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夢吧?
若不是夢,怎麼會和夢中所見的情景一模一樣?
是鬼魂吧?
若不是鬼魂,只能相約來世的人怎麼可能出現在今生?
不!這不是夢!這不是鬼魂!
站在眼前的是個活生生的人!可以觸摸可以依靠,並不會像夢中那樣飄然遠逝,更不會像鬼魂那般渺茫難期!
謝幽娘緊緊地抓住安戲蝶的手,氣咽喉堵,一個字都說不出來。淚眼——中,將他看了又看,端詳了再端詳,一遍遍提醒自己,這真的不是夢!
安戲蝶並不想哭,可是止不住,兩行淚水順著臉頰緩緩流下來。在謝幽娘的面前,他變得傻乎乎的,簡直弄不清楚在心頭翻滾的究竟是極度的狂喜還是刻骨的悲哀。他任由她將他牽到聚賢莊的偏廳裡去,像踩在雲堆上面似的,飄飄蕩蕩,悠悠忽忽,不敢置信。模模糊糊中,他覺得自己忘記了一件重要的東西,可怎麼想也想不起來那重要的東西到底是什麼。
在偏廳分主次坐定後,一個眉清目秀的丫鬟奉上兩杯茶,一杯龍井,一杯苦丁。前者用來待客,後者是專為莊主夫人準備的。
直到這時,安戲蝶的魂魄才回到軀殼裡,鎮定下來後,思路漸漸清晰起來,但依然說不出什麼話,只輕輕地問了一句:「小師妹,你好嗎?」
就這一句話,牽惹出多少如雲煙般紛亂的前塵往事!謝幽娘的記憶像一眼泉水汩汩地流動起來。那個已化成灰燼的小村子立刻恢復了它的原貌,寧靜安謐地佔據著郴州邊緣的一角。她梳著兩根小辮,穿著玄色花袖襖,系一條半舊的五色梅淺紅裙子,正躡手躡腳地走近書房,躲在門背後向裡窺視。果然不出她的所料,師兄又在睡覺!這個師兄呀,真是屢教不改,平日裡生龍活虎的,偏偏一拿起書本就犯困!
她拿捏著喉嚨,學著父親的模樣重重咳嗽了一聲。
他居然毫無反應。
她乾脆大踏步走進去,搖著他的胳膊,連聲叫道:「師兄,醒醒!快醒醒呀!」
師兄不甚情願地撐開眼皮,黑黑的眸子裡盛滿了睡意,「小師妹,又要罰了嗎?」
「嗯。」她故作嚴厲地哼了一聲,「不過,如果你能背出爹爹昨天教的詩,我還可以考慮考慮從輕處置。」
師兄眨眨眼,道:「師父教的我不記得了,可是小師妹說的話我都記得。」
「哦?說來聽聽。」
「大前天,小師妹說『莫等閒白了少年頭,空悲切』;前天,小師妹說『流光容易將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昨天,小師妹說『一寸光陰一寸金,寸金難買寸光陰』。瞧,我都記得清清楚楚哪!你還要罰我嗎?」
這幾句話都是她在懲罰他的時候說的,沒想到他記得這麼清楚。她心裡樂滋滋的,抿嘴笑道:「當然要罰。不過,不是拿戒尺打掌心,而是罰你替我摘一朵最好看的映山紅來做竹子花。」
他拿她的玩笑話當了真,果然冒冒失失地爬到半山腰去摘映山紅,結果踏空了一塊山石,差點兒墜下山來。
她嚇得魂都飛掉了,他卻興高采烈地跑下來,臉上全是汗,手心裡還抓著那束差點要了他的命的花。
這花來得多麼不容易呀!她決心找一枝最嫩的竹子來襯托它。走了很遠很遠的路,她終於找到了一枝水綠色的嫩竹。當竹子花完成的時候,她回眸笑道:「師兄,好看嗎?」
然而,站在她身後的並不是師兄,只是一個陌生人。這人穿著一領玄青剪絨襖子,頭戴逍遙一字巾,笑嘻嘻道:「今天晚上,我會到你家去迎親。」
她櫻唇微翹,露出一絲絕美的微笑,並沒有把他的話當一回事,輕輕巧巧地經過他的身旁去找師兄。
事到如今,她還為當時的輕率感到深深的悔恨。如果她不讓師兄摘映山紅,她就不會去找竹子;如果她不跑那麼遠,就不會被那個陌生人看中;如果她稍有點警惕心,全村的人就不會遭到滅頂之災;如果不發生這些事,她一定已經和師兄成了親,鸞鳳和鳴,相親相愛;如果,如果……
想到這裡,她自憐地一笑,笑得又淒又美。
安戲蝶立刻就注意到她的不同。雖然她的模樣和十年前並沒有什麼區別,可是她的笑,比從前更高貴、更矜持、更有分寸;她的穿著打扮、言行舉止、身份地位更是不可同日而語。他的心漸漸平靜下來,雖然有失望,但更多的是高興,替現在的小師妹高興。在這一瞬間,他想起了另一張笑臉,嬌美中有倔強、固執中不乏柔情的一張笑臉。這時,他才恍然大悟:難怪自己總覺得忘了什麼,原來是把皇甫翩翩忘記在莊外了!當下雖然有些著急,卻並不擔心。皇甫翩翩自然會照顧好自己,此時的她不是在吃就是在睡。她的好習慣,他可是知道得一清二楚!
「時光容易將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謝幽娘深深地歎了口氣,並沒有忽略在他臉上一閃即逝的笑意。師兄還是十年前的師兄,可感覺卻完全不同了。現在的他渾身上下充滿了男性魅力,再也看不到往日稚嫩的影子;而保存在她的記憶裡的,卻一直是那個初生牛犢般的年輕小子。這種衝突讓她覺得他很陌生,似乎他是另外一個人;同時,她發現沒有她的參與,他一樣活得輕鬆愉快,她不由感到無比失落,甚至還有些氣憤了。
安戲蝶並沒有沉浸在回憶中,他更關心的是謝幽娘的近況。
「小師妹,」他道,「你是如何來到聚賢莊的?」他被強人擊倒後,是姬姑姑救了他。等他養好傷,再沿著小河流去找小師妹,哪裡還能找到一絲蹤影!
「我跳下河後,昏昏沉沉的,失去了知覺。醒來後,發現自己已經躺在床上。是唐笑塵救了我。」謝幽娘並不太願意談起這段事,因此草草帶過,「我回去找你們,可一切都化成了灰燼,連屍骨都找不到。」
「因為無處容身,姬姑姑將我們帶到了湘西,那是她的老家。沒想到,我們就這樣錯過了。」
「你們?還有我爹爹和媽媽嗎?」謝幽娘的心突地跳了一下。
「嗯。」安戲蝶猶豫了一下,沒有將實情告訴她:師父因為傷勢太重,在強人洗劫村子的那天就已去世;而師娘……小師妹這麼柔弱,不一定經得些這些打擊。來日方長,他決定以後再將一切慢慢地透露給她,讓她有能力承受。
「我真是不孝。」謝幽娘又是淚流滿面,「爹爹、媽媽還活著,我竟渾然不知。」
「這不怪你。」安戲蝶柔聲道,「待唐莊主的壽辰過了,我帶你去看他們。」
「全憑師兄做主。」謝幽娘的心裡升起一股微弱的希望。也許上天安排他們重逢,就是為了讓她回到他的身邊,再續前緣。雖然在聚賢莊養尊處優、悠閒自在,不為俗事所煩惱,可是,她並不快樂。
「小師妹,」安戲蝶不經意地瞧了一眼門外,「我有點事,暫行告辭了。你多多保重!」
謝幽娘依依不捨地將他送至門口。
牆外,早不見了皇甫翩翩,只有冷清的風徐徐掠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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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甫翩翩漫無目的地亂走,走累了,就倚著樹幹休息一會兒。想撿根枯枝當劍耍,卻因沒人欣賞,提不起興致,就作罷了。
籠在袖子裡的斷梳和雞蛋互相碰撞著,發出輕微的聲音,她也懶得理。光是想到安戲蝶和謝幽娘雙雙走進莊的時候,連望都沒有望她一眼,她就提不起勁來。
她沒想到安戲蝶也會流淚,不由感到非常驚奇。她一直認為他就像那高大卻不挺拔的廣玉蘭樹一樣,堅忍、沉默、粗獷,從不輕易地流露自己的真實感情。她有幸兩次都見到了他真情畢露的模樣,一次是在永州城郊的破廟裡,剛才是第二次。而兩次讓他打開心扉的都是他的小師妹,可見小師妹在他心裡佔據了多麼重要的位置。更讓人意料不到的是謝幽娘居然就是他在睡夢中都念念不忘的小師妹,真是想不到!
那麼,在他的眼裡,謝幽娘和她,究竟誰更重要些?他口口聲聲地說要帶她走,是因為他的確對她有了情意,還是只因為發生了那件事?如果他真喜歡她,又怎麼會在見到謝幽娘後就完全忘記了她?如果只是因為那件事,他為什麼又說她和蔥綠是不一樣的?
她的腦子裡充滿了疑問,思維很混亂,像一團麻,剪不斷,理還亂。忽然,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傳來,暫時轉移了她的注意力。閃到路旁,引頸觀看,只見塵土飛揚處,出現了唐玉清和他的寶馬。她本能地想躲避,卻發現周圍並沒有可以藏身的障礙物,萬般無奈,只能靜靜地站著。不料,唐玉清似乎並沒有看到她,快馬加鞭,從她身邊急馳而過。
這可不像唐玉清的作風。她有些奇怪,卻不願多想。待風住塵消,她才踏上正道,繼續往前走。也不知走了多久,竟在無意中來到了洞庭湖畔的「月月香」酒肆。
「哎喲,」酒肆裡有人格格笑道,「閒人哥哥,你也幫我評評理呀!」
這甜美的聲音中飄蕩著春意,那麼熟悉,好像在哪兒聽過似的。皇甫翩翩猛地想起這是桃紅特有的聲音,嚇得停住了腳。
「這種事不在我的管轄範圍之內。」一個老氣橫秋的男聲響了起來,「倒是你的衣領,如果稍稍拉攏一點,就能讓那位老兄得空喝杯好酒。你看他,光顧著看你,把一瓶醋當成酒喝光了還不自知。」
桃紅似乎笑不成言了,「哎喲哎喲」直叫喚。另一個稚嫩的聲音不悅道:「桃紅姐,你快跟我回去吧。」
原來小順子也來了。
皇甫翩翩愧疚之極,苦竹把小順子交付給她,她卻將他留在了安戲蝶身邊,真是太不負責任了。有心進去詢問一下他的近況,又擔心桃紅已經知道她和安戲蝶之間的事。一時間,進也不是,走也不是,左右為難起來。
「來了『月月香』,哪有不進門的道理?」一頭烏黑發亮的驢子邁著方步,載著何月香從柳樹下轉了出來。待到了皇甫翩翩眼前,她將韁繩一甩,高抬起右腿,跳下驢背來。那驢既不叫喚,也不走遠,老老實實地停在一棵柳樹下吃草。
皇甫翩翩直盯著何月香看,覺得她的一舉一動都是那樣迷人、耐看。很自然地,她將她和安戲蝶聯繫起來,因為兩人身上都有著風霜感,因為兩人身上都有著同樣的看透世情、無可奈何的氣質。
何月香伸出玉臂,挽住她的手,將她帶進了酒肆。
笑聲戛然而止,氣氛變得異常尷尬。
「翩翩姐!」幸好小順子跳了起來,抓住皇甫翩翩的手,歡喜道:「原來你在這裡!」
他的臉還是那麼圓,鼻子還是那麼癟,眼神依然誠懇、堅定,讓人又疼又憐。皇甫翩翩莞爾一笑,道:「你怎麼會到這兒來?」
「還不是因為她!」小順子對著桃紅一努嘴,「自從你和安大哥離開小洲後,她就天天抱怨洲上的生活無聊、單調。姬姑姑嫌她煩,就打發她來找安大哥,連帶著我也被打發出來了。」
皇甫翩翩對著桃紅施了個禮。桃紅卻完完全全地收斂了臉上的笑意,從鼻子裡哼了一聲。
「桃紅,這就是你的不對了。」皇甫閒人將手中的折扇一收,搖頭晃腦道:「趕快給這位小娘子賠個禮。」
桃紅冷笑一聲,充滿敵意地望了皇甫翩翩一眼,道:「無聊!這種事你也要管?」
皇甫閒人右手執扇,往左掌心一敲,道,「當然,越是無聊的事,我越喜歡管!」
「不礙事。」皇甫翩翩衝著他感激地一笑。
「對寡廉鮮恥的人來說,當然不礙事!」桃紅又是一聲冷笑。
「想喝點什麼酒?」何月香打了個圓場,向皇甫翩翩問道,「燒酒還是甜酒?」
「隨便來一點吧。」皇甫翩翩勉強一笑。
何月香很快叫酒倌為她上了一瓶江米酒。拿起酒瓶,斟了一小杯,正要喝,只聽桃紅又道:「春將暮,滿地殘花敗柳!」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殘花敗柳」四個字從桃紅的舌尖跳出來,尖銳地向皇甫翩翩刺去。
小順子的雙眉一皺,成了個「一」字,「翩翩姐?什麼是殘花敗柳?剛才有個騎馬的公子在這兒喝酒時,桃紅說你是殘花敗柳,還說什麼你和安大哥有一腿,現在她又說『滿地殘花敗柳』,難道你是『滿地』嗎?『滿地』是你的另一個名字嗎?『有一腿』又是什麼意思?」
他的語氣充滿了孩童的好奇,並無特別之處,產生的效果卻比千鈞巨石激起的波浪還要大。皇甫翩翩只覺得心裡悶得難受,就像大冬天裡淋了雨,被濕漉漉的棉衣裹著一樣,又冷又重。她的手直哆嗦,酒杯「啪」的一聲摔在地上,碎成了一小片一小片的白瓷,旋轉著,慢慢停了下來。
難怪唐玉清會那麼匆忙地趕回去,他一定是打算去找安戲蝶或者她來確認事實!
但願唐玉清還沒有遇見安戲蝶,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她懵懵懂懂地站起來,提起裙腳,飛快地向外跑去。但願還來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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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跑得太快,酸風直射眸子,眼淚似乎要奔湧而出。唐玉清內心的諸多疑問也像這淚水一樣急於找到發洩的途徑,其情之急切,勢如脫韁野馬,絕非人力所能束縛。他多麼希望能早點見到安戲蝶或者皇甫翩翩啊,只需要他們一個否定的眼神,就能證實桃紅所說的話只不過是譫語妄言而已。
天從人願,在聚賢莊的粉牆外,他橫轉馬頭,攔住了安戲蝶的去路。
安戲蝶懶洋洋地望著他,眼裡沒有任何表情。
他反倒躊躇起來。跳下馬,橫執著寶劍,不知該如何啟齒。他自認為安戲蝶是他此生最好的朋友,他應該無條件地相信他才對,怎麼能夠因為聽了一些蜚短流長,就動搖自己的信念呢?然而,不安和懷疑像無數只蟲子一樣咬嚙著他的心,使他再也無法阻擋亟待得到解答的問題脫口而出:「你對翩翩……做了什麼?」
他還真年輕!安戲蝶望著唐玉清那張因為激動而漲得通紅的臉,有些走神。他已經二十七歲了,而唐玉清才二十二歲,對於與自己同齡和比自己年紀小的人,他一向不大看得起,更別說把他們當成朋友。至於唐玉清一廂情願地認他為知己,除了讓他覺得有些費解之外,剩下的便全是可笑了。他沒有朋友,也不需要朋友。但是這種想法又豈是未經歷過苦難的唐玉清所能理解的呢?
「她已經是我的人了。」他輕描淡寫地將實情一言以蔽之。
唐玉清渾身的血一起湧上了頭。安戲蝶的話猶如晴天霹靂,殘酷地打破了他的兩個夢:對愛情生活的憧憬和對溫暖的友誼的嚮往。他捏緊劍柄,牙齒咬得格格響,眼裡的痛苦、嫌惡、屈辱達到了極點。在滿腔仇憤的驅使下,他渾渾噩噩地拔劍出鞘,將全身的功力運用在右手上,恨恨地向安戲蝶的左胸刺去。當他發現安戲蝶並沒有閃避的意思時,想收勢已經來不及,只能硬生生地將劍尖向上移了半分,正正刺在安戲蝶的肩膀上;劍抽出時,艷麗的、驚心的血在劍尖凝聚、滴落。
安戲蝶連退了幾步,吐出一大口鮮血,臉色慘白得可怕。
「你的心太軟了。」硬撐著一口氣,他擦擦嘴角,強笑道,「明天晚上我會帶翩翩走。」
「皇甫翩翩是我的!你永遠也別想得到她!」唐玉清的臉色比他的還難看,「還有,請你馬上離開岳陽,否則,休怪聚賢莊的人對你不客氣!」
「能得到聚賢莊的眷顧,真讓我受寵若驚。」安戲蝶輕咳一聲,慢慢道,「只要我不死,我就一定要將翩翩帶走。」
「為什麼?你們為什麼要這樣做?為什麼!」唐玉清鋼牙緊咬,寶劍在手中發出嗜血的錚錚聲,一種被欺騙的、難以忍受的痛楚在胸口擴散,越來越大,大到讓他看不清今後的路該往哪個方向延伸。
安戲蝶被他這種大惑不解的質問深深地觸動了,幾乎有些痛心起來,張開嘴,想說點什麼,終究說不出來,舌頭似乎有千斤重,休想抬得動。正在這時,一個溫柔而急促的聲音傳了過來:「師兄,你怎麼了?」原來是剛回轉聚賢莊的謝幽娘聽到動靜,又踅了出來。她滿臉驚慌地跑到他的身邊,尖叫一聲,幾乎要暈厥過去。
「不礙事。用不著擔心。」安戲蝶柔聲回答。說罷,用右手摀住左肩,踉踉蹌蹌往客棧走去。
唐玉清倚著牆壁緩緩蹲下去,眼角,竟也滴下了兩滴虎淚;心頭,比水還涼、比冰更冷。
謝幽娘勉強沒讓自己倒下去,柳眉微蹙,看看安戲蝶,又看看唐玉清,一跺足,追上去,顧不得避嫌,強忍住噁心,攙住了安戲蝶的胳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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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房時,安戲蝶已經有些頭暈目眩。
「師兄,你怎麼樣?」謝幽娘關切地問道。她根本不敢看他的傷口。
「不要緊,我有上好的金創藥,就在牆角的箱子裡,你幫我拿一下。」安戲蝶解開了衣襟,看到那貫穿胸背的劍孔,也不免有些後怕。假如唐玉清下手再狠一點……不!沒有假如!他算準了唐玉清一定會手下留情,否則他絕對不會拿自己的性命和皇甫翩翩的未來作賭注。
謝幽娘將金創藥遞了過來,當看到他胸前的傷口時,不由骨軟筋麻,腸胃翻騰,再也控制不住,跑到牆角大吐特吐起來。
安戲蝶苦笑一聲,拿了藥敷在傷口上,劇烈的疼痛讓他瞇細了眼睛。隨便撕下一條衣帶,草草包住傷口後,他已經累得說不出話來。挪移到床上,沉重地躺下去,趁著神志還算清醒,他瞥了一眼嘔吐完畢、正在旁邊暗暗垂淚的謝幽娘,費力道:「小師妹,對不起,我忘了你見不得血。」
謝幽娘啜泣著,在床邊坐下,拿了自己貼身用的香帕,替他擦拭血跡。胃裡嘔空了,看到血,也就沒有先前那麼難受了。
「疼嗎?」她柔聲問道。
安戲蝶心裡掠過一絲柔情,微微搖了搖頭。
謝幽娘的手透過香帕撫摸著他的肩膀,他的胸部和胳膊比以前還要強壯。一波突發的、愛戀的狂潮在她的心湖掀起,沖得她頭昏腦漲。微微張開檀口,她顫聲道:「師兄,帶我走吧!」
「傻瓜,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安戲蝶根本就以為她說的是玩笑話,揮揮手,道,「你先回去吧。」
「真的!我說的是真的!」謝幽娘急道,一雙如煙似霧的眸子含悲帶怨,惹人憐愛。
安戲蝶想說點什麼來勸慰她,卻實在沒有多餘的氣力;極度疲倦地合上眼,非常非常想念那個有主見、不需要別人操心的女孩子……他的神志漸漸模糊起來。
「明天晚上我們就走。我先把唐笑塵灌醉,然後再收拾一些細軟……」謝幽娘繼續訴說著,良久才發現沒有得到任何回應。原來安戲蝶已經睡著了。她悵然若失地注視著他,欺霜賽雪的柔荑輕撫上他的臉頰。
這是多麼年輕的一張臉啊!沒有皺紋、沒有斑點、沒有鬍鬚,只有惹目的青春、蓬勃的朝氣、令人昏昏然迷醉的年輕氣息……
忍不住,她將粉臉貼在他寬厚、滾燙的胸前,喃喃道:「師兄,帶我走,帶我走!」
安戲蝶迷迷糊糊地伸出手臂摟住她,嘴唇翕動,聲音小到只有她能夠聽清:「翩翩……」
她受了驚似的抬起頭,珠淚一串串滑落粉腮,滴在他的胸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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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皇甫翩翩嬌喘吁吁、香汗淋漓地跑進客棧時,所有的客人都睜大了眼睛,嘖嘖稱讚道:「今天真是有眼福,連帶著看了聚賢莊的兩位大美人。」
這話放在平時聽了,皇甫翩翩定要不甘示弱地回敬兩句,但此刻,她沒有心情計較這些。隨手抓了個夥計,緊張兮兮地問道:「安戲蝶在嗎?」
「在!在!」
「他沒事吧?」
「有事!有事!天大的喜事吶!」小夥計的話一波三折,讓人一驚一乍的,「他剛剛才回來,就在樓上的第三個房間。」末了,他又一臉艷羨地加了一句,「莊主夫人親自送他回來的!嘖,真有福氣!」
皇甫翩翩的心這才落了地。走出客棧,倚在山牆下,撥順散亂的青絲,扶正歪斜的蟬釵,撣落繡鞋上的泥塵,拉攏微敞的衣領,長長地吁了口氣。稍頃,她的心又懸了起來,因為謝幽娘還沒有從安戲蝶的房裡出來。浮躁地站了一小會兒,左右腳交替了幾次,還不見謝幽娘的蹤影;順著房沿踱了好幾個來回,謝幽娘依然沒有出來;隨手折了幾枝柳條,心不在焉地編織同心結,探頭望了好幾次,都不曾見到謝幽娘;手忙腳亂地編完一個不成形的同心結,居然還是等不到謝幽娘!她輕咬下唇,忿忿地將同心結扔在牆角下,趁人不備時,翻身躍上二樓。古老的木板踏在腳下,發出嘎吱嘎吱的響聲;天窗裡瀉下束束光線,有灰塵在內飛舞。第三間客房裡正傳出低低的、含糊不清的聲音。
她悄悄地走過去,潤濕中指,點破窗紙,向裡窺探。很快,她的下唇被咬出一道細細的白印子。她沒有看出安戲蝶受了重傷,已經陷入昏迷狀態,她只看到他伸出手摟住了謝幽娘。
離去前,她做了件很孩子氣的事:摸出袖子裡的雞蛋擲向房內,因為用了全力,那雞蛋穿透窗格子,重重地摔在謝幽娘腳下,嚇了她一大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