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路上,皇上暗暗地觀察著那救了自己、名叫「曦寧」的小丫頭。
他很喜歡這女娃兒,雖然她不多話、不懂禮節,但自她眼中流露出的,卻是一股難得的清靈之氣——一種十分熟悉的靈秀之氣。
那天他醒來後,就見一群人圍著自己下跪,可遠處竟站著一個著白衣的素淨丫頭,披散著長髮,既不下跪行禮也不吭半聲地只遠望著,彷彿他們是一群耍猴戲的人似的。
當時的這麼一瞥,就讓他莫名地喜歡起這丫頭。好,不懂禮節就別行禮、不曉得規矩就別在意規矩,就讓她保持著那天生自然的靈秀性子行了!
並且,曦寧使他想起了一個久藏心底的甜蜜及痛楚來——她像極了那個外表柔弱卻內心不馴的女子,而曦寧也同她一般,對醫理及藥草有著不尋常的熟悉。
越瞧她,就越覺得像。這,是巧合嗎?
一路,就見皇上直拿眼盯著曦寧,平時威嚴的神態在面對她時就全數收盡;一股不祥的預感在祈燁心頭緩緩升起。
再看向曦寧,她面對自己時就是一張沉默倔強的神情,可在面對皇上時竟可以露出難得的美麗笑容!
看著兩人,祈燁在心口燃起一股陌生而熾人的火焰。
曦寧原想在這叫「皇上」的人復原後就離去,但不知是何緣故,這「皇上」的眼神使她覺得莫名的慈祥和熟悉,竟使她想起娘的眼神來。
當「皇上」要她同他一起「回宮」時,她竟答應了;雖然她不太瞭解「回宮」的意思,但她就是答應了。可……她還是回望了一眼身後的祈燁,見他正用那種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霸氣眼神注視著自己,他平時說話時的威嚴及氣勢全在那一瞬從眼中流露了出來。她不想再見這樣的眼神,不想再回到那讓她心痛的地方。
她,要「回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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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次西北再度大捷,皇上是龍心大悅,甚至還親身前往西北駐軍處探視軍情,而回程時還領了此次的功臣——豫親王府的祈燁貝勒一路遊山玩水地回京,想來呀,這豫親王府是要再更加地蒙聖上恩寵了!
前途無量呀!
除這之外,還有件奇事呢!
奇事?您老倒說說呀!
且說皇上在這次突發的遊歷中,還無意間遇上了個奇女子,對醫理方面的知識之豐,就連宮中的太醫也自歎弗如,更難得的是她既年輕又貌美,據說是天姿國色,在皇上的後宮裡頭也尋不出這樣的美女。皇上一回京就將這女子帶回紫禁城,也不知是何用意裡!
哦?那您老瞧,這宮裡有沒可能再要多位貴妃?
問我?問皇帝爺吧!
自祈燁一行人回到北京後,流言就如止不住的流水般在大街小巷間傳開;也不知打哪兒來的消息,茶樓裡、市集上、胡同口……凡是能聚集人群的地方就有人談論著,只差沒成了說書的題材。
傳言,真假難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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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禁城,一個好奇特、好嚴肅的地方,只要那叫「皇上」的人一經過,幾乎每個人都要跪下地來磕頭,恭敬得令曦寧驚訝,而這個「皇上」似乎也理所當然地接受這一切。好怪,同樣是人,為何有這樣的區別?這就是香兒口中所謂的「身份」嗎?
為何這所有的人都這樣怕「皇上」,非得要跪著將頭點在地上爬不起來?在進宮之時,曦寧跟在皇上的身側,不言不語,只是靜靜地看著這些卑躬屈膝的人們,接受由他們眼中投來的驚詫。
不只是他們覺得驚訝,她也對他們如此奇特的行為感到驚異!
住在這奇異的地方,連一些前來她住處的女子也都同那些遇見「皇上」的人一般,見了她就下跪,什麼話也不說地只是靜靜做事,讓她幾乎無法接受。
「你們為什麼這樣對我?不要這樣。」曦寧對著兩個見了自己就屈膝的女子道。從前香兒一開始時也這麼對她,但她真的如何也無法像祈燁及「皇上」那般適應這一切。
兩個宮女不解地抬頭。「因為我們是奴婢,您、您是……」一時她們也說不出曦寧究竟算是什麼人,在宮裡她們是不許打探任何事的,現下她們只知皇上吩咐要好好兒伺候這姑娘而已。
「我真聽不明白你們的話,我們都同樣是『人』不是嗎?」她們要怎麼對別人下跪磕頭她是無法管,但對象是自己她就能說「不」了。
「朕瞧你真是不適應宮裡的生活。」皇上的聲音忽地自三人身後響起,他沒讓人通報就逕自進了這預備給曦寧的房間。
「皇上吉祥!」兩名宮女齊一轉向,向皇上福身。
「下去吧!」他揮了揮手道。
「是。」
皇上是一個人進房的,沒讓成群的人跟著,宮女退去後,現下這房裡頭就剩他與曦寧兩人。回宮後的這兩日忙於處理政務,直到現下才有空來瞧瞧她。再次將她從頭至腳看過一回,依然是一張素淨臉龐,沒任何表情;但就算是這無表情的臉孔,也依舊透著清新的美麗——同那個人一般的美麗。
「你不大喜歡這宮裡的規矩?」皇上淡問著,腦中想著的卻是另一個與曦寧相像、同樣有著不染纖塵眸子的女子。
曦寧沒答話;這兒所有的一切她都不習慣。
皇上看了看曦寧,輕輕扯起和善的笑容道:「既然你不喜歡這兒,就跟朕來吧!」
那個名喚「弄影」的女子,他是在江南遇見她的。她是江南第一神醫的女兒,生得清靈柔美,一雙明澄的眸子沒半點兒人世間的心機。在河畔初見她時,他就愛她澄淨的眼眸及不做作的天真,可惜滿人與漢人間是不能結合的,況且他的身份……
這,都是當年事了。
見到曦寧,她與弄影的神似,及她對醫理的熟稔都使他驚訝。曦寧有可能是她的孩子嗎?若要算時間的話、如果那時有的話……皇上再回身看了一眼有些心不在焉的曦寧——也該這麼大了!
但不管是與不是,他都打心底喜歡這小丫頭。
曦寧默默地跟隨著皇上。在這不熟悉的世界,她很少覺得什麼人慈和,但卻在「皇上」的眼中找到了與娘類似的關愛。雖然和祈燁相同,每個人對他都卑躬屈膝的,但他的眼神卻不同於祈燁;當他注視自己時,她會想起娘,而祈燁的注視只會使她心悶,難以相對。
「這兒,會不會使你舒服些?」
「嗯?」只是默默地跟著、想著,完全沒注意四周景物的變換,被這麼一問,曦寧才回過神。
她抬起頭四望,就發現身處在一個簡單的小園子裡頭,當中,有一幢簡樸的木屋。這兒好安靜,沒有一大堆華麗的裝飾,也沒有身著華服見人就跪的女子;有的,只是風刮過樹梢引起的沙沙聲。她喜歡這感覺。
「朕從前認識一個同你十分相像的女孩,她名叫『弄影』,這就是她家的模樣。」這園子,是他按著弄影在江南的家所建造的;看著曦寧及這幽靜的園子,往事一幕幕掠過心頭。
弄影?聽起來好熟……娘曾說過她的名字是——
「我娘的名字也叫『弄影』。」是了,娘說過她在外邊世界的名字就叫「弄影」。
「你娘的名字也叫弄影?」並不像問話,皇上重複了一下。聽曦寧這麼說,他並不驚訝,因為她們太像、太像!
「嗯。」想起娘,曦寧突然好想回山林裡。
她究竟是為了什麼才留下來的?說是因為「皇上」眼中有著和娘一般的關愛神情而留下,倒不如說是為了祈燁當時那一個凌厲的眼神而留下的。或許她根本就是故意的也不一定;隱隱的,她覺得若是同「皇上」回宮,他一定會發怒。
曦寧低頭不言語的模樣像極了弄影,皇上再次仔仔細細地將曦寧美麗的臉龐看過一回。可是,瞧仔細些,在那同弄影幾乎相同的眉目中,似乎還淡淡地重疊著另一個影子——一個他可以在其他皇格格身上瞧出來的相像影子。
曦寧肯有可能是他與弄影當年在江南時所懷下的孩子嗎?是了,當時他突然離開了江南,本是要帶著弄影,但向來柔順的她在知道了他的身份後竟不肯了!
「對我來說,你是個遙不可及的人,我們永遠不可能在一起的。」弄影流著淚說話的模樣仿若再次出現眼前。
怎麼也想不到,一介平民女子也膽敢違抗他;她要求的,竟是專一的愛!
為了賭氣,他離去了,刻意地想忘了她;但,卻還是悄悄地在宮裡頭仿著弄影住的房子依樣建了一間木屋;這氣,賭得他心頭著實難受。但這麼一晃,也過了好些年,若不是曦寧出現,或許他真能將這事埋進心底不再想起,而這園子他也的確許多年沒來了。
看著曦寧,他心頭的那份痛又再度翻騰了出來。
「你的爹呢?」雖確定,卻不能篤定,對於曦寧的身世他要更清楚明白。
「爹?」是什麼?「沒有,只有我和娘而已。我們住的地方和外邊世界隔絕,娘說,這樣她就不容易想起那個讓她心痛的人了。」雖不明白什麼是「爹」,但山裡頭就只有她及娘而已。
讓她心痛的人?聽到這話,皇上的心頭猛地一緊。「她有沒有說那人是誰?」
曦寧搖頭。「娘只說那是個遙不可及的人,他們永遠不可能在一起的。」當娘這麼說時,就會顯得十分難過,會掉淚。
曦寧的話讓皇上深深吸了口氣。沒錯,曦寧的確是他與弄影的孩子!看著她沒有絲毫雜質的靈澄眼眸就使他想起弄影。她獨自一人將曦寧撫養大的?她將曦寧養成了多好的一個女孩兒!
雖不曉得曦寧為何會出現在那荒山野嶺間,可現在,他要弄明白的就是她與祈燁間有什麼關係?回京的這一路上,他早生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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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書房
書房內空氣一片冷凝,皇上坐在榻上,祈燁單膝跪地,君臣兩人帶出一室的凝滯緊張。
「你以為你方才說的像話嗎?」皇上深吸了口氣,以沉威的聲音打破了這份教人窒息的沉靜。
祈燁將頭微低了些緩道:「回皇上的話,臣以為臣的確是說了不合宜的話,但確句句肺腑。在說這些話之前臣已思量過,此話既出,就願接受聖上的裁奪。」
他的裁奪?皇上在不察覺下扯動了嘴角。
「你這話說得倒是鎮靜,也的確是你平日一貫的說話方式。」皇上斂住笑意起了身,往祈燁身旁繞了一圈,見他就那一派冷靜沉著的模樣。「可你先前的話就不是這麼回事了,雖然語氣上還是鎮靜得緊,但你可知你方纔的話可讓朕治你犯上之罪?更何況以你的身份——朕的女婿、堂堂的額駙,竟膽敢向朕要女人?你這眼裡可還有朕沒有!?」皇上喝道。
「曦寧她的確是臣的女人,請皇上將她還給臣吧。」祈燁並未懾於皇上的喝斥聲,只是重複先前所說過的話——他是來要回屬於他的人。
回京的一路上,皇上對曦寧所表現的關切及喜愛之情,只要是在臉上有生得兩隻眼的人都看得清楚。皇上正值盛年,面對像曦寧這般姿容出眾難尋的女子,真要不動心也難,更何況她還是皇上的救命恩人——一個不僅清靈優雅,還十分聰慧的女子。
現在他可以體會曦寧的心情,那種想獨佔心愛之人的心情!
回北京的路上他一直承受著煎熬,眼見曦寧閃避他、皇上若有意地總要她伴在身旁……他簡直想一把將她搶入懷,收得好好兒的,再不讓人窺見她的聰穎美麗!
他一向視嫉妒為一種醜惡的心思,但怎曉得此心之苦非人能受!
而這煎熬他的極至點就在回京後皇上的一句話:「曦寧是朕的救命恩人,就隨我回宮吧!」
回宮?皇上向來嚴肅,此次回宮竟帶了個民間女子,這當然在京城裡揚起軒然大波;而這番波濤浪頭擊得最大的,自是在祈燁心中。
幾日以來,祈燁的心思沒一刻離過曦寧,她的身影、她的淺笑、她水靈的眸子、她眼波流轉間的慧黠、她柔弱外表下隱藏的倔強性子……以及當皇上要她跟隨入宮時,她向自己輕輕投來的眼神;她進宮了,漠視他強烈的怒目,就這麼淡淡地回眸,去了。
「你說這話,又將若蘭擺在何地位?」皇上威嚴的聲音打斷了祈燁一時間的回想。
「臣,自覺配不上若蘭格格,懇請皇上將若蘭格格另許更有才學之士。」他,只要曦寧一人。
他不能忍受她的離去,更不能忍受她有可能成為別人的人!為此,他天天上南書房來,但也天天吃閉門羹;若要等皇上召告天下又添新妃,那一切就都遲了——不,或許遲了些,但到時他必定入宮搶人!
「朕都將她許你了,這親事全北京城也都知曉,你當這全是兒戲?當朕的指婚全是兒戲?」皇上繞至祈燁身前,彎下腰來逼著他。
「臣並未與若蘭格格圓房。」
「那是只有你們倆才知道的事兒!」皇上突然喝了一聲。「天下人誰會信你迎娶了新娘卻不圓房?你將若蘭的貞潔往哪兒擺?」
「若蘭格格在新婚夜逃婚也是事實。」
皇上因祈燁的話倏地瞇縫起眼。瞧瞧,這後生晚輩一句句地回堵自個兒的話,面對他刻意的嚴厲竟還是不卑不亢,硬是了得!
「為了一個一文不名的女人,你這麼做值得?這可是會賠上你的一切!」皇上特別強調了「一文不名」四字;他要考驗祈燁,要明白他真正的用心,這失而復得的女兒哪有這麼容易就交了出去?他已對不起弄影,不能再讓曦寧受委屈。
祈燁暗暗地握緊了拳,意志堅定道:「值得。」他與曦寧的牽絆是注定的了。
打從在溪畔再見到她,見她採藥、熬藥、細心地為皇上敷藥……一陣又一陣的莫名熟悉不斷襲上心頭,他想記起失去的記憶,但越想卻越模糊;這使他惱,可在心中最明確的,是想將曦寧奪回懷抱的心思!
皇上望著他沉吟了好一會兒,才緩緩開口:「你一向恪守君臣之道,對朝廷的盡忠盡力朕心裡也明白,但朕不知何時你也學著風花雪月起來?」
祈燁默然以對。風花雪月?他這不是風花雪月,雨是明白了心裡頭那份煎熬代表的意義、那種不將所愛納入胸懷就無法平息的痛苦火焰;能澆熄這相思焰火的,只曦寧一人!
什麼身份地位的他全不要;君命,此時也抵不上個「情」字——情,磨人!
「你對她,是真心的嗎?」
祈燁忽地抬頭。是錯覺麼?皇上說這話時,那聲調竟是帶著笑意的?但抬起頭來,見到的卻只是皇上挺拔的背影,他雙手後背,已踱至門口。
「皇上?」問他是真心的嗎?可皇上這樣子看來並不像在等他的答案。
「起來吧,跟著朕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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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皇上,祈燁走入一條從未見過的小徑。他擔任過宮裡的護衛,但想不到的是,這偌大的皇宮竟還藏有他不曉得的地方!
穿過幾道密門、走過幾道長廊,豁然出現在眼前的竟是一處僻靜的院落。那院落簡樸雅致,與宮裡那種大氣派全然不同,看來竟像是山野間的農家屋舍,但卻幽靜得不若俗世。
「丫頭就住在這院裡,至於她是不是跟你,全在她。」撂下話,皇上轉身就走。他沒同曦寧說出他與她娘之間的點滴,或者他是她父親之類的事;而同樣的,曦寧也未回答她與祈燁間的牽扯。
在回京的路上,他當然瞧出祈燁與曦寧之間存在著一股說不上的奇妙氣氛。她一直都是靜默多於言語,但在祈燁接近時,她向來平和無表情的神情就會自然的黯淡;而在祈燁那一方,他那一向沉冷穩重的目光在接觸到她時,似乎就含著威脅式的怒意。當然,那眼神是刻意壓抑過的,可他這皇帝也不是白當的,活了這一把歲數,要連這點變化也瞧不出,那還真是白活了。
可是,曦寧不僅長相像弄影,就連那壓抑的倔性兒也同她娘如出一轍,見著她這模樣,想來她對祈燁也該是有情的。
他是不曉得這兩個人之間發生過些什麼事兒,但若蘭留下了一封信就逃婚去了,他原是想趁上西北探視軍情時將那封在若蘭寢宮發現的信函交予祈燁,但想不到途中出現了曦寧,這使他心中原有的計劃轉了個彎——他想要祈燁這個女婿,但出嫁的皇格格可以不是若蘭。
好吧,曦寧不想說自己與祈燁間的關係就算了,因為向來鎮定的祈燁在他將曦寧帶回宮後就急著想上南書房來,一直讓他給擋下了,他還可以從祈燁這一方下手,或許比他那寶貝女兒好弄清事實得多。果不其然,祈燁一進南書房就是一副視死如歸的模樣,竟大膽地向他要起女人來了!
本想刁難他的,但見他那堅定的模樣,也就失去了那份刁難的心思……想到這兒,皇上不禁笑了。
現在曉得了祈燁對她的用心,那麼,接下來就看他這寶貝女兒如何決定了!
對於皇上急遽的轉變,祈燁先是一愣,不明白皇上帶他來這兒、又丟下這話是何用意?但他沒再多想什麼,只一想到曦寧就在屋裡,不論皇上用意如何,他都要先見著了她再說。
祈燁輕輕推開屋舍的木門,見裡頭的陳設也是一派簡單潔淨,古老的圓木桌子、凳子,簡單的幾個櫃子,再加上一張紅木老床,這就是全部了。那,人呢?
細聽,屋外彷彿有細碎的聲響。祈燁一轉身,循聲,尋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