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行駛了幾個小時,乘客睡的睡、昏的昏,東倒西歪,少數撐著看書報雜誌的也因為無聊的氣氛而顯得有些暈暈然。
坐在嘉嘉身邊的是一個身穿白襯衫黑長褲,銀髮梳理得很是整齊的溫文老人家,他在台中上車,手拄著枴杖,一對號要入座就先對嘉嘉咧嘴一笑。
「小姐,麻煩一下,我的座位在裡面。」
嘉嘉抱著麥當勞袋子差點睡著了,她猛地一驚醒,急忙起身相讓。
「您坐,您坐……慢慢走。」
老先生入座後,火車又開始起動駛往台北,嘉嘉看了看手錶,五點四十,肚子著實有些餓了。
她取出了一個珍貴的漢堡,打開包裝紙就要吃時,卻發現老先生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
「老爺爺,你要不要吃?」她雖然有點捨不得,可是看老先生身上沒帶半點行李,說不定也沒錢吃飯,因此忍痛將漢堡遞過去。
「謝謝,可是……可是我比較喜歡吃飯耶。」老先生撓撓耳朵,摸著肚子說。
「喔。」她愣了一愣,「那我就不客氣,先吃了。」
嘉嘉還沒咬下去,老先生就煞有介事地輕喟一口氣,可憐兮兮地道:「我肚子好餓。」
「可是你不是不想吃漢堡嗎?」
「我想吃火車上賣的便當。」他露出無邪的笑臉,「便當裡有炸排骨和一片醃蘿蔔,還有好吃香Q的飯跟青菜。」
嘉嘉被他形容得口水也快掉下來了,手裡的冷漢堡突然變得再也沒有一絲吸引力。
「等一下應該有賣吧?」
「你願意買給我吃嗎?」老先生又露出天真希冀的神情。
「我?」她差點被口水嗆到。
「是啊。」老先生笑咪咪的看著她,「你這麼好心,一定不會忍心看到身上只有兩張火車票的我餓肚子哦?」
老先生果然如她想像中那樣瀟灑,兩張火車票走天涯。
可是……
他看起來不像是沒錢的人啊!
「我……」她有一點猶豫,想到自己珍貴的一千元,但老先生那充滿希望與祈求的眼神又亮得那麼耀眼,「好吧,我待會買一個給你吃。」
「還有麥茶。」
嘉嘉認命地點頭,「麥茶。」
「是真的嗎?」他興奮得像個小孩子。
誰教嘉嘉生性最看不得老人家吃苦?她也就是因為這樣,才沒辦法放下阿公、阿嬤,到外地工作賺錢。
守著雜貨店外加做仿塑料花,所賺雖然不多,但起碼可以照料到阿公和阿嬤,他們行動雖然還方便,身體也還算硬朗,可是六、七十歲的老人隨時都得好好關心照應才是。
老先生很高興地開始絮絮叨叨跟她攀談起來,老人家對於以前所發生的事的記憶力好到驚人,論及瑣碎小事的精細程度也很嚇人,有時候一件事、一句話還重複講好幾遍,沒有耐心的人根本聽不下去。
可是嘉嘉已經習慣了和阿公、阿嬤相處,所以面對老先生的碎碎念,她反而有種窩心的親切感。
「……然後那個阿俊就說:『小伙子,你算什麼東西?』老先生興致勃勃地說起當年勇,「我捲起袖子站了出來,大聲說:『你想欺負碼頭上的這票兄弟,我第一個不答應!』。」
嘉嘉聽得好入神,還一臉敬佩地拍起手,「俞爺爺,你好厲害!他手上不是拿斧頭嗎?你怎麼不怕?」
「怕呀,怎麼不怕?可是咱們出來跑江湖掙飯吃的也得講義氣是不?」老先生激動地一拍胸脯,「當下我撲了過去,一手拐子下去揍了他個頭暈眼花,接下來空手奪白刀……」
「喝!」她睜大眼睛,還真看不出斯文的俞爺爺也曾有過那麼血氣方剛,武藝高強的時刻。
「就在這時……便當來了!」他大叫。
便當?
她困惑地看著他,「可是那時候不是在深夜嗎?碼頭上還有人賣便當啊?」
老先生大笑,拉了拉她的袖子,「不是啦,是賣便當來了。」
嘉嘉恍然大悟,跟著笑了起來,急忙掏出皮夾朝販賣人員揮手。
她買了一個熱騰騰的便當和一罐麥茶,一千元瞬間去了兩百,但她依舊小心翼翼地把剩餘的八百元放進皮夾裡,然後仔細地收好。
老先生一直看著她的動作,眼底有一抹若有所思。
「俞爺爺,給你吃。」
「哎呀,真謝謝你。」俞爺爺打開便當蓋,深深吸了一口飯菜香氣,「啊……台鐵便當,好幾十年沒吃過了呀!真懷念。」
看他快樂地扒起飯,嘉嘉也取出漢堡吃著,努力不讓目光瞟到那看起來美味誘人的便當。
「小丫頭,你叫什麼名字?也是到台北嗎?」
「我叫魚嘉嘉,金魚的魚,嘉獎的嘉。」她點點頭,微笑道,「我也是到台北,你呢?老爺爺,等一下會有人來接你嗎?還是……你有沒有車錢?我這邊有,你先拿去坐車。」
「不不,不用了,怎麼好意思再拿你的錢呢?你已經請我吃飯了呀。」他笑了笑,「我孫子會來接我。」
她這才放心。
「你到台北工作啊?」俞爺爺又問。
嘉嘉心情複雜地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應該也算是工作吧。」
只不過她的僱主是無良的生父,工作內容是幫同父異母的妹妹嫁入豪門,代價是從此以後不用受人恫喝威脅。
唉,好複雜的一種工作關係。
「這是我的電話號碼,如果有需要的話可以打給我。」他在一張紙上寫下一串電話號碼遞給她,「如果我肚子餓了,也可以找你嗎?」
她有一點為難,但是看到俞爺爺充滿期望的眼神,那個「不」字怎麼也說不出口。
「沒問題。」她苦笑著也寫了自己的手機號碼給他。
反正到了台北當「伴遊」後,她還是可以覷空到台北總工廠拿塑料花回來晚上做,多多少少貼補家用。
阿公、阿嬤也該繳健保費了,不多攢點錢怎麼可以呢?
一想到這裡,嘉嘉不禁暗暗氣惱自己怎麼會忘了帶一箱塑料花在火車上做?幾個小時無聊到叫救命的時間,她至少可以做好值兩百元報酬的塑料花。
兩百元,兩百元耶!
她臉色一陣紅一陣白,突然感覺到一股欲哭無淚的衝動。
「嘉嘉,你在台北的時候,有空來找俞爺爺好不好?」俞爺爺百般討好地問道,他真的很喜歡這個女孩。
「我很想,但我可能不太有時間……」她老實的回道:「俞爺爺,我坦白跟你說,我到台北是做女工兼保母的,所以可能會很忙,但是我保證,我會打電話跟你聊聊天講講話,這樣你說好不好?」
俞爺爺有一絲驚訝,「你今年才幾歲,怎麼做得了女工跟保母?」
「我都二十了。」嘉嘉尷尬地低頭看看自己的扁平身材,「雖然是比較像高中生啦,但是我身強體壯,連水泥包都抱得起來喔!」
這話不是胡亂唬弄老人家的,她念高中時,暑假期間真的到建築工地幫忙做小工,一天還有一千多塊的薪水哩!
見他看起來還是很驚嚇,她連忙轉移話題,「俞爺爺,你要不要吃有點冷掉,但滋味還不錯的薯條?」
晚間接近八點時,嘉嘉和俞爺爺相偕走出台北火車站。
她極目四望,「俞爺爺,你跟你孫子是約好在哪個出口啊?」
「不知道耶,我只說我坐幾點的火車到台北。」俞爺爺很天兵地笑道。
嘉嘉強捺住一股呻吟的衝動,掏出一個月打沒兩三回的手機,忍痛問:「那你孫子的電話幾號?我幫你打給他,問問他快到了沒有。」
「好呀。」他愉快地說了孫子的電話號碼。
嘉嘉從沒看過比他更沒戒心的老人家,但話說回來,她也從沒看過比自己還要沒原則的爛好人。
手機響了第三聲就聽到一個冷冷的聲音問--
「幹嘛?」
這傢伙超沒禮貌的,那把聲音足以把人凍到北極去。
俞爺爺真苦命,難怪身上除了火車票外沒半毛錢,原來是子孫不孝……
「你爺爺現在在我手上,我們現在在台北火車站的北五號出口,十分鐘沒有趕到的話,我就把人帶走了。」她火氣也不小地撳掉手機,完全沒有注意到自己方纔那超沖的口吻像足了綁匪口吻。
俞爺爺在一旁笑彎了腰。
她忿忿地收好手機,轉頭才注意到老先生的狂笑,「俞爺爺,你怎麼了?怎麼笑成這樣?你也很高興我幫你出了一口氣是不是?你放心,如果回去以後你孫子還是不孝順,你儘管打電話給我,我安排你去高雄跟我阿公、阿嬤住在一起,再怎麼樣至少也有來好雜貨店可以養活一家老小。」
俞爺爺又是想笑又是感動,摸著她的頭笑道:「嘉嘉真是個善良的孩子,你這麼好心,老天爺一定會給你很大的福報。」
福報她是不敢想了,只希望以後賺錢可以賺得比誰都多,不用再讓任何人瞧不起,尤其是汪季泉。
嘉嘉只是露齒一笑,一手拎著行李,一手挽著老人家,「我陪你等。」
俞爺爺看著她,一個勁地笑,真是怎麼看怎麼滿意。
幾分鐘後,一輛銀色閃亮的勞斯萊斯快速地駛近北五門,嘉嘉還四處張望著,在搜尋著來載人的機車。
一名身穿潔白制服的司機先下車,幫後座乘客打開車門,然後上前恭恭敬敬地喚了聲:「老爺,孫少爺來接您了。」
嘉嘉呆呆地看著這一幕,後座走出了一個高大的男人,濃黑的短髮和濃眉深眸,挺直的鼻樑底下是一張緊抿著的堅毅嘴唇,唇形很性感,只可惜冷冰冰得像是剛從冷凍庫拿出來的。
他穿著一身白色絲質上衣和黑長褲,腰帶是純扣銀的,堅實有力的大手抓著一本比書大不了多少的超薄的筆記型計算機--嘉嘉羨慕地睜大雙眼--二話不說就打開屏幕,低沉不悅地對俞爺爺道:「簽名!」
俞爺爺無奈地歎了一口氣,沒奈何地抓抓頭,接過一支光筆龍飛鳳舞的簽上他的名字。
嘉嘉看得一頭霧水,但是本能防衛地護著老先生,對那個高大男人問:「簽名?簽來做什麼的?」
該不會是那種不孝子孫脅迫老人家將名下所有財產轉移的不法惡劣行徑吧?
那高大男人瞪了她一眼,甚至懶得理會她,對俞爺爺一撩眉,「走吧。」
「你這個人是怎麼……」嘉嘉氣惱起來。
俞爺爺忍不住笑了起來,警告地瞟了孫子一眼,溫柔地對嘉嘉道:「丫頭,你別生氣,他是我孫子……脾氣有點大,你別跟他一般計較。你坐我們的車吧,你工作的地方在哪裡?」
「北市垃圾大隊吧。」俞駿為瞥了她一眼,諷刺道。
嘉嘉怒從心頭直衝上來,「你才是水肥大隊的,臉那麼臭,我還怕上了你的車被熏昏了咧!俞爺爺,我坐公車,有空我會打給你的,再見。」
俞爺爺還來不及說什麼,她已經一甩行李箱,咚咚咚地奔向不遠處的公車站牌,身影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嘉嘉,嘉嘉……」俞爺爺不禁有些嗒然。
「爺爺,你是從哪裡認識這個莽撞粗俗的國中生?」駿為皺起眉,關上筆記型計算機。
爺爺在落跑四處走透透前忘了簽訂的金控案日期已經迫在眉梢,不趁今天讓他簽名,明天一早他又不知道會跑到哪裡去遊山玩水了。
丟下他又要一手操控整個龐大的集團經營運作,還要籌備處理大型量販店的土地收購和細節問題,他已經忙到三天睡不到五個小時,今天一早醒來喝杯咖啡到現在,還無半口水米進肚。
他的鐵胃也不堪如此凌虐操勞,正在發出陣陣的泛酸抗議。
他發誓,總有一天一定要踢掉這勞什子的家族企業,全心發展他的繪畫事業。
美國紐約的瑞泰比首席畫廊又來函催請他開新畫展,可是他被這堆公事纏身,哪還抽得出空拿畫筆?
可惡!
「在火車上,她是個很有意思的女孩吧?」俞爺爺笑呵呵的說,「而且我跟她聊了好多,我發現她天資聰穎又機智多變,是塊經商好料子,難得的是她又敦厚善良,對老人家更是有耐心得不得了,不像某人……」
那個某人正對他齜牙咧嘴,咬牙切齒道:「上車!我們八點半還跟林部長有一個約會。」
俞爺爺整張老臉登時垮了下來,哀哀叫道:「不要啊……我不要開會……我不要……人家不要不要嘛!」
「由不得你不要。」駿為露出了這幾個月來的第一個笑容,滿足地將爺爺推上車。
啊,復仇的滋味真甜美。
現在該由他老人家來體會一下被成堆會議壓得喘不過氣來的感覺了。
嘉嘉作夢也不敢指望汪家會派人來接她,所以她很認命地坐上公車,往也算是高級住宅區的民生東路而去。
坐在公車上,她這才想到俞爺爺怎麼會有一個非富即貴的孫子呢?看那輛勞斯萊斯可要不少錢,甚至還有司機呢。
想不透,她怎麼也想不透,如果說俞爺爺是人家的「老爺」,那怎麼會連吃飯錢都沒有,還要巴著她吃那盒鐵路便當?
她搖了搖頭,還是先撥通電話跟阿嬤報平安才是。
好好地安撫了阿嬤,再三跟她保證自己在台北一定一切小心安好,嘉嘉這才收線,長長地吁了口氣。
一想到要去汪家,看到那個勢利眼又渾身珠光寶氣、說話尖酸刻薄的汪夫人,還有囂張野蠻、霸道不講理的「汪先生」,以及那天真得針戳不痛、人打不知的汪小姐,她就覺得兩鬢開始劇痛悸跳起來。
好不容易公車搖搖晃晃到了民生東路,她按鈴投錢下了車,慢慢地往汪家方向走去。
汪家位在一棟豪華大廈的九樓,近五十坪的空間,金碧輝煌到嘉嘉眼睛稍微睜久一點都會覺得開始刺痛,沒有品味卻又要強裝品味的室內裝潢還是汪夫人全權指揮打理的,光看那狗屎黃綠色的牆壁顏色,嘉嘉就想把調出這個顏色的師傅拖進暗巷裡毒打一番。
那種會活活刺激到人家眼睛頻頻流眼淚的顏色,虧他怎麼有那個道德良心調配得出來?
光是想到要踏進汪家,她就得鼓起好大的勇氣。
饒是如此,她還是得去--嘉嘉心不甘情不願地按下門鈴。
「誰呀?」
原來他們還在用那個口齒不清晰、手腳不俐落,還會不時尖著嗓子狐假虎威罵人的菲傭多莉亞啊。
「我是魚嘉嘉。」她懶得跟對方多說話。
對講機裡傳來嘰哩咕嚕碎碎念卻怎麼也聽不懂的一大串菲律賓話,但至少鐵門是打開了。
搭電梯來到汪家後,嘉嘉毫不訝異地發現黝黑的多莉亞依舊勢利地瞄著她,捏著嗓尖兒叫道:「魚你個咕哩咕嚕做什麼?」
「你的中文還是很爛。」她看也不看多莉亞一眼,逕自走向那間小小的雜物間。
把行李箱扔進那問熟悉的,裡頭只有一張行軍床、一條破舊被子、一個枕頭,旁邊還堆著幾箱衛生紙的雜亂小房間,她轉頭對忿忿的多莉亞道:「先生呢?太太呢?小姐呢?」
「他們咕嚕啦嚕嘿嘿多去了。」多莉亞故意講得更含糊。
「你贏了,我真的聽不懂你在說什麼。」嘉嘉一攤手,自顧自走向廚房,「反正他們出去就對了。」
「你要幹什麼呀?」多莉亞看見她打開冰箱,忍不住大驚失色的問道。
「不錯、不錯,只要你願意,發音還是可以很標準的。」她拿出一碗冷飯和兩顆蛋,冷冷地看了多莉亞一眼,「放心,我不會動你的香辣青木瓜和咖哩。」
背後黏著個不時咕哩咕嚕鬼叫的菲傭,嘉嘉還是很快地炒好飯,並用最快速度解決掉晚餐。
「你個拉哩嘟哩……」多莉亞很高興有人可以來讓她顯顯威風。
在洗碗的當兒,嘉嘉陡地回頭狠狠瞪了多莉亞一眼,「閉嘴!再囉唆,我就把你所有的私房食物統統從九樓丟下去。」
多莉亞登時噤若寒蟬,半個屁也不敢再放。
嗯,清靜多了……嘉嘉滿意地擦乾手,昂著下巴走回她的小小雜物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