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棟公寓前,在小小的院子裡,有一座小小的白色鞦韆,四周遍植著盛放著香氣的紅色和粉白玫瑰花,紅色叫「冰火」,白色叫「情迷」。
艷紅色的「冰火」內熱外冷,內瓣艷如火,外瓣卻霜白若冰,而「情迷」則是純粹的雪色,綻放時有淡淡的玫瑰酒香,令人情不自禁受到吸引。
這也是她最喜歡的兩個品種,在十八歲那一年種下的,如今已開得怒放燦爛。
沈雲秀坐在鞦韆上,身上一襲白色的洋裝,手裡捧著一本「會真記」,心思卻飄到了某個遙遠不知名的地方。
這就是她二十幾年來的人生象徵,靜靜地看著花開花落,花綻放了是如此,花凋謝了也是如此,她還是她,沒有更好,也沒有更壞。
也從沒有參與過悲歡離合、歡笑和淚水,僅有的只是滿腔熾熱的相思和癡戀。
但在變遷快速的年代裡,還有誰像她一樣癡傻?緊緊守著一個永不會開花結果的暗戀。
如果可以選擇,她也不想這麼傻,可是她情難自己……好一個情難自己啊!感情是由不得自己的,不是嗎?
沈雲秀靜靜地坐在鞦韆上,輕輕地晃蕩著,直到口袋裡的無線電話大響。
爸媽都出門了,屋裡只剩她一個人時,她就必須隨身帶著電話,因為從小到大為了趕著跑進屋接電話,她不知道摔了幾百次。
看吧,她就是一個這麼笨拙的人。
她對杜默說謊了,事實上她對自己並沒有那麼滿意和喜歡……沈雲秀眼眶不禁紅熱了起來。
思緒糾亂如麻,她差點忘了要接電話。
「喂?」
「請問沈雲秀在不在?」一個有點熟又不會太熟悉的女聲響起。
「我就是,請問你是……」她有一絲疑惑。
「拜託,雲秀,你漫不經心的習慣還沒改過來啊?」女聲爽朗地大笑起來。
爽朗的笑聲有助於她穿透記憶的迷霧,她微笑起來,歡喜地喚道:「朱朱,是你,好久不見了。」
「哼,算你有良心,我還打算你要是想不起我的名字,我就要從桃園殺到你家去擰你的耳朵呢!」朱朱大笑道。
沈雲秀的心溫暖了起來,「聽到你的聲音真好。」
「我也很高興聽到你的聲音。你這個沒良心的,上了大學就忘了我們這些小放牛了,都不知道要打電話給我聯絡感情。」
高中並沒有學力分班,而是讓優異與平凡或活潑愛動的學生融合在一起,一些自認不太會讀書的同學便自我戲謔是小放牛,取放牛班的意思。
「對不起,因為我聽說你搬家了,沒有你新家的地址和電話,也不知道該怎麼聯絡你。」沈雲秀歉然道。
聞言,朱朱不好意思地笑了,「哎呀,我忘記了,對不起啊。」
朱朱永遠是充滿陽光的傻大姊模樣,愛笑又熱情,有時沈雲秀真的很羨慕她這種個性。
「朱朱,你現在住桃園嗎?」
「咦,你怎麼知道?」
她忍不住被逗笑了,「你剛剛說的。」
「對喔,我的記憶力真差,沒辦法,生了孩子就是這樣。」朱朱拍了下額頭,笑嘻嘻的說,「請多包含。」
「你生孩子了?!」沈雲秀驚呼一聲,「你結婚了?」
「是啊,小寶寶都兩歲了。」朱朱訕訕地一笑,「哎喲,都忘了要跟你講正經事,我們要舉辦同學會,我是打電話通知你這個月三十號,也就是星期天中午十一點半,到我們學校對面那家西餐廳開同學會。」
她有一絲錯愕,「怎麼突然想開同學會?」
「沒辦法啊,那天大頭……你還記得范大同吧?我們都愛叫他范大頭,他打電話給我說他要去南非工作,說什麼這一去,恐怕十年八年都不能回來,生怕大家忘了有他這號人物,所以催我辦同學會。」朱朱以前是班上的康樂股長,沒想到畢業之後還是不能卸任。
「原來如此。」
「你一定要來喔。」朱朱熱切地道。
同學會……會遇上他嗎?
不不,她現在不想面對他。
「有哪幾位同學會去?」她小心翼翼地詢問。
「很多,除了幾個去當兵或出國的,統統都聯絡到了,他們也都說好會參加。」朱朱得意洋洋地道:「我還是很有本領的,就連杜默都聯絡上了,他也爽快的答應參加同學會。」
聽到這裡,沈雲秀心臟漏跳了一拍,語聲急促道:「朱朱,我恐怕不能去了,因為……因為我那天有事。」
「不行!」朱朱斷然拒絕。「你一定要來,大家都很想你耶……最起碼我好想好想你,難道你都不想跟我們敘敘舊嗎?而且風頭最健也最迷人的杜默也會來,難道你不想再見他一面?」
劇烈的心跳聲大得讓沈雲秀都快聽不見自己的回答,「我為什麼想再見他一面?杜默是誰?我們同學嗎?」
他都可以毫不愧疚地忘了她,她卻將他的一言一笑牢牢記在腦海裡不忘,這算什麼呢?就算這一切是她咎由自取,她也忍不住一絲絲的怨懟和心酸。
她好希望至少他記得在高中生涯裡,曾有她這樣一位同班同學。
可是他卻將她忘得一乾二淨……
朱朱驚訝的聲音穿透籠罩著她的痛苦,直達她的耳裡,「咦,你怎麼可能忘掉杜默,當年你不是很喜歡他嗎?」
「沒有。」她緊握聽筒,心跳得益發慌亂失措。「你怎麼會這麼想呢?」
「雲秀,你的心事是瞞不了我的,我不只一次看見你癡癡地望著杜默的背影。」朱朱毫不客氣地戳破她的自欺欺人。
「那是……在看別人。」她的臉頰熱燙起來,連忙辯解著,「然後不小心看到他的。」
「雲秀,你說謊的本領還是很差,一點都沒有進步。」說到這裡,朱朱的語調變得溫暖起來,「你還記得高中畢業考嗎?我和坐在你後面的段立德一題都不會寫,眼看就要交白卷,可是你這個老師和同學眼中正規正矩的乖寶寶,竟然邊發抖邊把答案卷給我們看,當監考老師走過來的時候,你臉上滿是『我作弊了』的心虛和臉紅,幸虧監考老師一點都沒有懷疑你,直直地走過去。」
是,她還記得,那是她第一次作弊,雖是洩漏答案給同學看,她依舊覺得自己像是做了什麼十惡不赦的壞事般,連續一個星期不敢正眼看所有的老師,生怕被他們覷見眼中的罪惡感。
回想起高中的時光,她不禁輕笑起來。
「是啊,我那時候真的很矬。」沈雲秀承認。
「如果不是你,我恐怕沒有辦法順利畢業,雲秀,我心中一直很感謝你,所以你一定要來,好不好?」
沈雲秀的心柔軟了下來,她再也無法堅持……高中的美好時光,那段青澀卻又年少輕狂的日子,她怎能遺忘?怎能不眷戀,怎捨得不再相見?
「好,我去,可是你要帶小寶寶的照片給我看喔。」
「一言為定!」朱朱大喜過望。
掛斷電話後,沈雲秀一顆心又難以自抑地騷動慌亂了起來。
真的要再見到杜默嗎?
或許,他只是禮貌地答應,像他那麼忙碌的人,恐怕不會記得高中同學會的。就算他真的出席了,他永遠是眾人包圍注目的焦點,她還是可以安安心心地在角落裡,或許再偷偷看他一、兩眼……
唉,她真是沒出息。
沈雲秀輕推動著鞦韆,身子隨著鞦韆飛蕩了起來。
坐在教室裡,沈雲秀靜靜地寫著筆記,聽著台上教授口沫橫飛的說著殷商時代刻於青銅器上的銘文對文化的影響。
原本專注安靜的教室突然傳來一絲騷動,同學們開始交頭接耳竊竊私語起來。
沈雲秀沒有抬頭,對於課堂外的一切沒有任何興趣。
下課的鐘響了,教授總算注意到沉靜地斜倚在門邊的杜默,他略帶驚喜地抬了抬老花眼鏡。
杜默綻開笑容,「邢教授,你好,打擾你了,我是來找一位學生的。」
邢教授笑著點點頭,「沒問題,我也正好要下課了。」
所有的同學忍不住歡呼一聲,因為邢教授通常會上到下堂課快開始時才結束,杜默的到來不啻是拯救了他們。
邢教授一走,便有不少人擁上前包圍著杜默,七嘴八舌的與他攀談起來。
沈雲秀看到他,小臉先是一紅,隨即變得蒼白,她安靜地收拾著厚重的書和背包,轉身往後門走去。
杜默一眼就看見她的偷溜,急忙喚道:「沈雲秀!」
霎時,沈雲秀成為眾人的目光焦點所在,她背脊一僵,低著頭加快腳步。
可是杜默三兩步就趕上了她,一把捉住了她的手。
沈雲秀腦袋轟地一聲,臉頰滾燙驚惶不已,她咬牙道:「杜副教授,我還有事,請你放手。」
「我們需要談談。」他固執地把她拖出教室。
她掙不過他鋼鐵般的手掌和力量,只好小跑步地被拖著走。
在場的同學們都看呆了。
「雲秀跟杜副教授是什麼關係啊?」
「他那麼帥又那麼有名,該不會是看上雲秀了吧?」
「怎麼可能?」
「為什麼不可能?你沒看到他們一副很熟的樣子?」
沈雲秀不知道自己已成了同學們熱烈討論的八卦,否則恐怕她會後侮當初沒有提前落跑。
杜默拉著她的手,一路上依舊笑意迷人地和迎面而來的同學打招呼,甚至在看見學生驚異的眼神時,臉上表情仍自然極了。
相較之下,沈雲秀真恨不得自己能瞬間蒸發。
杜默將她拖到了一處靜謐的相思樹林中,那裡是校園的角落,平常時候很少有人來。
「請放開我。」沈雲秀漲紅著臉,小聲卻堅定地說。
他目光專注地緊盯著她,半晌後才輕輕地放開她,「對不起,我真的迫切需要跟你談一談。」
「有必要嗎?杜副教授。」她恢復冷靜,語氣淡淡地道。
雖然她苦苦癡戀他許多年,他今天主動相找應該令她滿心狂喜,可是她的自尊卻矛盾得不想和他有任何的碰觸。
別再聽他的聲音,見著他的人,那麼她或許可以下定決心遺忘他吧?
她覺得暗戀多年的那個杜默,其實只是她內心投射的一個美好影子,她從不曾真正的接近他、瞭解他,或許他壓根沒有那麼好,那麼值得她癡戀。
她的腦子好混亂,已經不知道該怎麼思索了。
杜默懊惱著她的疏離客套,「我希望你直接叫我杜默,『杜副教授』好像在叫一個老頭子。」
「你是老師。」沈雲秀有點詫異原來她也能做到面無表情。「我必須尊師重道。」
「可是我們年齡差不多。」他輕吁一口氣,沒想到這個看似柔弱的女子也有這麼執拗的脾氣。「你也沒有修我的課。」
「你想跟我談的就是這個嗎?」她好想哭,不明白他為什麼還要來同她說話。
他跟她是兩個世界的人,她只要稍稍忘掉自己的身份就會從雲端墜落跌得好慘,難道她還不該時時提醒自己這一點嗎?
杜默深深地看著她,眼裡有著明顯的苦惱,「你在生我的氣。」
「我沒有理由生你的氣。」沈雲秀走到另一株相思樹下,心煩意亂地想離他越遠越好。
他身上依舊是當年那淡淡麝香般好聞的男人氣息,那她久尋不到,卻總是在她夢裡出現的味道。
當初是怎麼戀上他的笑容、他的味道的?她已經忘了。
「那一天是我的錯。」他走到她身後,聲音低沉地說:「我不該批評你,其實你很好,真的。」
沈雲秀閉上雙眸,難抑胸口湧起的酸甜苦澀滋味,「謝謝你,雖然你沒有必要跟我道歉。」
他凝望著她纖弱的背影,那如瀑般的烏黑長髮,他發覺她雖然不搶眼,卻自有一抹令人心折的溫柔之美。
那一天他真的太過火了,如此坦白地說她「很難吸引男孩子的目光」,這樣說一個女孩,實在太傷人了。
「如果你真的接受我的道歉,那麼跟我一起吃午飯。」在他來得及思考前,話已衝口而出。
她回頭看了他一眼,「杜副教授,你那麼受歡迎,想必不乏陪你吃飯的女孩子,請把這份『殊榮』讓給別人吧。」
騙人!她想去得要命,可是如果屈服了內心的衝動,她會更加看不起自己。
杜默無奈地看著她,不明白這樣一個弱不禁風的女孩怎麼會有如此固執的脾氣。
「你為什麼這麼討厭我?」他的男性自尊心大大受傷,忍不住想弄個明白。
她看他的眼光浮現詫異——討厭他?他在說什麼?她喜歡他喜歡到心都痛了,這種相見爭如不見,有情還似無情的感覺在她心底拔河糾纏得好累好累,他怎麼會誤解成「討厭」?
她深吸一口氣,語氣有點顫抖,「我並不討厭你。」
「那為什麼你一見到我就想逃,一副活見鬼的表情?」他皺皺俊挺的鼻子,「還有,為什麼不願意和我吃飯?」
「我並不討厭你。」沈雲秀稍嫌激動地重複,受不了被他冤枉。「我只是……只是……」
杜默深邃的眸子緊緊地鎖著她的,固執的追問:「只是什麼?」
「只是……」她無奈的輕歎口氣,「只是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你。」
「很簡單,就當作是朋友。」他笑了,愉悅的笑容點亮了臉龐,她簡直被他燦爛迷人的笑容逼視得睜不開眼。
沈雲秀察覺到一顆心又開始跳得亂七八糟了,連忙退後一步,有些慌的說:「你是老師。」
「有差別嗎?我們又不是要進行一段師生戀。」他爽朗地笑道。
她努力壓抑住苦笑的衝動,「就一頓午餐嗎?」
吃完了以後她就再也不欠他什麼,又可以安全地躲回自己的殼裡,遠遠地望著他。
唉,她果然很沒出息,可是再多的她也要不起了。
他雙眸亮了起來,「嗯,就一頓午餐。」
「好,那中午見。」
「我會來接你。」
她慌忙地搖頭,「不,不要來接我,你說約在哪裡,我自己去。」
他不悅地皺起眉,「何必那麼麻煩,難道你信不過我的為人?」
她有什麼信不過的?更何況他對她壓根沒興趣,她有什麼好擔心的。
「我不希望讓同學們誤會。」她一臉的堅持,「我不想被嫉妒和酸醋淹死,如果你害我拿不到畢業證書,我一定變成怨靈跟在你背後不走。」
她說得很認真,他卻笑得好大聲。
她惱羞成怒,「我是說真的。」
沈雲秀自認唯一擅長的就是讀書,如果連畢業證書都拿不到,她乾脆去跳淡水河算了。
「好吧。」杜默笑吟吟地看著她,眼神裡蕩漾著溫柔。「十二點半,學校對面的西堤咖啡館。」
「我會記得。」說完,她抱著書和背包,轉身翩翩然離去。
杜默凝視著她的背影,久久未轉開視線,他發現自己竟然有些不捨那一抹溫柔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