就淡漠的俏臉瞬間凝凍成一塊寒冰。
谷仲臣立刻明白自己沒有看錯,她的腳確實——跛了。
「發生什麼事了?為什麼你的腳會……這樣?」她原先雖然不美,但起碼四肢健全,如今卻殘了一隻腳,內情絕對不簡單。
「少奶奶的腳——」陳福插口欲解釋,卻叫敖寒一眼給瞪僵了喉頭。
「沒什麼,只是一點小傷。」敖寒輕描淡寫地將谷仲臣的問題帶過去。「相公若無其他吩咐,藥室裡還煉著丹藥,我得去看看了。」拖著步子,她的腰桿兒卻打得特別直。
自他在成親當日棄她而去的那時起,她心中就抹上了一點陰影。她曉得他討厭她,卻不知是為了什麼?
曾經猜測過千百個原因;他嫌棄她毫無光彩的出身?她不是個知書達禮的好姑娘?討厭她平凡的外貌……
然而,種種的臆測都在重逢後有了答案。十年不見,自幼就意氣風發的他,愈加成長為頂天立地的好漢子了;瞧他熠熠生輝的眼、英武不凡的言行舉止、尊貴傲人的氣質……她知道,他定是有所成才重返家門。
但反觀她自己,歲月給她帶來了什麼?去掉了唯一傲人的青春,她平凡依舊,甚至還跛了一條腿,能怪相公嫌棄她嗎?
不能的!他們的不相配就宛如高山與深海那樣地明顯,是她追不上人家,又有何面目死纏不放?
她唯一能做的就——收拾好那破碎的自尊,認分、認命地當個有名無實的谷夫人,就當是報答谷家養育她多年的恩惠吧!
谷仲臣縱有一肚子的疑問,在對上她眼底「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凝之後,也說不出口了。
「我……沒事了,福伯送我回房即可,你小心些兒走。」
谷仲臣的叮嚀又叫敖寒的身子大大地震動了一下,但他沒注意到,只是一路拖著老管家和急欲再見歡介一面的吳修,回到自個兒小時候居住的「翠松樓」。
與其在那兒與她艱難相對,他確信還不如找陳福要答案更容易些。
才進屋裡,房門一關,谷仲臣立刻扳住陳福的肩。
「福伯,請你告訴我,我不在這十年裡,家中到底發生了多少事?」
「這……」陳福為難地扳著手指。這個家真正的主人雖然是少爺,但是過去十年,少奶奶為這個家耗盡心血的辛苦模樣,大夥兒也是有目共睹的;如今少奶奶不想叫人知道的事,少爺卻要問,他不知自己該不該回答?答了,便是背叛少奶奶;不答……少爺肯放人嗎?
「福伯!」果然,谷仲臣冷下了臉。平常他雖一副斯文儒雅,但本性卻是外柔內剛的,凡是他看中的東西,即便不擇手段也要得到手。「既然你們都已不當我是這個家的主人,那麼我立刻就走。」
「少爺——」陳福大吃一驚,腿兒差點彎了下去。「老奴說就是了,您千萬別再出走啊!」
谷仲臣變臉像翻書,一下子又溫和地扶住陳福的手。「福伯,對不起,我剛才把話說重了些,但我確實很關心她……這個家發生過的事。」
吳修卻在一旁翻白眼。這狡猾的傢伙,不管做什麼事都要多拐一個彎兒,關心人家就直說嘛!廢話一堆作啥兒呢?
陳福低歎口氣,縱然少爺嘴裡說得好聽,但是他依然明白,少爺始終不肯承認少奶奶為妻,因為少爺連一句「娘子」也叫不出口。
「少奶奶的腳是在採藥途中弄傷的。」
「採藥!從前爹用的藥材都不假外人手的,怎會讓她去採藥?」谷仲臣訝問。
「老爺本來打算在少爺成親後,就將一身的醫術傳授給少爺,但想不到少爺卻在成親當日離家出走,老夫人因此憂心成疾,老爺要顧著堂裡的病人,又要照料老夫人,根本忙不過來,因此少奶奶便自告奮勇代老爺上山採藥了。」
「她懂醫理?」谷仲臣可不信。身為「百草堂」繼承人,自幼在藥堆裡打滾長大的他都弄不清楚那些草根樹皮了,她一個女人如何知曉?
陳福笑出了一臉的慈愛。「起初老爺也不相信少奶奶做得到,但幾次之後,少奶奶的天賦便展現出來了,只要是她看過的藥、見過的病,便水遠不忘,連老爺都誇她是天生學醫的料。」
既然一切都如此順利,她的腳又為什麼會變成那樣?」
「那……已經是六年前的事了……」陳福說著,語音不由哽咽。「方纔與少奶奶並騎的孩子,少爺也看到了;他叫歡介,是個孤兒,六年前,他在後山遇見了餓狼,教少奶奶見到,少奶奶就是為了救他才叫狼咬壞了右腳,從此就……再也好不了了。」
谷仲臣聞言,有一瞬間的失神。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如何與一頭餓狼搏鬥,只為了救助一名無親無故的稚兒?當時,她是怎樣一番心情?那龐大的勇氣又是從何而生?
離奇的是,這種行為完全不像是軟弱、沒個性的敖寒會做得出來的!
「不過也因此叫老爺看中了少奶奶救人的仁心,所以往後幾年,老爺便將一身醫術悉數傳給了少奶奶。」陳福邊說、邊抹著淚。「少爺,您不知道,老爺死後,『百草堂』多虧有少奶奶坐鎮才能生存下去,現在外頭的人都稱呼少奶奶為『女神醫』呢!」
「杏林?女神醫?」吳修突地一擊掌。「我聽人說過,關中出現一位女神醫,菩薩心腸,救治貧苦病人從不收錢,病人若想報恩,只消在其住家附近種下一株杏樹,久而久之,杏結成林,女神醫販賣杏林裡收成的杏子,所得金銀又全數用來濟世救人,堪稱當代奇女子!」說著,他突將目光轉向谷仲臣,嘴邊的笑意邪得叫人打心底發顫。
陳福驕傲地笑著說:「是了,公子說的正是我家少奶奶。」
「敖寒是——女神醫?!」谷仲臣簡直不敢相信。滄海桑田何其難測?昔日他棄如敝屐的軟弱女子,卻是今朝人人稱頌的女神醫!
「喂!」吳修不懷好意地撞撞他的腰。「我記得某人曾說過:娶妻當娶女神醫;她慈悲善良,又聰明過人,最了不起的是她胸懷天下,滿腦袋不凡思想,是所有男人、心目中最佳的娘子典範。」
那個「某人」招呼不打一聲,掄起的拳頭便吻上了吳修的臉。「你不說話沒人當你是啞巴!」谷仲臣的心情恍如一葉扁舟,航行於驚濤駭浪中,無法平復。
怎麼會?敖寒是個如此認命、完全不會反抗世間不公,人家叫她做什麼,她就做什麼的傳統女子啊!
她是女神醫?那行為舉止驚世駭俗、名滿天下的當代奇女子?
他不信!說什麼也無法相信,他定要找出一處錯誤,以駁斥這愚蠢的說法。
「福伯,你說敖寒是『女神醫』,外頭那片杏林就是貧苦病人為了感激她治病不收藥錢所植下的,可……那不是咱們家的地啊!我記得……對了!十年前『百草堂』隔壁就是當今天下首富沈百山的家,這一大片土地都是沈家的。沈百山是出了名的小器苛刻,他怎可能容忍旁人將樹種植在他家的土地上、又得不到任何好處?」所以說,那傳聞中的「女神醫」絕非敖寒。
「因為少奶奶救了他唯一的兒子一命。」陳福微笑解釋。「所以沈老爺在舉家遷移京城後,便將這整塊地都送給了少奶奶當藥錢。」
「竟有此事!」這下子谷仲臣的下巴一掉再也撿不回來了。他的夢中情人竟是他死也不願娶進門的「娘子」?!老天,這筆帳還有算清的一天嗎?
「少爺,您怎麼了?」陳福瞧谷仲臣一臉驚駭欲絕的模樣,急得額冒冷汗。「您是不是不舒服?我去請少奶奶來幫您診治一下。」
吳修趕緊擋住老管家急欲離去的身子。「福伯……這樣稱呼你沒錯吧?你別擔心,他沒事的。不過是一下子興奮過了頭,賞他兩巴掌清醒、清醒就好了。」說著,他真舉起了手。
「公子!」陳福急護住他的寶貝少爺。「您怎能打少爺?」
「不能打嗎?」吳修推推仍呆楞在原地的姓「谷」的傻木頭,遺憾地說道。他的手可是很癢耶!
「當然不行。」陳福瞪大眼。誰敢碰他的少爺一下,他就跟那人拚命!
吳修搓搓發癢的手。「好吧,不打就不打,不過福伯,你得告訴我一件事兒。」
陳福小心翼翼地與這欲危害他少爺的危險人物對峙著。「公子想知道什麼事?」
「那位漂亮的小朋友,他住哪兒?」吳修說這話兒的模樣活似只大惡狼。
陳福不由得對他更起戒心。「公子指的可是歡介?」
「對對對,就是這個名兒,我方才好像聽你提過他;就是與你家少奶奶並騎在一塊兒的啊……」吳修雙眼發亮,終於給他找著那位漂亮的「小朋友」了。
「公子詢問歡介住處有何目的?」
「哦!只是想跟他認識認識罷了。」吳修從不放過任何美麗的東西。
陳福再笨也看得出吳修的「企圖」。「公子,恕老奴提醒您,歡介是個男孩子。」
「我知道,可是漂亮的——」吳修說到一半,嘴巴便叫谷仲臣捂了起來。
「福伯,你別理他,有事兒忙你儘管去。」直到陳福走後,谷仲臣咬牙切齒地瞪著吳修。「你膽敢在我家胡來,當心我拿御賜的尚方寶劍給你來個先斬後奏!」
「哈哈哈……」吳修才不怕,他拉開谷仲臣的手,一逕兒放聲大笑。
「笑什麼?你以為我不敢?」谷仲臣惱羞成怒。
「你當然敢,不過……」吳修惡意地眨著眼。「現下你有心與我搞花樣嗎?別忘了,你的夢中情人就在隔壁。」倘若谷仲臣沒被敖寒搞暈了腦袋,以他的聰明才智和悖離世俗的狂情,現下哪有他吳修囂張的餘地?
古人不都說:「物以類聚」;不相似的個性是湊不到一塊兒的。谷仲臣和吳修俱是渴慕自由、又離經叛道的人,所以才會一見如故,相結成知交莫逆。
不過谷仲臣又較吳修多了些責任感,所以他會有找個志趣相投的人陪伴一生的想法。而吳修卻惰性地只想瞧遍天下「美人」,絕不動手去碰,以免人家要他負責。
谷仲臣前額上一條條暴突的青筋不受控制地賁張著。「敖寒不是我的夢中情人——」
「但女神醫卻是。」滿朝文武百官都知道,谷仲臣心怡未曾謀面的「女神醫」,以至於連對皇上賞賜的苗疆第一美女烏依,都不屑一顧。
谷仲臣又一次僵成木頭。怎麼可能?敖寒是女神醫?他的夢中情人……
吳修笑得更樂了。「兄弟,別難過,幻滅是成長的開始。」
谷仲臣恨恨地瞪他一眼。是喔!說得簡單,他多年的夢想一朝滅盡,叫推卻了無數投懷送抱的美人兒的他,情何以堪?
「敖寒絕對不是傳聞中那個女神醫!」谷仲臣咬緊牙關。就算是,他也不承認;寧可抱著夢想過一生,也不要被殘忍的現實給打敗。
「是啊,你繼續去幻想吧!」吳修涼涼地說著。鑽進牛角尖裡的傻子是不值得同情的!谷仲臣簡直是笨透了,隨便用腳趾想也知道啊!有哪個軟弱無能的女人會那樣子騎馬?在杏林入口處,敖寒一出現,他便斷定她絕非好友所形容的無能女子,相反地,這女子人可固執、有個性了。谷仲臣想追人家,還有苦頭好吃呢!
吳修大笑著走出房門。所以說最聰明的就是他啦!只欣賞美人,卻不攬些沈重的責任在肩頭,逍遙自在,一輩子都快活。
吳修一番話更將谷仲臣給打入絕望的深淵,他抱著腦袋癱軟在長榻上,懊惱、懊惱,除了懊惱,他還是只能懊惱。
敖寒不可能是女神醫吧?雖然他一直告訴自己這是假的,但風中傳來陣陣花兒香又是如此地真實……
「可惡!」煩躁的一拳削下了几案的一角。上天如此戲弄他,實在是太過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