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月正春風(段可染) 第八章
    臨近天黑時的一陣勁風、數點疏雨,催落了一樹樹嫣香飄零的花兒。但見那潔白如雪的梨花雖已殘敗,猶不忍隨春歸去,借了東風的餘勢飄飄灑灑,漫天飛舞;常在枝頭鬧春意的杏花依依不捨地離枝而去,與那桃色撩人的桃花一道,編織成斑斕的錦鍛,紅紅白白地鋪了一地。徑旁綠草萋萋,尚有雨水結在上頭,一發顯得青翠欲滴。

    稍後,雨停風歇,暗香流動。一輪明月破雲而出,迤邐而行。行至深院的月亮門兒時,它特留殘步,投下淡淡的清輝,為倚在門旁的人兒照著一地的落花。

    兩截龍紋玉掌梳分攤在掌心,左邊一截只剩了「花月正春」四字,「風」從旁脫離,嫁與了右邊那一截。盡力將兩截拼湊起來,只是白費心機;想讓其恢復原樣,亦是癡心妄想。

    皇甫翩翩垂頭喪氣地將玉梳籠入袖中,蹲下身子,撿了一根枯枝數花朵。一朵、兩朵……朵朵花上都有安戲蝶的笑臉;一瓣、兩瓣……瓣瓣都是安戲蝶伸出手臂摟住謝幽娘的情形。

    她扔了枯枝,拾了數朵被雨水洗褪了顏色的殘花,用力將花瓣一片片撕下來。一瓣是「歡喜」,一瓣是「討厭」,及至數瓣之後,從她口裡喃喃道出的「歡喜、討厭」已不知不覺地變成了「走、不走」。

    「玉妹!原來你在這裡!」一道人影遮住了她,「我找了你一下午!」

    不用抬頭,她也知道是唐玉清。丟了手中的花朵,站起身,叫了一聲:「玉哥。」

    唐玉清興致很高,踮起腳,分開茂密的枝葉,摘了一朵尚未凋零的碧桃花,要插在她的鬢髮旁。她摸不透他的心思,也不敢開口拒絕,忐忑不安地任他將那朵她根本不喜歡的花插在頭上。他的手離了那有著數重花瓣的碧桃花,卻不忍離開她的鬢髮,由上到下順勢滑至她的臉頰。頭一低,親上她那光滑的額角。

    「不要!」皇甫翩翩用力將他推開。

    「為什麼不讓我親近?」

    「為什麼還要問我?」她勇敢地正視他,「你早已知道原因了吧?」

    「我怎麼會聽信那些謠言?」他再次靠近她,抓緊她的肩頭,「我只相信你。」

    「少自欺欺人了!」他的手勁那麼大,分明在提醒她,他並不相信她。

    「既然如此,你還裝什麼正經?扮什麼清高?已經在安戲蝶跟前賣過笑了,還在我面前立什麼貞節牌坊?」

    皇甫翩翩被他話語中的惡毒驚呆了。眼前這個人真的是那個溫文雅爾的玉哥嗎?她臉上的表情起初是茫茫然的,後來漸漸地變得冷峻了,「是!是!是!我就是要在你面前裝正經、立牌坊!你滿意了嗎?」

    他更緊地抓住她,渾身上下都氤氳著慾望的可怕氣息。嫉妒沖昏了他的頭腦,令他沒有發覺她痛得抽了口冷氣。

    「放開我!」皇甫翩翩怒由心生,一抬繡腿,向他的膝蓋踢去。

    唐玉清中了一著,毫不在意,不容分說,執意要一親芳澤。

    皇甫翩翩拚命地掙扎,鬢髮散亂,碧桃花滑落。就在她四肢無力的時候,一個家丁遲疑地走過來,稟報道:「少莊主,皇甫夫人請皇甫姑娘去偏廳用晚膳,同時莊外還有一個叫小順子的小男孩指名要見皇甫姑娘。」

    唐玉清喘著粗氣,放開皇甫翩翩,甩手向偏廳走去。皇甫翩翩乏力地靠在月亮門兒邊上,調整了一下呼吸,也跟了上去。

    小順子正焦急地在莊前踱來踱去,小嘴抿得緊緊的,既不回答秋憐葉的詢問,也不將唐玉清的冷淡放在眼裡。一見到皇甫翩翩後,他才放鬆了警戒,將她拉到角落裡,小聲道:「翩翩姐,戲蝶大哥受了重傷。我不知道該將他帶到哪裡去療傷,只好來找你。」

    皇甫翩翩心一沉,顫聲道:「他現在在哪裡?」

    「就在外面的馬車上。」

    不容細想,她拔足飛奔,躍上那輛停在牆邊的馬車。

    安戲蝶正躺在馬車的角落裡,衣衫破爛,遍體鱗傷,早已陷入了昏迷狀態。

    皇甫翩翩撲上前,搖著他的肩膀,連聲呼道:「安大哥!安大哥!你快醒醒呀!」

    可是他像不認識她似的,甩開她的手,胡亂嚷道:「翩翩!翩翩!我要翩翩!」

    皇甫翩翩心痛如絞,手足無措。驀地,她記起聚賢莊內什麼人物都有,其中不乏妙手回春、懸壺濟世的神醫,只要找出一個兩個來,就能治好安戲蝶的傷。一咬牙,硬著心腸,跳下馬車,要去找唐笑塵。

    「外面馬車上的人是安戲蝶吧?」唐玉清的冷笑聲尖利而刺耳,令她身形頓住,「只有他才會讓你如此緊張吧?」

    「玉清,你在說什麼!」秋憐葉見他話中帶刺,心中十分不滿。

    皇甫翩翩像見了救星似的,叫道:「娘,快去求求唐伯伯,救救他!」

    「翩翩,冷靜下來,慢慢說。」

    唐玉清又是一聲冷笑,道:「秋姑姑,還是由我來說比較好。貴千金的姘夫中了天鷹爪,活不過七天了。」

    秋憐葉大怒,喝道:「唐玉清,好歹我也是你的長輩!我不許你如此惡毒地中傷翩翩!」

    「娘,什麼是天鷹爪?什麼叫熬不過七天?」皇甫翩翩憂心忡忡地問母親,暫時沒有心思計較唐玉清的用詞。

    秋憐葉道:「天鷹爪是孤鷹堡堡主孫厲行的成名功夫,招式凶狠,爪上浸有劇毒。中其爪者,無藥可解,先是皮肉腐爛,七天後化為一攤膿水。你快告訴我,這是怎麼回事?」

    「不會的!不會的!」皇甫翩翩被震懵了,一個勁地搖頭,忽然,像是想起什麼似的,熱切地道,「娘,唐伯伯不是給過你兩顆續命丹嗎?你快給我!快給我!」

    「翩翩!」唐玉清大為心痛,抓住她的手,「別再執迷不悟了!安戲蝶已經毒氣攻心,別說續命丹,就是大羅神仙也難救!」

    皇甫翩翩像被推進了冰窖裡,直打哆嗦,半晌才尖聲叫道:「我知道!我知道!你早就巴不得他死了!即使能救他,你也不願意救的!」她用力掙開他的手,撒腿向外跑去。

    「翩翩,你要去哪裡?」秋憐葉大急,飛身上前扯住她的衣袖。

    「你們都不救他,我自己去救他!我絕不能讓他死!若是他死了,我也不要活了!」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秋憐葉被他們的關係弄糊塗了,能讓女兒要生要死的不是唐玉清嗎?

    皇甫翩翩古怪地望著她,胡亂道:「人命關天的事你們不管,卻在這些無關緊要的事情上糾纏不休!我真是錯認你們了!」

    秋憐葉見她一個勁地鑽牛角尖,擔心她陷入魔障,當下心一狠,摑了她一巴掌。皇甫翩翩吃痛,果然清醒過來,稍頃,又摀住胸口蹲下去,一張小臉痛得變了形,「娘,我的心痛得很!像被刀子割過一樣!我的心痛得很!」

    秋憐葉方寸大亂,摟住她道:「翩翩,你起來!我幫你去看看他!」

    母女倆剛要往外走,唐玉清上前攔阻,冷聲道:「秋姑姑,你眼裡還有我這個未來女婿嗎?玉妹年幼無知,即便有違婦道也還情有可原;而您呢?不抽薪止火也就算了,反而火上加油,幫著她不遵婦道,這就是姑父遺留下來的家教嗎?這就是人所敬仰的秋姑姑的作風嗎?若非親眼所見,玉清寧死都不敢相信!」

    這一番話說得秋憐葉啞口無言,長歎一聲,道:「罷!罷!罷!你們小輩的事,我再也不管了!」

    皇甫翩翩聞言拂開她的手,繞過唐玉清,獨自向外走去。

    唐玉清身形一晃,伸出手臂攔住她,道:「我不許你去!」

    皇甫翩翩早料到他不會輕易放她走,心一橫,拔下頭上的金簪,指住自己的喉嚨,一字一板道:「我已準備好血濺聚賢莊!」

    秋憐葉大驚失色,欺身上前,要去搶她手上的金簪。皇甫翩翩手一緊,金簪刺入了皮肉,細細的血絲隱約可見。她絲毫不覺得痛,也不害怕,只執拗地望著唐玉清,絕不屈服。

    唐玉清彷彿受了重重一擊,眼神空洞,嘴唇發白。

    秋憐葉束手無策,哭叫道:「傻孩子,你怎麼這麼狠心!我含辛茹苦將你養大,是要你來傷我的心嗎?你走!你走!就當我從來沒有生過你!」她推了一把皇甫翩翩,趁機將一個荷包扔入她的袖筒。

    唐玉清像根木頭似的,被秋憐葉拉至一邊,眼睜睜地看著皇甫翩翩從他眼皮底下走過。

    「皇甫翩翩。」他輕聲叫道,「你我二人從此恩斷義絕,老死不相往來。如有違背,誓同此劍!」言畢,他緩緩撥出青銅劍,將其折為兩段。

    皇甫翩翩身子一僵,固執地不肯回頭,強忍住淚水,義無反顧地走出聚賢莊的大門。小順子正在馬車旁翹首企盼。她拍拍他的頭,提醒他也像是在提醒自己,「冷靜!一定要冷靜!」上車後,她已經想好了今後的去處——永州。對醫術頗有研究的姬姑姑一定會治好安戲蝶的!她將意思與小順子一說,小順子馬上坐到車伕的位置上,一揚鞭,駕著馬車往永州方向馳去,很快,就將聚賢莊遠遠地拋在身後……

    安戲蝶的情況很不穩定,馬車的顛簸更讓他受盡折磨。他時而清醒,時而昏迷;平躺著會喘不過氣來,坐著時又冷得渾身打抖。皇甫翩翩竭力定下神來,尋思著說點什麼來分散他的注意力。她嘗試了一下,很快就放棄了,因為她還沒能說完一個完整的句子,淚水就哽住了她的喉嚨。她狠狠地絞著自己的雙手,想用肉體上的痛苦來減輕精神上所受的折磨。這是一種叫人多麼無法忍受的折磨啊,眼看著他痛苦,她卻不能分擔。

    袖內的兩截龍紋玉掌梳隨著她的手的抖動發出「叮叮」的撞擊聲。她慌忙把它們按住,手觸到之處,似乎還有別的東西。掏出來一看,原來是一個繡有海棠花的荷包。荷包內裝有一些銀兩和一個朱紅色的小錦囊。扯開錦囊,裡面赫然放著兩粒米色的丸子,正是母親從來都不離身的續命丹!

    她又是感激又是慚愧,又是歡喜又是難過,心急地將一粒續命丹嚼碎,餵入安戲蝶的口中。才半炷香的工夫,安戲蝶已從譫妄狀態中掙脫出來。

    皇甫翩翩欣喜若狂,眼淚奪眶而出,情不自禁地抱住他,叫道:「安大哥!安大哥!你嚇壞我了!」

    「翩翩,是你嗎?」他認出了她,強笑道,「為什麼要哭?在擔心我嗎?莫要怕,我不會死的……」簡簡單單的幾句話花費了他許多精力。猛烈的一陣咳嗽後,他的嘴角溢出一絲烏黑的血水。

    續命丹雖然有效,卻只能暫時延長他的性命,並不能徹底根除他體內的毒素。

    但只要還有一線希望,就不應該放棄!皇甫翩翩用袖口擦去他唇邊的血,更緊地摟住他。

    馬車外,月亮正冷冷地俯視著地面,投下無情的淒涼的光芒;天際散落著七八顆疏星,閃著幽幽的光;張牙舞爪的樹影子像飄渺的鬼似的一個接一個地掠過車身;茂密的樹林子裡傳來不知名的野獸的嚎叫聲,狂野、刺耳。惟一真實可靠的是小順子。他傴著小小的身子,已經疲乏得甩不起鞭子,可他還是用嘶啞的聲音急急地吆喝,彷彿這樣就可以令馬跑得更快些。

    皇甫翩翩欠起身,想把小順子換進來休息一下。安戲蝶察覺到她的動靜,清醒過來,劍眉微聳,費力道:「你要離開我嗎?」

    她搖搖頭,道:「不,小順子累了,我想讓他進來陪陪你。」

    安戲蝶閉上眼睛,道:「去吧。」可話音剛落,他就做出了完全相反的舉動——他緊緊地摟住她的纖腰,將頭靠在她的胸前,彷彿夢中的囈語般喃喃道:「翩翩,不要離開我。」

    皇甫翩翩屈腿跪著,攬住他的肩膀,下巴抵住他的頭髮,柔聲道:「噓,我在這兒。」

    他宛如孩子般貪戀她的懷抱,那兒柔軟、溫暖。漸漸地,他安靜下來;可過了一會兒,又像被嚇了一跳似的醒過來,直到確信她還在身邊,才又放心地閉上眼睛。

    皇甫翩翩盡量挺直身子,好讓他靠得更舒服些。她的腿開始發麻,膝蓋彷彿失去了知覺。她並不在意這些,只是心滿意足甚至有點兒高興地望著他的臉,那雙好看的含有深意的眼睛不太安穩地閉著;總噙著笑意的嘴微微張著,呼出勻稱的氣息……這是一張卸下了刺的毫無防備的臉。在這之前,他一直是掌握全局的主宰;一個小插曲,讓他毫無保留地露出了脆弱的一面。如果說,她以前是因為某種不得已的原因而牽掛他,那麼現在,她可以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能和他在一起,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這一刻,她覺得只要安戲蝶平安無事,她什麼都可以不要了。名聲、地位、金錢……所有的一切都比不上安戲蝶的性命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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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輛殘破的、快要散架的馬車歪歪扭扭地從山坳處駛出來,吱吱啞啞地被兩匹老馬拉至一家路邊小酒肆時,再也承受不了重負,被無常勾了魂去,壽終正寢了。只見一隻輪子無力地癱倒在路邊,另一隻輪子以其快無比的速度滑下斜坡,到了田梗上還不肯罷休,硬是要陷入田間,壓倒一片新插的秧;馬車的主體車廂在地面垂死掙扎一番後,也回復了它的本來面目——幾塊粗糙的木板子。馬兒受了驚,拖著車把,一溜煙地跑去,很快就不見了蹤影。

    皇甫閒人罵罵咧咧地從灰塵中爬起來,嚷道:「我說姑奶奶,你就不能找一輛好一點的車嗎?差點沒把我這把老骨頭摔斷!」

    「你還嫌車破?」何月香跳起來,喝道,「若不是老娘急中生智,從孤鷹堡裡偷了一輛馬車,你小子甭想活著出來!」

    「得!得!橫豎都是死,摔死好過被打死。」皇甫閒人習慣性地伸出右手做執扇狀,往左手一敲,這時才發現手中並無折扇,一時心灰意冷、長吁短歎起來。

    「老娘還沒死哪!你哭喪個臉幹什麼?」

    「唉!」皇甫閒人重重地歎了口氣。

    何月香懶得理睬他,轉身叉腰,對著散架的車廂道:「喂!我說你!死在裡面了嗎?」

    「真失禮。」桃紅從從容容地站起來,儘管衣裙不整,臉面倒是乾乾淨淨的,鬢髮更是出奇地齊整。原來她遲遲不起來,就是為了躲在灰塵裡面梳妝打扮。

    「哈哈哈!」何月香笑得彎下了腰,指著桃紅說不出話來。原來桃紅在匆忙中顧了這頭,忘了那頭,只將頭部細細收拾了一番,還沒來得及整理衣裙,更沒有發覺車簾兒勾在她的後襟上,破破爛爛地拖了一地。

    桃紅的臉皮一向就厚得很,根本沒將她的笑放在心上。裊裊婷婷地走到皇甫閒人面前,備加慇勤地問道:「閒人哥哥,你怎麼了?是不是傷口疼?」

    「我的傷算什麼!」皇甫閒人哼了一聲,轉而又痛心疾首道,「我心愛的扇子,我那心愛的扇子啊,再也活不轉了!」

    「扇子?再買一把不就得了!」

    「你懂什麼?我那扇不是普通的扇!那是與我朝夕相處、相濡以沫、恩恩愛愛過了十數年的妻啊!」

    「噓!閒人哥哥,你這話千萬不要跟外人講起,不然活活笑煞人家。若遇到那不知事的愚魯之徒,還要將閒人哥哥當傻子打一頓哪!」

    何月香止了笑道:「你這個『不是外人』的人難道不知道皇甫傻子生平最愛的是什麼嗎?」

    「最愛的當然是我!」桃紅理直氣壯道。

    「嘖嘖!這女人臉皮之厚,實屬罕見。」皇甫閒人長揖到地,畢恭畢敬道,「小生今日才知道天地之大,無奇不有。大開眼界!大開眼界!」

    「你怎麼這樣說人家?」桃紅一跺腳,故意裝作生氣的樣子,飛快地轉個身,將「與眾不同、分外窈窕」的背影留給皇甫閒人。她暗中打算著:等會兒他過來賠罪時,她一定要板著臉,不隨便開口;直到他再三告饒了,她才會送給他一個甜得膩死人的笑。

    令人氣惱的是,皇甫閒人遲遲都沒有來給她賠禮;她為了保持那個自認為美麗的姿勢,連腰板都挺得發酸了!佯怒薄嗔地一回頭,才發現皇甫閒人早已與何月香進了小酒肆,身後倒有幾個無所事事的閒漢望著她嘻嘻哈哈地笑。她惱道:「笑什麼笑!沒見過女人嗎?」那幾個閒漢笑得更厲害了。她翻了個白眼,學著何月香的樣子,挺胸收腹,扭腰擺臀,風姿綽約地往小酒肆走去。身後,爛布飄飄,別有一種風采。

    走進酒肆,在皇甫閒人身邊坐下後,她一拍桌子,語不驚人誓不休地喝道:「拿酒來!我要借酒澆愁!」

    皇甫閒人吃驚不小,慌手慌腳地將大小酒瓶搜羅至自己肘下,生怕一不留神就讓桃紅搶了去。

    桃紅反怒為喜,甜甜笑道:「閒人哥哥,你是怕我醉嗎?」

    「非也,非也。」皇甫閒人痛定思痛道,「我妻不幸仙逝,已讓我痛不欲生;如果我惟一的「愛子」再慘遭毒手,我豈不是會生不如死?桃紅妹妹,請你高抬貴手,饒了我吧!」

    桃紅哭笑不得,道:「原來……你真是個傻子!我還是趁早回到公子身邊為妙。」

    「對,對,對!」皇甫閒人大為贊同,雙手依然謹慎地守護著他的「寶貝兒子」,「我估計你家公子此時已經跑回『月月香』了,你趕緊去的話還能陪他吃吃酒。」他低頭咬住酒瓶,美滋滋地呷了一口酒。咂咂嘴,話鋒一轉,又道:「不過,他受了重傷,上馬車時就已是強弩之末,也不知還有沒有力氣吃酒。若不是為了等你,」他望了一眼何月香,「我斷不會丟他在車上。還有你,」他朝桃紅努了兩下嘴,「不好好地照顧他,跑下車來幹什麼!女人,」他搖搖頭,「不堪重用!」

    何月香居然毫不生氣,笑吟吟地問道:「兄弟,你身上可帶有銀兩?」

    皇甫閒人道:「你應該知道我辦事前一向不帶這些累贅的。」

    何月香又轉頭問桃紅:「你呢?」

    桃紅搖搖頭,道:「出來得匆忙,忘記帶了。」

    「既然如此,我們兩個『不堪重用』的女人還呆在這兒幹嗎?就讓這有用的男人來付酒錢好了。」何月香一扔酒杯,飛快地起身,拉起桃紅就往外跑。

    皇甫閒人這才發現大事不妙,悶悶不樂地吃了幾口酒後,在老闆的特別「關照」下,脫下月白色的長袍,將就著抵了酒錢。

    提著兩條竹竿似的長腿,慢吞吞地沿路而行,所到之處皆聽人言及昨晚安戲蝶將聚賢莊的未來少奶奶拐走之事。當下又驚奇又好笑,急匆匆趕至「月月香」,見到何月香二人,笑道:「二位得罪不起的姑奶奶,沿路來,可曾聽到什麼消息?」

    何月香喝道:「少耍貧嘴!你這廝說安兄弟已經到了這兒,你倒是看看,他現在在哪裡?」

    「當真不在嗎?」皇甫閒人還道是何月香捉弄他,笑嘻嘻地往裡屋走去。果然沒有看到安戲蝶與小順子,不由著了慌,道:「莫不是你們將他藏起來了?」

    桃紅翹起蘭花指,指著他道:「閒人哥哥,你真是不一般的傻。我們前腳剛進門,你後腳就跟到。即便要藏,也沒有時間呀!」

    「是了!是了!」皇甫閒人一拍額頭,自我安慰道,「那小子福大命大,說不定真的拐了皇甫姑娘私奔了呢!」

    何月香道:「果真這樣,倒是好事一件。只怕……」一皺柳眉,將不吉利的話吞下肚,轉移話題道:「這次的莊家定是蔥綠那臭丫頭無疑。她居然願意花十萬兩紋銀來買我等三人的性命,真是大方之極。好在銀票已經到手,等安兄弟平安回來後,再妥善分配不遲。」

    皇甫閒人呵呵笑道:「屆時我定要將那廝痛打一頓,看他還敢不敢不辭而別!」

    桃紅笑道:「我亦要趁機踢他兩腳!」

    三人皆嘻嘻哈哈地耍笑,力圖消除心中的不祥之感。然而,時光匆匆,春盡夏來,安戲蝶一直沒有出現。那張十萬兩的巨額銀票平平整整地壓在米甕下,也一直沒有動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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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江後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換舊人。

    在這個鼎盛的時代中,沒有獨領風騷的風雲人物,即便有,也只是曇花一現,瞬息之間就會被更新更年輕的面孔所取代。現在,健忘的人們所關注的不再是曾孤身一人剿滅數百個強人的舊日英雄唐笑塵,而是他的兒子,年僅二十二歲的青年豪傑——唐玉清。

    唐玉清的迅速崛起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跡。在五月五日端午節之前,人們讓他三分尚且是看在他父親的薄面上;而在端午之後,若還有人在談起唐玉清時不帶點敬畏的語氣,就可以斷定此人不是冥頑不靈之徒,便是孤陋寡聞之人。因為在端午那天,在人人都吃粽子、爭看龍舟的時候,唐玉清獨自闖入孤鷹堡,赤手空拳打殺了孫厲行,並生擒其愛妾蔥綠;隨後又從蔥綠身上入手,抽絲剝繭、順籐摸瓜,揪出其幕後主腦人物田甜,廢其武功、放逐山林,其黨羽皆作鳥獸散,為眾多冤死的武林人士報了仇。唐玉清因此成為新一代的領袖人物,其事跡亦成了人們茶餘飯後津津樂道的主要話題:遠至他三歲時顯神勇,打敗一個大他幾歲的男孩,中到幾個月前,他的未婚妻與人私奔,至今下落不明,近到他與「月月香」的老闆娘來往過密、關係曖昧……事無鉅細,有真有假,越傳越遠,漸漸地,唐玉清其人在眾人口中變得神乎其神,玄之又玄。

    事實上,唐玉清還是以前那個唐玉清,在因嫉妒而產生的癲狂消除之後,變得更加溫和、謙遜,更顯其家教之嚴謹、品德之高尚。

    眼下,他坐在「月月香」裡最好的位置上,斯斯文文地喝最好的酒,安安靜靜地聽人閒談。眾人都認得他,言談之間頗為顧忌,只說些家長裡短的閒話消磨時光。

    何月香午睡初醒,懶梳妝,只在唇上點抹了一層淡紅的顏色,穿一件窄窄的春衫,系一條大紅花絹裙,恰到好處地勾勒出極其風流的曲線。倚著櫃檯,閒嗑瓜子,懶得與眾人周旋。

    偏巧在這時,從門口走來一個高大粗笨的漢子,進門就嚷道:「給俺上兩斤好酒、一斤牛肉來!」聽口音不是本地人,倒像是山東來的。

    自有酒保替他準備酒菜不提。

    這漢子提著酒壺咕嚕嚕灌了幾大口,用袖口一抹嘴,粗聲粗氣地問酒保道:「兄弟,聚賢莊離此地還有多遠?」

    酒保提了油盤,躬著腰回答:「不遠,往南直走,頂多費一個時辰。」

    「他奶奶的!居然還要費一個時辰!俺那婆娘性子最躁,等得不耐煩了,定會做個大大的閉門湯給俺吃!」

    「客官是來探親的?」酒保習慣性地客套了一句。

    「可不是怎地!」那漢子再不多話,狼吞虎嚥地吃完一大盤牛肉,又三口兩口地將酒灌下肚,抹抹油嘴,站起身,緊一緊腰帶,就要往外走。

    酒保慌忙攔住道:「客官,您還沒給錢哪!」

    「他奶奶的,瞧俺這記性!」那漢子一擼鼻子,笑呵呵道,「俺忘了跟你說了,你若要酒錢,就找聚賢莊的少莊主要去!」

    何月香聞言,吐出瓜子殼,問道:「此話怎講?」

    那漢子道:「俺是跑單幫的,東南西北到處跑,什麼地方都要去……」

    酒保打斷道:「我說客官,您就不會揀緊要處說嗎?」

    那漢子一瞪眼,喝道:「俺跑單幫四處跑難道不是緊要事嗎?若是俺不跑單幫,怎麼養家餬口?若是俺不跑單幫,又怎麼會跑到長沙,在那兒見著唐家少奶奶呢!」

    眾人俱是一驚,面面相覷,不敢多言。

    唐玉清彷彿沒有聽到那漢子的話似的,若無其事地淺斟低酌。

    那漢子說得越髮帶勁了,「兩個多月前,俺在長沙一帶賣土貨,賺了點錢,就雇了輛馬車游大街,也想過過有錢人的癮。」說到這兒,他不好意思地乾笑了兩聲,「誰知到了城門口就被阻了去路,你們猜是怎麼回事?」他故弄玄虛地停頓了一下,見眾人皆凝神細聽,心下十分滿意,「原來是俺前面的馬車散了架,停在路中間走不動了!俺下車一瞧,只見一個恁俊的姑娘帶著一個小男孩,還有一個病得快要死的年輕男人,站在馬車旁發愁哩。

    「那姑娘看見俺,就像看見菩薩一樣,十分歡喜,連著叫了俺好幾聲大叔。俺一看她那模樣,就知道她是想要俺的馬車哩。俺尋思著『與人方便,自己方便』,就二話沒說,將馬車讓給了她。那姑娘要給俺錢,俺硬是沒要,還幫著她把那青年人抱上車,直到他們走得沒影了,俺才走進城去。

    「一路上,俺都在回想剛才那事兒,心裡挺得意的。想多了幾遍,俺腦子裡忽然靈光一閃,猛然發覺那姑娘俺見過!俺認得她是聚賢莊未過門兒的媳婦兒,兩年前俺來看俺婆娘的時候,遠遠地見過她哩!」

    「大傢伙兒心裡肯定在犯嘀咕,說這粗漢是在信口雌黃哩!」那漢子見眾人一臉懷疑,忙解釋道,「其實剛開始時俺也不敢肯定,可後來俺想起那姑娘臨走前說的一句話……」

    「什麼話?」酒保怕他扯遠了,連忙問道。

    「那姑娘模樣俊,說話也中聽。她說『大叔的大恩大德,翩翩沒齒不忘。日後有緣相見,定當湧泉相報』。你們聽聽,『翩翩』,不就是唐家少奶奶的閨名嗎?」那漢子得意地笑了兩聲,又接著道,「俺當然不會要她的什麼『湧泉相報』,俺只要來了聚賢莊能討碗不要錢的酒喝就心滿意足哪!」

    那漢子一口氣說了這麼多話,有些口乾舌燥,隨手拿了臨桌客人的酒,喝了個乾乾淨淨。那客人也不敢爭持,任由他去。

    唐玉清大概有些醉了,把不穩酒杯,酒水全灑在衣襟上。

    何月香一把將盛瓜子的白碟子掃落地,發狠道:「你這癡漢!要吃白酒直說就是,何必編著法兒來騙酒吃!你說那青年男子病得快要死了,你怎麼就看得出來他病得快要死了?」

    那漢子被她嚇了一跳,癡癡呆呆道:「俺生來是個直肚腸,有什麼就說什麼,從來不知道打謊。那男子渾身是傷、滿嘴胡話、面色慘白,可不就是快要死的模樣嗎?」

    何月香越發氣惱,高聲喝道:「快走!快走!我也不要你的什麼酒錢,只求你日後莫要來了!」

    那漢子甚不服氣,走了老遠還兀自嘟囔個不停。

    何月香滿心煩躁,將客人連同酒保一個個趕出門外,嚷道:「都走!都走!老娘今日心情不好,不開店了!」

    待去推唐玉清時,才發現他趴在桌面上,已經醉倒了。她歎口氣,撇下他正要走,他卻出其不意地拉住了她的手腕。她也不掙扎,也不看他,在春凳的另一端坐下去,溫柔地將他的頭抱在懷裡,輕聲道:「為什麼要那般折磨自己呢?」

    像個受盡了委屈的孩子終於聽到一句公道話一樣,他再也抑止不住自己,痛痛快快地哭了起來。哭得那麼大聲、肆意,真不像個成年男人。她一點兒也不吃驚,也不想說什麼話來安慰他,只任由他哭去。

    漸漸地,他的哭聲小了,隱約覺得抱著他的人就像母親一般可親,耐不住,他將苦水一股腦兒向她倒去:「其實……我一點都不在意……真的不在意……我只是恨她欺瞞我。我殺孫厲行,只是想證明給她看,我並不比他差!可是她不要我……她不要我……」

    她當然知道「她」和「他」是誰,她和「他」相處了那麼久,「他」不也一樣不要她嗎?感情的事誰說得清楚呢?她抬起頭,硬將淚水逼回去,柔聲問道:「你要我嗎?」

    他沒有出聲,伸出雙臂抱住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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