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清早,郁老先生和夫人就來到了春風鋪子。
「郁伯伯,令天怎麼有空來?」花夏訝異地看著他,老人臉上有著一夜沒睡的疲憊態,威嚴的氣勢已不復見。
郁老先生凝視著她低語,「我有一件事想拜託你幫忙,請你千萬要幫幫我。」
「您別說得這麼嚴重,有事您吩咐一聲就好了,說什麼拜託呢?」花夏連忙請他們倆坐下。
在一張英國骨董長沙發上坐了下來,夫妻倆不約而同地歎了口氣,眼神哀傷。
「究竟是什麼事?跟義強有關嗎?」她試探地問。
郁老先生一震,抬起頭道:「他告訴你了嗎?」
「他什麼也沒說。」
郁老先生低喃著,「連你他都不肯說,那麼我該怎麼辦……」
「老爺子,還有機會的,快別這麼難過了。」郁老夫人安慰他。
「郁伯伯,您說說看,如果我幫得上忙,我一定會幫到底的。」花夏不忍心看到他如此難受。
郁老夫人溫柔的臉龐上滿是乞求,「花夏,這件事真的只有你能夠幫我們。」
「那麼說呀!告訴我是怎麼回事呀!」她急急地問。
郁老先生艱難地開了口,「義強是我的兒子。」
花夏點著頭,鼓勵他說下去。
他歎了口氣,眼底一片陰鬱,彷彿回到了記憶久遠的當年。
「我和蕙蘭認識的時候,我已是有妻有子的人,那個孩子就是義強。」
這樣的開場白讓花夏一驚,她本能覺得事情棘手了。
「我的前妻漣眉個性溫婉,夫妻之間的相處向來就是我說什麼就是什麼,她永遠沒有第二句話。」
那麼又怎麼會有眼前這第二位夫人呢?
花夏奇怪之餘,不免朝郁老夫人看了幾眼。
當著妻子的面談起曾經愛過的女人,這樣似乎有些……不過花夏也沒辦法再思索那麼多,她還是專心地聽了下去。「我那時每天不是忙著公司的事,要不就是政界的事,當時的我是意氣風發、神采飛揚的,然而在見過了外面更寬廣的世界之後,我的眼界就越高,要求也就越多。」
他檢視著自己皺紋滿佈的手掌,搖頭道:「溫柔可人的漣眉再也不能夠滿足我的喜愛,她雖然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但她不能跟我談時事,不能跟我談國際情勢,更不能跟我談經濟金融……」
花夏本能的替那位素未謀面的悲情女子難過起來,她芳容微怒,但還是控制著自己,繼續聽下去。
接下來會發生的事,她心裡有譜了。
果不其然,郁老先生暗啞地道:「久而久之,她再也不能滿足我了,我覺得和她之間一點交集都沒有;我需要一位得體大方的女伴和我一同出席國內外的宴會,因此我開始帶精通七國語言、聰慧獨立的蕙蘭出席各種聚會,我和蕙蘭之間也慢慢地互相有了好感。」
花夏瞇起眼睛,怒氣慢慢凝聚。
雖然說「紅粉知己」聽起來是相當的浪漫,這種關係產生出的愛情也很動人,但是它一點都不美麗,而是醜陋的。
尤其他們會嚴重地傷了別人……
郁老夫人的臉上有著甜蜜與羞愧的神色,顯然也是回想到了當時的情景。
「我是個很平凡、很普通的男人,我無法拒絕心底真正的渴望,但是這也讓我變成了一個可惡的男人,我開始挑剔漣眉。」
花夏一驚。
「是的,我真的很過分、很可怕,但是那時候的我年輕氣盛,根本沒有考慮那麼多,因此我不時挑剔著漣眉的一切,包括她怯弱、沒有主見的個性。情勢就這麼惡化下去,但是漣眉卻一直逆來順受,她的委曲求全更讓我生氣,我要這麼一個軟弱的妻子做什麼?最嚴重的一次衝突是一個大型宴會,我邀請的人都是政界、商界的上流人士,還有幾名外國使節。」
「老爺子,你挑重要的說就好,其它的就不用再提了。」郁老夫人拍拍他的手道。
郁老先生歎了口氣。
花夏看著郁老夫人,情不自禁脫口而出,「郁伯母,您就讓郁伯伯一次說完吧!現在他人已經是你的了,難道就連提提以前的那位妻子都不行嗎?」
郁老夫人的臉驀地漲紅,她微怒地道:「沈小姐,你這麼說是什麼意思呢?」
花夏只是實話實說,「郁伯母,事情已經過去那麼久了,您何必再吃醋計較?畢竟您已經是最後的勝利者了。」
「當年我並沒有做錯什麼,我唯一做錯的是我愛上一個不該愛的人。」郁老夫人說道。
「而郁伯母覺得這是一個很小的錯誤?你以為這麼說就可以減少你的罪惡感嗎?」花夏冷冷地道。
郁老夫人倏地站了起來,身子氣得微微發抖,「老爺子,我看我們也不用再和沈小姐說那麼多了,照這個情形看來,沈小姐是不可能幫忙的。」
「蕙蘭……」
花夏直視著他們,口氣淡漠,「我的確不可能幫助一個死不認錯的人。」
「你——」
「我真是不明白郁伯母和郁伯伯來找我做什麼呢?你們不是希望我替你們牽線、替你們打開義強的心結嗎?」她口氣冷靜。「如果你們今天是抱持著自己永遠對,自己當年沒有對不起任何人的心態,那麼我是不可能會幫忙的,因為你們壓根兒就沒有立場要挽回義強!難道你要告訴他,孩子,當年我們並沒錯,你為什麼要恨我嗎?」
「你這個……」郁老夫人杏眼圓睜,憤怒中有著心虛和慚愧,但是她老羞成怒的意味更重。
「蕙蘭,你坐下。」就在這時,郁老先生低喝了一聲。
「老爺子!」她不敢置倍地道。
郁老先生神色淒楚,「花夏說得一點都沒錯,如果不能承認我們的錯誤,那麼我們有什麼資格求義強回來呢?」
「老爺子,你就義強這麼一個兒子,他最後還是要回來的。」郁老夫人急道。
「你的個性實在太倔強了,其實你自己心底明明也是對這個孩子感到抱歉的,不是嗎?」郁老先生言道中她的心事。
郁老夫人所有的偽裝瞬間垮台了,積壓了十幾年的情緒在一-那間爆發出來。
她痛哭失聲地道:「是的……我對他感到抱歉,我對不起他……雖然我一直告訴我自己,愛情沒錯,我想和我所愛的人在一起並沒錯……但是……我實在對這個孩子愧疚啊!」
望著哭得不能自己的郁老夫人,花夏一時心頭五味雜陳。
郁老先生拍拍妻子的肩,繼續道:「我剛剛說到哪兒?啊,那個宴會;當時義強剛滿十二歲,他平日看多了母親的柔弱,所以個性早熟,卻也不失天真,每天見了人都是笑咪咪的。」
「然後呢?」
「那個宴會很重要,如果出了一點兒差錯,我會非常的沒有面子,因此我極力避免有任何小失誤發生。我讓蕙蘭跟在我們身邊,讓她照應著漣眉,不要讓她鬧什麼笑話。」
「郁伯伯,你怎麼可以這樣?」花夏不滿地道:「怎麼可以讓你的情人去盯著你的妻子?就只是因為不想讓她鬧笑話,你太殘忍了。」
「是的,我太殘忍了,事後回想起來,真覺得我不是人。」他苦笑了一下,「但在當時,我真的只是不希望漣眉丟臉。」
「是丟你的臉吧!」花夏冷冷地補充一句。
「是的。」他憂傷地繼續道:「可是沒想到,漣眉還是出問題了,德國外交官禮貌地彎腰抬起她的手背親吻了一下,但是保守害羞的漣眉卻大吃一驚。」
花夏聽得好緊張,臉色凝重。
郁老先生閉了閉眼睛,哀痛地道:「我還記得她發出的那一聲尖叫,她想也不想地就重重打了德國外交官一巴掌,哭著說對方怎麼可以這樣侮辱她。」
聽到這裡,花夏一陣心酸,眼淚忍不住流了下來。
對一個保守傳統的中國女子來說,心靈和身子都是屬於丈夫的,豈能讓第二個男人碰呢?再說她已經委屈地接受了丈夫有小妾的事情,也已經毫無怨言地承受了丈夫的種種挑剔,可要她再接受被男人吻了手的事實,唉……
花夏將心比心,如果她身處那個時代,如果她腦子裡只有丈夫如天的鐵律的話,她也會受不了。
她會覺得,丈夫都已經這麼不滿意她了,而她又讓一個洋鬼子碰了手,那麼丈夫會更唾棄她了。
花夏一想到這個就忍不住氣憤起來,她站起來說道:「郁伯伯,你沒有安慰你的妻子嗎?你沒有跟她解釋那只是洋人的習俗嗎?」
郁老先生的臉上滿是強烈的自責,他捏緊了拳頭道:「我該死,我那時候想到的就只是她丟了我的面子,她居然讓我在眾多人面前大大丟臉,我狠狠地打了她一巴掌,罵她蠢女人。」
花夏摀住自己的嘴巴,勉強壓抑下破口大罵的衝動。
郁老先生嚴肅的臉上此刻滿是悔恨的淚水和痛苦自責的神情,他暗啞著聲音道:「隨後我在漣眉的臉上看見了我從來沒有見過的絕望和悲痛,那種無奈及心碎的神色像一把刀一般地劃過我的心臟,她臉色之蒼白,讓我以為她瞬間已經死了……那種空洞……」
「老爺子……」郁老夫人也打了個寒顫,顯然也是想起了當時的情況。
「義強衝了過來,用身子護住了母親,他的天真在那一刻統統消失不見,只有強烈的憤怒和強烈的恨意,我從來沒有看過他的眼神如此冷,像冰一樣的冷……」郁老先生哽咽了。「然後他什麼都不說,只是扶起了母親,在眾目睽睽之下走出了大門,從此以後再也沒有踏進家門一步。」
「一個才十二歲的孩子,要怎麼活下去?」花夏心疼死了,心疼著電腦當年的痛,心疼著電腦堆積在心中的恨……
「我派人找過他們,知道漣眉帶著義強回娘家去了,我上門找人,但她娘家的人卻聲稱他們沒有回去。」他歎息,「後來我動用勢力才見到他們母子倆,但是漣眉卻沉默不語,一副心死了的模樣;而義強則是恨恨地看著我,要我滾。」
「換作是我,我也不要再回去接受虐待。」花夏氣呼呼地道。
「我硬要將義強帶回去,但是義強卻越罵越難聽,他代替他的母親痛罵我一頓,可是當時我的脾氣強硬得狠,在聽到他這麼忤逆我,我更是氣得鼻孔冒煙,一下子就揍了他一拳……」他痛苦地歎了一口氣,「這一拳,也打斷了我們的父子關係,我狂吼著要他死在外面不要回來,他卻笑了……他說這正是他所想的,他寧願死在外面也不要回家。」
「郁伯伯,您……」花夏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說,「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說您才好,但是您實在是罪有應得。」
「我知道。」他苦笑,「不久後我便與漣眉離婚,娶了蕙蘭;過了一年,漣眉去世,自此以後義強更沒有消息了。」
「郁伯伯,您實在是……」花夏已經氣得不知該說什麼。
「我在近幾年才慎重地思考著我當年的行為,原來我是那麼混蛋。這些年來我也是賭著一口氣,不願意跟兒子低頭,但是我一直打探著他的消息,我知道他在他外公的資助下完成了學業,然後進入了警界,不但幹得有聲有色,還成為頂尖的掃黑組幹探……我老了,也越來越想兒子了,我真的為我過去所做的事情懺侮,但是幾次聯絡,義強都不願意跟我見面,也不願意原諒我……」
「我也打了好幾次的電話向他解釋,也希望他能夠見見父親,但是義強真的一點情面都不顧,不是掛我電話就是禮貌客套且疏遠地跟我說再見,我看著老爺子那麼痛苦,實在是捨不得,但是我也沒有辦法了。」郁老夫人輕聲說道。
花夏看著他們,忍不住大大歎了口氣。
人性真是殘酷又仁慈,可愛又可怕。
只要做了千不該萬不該的錯事,就是用一輩子的時間去彌補,都不見得能補得回來。
沒想到溫文儒雅的電腦承受過那麼多的痛苦,可是他在承受過這些之後,居然還不會變成一個偏激可怕的人,那麼更是大大了不起了。
花夏直覺,漣眉的功勞一定很大,她一定千方百計不讓兒子走偏,不讓兒子被恨毀掉。
一定是的,因為漣眉是一個這麼善良偉大的女人。
花夏情不自禁地又哭了。
「花夏,郁伯伯求你一定要幫我,讓義強回到我身邊來,至少請他原諒我。」郁老先生懇求著。
郁老夫人也重重地點頭,淚眼婆娑。
「我……」花夏看著他們,不禁低歎了口氣,「我會的,不過不完全因為您們,而是我真的希望義強能夠擺脫過去不愉快的陰影,希望他能夠快樂起來,我不希望他將來後悔,再說您們也受良心譴責許久,都夠了。」
「謝謝,謝謝你,真的謝謝你!」郁老先生欣喜若狂,他忍不住緊緊抓住花夏的手,緊緊地握住。
郁老夫人感激的淚水頻頻落下,她看著花夏,又哭又笑地說:「花夏,謝謝你,謝謝你。」
「不用客氣,只是我害怕我的力量並沒有那麼強,也許不能影響義強的想法。」她一咬牙,「不過我會盡力試試。」
郁老先生的眼眸閃過了一絲黯然,但他很快便振作起精神,道:「會的,他一定會聽你的,我們都看得出他有多麼喜歡你。」
「原本我們是希望小宛能夠幫我們的忙,但是沒想到老天自有安排,居然有了一個你,又這麼的善良好心腸,我想義強到最後一定會原諒我們的。」郁老夫人興奮地道。
「小宛?」花夏側著頭想了想,「奇怪,這個名字怎麼好熟悉?」
「她有來過是嗎?」郁老夫人突然想起,「我們上次買的銀辣子就是送給她的,而且也介紹她到這裡買東西,她來過了嗎?」
「她該不會叫做杜小宛吧?」花夏遲疑地問。
郁老夫人和郁老先生不約而同地笑道:「哦,那就是她,她來過了吧?」
「是,而且印象很深刻,等等……」她腦袋瓜子裡陡然閃過一個很荒謬的想法,「您們說本來想讓杜小姐幫忙……什麼意思?杜小姐認識義強?」
「小宛的父親和我是老朋友,從小義強就和小宛很好,離開了家之後,更沒有中斷和小宛的聯絡,很多時候,義強的消息就是小宛告訴我們的。」
花夏心底的警鈴越響越大聲,她結結巴巴地道:「那……您們之前想要杜小姐幫忙,該不會是……」
老夫婦相視了一眼,充滿心虛和歉疚地說:「我們本是希望義強愛上小宛,那麼小宛就可以試著改變義強對我們的看法……對不起。」
花夏的心一震,但是她壓抑自己不要大發醋意。「那麼在這期間內,杜小姐都沒有跟義強說過您們的好話,都沒有替您們辯解過嗎?」
「有,但是小宛是個很心軟很溫柔的女孩子……」
「看得出來。」花夏吐了吐舌。
「她跟我們說過,她曾經在義強的面前為我們辯解,但是義強擺明了不願意談這件事情,她又很喜歡義強,很怕義強因為這樣就不喜歡她,討厭她了,所以她哭著跟我們道歉,說除非她嫁給了義強,要不然她不敢再向義強解釋我們的事,她怕義強一怒之下和她斷絕往來。」
「怎麼那麼懦弱,這是道德良心兼原則性問題,怎麼可以因為……」花夏一凜, 「嘿,等等……」
「怎麼了?」
花夏緩緩地搖著頭,又重重地搖頭,「我怎麼突然覺得有種被算計的感覺?」
「我們嗎?我們並沒有算計你,我們怎麼可能……」郁老夫人頓時急了起來。
「不是,我的意思是,」花夏再仔細地思考了一下,「我是擔心。」
「擔心?」
「呃,沒事。」她連忙搖頭,用笑容掩飾掉心底的恐慌。「對了,兩位請放心吧!這件事情就包在我身上,我——」
「老闆娘,你最近有沒有什麼新貨?」隔壁B棟的老主顧突然推門進來,笑吟吟地問著。
老夫婦隨即站了起來;郁老先生對花夏道:「那麼我們先走了,這件事情就拜託你了,謝謝。」
「不用客氣。」花夏微笑著,「兩位慢走。」
看著兩人相互攙扶著走出去,由背影看起來是如此的幸福,不過在聽過那樣的故事之後,花夏忍不住幽幽地歎了口氣。
愛情是好是壞,誰能說得準呢?
她打起精神,招呼老主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