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晴一進公司,立刻被叫進了總經理辦公室。
「幸好不是董事長辦公室。」她暗自慶幸。莫氏企業目前的決策者雖是總經理,她的母親;但老佛爺的身份依舊超然,有時股東大會擺不平或遇著一些麻煩事,她這位老董事長一句話勝過別人千言萬語。
目前莫晴在公司裡的職位是會計,這只是接班過程中的小小磨練,未來她還得到業務部、資訊部、總務部……總之公司所有的部門她都得去實習一番,然後在老佛爺正式退休、她母親升任董事長後,接續母親的職位。
在此之前,她的身份是保密的。因此莫氏員工全當她是一般職員,該學、該磨、該練的東西,她一樣也逃不掉;據老佛爺說,這樣本事才能學得紮實。
但她一點也不瞭解老佛爺的想法;當初明明是老佛爺自己說,不希望她的手腕被訓練成太厲害,以免又被男人利用,步上歷代莫家女人的後塵——孤獨一生;所以才將小小年紀的她送到日本讀寄宿學校,還一讀就是十來年,直到大學畢業。
有關工作的專業知識,她半點也不知道,只有烹飪、裁縫、插花……等女子技藝,她學了個十成十。
那時,老佛爺告訴她,待她大學一畢業,便要為她擇一門好婚事,願她早日擺脫莫家的悲劇,成為第一個組織幸福家庭的女孩。
可誰知她大學一畢業,老佛爺的想法又改了,要她進公司實習,累積能力,以便假以時日繼承莫氏。
結果害她在公司裡吃足了苦頭,什麼電腦、會計、企管……一堆課程,學也學不完;還被公司的人罵到臭頭,若非自幼便被逼著學習控制情緒,恐怕她早被送進精神病院里長住了。
叩叩叩!她敲響總經理辦公室的門。「我是莫晴。」
「進來。」裡頭傳來應聲。
莫晴打開門走進去,霎時呆了。
「呃……外婆。」她對著一名威嚴美婦說。
「過來這裡,晴兒。」另一個白髮婦人對她招手。
「媽。」莫晴走過去。
不必懷疑,莫晴的母親看起來確實比她外婆老。
其實莫晴也不記得母親的頭髮是何時開始轉白的,因為她在台灣的日子實在太少。只記得依稀聽傭人提起過,她父母是策略聯姻,男的想要錢、女的想要孩子,兩人一拍即合,便生下了她。
她父母的感情一直不好,不過這也不值得大驚小怪,畢竟各取所需的婚姻能契合到哪裡去?
只是結婚十餘年,就算是養隻狗,也該有個基本情分在,更何況是夫妻?可她父親卻十分無情,脫離了貧窮、便想要權勢,有了權、又開始貪圖美色,最後竟嫌妻子礙事,預謀殺妻,不意被精明能幹的老佛爺看穿,報警捉人,如今蹲在監獄裡,刑期無限。
她母親的頭髮大約就是從那時候開始轉白的,短短幾年間,銀絲取代了烏髮,再不復昔年的艷麗容姿了。
「晴兒,我們昨晚看到新聞了。」莫總經理說。
就知道世上沒什麼事瞞得過她老媽與外婆。「對不起!」莫晴低頭道歉。
「你沒事吧?」
「我很好!謝謝外婆和媽媽幫我向佟老疏通。」
「佟老跟咱們家是老交情了,那不重要;倒是你,發生了這種事,要不要搬回家裡住?」
莫晴偷偷地望了老佛爺一眼,一臉的冰霜比冬天的北海道還冷,她可不想被凍死,所以還是算了吧!
「媽,我沒事的,況且我的修練還沒結束,若碰到一點挫折就逃回家裡去,永遠也不可能成功。」
「你這孩子,唉……」見孩子上進,做母親的當然喜悅;可看她辛苦,母親的心還是深深地揪疼著。
「搬不搬回來住無所謂;重點是,莫晴,昨晚跟你在一起的男人是誰?」老佛爺發威了。
莫晴立刻提起全副精神應對。
「外婆,他姓程,程聞人,是目前華人世界裡最厲害的魔術師,這趟回台灣是應邀來表演的。」她特別強調他的功跡,因為瞭解老佛爺不在乎一個人的出身,卻十分介意對方的能力。
「我倒想聽聽這姓程的,是怎麼個厲害法。」果然,老佛爺眼底露出了興味。
「在魔術界裡,每三年就會舉辦一次魔術師競賽,相當於魔術界的奧林匹克。程聞人曾是當屆冠軍。」
冰霜融了,老佛爺環布週身的嚴厲霎時消淡三分。「你們是怎麼在一起的?」
哦哦!交插質詢開始了。打從回台灣後,只要莫晴身邊一出現陌生男子,老佛爺就會開一場三堂會審,來討論她的行為以及那名男子是否值得交往。
「我昨晚逃跑的時候不小心撞到了一個小孩子;程聞人就是那孩子家人的朋友,他找到我們,還救了我們。」
「新聞報導,你們在咖啡廳裡打架是怎麼一回事?」
「佟老的保鏢想打我,他是為了保護我才跟他們打起來的。」
「是嗎?電視上看來不是那麼一回事。」
「因為記者只報導了結果,未追述前因。」
「好!」老佛爺一頷首,代表莫晴的理由她接受了。「那麼我問你,你跟那位程先生交往到什麼程度了?」
他們有交往嗎?她突然呆了。
「莫晴!」老佛爺一拍驚堂木。
「外婆,他只是偶然救了我,這不算交往吧?」
「今天是他送你來公司的吧?」
「因為我們今早一起上警局做筆錄,結束後,他出於紳士風度,所以才送我來上班的。」
「就這樣?」
莫晴點頭如搗蒜。「絕對沒有更多了。」她特別強調。「而且我們的個性南轅北轍,更不可能有進一步的發展。」她想保護他,無論如何也不讓「噩運」有纏上他的機會。
「噢……」老佛爺終於結束問題,閉目沈思。
莫晴抱著一顆忐忑不安的心呆立原地,隨著時間一分一秒經過,她彷彿等待宣判的罪犯,緊張得冷汗濕了一身。
十分鐘後,老佛爺的判決終於下來了。「以前,我問你這種事時,你從未否定得如此迅速、堅決;這回你的表現很失常。」
莫晴突然傻眼了,她……她真的有這麼反常嗎?
雖然戀愛運一直不好,活了二十五年,根本沒談過一場甜蜜的戀愛;但她還是渴望結婚,組織一個平凡的家庭、品嚐相夫教子的滋味。
她努力做社交、也不排斥與人交往,只是始終沒有好結果,反落個害人又害己的下場。不過她也沒在乎過,只要結局好,任何過程都可以被省略。
直到遇見程聞人,莫名地,她就是想保護他。
不希望他因她而惹上麻煩,只願他平平安安、快快樂樂,即使那得用她的遠離做交換,她雖不捨、卻也甘心。
只是為何會有這樣的想法?老佛爺沒提之前,她壓根兒沒注意到。
瞳PUB——
程聞人從中午就開始賴在裡頭喝悶酒,直賴到老闆看不過去,把他扔到原本是讓樂團駐唱的舞台上,叫他表演魔術。
「一個道具也沒有,你叫我表演什麼?」為何沒有人體會他的迷惘?他好可憐啊!
「喏!」老闆面無表情送上一副撲克牌、幾條不同色的手絹、一把硬幣、兩隻水杯。
「就這些?」程聞人張大嘴。
「技巧可以彌補一切。」老闆涼涼地說。
「可是……」他還想推托。
老闆一記白眼殺過去,他馬上投降了。
「我表演就是了。」無限哀怨地,堂堂首席華人魔術師程聞人,就在一家小小的PUB裡做起免費表演。
而且老闆還有要求。「兩小時一場,中間休息一小時,你給我連演三場,不准重複,聽見沒有?」
「聽見了。」好哀傷啊!但誰叫他當時年紀小不懂事,誤把惡魔老闆當救贖天使,成天在這裡混吃混喝兼混玩;結果一年下來,什麼糗樣都在這裡出盡了,還被拍下酒醉跳脫衣舞的照片、裱框以茲留念,成為他一生無法抹滅的痛。
「那就請你開始吧!」老闆帶頭鼓掌。「各位,讓我們一起歡迎名魔術師程聞人先生帶來的精彩表演。」
霎時,成串響雷般的拍手聲,險些兒炸翻PUB屋頂。
想當然耳,會在大白天中午便賴死在瞳PUB裡的,除了那票仰賴老闆救助的學生之外,還會有誰?
而老闆既是他們的衣食父母,他說的話無異於聖旨,大夥兒自然要努力捧場兼叫好嘍!
結果程聞人就變成了一隻被綁上架的鴨子,只能無限哀怨地使用克難的道具表演魔術,還得不停地將各式手法翻新再翻新。
所以當夜幕低垂,莫晴帶著一盒精緻點心上PUB感謝老闆和司馬臣的幫忙時,他已經被操得不成人形。
「你來啦?莫小姐。」老闆先看到她,站在吧檯裡對她招手。
「老闆你好,謝謝你昨天的幫助,這是我一點小小心意。」莫晴遞過禮物,但目光卻離不開舞台上那個形容憔悴的男人——程聞人怎麼會在這裡表演?
「還是女孩子懂禮貌,不像那些粗心男人,得了人家的幫助,不感謝也就罷了,還整天在你面前唉聲歎氣,觸你霉頭,活該要遭報應。」老闆說得輕描淡寫,莫晴卻聽得背脊發涼。
昨晚聽程聞人說老闆厲害,她還不信,這樣一名斯文男子,會使用什麼奸詐手段?如今看他談笑間就整慘一個人,才知「人不可貌相」這句話的真義。
「莫小姐,喝杯飲料吧!」老闆調了一杯七色彩虹給她。
「謝謝老闆。」她端過調酒。
「唉呀,瞧我大意的。」老闆突然一拍額頭,轉身走入廚房。
發生什麼事了嗎?莫晴一陣怔忡。
片刻後,老闆端著一盤義大利面送到她面前。「來,莫小姐,空肚子不宜喝酒,所以你還是先吃點東西,再喝飲料。」
咦?老闆知道她還沒吃飯。
老闆上下打量了她一眼。「你辛苦了。」
短短四個字,讓莫晴眼眶一陣酸澀。雖然從小就學著控制情緒,努力叫自己要看開,日子才會過得快樂。
可她畢竟也只是平凡人,從昨晚至今,地被嚇、被追、被通緝、棲身的公寓又遭祝融之災……一連串的事故早磨得她身心俱疲。
但她又沒有地方可以傾訴,所有的辛酸只能累積在心底,留待時間慢慢去沖淡,然後,消失!
這樣沒什麼不好,只是累了點。不過老闆的一句話,提供了她一條宣洩的管道,終於她能夠盡快擺脫那些負面情緒了。
「謝謝。」忍不住吸吸鼻子,她紅著眼眶吃起義大利面。
老闆搖搖頭,拍拍她的肩膀。「相逢自是有緣,莫小姐,歡迎你常來坐。」
放下叉子,她凝視著老闆,發現他溫柔的表相下,有著一顆被陰暗濃霧所包圍的心。不是善良、也非邪惡,他對人伸出援手即出自一片真心,不過並非不求代價就是了。
她明白,但直覺卻告訴自己可以相信他,即便日後得付出某些東西,以償今日得到的溫暖,她也不後悔。
「既然有緣,老闆就別再叫我莫小姐,直接喊我小晴吧!」
果真是名蕙質蘭心的女子,實在上道。老闆笑著揉亂她的發。「那我就不客氣啦!小晴。」莫家的小姐呢!他又給自己賺到一座超級大靠山了,真好。
匡啷地一聲巨響,幾乎是在老闆笑聲揚起的同時,舞台上的程聞人狠狠砸了自己的招牌,打碎兩只用來表演魔術的水晶杯。
「唉呀!」聽見杯子破裂的聲音,老闆瞬間變成一隻撲向兔子的惡虎,霍地跳上舞台。「程聞人——」天哪,他的寶貝收藏!
「我賠,多少錢你開吧!」看著自己的手,程聞人表情凝重如喪考妣。他怎會失敗?明明已經練習了這麼久,雖然舞台不是他熟悉的、道具也不是他用慣的,但技巧可以彌補一切啊!還是他連技巧都不行了?
「你……」老闆瞪著他,好半晌。「算了,第三場不必表演,你下去跟小晴一起吃飯吧!」
跟莫晴一起吃飯?程聞人大掌猛力抓著頭皮,他就是看到她才失態的啊!
一見她的臉,上午在莫氏企業受到的嘲弄就自動浮現腦海;他實在無法瞭解,為什麼一個人身處如此惡劣的環境中,還能笑得出來?
她的心不痛嗎?她的感情不會受到傷害嗎?還是她早已習得無情無慾,根本不在乎別人怎麼說?
可她若真無情,又豈會在昨晚面臨生死危機時,仍擔心會拖累他人,因此拒絕他提出的到瞳PUB尋求庇護的建議?
他不信她是無心人,那麼她的不在意就只能用一句話來解釋——她認命了。因為放棄了,所以能夠笑著面對一切磨難。
可惡,他討厭這樣的人。人生本就有許多不如意,因此大家才會這麼努力去克服難關,享受幸福。
卻有一種人,打一開始就爽快地放棄努力,只貪圖眼前的安逸,這樣的人跟米蟲有什麼差別?
「是男人就要勇敢面對問題、找出答案。少在這裡給我裝死,看了就礙眼。」老闆大腳將他踢下了舞台。
「哇!」當莫晴看到程聞人從舞台上跌下來時,一顆心跳上了喉頭。
「程先生,你沒事吧?」她三步並做兩步跑到他面前,伸出手想扶起他。
「我沒事。」程聞人一個挺腰、自行站起,避開了她的幫忙。
「呃……」莫晴有些錯愕。他在躲她嗎?這也難怪啦!自相識起,她便不停地給他惹麻煩,他想遠離也是人之常情,她瞭解,也可以接受。「那……你保重。」她聳肩,掩飾心底的落寞。
「等一下。」他拉住她欲離的身子。「我有樣東西要還你。」他翻出一團報紙包好的東西遞給她,那是她早上掉在他車裡的化妝包。
「什麼?」她打開報紙一看。「咦?」
「是你早上掉在我車裡的。」
「哦,謝謝。」她躬身道謝。
「我發現後,送到了你公司想還給你,沒想到卻碰上了一些事情,所以我沒等你出來就先走了。」因為老闆說,有問題就得去面對、找出答案。他想通了,若想瞭解她的不在乎是出自於「看開」還是「放棄」,就要努力試探她。
「你到我公司去了?」他不會是發現她的真實身份了吧?但也不可能啊!公司裡知道她底細的只有老佛爺和她母親,他們又沒見過面,怎可能洩漏她的秘密?
「你那些同事給人的感覺真的很差,好像人生除了傳播流言外,就沒別的事好做了。我真好奇,你怎麼待得下去?」
原來他是聽到有關她的謠言,所以才生氣的。莫晴鬆了一口氣。「時間可以證明一切,那些流言不理它便是。」
「你倒看得很開!」
「嘴長在別人身上,我又無法堵住它們,只有看開嘍!」
「可以辯解啊!你明明不是那樣的人,為何要任人譭謗?」
「但他們說都已經說了,我難道還能叫他們吞回去不成?」事實是已經發生的事,無法改變的。
「你根本就還沒有努力嘗試,就認為不可能辦到;這根本不是看開,你只是在逃避。」原來他的臆測是對的,她不是什麼心胸豁達的奇女子,只是個不敢面對挑戰的膽小鬼。
可惡!他的心好痛,明明她的認命就與他毫無關係,可為何他感到如此失望?
「我沒有逃避。」莫晴挺起胸膛。「就好像你剛剛打破的那兩隻杯子,不管你如何努力去黏合它們,也不可能回復到原先的白璧無瑕。這就是事實,除了接受,你還能怎麼辦?」
「這兩者根本不能相提並論。」
「為什麼不能?它們的道理是一樣的。」
「因為……」他從沒如此恨過自己不夠伶俐的口才,明知她的看開已走火入魔,他卻不曉得如何挽回。
「瞧,你也舉不出例子吧?」所以她才是對的。
「不對,雖然我不會說,但我知道你是錯的。」他大吼。
「我不曉得你為何突然提起這問題,又如此生氣。」莫晴搖搖頭。「但我真的認為在面對事實時,沮喪、憤怒、不甘……任何的負面情緒都是不好的,唯有誠心接受,平心靜氣,才能走出另一條路。」
「不論什麼事情,你都是這麼乾脆地選擇放棄嗎?」隱隱約約明白自己的心為什麼痛了,因為她的「想開」,不只對人、對事、對物,甚至對感情都是一樣。出了問題就再見,來者不追、去者不留。可那樣對真心喜歡她,卻因一時疏忽而造成隔閡的人,不是太殘忍了?
「我……」她一時被他眼底濃烈的哀傷震懾住,吶吶無法成語。
「對不起,打擾你們吵架了。」突然一道帶笑的男聲插了進來。
「司馬先生!」莫晴回頭,瞧見司馬臣。「呃……昨晚謝謝你了。」
程聞人歎出一口長氣,原來她是這麼地厲害,不論發生何事,她都能立刻回復冷靜,再想法子應對。
虧他昨晚還自以為英勇地救了她,說不定在她心裡,他不過是多管閒事的無聊人士一名。真令人洩氣!
「老頭是來找她的吧?那我走了,不妨礙你們談話,再見。」就當昨夜是一場夢,如今夢醒,他也該退場了。
「慢著。」司馬臣揪住他的衣領。「你還不能走。」
「為什麼?」
「因為你們還要上警局做一次筆錄。」
「早上不是做過了,幹麼再做一次?」
「事情有了新發展。」司馬臣將視線轉向莫晴。「早上莫小姐提出那位與佟小姐一同失蹤的宋先生,經調查確定,並無此人。」
宋先生並不存在?莫晴與程聞人面面相覷片刻,她錯愕地問:「那昨晚與我約會的人又是誰?」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