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兒靜靜地偎在床頭金印雲泥畫柱畔,嬌弱無力的她尚未恢復完全,只能望著窗外的彩霞滿天。
她怎麼會知道「毒香冷」的毒性那般強?直到現在,她還覺得雙手雙腳酸軟疲乏,但萬幸還能稍稍動彈。
至少她沒有癱瘓,至少她還有感覺。
艾少爺是她的救命恩人。只是她的恩公,為什麼在出去喚人送來一盅熱騰騰、香味飄散的雞湯,以及滿桌的細巧宮點和各色果子後,就再無出現?
他該不會是憶起了她有多麼衝動和愚蠢,非但拔了他的藥草,還給他惹來了這一整天的麻煩吧?
她眼睫輕輕垂下,心口酸酸的,彷若有千顆梅子在胸口跌碎了、滾動著,所到之處,難以言喻的酸楚滋味深深瀰漫。
「傻瓜,那麼你還想怎的?」她沙啞開口,喃喃自問。「他不追究你闖禍,反倒還喜歡上你嗎?」
他是豪富權貴子弟,她卻是花街柳巷貧女,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會有姻緣紅線交纏的一天。
「唉。」她真不知自己是怎麼了。
難道昨兒到今日,她所受的震動打擊還不夠嗎?貪圖永遠不可能降臨的幸福,最終只會招來更加殘酷的後果。
「怎麼沒有人服侍你吃點心?」
那個低沉渾厚的聲音傳來之時,春兒有半晌還以為是自己思念過度而聽錯了。
她眨了眨眼,驚喜又迷惘地抬起頭。
呵!是他,真是他。
他換過了衣衫,卻依舊是一襲淡綠色的影子,高大、灑脫、颯爽而從容爾雅。
翩翩丰采令她為之深深心折──老天!她壓根管不住自己的心哪!
「究竟是誰說你陰陽怪氣,長相奇怪,不男不女像妖怪?」她脫口而出,「說那些話的人真該被打上十萬次的屁股。」
駱棄一怔,不禁莞爾。「人家說人家的,我並未因此而傷心落淚過,你毋需為我抱不平。」
「可恨的流言,這京城裡的人是吃飽了閒著沒事幹,天天以嚼舌根為樂嗎?」她忿忿地罵道,「你怎麼那樣好脾氣?要是我有你的相貌、你的財勢,我就讓人抬著我坐金轎子,大搖大擺遊街三天,讓他們瞧瞧自己的狗眼睛有多離譜。」
沒法子,她自己也是流言的受害者,無論聽上幾千幾萬遍都不會因此而冷靜些。
就算她的智慧全長到狗身上去好了,她就是嚥不下那口氣,更受不了被那群長舌婦、大聲公給污蔑。
「你真好興致。」他眼底笑意更深了。
「這不叫好興致,而是給他們一點顏色瞧瞧。」她憤慨道。
她就是恨自己無財也無勢,否則定要教那些狗眼看人低的人,連眼珠子都跌碎一地。
駱棄來到她身畔,溫柔地摸了摸她的額,明顯地鬆了口氣。「你好些了,現在是不是感覺不那麼冷了?」
「是的。」她的眼神頓時柔情似水起來,笑靨隱約。「謝謝你的救命之恩,我該怎樣報答你才是?」
「是我不該讓你身陷危險,摘下『毒香冷』。」他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絕美的笑顏,那股熟悉的心煩意亂和怦然悸動又出現了。「你……吃過點心了嗎?」
「吃了,吃了,那些點心真的好可口,我這輩子還沒吃過這樣甜而不膩又滿口香的點心。」說到這裡,春兒雀躍之情倏地有些黯淡了下來,訥訥道:「不過我沒吃幾個……因為我覺得良心有愧。」
「怎麼了?」他微微挑眉詢問,詫異地看著她,「何必感到愧究呢?這些統統都是要給你吃的,你大可以將它全數吃完。」
「不,我的意思是……」她歎了口氣,「我妹妹從來沒有機會吃到這樣好的東西,這是我這個做姊姊的無能,不能讓她吃好點心,我自己又怎麼吃得下呢?」
真希望她可以將這些點心帶回去,聯兒定然很喜歡這些小巧美麗又可口的點心。
只是她欠他的已經太多太多了,又怎麼能開口討這些點心呢?
而且她是賣饅頭的,不是乞丐,這樣有違自尊與骨氣的事她也做不出來。
「原來是這麼回事。」他眼底笑意更盛。「這有什麼?待會我讓人準備一大盒上好的進貢細點,讓你帶回去給令妹嘗嘗,其中有幾味牡丹酥、桂花糖、松子玫瑰糕異常可口,令妹一定會喜歡。」
「真的嗎?」她晶瑩的美眸倏地一亮,但旋即又遲疑了。「不,這樣不太好,我不能這麼做。」
「如果你不收,我便不讓你走。」他似真似假地道。
「什、什麼呀?」她臉紅心跳了起來。
「那麼你願意了嗎?」他微笑問道,愛煞了她小臉紅暈漾開來的模樣。
「我……」她興奮又害羞又不知所措。
她真是令人驚奇,勇敢又美麗,潑辣又生動,既有牡丹般嬌艷富貴的丰韻,卻又有水仙的裊裊飄逸,兼之紅辣子般衝動的性情,也有野花般強壯精采的生命力……
眼波流轉,笑意靨生,一舉手、一投足都教他目光怎麼也移轉不開來。
真是要命了,不過短短一天辰光,他卻莫名其妙地為一名女人而坐立不安,心亂如麻了。
他胸口掠過一抹強烈的震撼和慄然──
不!
他已經痛切地告訴過自己,絕絕對對不再成為女人美色詭計下的笨蛋,這一生一世,他永遠也不會再將一時情迷慾念錯認為生世鴛盟。
駱棄迅速冷漠武裝起來,神情淡然,語氣冰冷道:「就當作是向你賠罪吧,我待會就讓人去取來,還有馬車已在外頭等候送你回去,也許你應該起身了。」
「艾少爺?」春兒笑容僵凝,「你怎麼回事?怎麼好像又生起氣來了?為什麼?是生我的氣嗎?」
「你可以走了。」他一咬牙,轉身就走。
「不!我不走,除非你告訴我,我又說了什麼話冒犯了你。」她執拗地要追問個清楚。
她柳春兒並非那些人家一聲大喝就哭哭啼啼要死要活的閨閣千金,她在街頭混得太久了,早已將無謂的矜持拋向九霄雲外。
儘管她還是被他無情的話刺傷了,可是就算心底淌著血,眼底泛著淚,她也要掙一個明白!
「不關你的事,沒有你的事,你已經管得太多了。」駱棄煩躁地一甩頭,大手一擺。「走啊,趁我還沒有改變心意之前。」
她緊緊抓著衣襟,心底又是絞痛又是揪扯,卻又為他最後一句話而生起了癡癡的希望。
「你那麼說是什麼意思?」
「你到現在還賴在我床上,不就是想要我對你起念動手嗎?」他逼近她,眼神凌厲而危險。「再不走,我一定會吃了你!」
她一驚,渾身卻不由自主地燥熱起來。
「你、你別嚇我。」她強自鎮定,可是小腹間卻升起了一股陌生卻沸騰酥醉的悸動。
她是怎麼了?難道他說得還不夠白嗎?
「快走!走呀!」他握緊雙拳,面色鐵青。
將她徹底地驅逐出生命,再也不見、不聽她的笑語嫣然,這樣他就不會再度成為那個自己深深痛恨的人。
「艾少爺……」她若是聰明些,早應該走的,可是她如何眼睜睜看著他讓憤怒底下的痛苦似巨浪滔滔淹沒他自己?
他差點就成功了。
她險些要相信,他也是那種兇惡蠻橫無情又見色起念的男人,可是她瞥見了他黑眸裡盛滿的痛楚,剎那間記起了世人對他的不公評語。
可憐的男人,他想讓她也誤以為他是世人口中所說的妖怪、野獸嗎?
她沒有那麼笨,她的雙眼始終亮晶晶地凝望著他呀!
她知道他像自己,為了那不屬於自己的醜陋流言而年年負累,歲歲煎熬。
「走──」他大聲咆哮,生平第一次忘情地勃然大怒。
別以為用那雙美麗剔透的眸子就能夠再次主宰掌握他,別以為他會再次傻傻地墜入陷阱……
倏然間,他感覺到緊繃的身軀被一雙纖細溫暖的臂膀環抱住了!
駱棄驀地失魂一呆,高大的身子僵愣在當場。
「你……在做什麼?」他聲音沙啞驚震了。
「好可憐的我,好可憐的你,為什麼我倆不該相遇,偏又相遇?」春兒緊緊攬著他的腰,小臉埋在他胸前,輕輕呢喃。「為什麼我們想做的不能做,不該說的卻總是衝出口,無心傷害彼此,卻總是傷害彼此?」
剎那間他如遭雷擊,啞然無言又心緒激盪澎湃難抑。
她的嬌軀柔軟芳香溫潤,她的撫慰如煦然春風吹拂過他凝霜的苦痛,她的擁抱宛若最熨貼動人的輕紗暖衾。
但最最撼動他的,還是她嘴裡所傾訴出的每一個字──
「這會是個錯誤。」他掙扎著,終於瘖啞絕望地開口。
彷彿預知,最好抽身離開的時機已在上一刻永遠錯過,他與她,再也無法當作陌生人了。
「也許錯到底,就對了。」她放縱自己恣情地依偎在這渴望了好久的胸膛前,這溫暖、剛毅挺拔的胸膛,就算只有千萬分之一的機會,她也要為自己好好活一次,要盡情地去愛到不能愛為止。
「是嗎?」駱棄猶豫著,大掌輕柔地撫上她的發,低聲歎息。
可能嗎?可以嗎?
在這心神混亂的一刻,他已經不知該如何理智思考了。
宇宙天地彷彿不見,唯有懷裡的溫嫩芳軀才是此時此際最真實的悸動。
當天晚上,春兒是乘著馬車回去的。
但是儘管心醉神馳,渾身像飄浮在雲端間,不知今夕是何夕,春兒還是沒忘記讓馬車在花街柳巷外的熱鬧大街上停下來。
「我家到了。」她對車伕嫣然一笑,「謝謝你了,小馬哥。」
「呃……呵呵,別客氣,別客氣。」小馬被美人兒的笑靨橫生惹得險些自車上跌下來。
「回去請幫我跟艾少爺說一聲,就說我明兒也是一早送饅頭過去。」她臉紅了,暗自慶幸夜黑,小馬應當瞧不見。
「好的,柳姑娘。」小馬差點忘記一事,連忙掏出懷裡的一包銀子,恭恭敬敬地呈上。「還有,這是老爺在我出來前,偷偷塞給我的,說是給你的饅頭錢。」
「謝謝你,那麼也幫我跟艾老爺謝一聲。」她感動地接過,心下有些竊喜,又有些不安起來。
這樣好像是她看在錢的份上才愛上他的,雖說事實並非如此,但是若向人說這二十兩銀子是單純的饅頭錢,說給一百個人聽,怕有一百零一個都不信吧?
她歎了口氣。
可是現下又不能使意氣把銀子還給艾老爺,天知道家裡的米缸已經快見底了,柴火的錢也還未給小販,聯兒的衣裳都舊了小了,樣樣都要錢,而且她原本攢下來要帶著妹妹離開京城的銀子又被娘搜刮一空,所以,她真的非常非常需要這些銀子。
也許等到生活不那麼困窘時,她可以慢慢賺錢還給艾老爺,這樣艾公子就不會懷疑她的真心了。
春兒又滿是信心地歡歡喜喜笑了起來。
在回到花街柳巷的路上,她厭惡地看著家家戶戶或大膽或隱澀的點著紅紗燈,還有不少登徒子與嫖客在巷子裡與妓女們調笑勾搭議價。
拜她神力女混混的惡名所賜,到目前為止還沒人敢真的對她動手動腳,頂多是偷偷吃點豆腐或佔些嘴上便宜。
她小心翼翼地將銀子收好,抱著空扁扁的口袋子「大搖大擺」地穿過花街柳巷。
「喲!我們這窯子裡最美的一朵花回來了,只可惜是中看不中吃,完全白搭,我說你們這些賤胚子,光看她不濟事的,你們誰人敢摘這朵帶刺薔薇嗎?」花街柳巷第十七號的周寡婦又妒又恨地瞪著春兒,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模樣卻被白白淨淨姿態輕艷的春兒給擊潰得落花流水。
所有的客人眼珠子像瞬間裝了大紅焰燭般,儘是往春兒全身上下淫邪貪婪地望去。
「閉嘴!周寡婦,你不講話沒人當你啞巴。」一名大肚便便的商賈尋歡客斥道,一雙小眼睛直溜溜地盯著春兒不放。
「幹什麼叫我閉嘴?難道你們不知道這賤妮子是人盡可夫卻又假意挑三撿四抬身價嗎?偏生就有你們這些不長眼的瘟生,還把爛果子當好蟠桃。」周寡婦尖聲叫道。
「是啊、是啊,你們這些大爺最不夠意思了,剛才還不是死命地盯著我們嗎?現在看到了柳春兒,卻又變了一個樣。」
其餘的窯姊紛紛大發嬌嗔。
春兒臉色陡地一沉。她原本是心情太好,不想跟這幫色男欲女浪費唇舌,沒想到他們今晚皮太癢自動討打來著?
「哪個不服氣的給我滾出來?」她倏地轉過身,美麗的鳳眼潑辣一撩。
霎時,整條花街柳巷靜得一根針掉落都聽得見,就是沒人敢喘氣。
「你!周寡婦,別以為你當著眾人面前嚼舌,我就不會對你怎麼樣?夜裡睡的時候,當心你的姘頭和狗頭!」她殺人般銳利的目光一掃,但見周寡婦臉色發白,暗暗閃躲回屋裡並緊關上門。「還有你們,要找樂子、要快活是你們家的事,誰敢再在我面前和背後嘰嘰咕咕的,別怪我明兒個把這條花街柳巷搞得六畜不興旺,雞犬不平安!」
砰!砰!砰!更多的木門火速關上。
那些嫖妓的尋歡客個個張大了嘴,傻傻地望著這一切荒謬地發生。
「還不給我滾?待會我開門放狗,咬爛你們這些王八蛋的那話兒!」她火爆霹靂地大吼。
「哇!柳春兒又發飆啦……」
「快走快走,免得倒楣……」
一時間張三推了李四,趙六踩著了孫九,個個哭爹喊娘抱頭鼠竄,偌大的花街柳巷霎時空蕩蕩得連只耗子都不見。
春兒這才滿意地環顧四周,不過她心知肚明,暴力淫威震壓也只能一時,花街柳巷送往迎來歌舞喧嘩卻是一世的。
而且他們打不過她,可是她也管不了他們那千張嘴啊。
「說不定明兒又有流言傳出,說我在巷子裡大戰群英,赤裸上陣毫不知恥呢。」她扶著額頭,無奈疲憊地繼續往前走。
只要一朝在京城,她的名聲是永遠不會有乾淨的一天了。
但是現在心上牽掛了那個人兒,教她還如何斬釘截鐵地說要離開?
第二天一早,春兒若有所思地揉著麵團,嘴角噙著春波漾然的美好笑花,眼底眉梢的春色瀲灩不歇。
今兒,她又可以見著他了。
「姊姊。」
他今日可會對她展露笑顏?對於昨兒的真情流露,他可會後悔?
「姊姊呀!」
聯兒的聲音終於穿透她忽悲忽喜的心緒,春兒陡地驚醒過來,怔怔地望著妹子。
「怎麼了?」她頰生雙霞,尷尬地清了清喉頭。「你喚我什麼事?」
「娘又出去賭了。」聯兒水靈靈的眼眸透著無力和虧欠,低聲道:「對不起,我拉不住她。」
春兒的笑容和好心情在知道這消息後一起消失了。「這麼早賭坊就開了?她怎麼會有銀子賭呢?」
「娘昨晚高高興興地捧了一包碎銀子回來,說是她前日跟你拿走的那些銀兩贏回來的,我已經好幾年未見娘笑得這般開心了,她甚至買了一件新衣衫給我。」聯兒感到慚疚喜悅又深深困擾。「她說賭神菩薩終於庇佑她了,所以剛剛又帶著所有的銀兩出門去賭了。」
聯兒畢竟不過是個年方十五的豆蔻芳華少女,自然也愛美麗的新衣裳,更歡喜娘親待她溫情而關懷,儘管這些年來,這樣的次數寥寥無幾。
可是拿了娘給的新衣裳,她又覺得大大對不起辛苦操勞的姊姊。
何況她該跟姊姊站在同一陣線才是,怎麼可以被娘一件新衣裳就收買了?
但是這繡著雲紋的鵝黃色衣裳好美好美啊!
「娘給你買新衣裳?」春兒小臉微微一白,小手緊抓住桌沿,深怕身子不聽使喚地癱跌在地。
娘給聯兒買新衣裳?
一股強烈的嫉妒和失落感狠狠地嚙啃著她的心,她忽然感覺到一陣悲哀。
她打從有記憶以來,娘就不曾給過她好臉色,更沒有親手縫過、買過任何一件衣裳給她。
向來就是娘吃雞腿,她和爹與妹妹吃鹹菜;後來爹過世了,娘喝魚湯,她卻只能忍著滿腹飢火,試圖從殘存的魚湯碗中撈出幾片小小的魚肉給聯兒吃。
是,她不該嫉妒妹妹,應當愛護妹妹,可是此時此刻,春兒卻發現她也不過是個最平凡的女人,有著最一般的七情六慾,她能愛能恨,會笑會妒。
為什麼?她辛苦這些年,沒有一個人向她說過一句安慰的話還罷了,就連溫情也不施捨一些些給她?
她們……她們當她是什麼?一條活該看家咬賊的狗?還是一頭應該揮汗犁田的牛?
「姊姊,對不住,我不應該拿娘給我的新衣裳,但是我已經好久好久沒有過新衣裳了,我穿的都是你舊了小了不要了的。」聯兒輕咬下唇,迫切地說出真心話,卻完全沒有注意到春兒大受打擊的淒惻臉色。
她肩頭輕輕顫抖著,用力地吐著氣,彷彿想將所有的悲憤、淒愴和痛苦全數吐出一般。
不!不能再這裡哭,更不能在這裡發瘋,她怕她最後會忍受不住衝向前掐住妹妹的頸子狂搖,並大哭特哭一番。
「我出去走走。」她霍地甩手,大步往門口沖。
「姊,你去哪兒呀?」聯兒急了,「姊姊──這些麵團怎麼辦呀?」
「統統拿去餵狗!」春兒頭也不回地大吼。
她的胸口繃得好緊好緊,心狂跳得像是要迸出來了,所有的淚,所有的怨,所有多年來堆積的委屈辛酸痛苦就快要把她整個人撕得四分五裂了!
春兒強忍著滿腹心痛淚水,狂奔到城東近郊的十里亭下,對著這片山光水色放聲大喊。
「混蛋──混蛋──混蛋──你們怎麼可以這樣對我?我到底做錯了什麼?你們要這樣傷我的心?還要我做到什麼地步才甘願?」
馬蹄聲由遠至近達達而來,而且還不只一騎,如滾雷般震動而來。
她置若罔聞,喊完後傷心地坐倒在階梯上。
駱棄一眼就看見了她。
那個艷光四射,嫵媚風生卻清減瘦削的身影,失魂落魄地坐在十里亭的石階上,他的胸口驀地糾結成一團。
他勒住馬韁,胯下黑馬極有靈性地止蹄,鼻息噴喘著。
「主子?」跟在他身後的幾名黑衣高手詫異地詢問。
「你們先回去吧,我還有事。」他微微一笑的說。
「是。」黑衣高手們恭敬斂首,一夾馬腹又風馳電掣地奔入東城門。
駱棄輕輕躍下馬,牽著韁繩緩緩踱近她。
她怔怔地抱著雙膝,將小巧的下巴抵在裙裾內,彷彿在想什麼,又像什麼都不想。
「坐這兒發什麼呆呢?」他溫和地俯下身,輕揉了揉她的頭。
他眉宇間掩不住再次見到她的喜悅飛揚,但是她的落寞也深深撞擊著他的五臟六腑;昨晚一夜輾轉難眠的矛盾與猶豫遲疑,全在這一瞬間化為無形。
「艾公子!」春兒不敢置信地抬頭,悲傷的美眸霎時亮了起來,「你、你怎麼會在這兒?」
「我出城辦點事。」他在她身畔坐了下來,放開韁繩,讓馬兒自行覓草去。
不知怎地,他在和她眸光交觸的一剎那間,心頭莫名鼓蕩燥熱了起來。
他今日清晨疾馳出城,卻心心唸唸著加緊處理完事情後要盡快趕回來,為的就是不想她送饅頭進艾府時撲了個空。
駱棄甩了甩頭,心煩意亂得不願再釐清此刻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了。
「噢。」她癡癡地看著他,用袖子抹了抹面上殘存的淚痕,忽然想到一事。「哎呀,我今兒忘了送饅頭去你家!」
「你哭了?」他緊緊盯著她,神情蓄滿風雨欲來的狂暴。「誰欺負了你?告訴我。」
她鼻頭一酸,本想向他傾訴內心悲慘痛絕的委屈,可是她旋即遲疑了……能說些什麼呢?向他洩漏自己的家醜有多麼難堪醜陋嗎?讓他知道自己不受娘親疼,如今連妹子都為了一件新衣裳,而埋怨起過去都是撿她這姊姊的舊衣穿?
春兒的衣裳何嘗不是去撿人家的舊衣和不要的布,一件件重新綴縫而成的?家裡三口人要吃要喝要穿,再加上娘親嗜賭如命,她用盡力氣也只能維持了個吃不飽餓不死的局面,又何來閒錢可以買新衣衫給妹妹?
千言萬語,堆積在肚裡的血淚痛苦已滿到喉頭了,可是該撿哪件事先說呢?
唉,還是不如什麼都不說的好。
「不提了,那些都不重要了,不過是些煩心事。」春兒深深吸了一口氣,對他展露笑顏。「我決定放自己一天假,不蒸饅頭,不賣饅頭,不掃地、不洗衣、不抹桌子、不煮飯、管他的呢!」
駱棄聽得失笑,目不轉睛地看著她,「言下之意,是要我帶你出去玩囉?」
「誰讓你今天碰巧讓我遇見了呢?就算你倒楣吧。」她拉起他的大手,嫣然一笑,「到哪兒玩好呢?去喝酒吧。」
「喝酒?」他訝然地揚高眉,「你一個女孩子家,跟人家喝什麼酒?」
「誰說女人不能喝酒?一醉解千愁呀。」她不管不顧,拉了扯了他便走。
「不如去喝茶吧。」他神色有些古怪。
「怎麼?你怕嗎?」她斜睨他一眼,嬌美明亮的眼眸閃閃綻光。
「是啊,我怕。」他笑吟吟的點頭,才不上當。
她一時氣結,嬌媚的眼兒又是好笑又是苦惱。「噫。」
「別噫了,我帶你去相思紅豆樓喝茶吧。」他握緊她的小手一笑,嘴裡清嘯一聲,但見駿馬四蹄撒飛而來。
「哇,好俊的馬。」她讚歎,又是敬畏又是喜歡地望著這高大神駒。
「和我共乘一騎進城去,好嗎?」他低頭問著她,臉上笑意盎然。
「可我從沒坐過馬,萬一它看我不順眼,一傢伙把我顛下來可怎麼辦?」春兒警戒地望著馬兒。
「疾風不會的。」駱棄微笑道,愛憐地拍了拍馬兒,「只要有我在,它不會動你一根寒毛。」
「要動我也不會只動我一根寒毛,說不定是賞我一腿。」她眨了眨眼,小心翼翼道:「不如你用坐的,我用走的。」
「看不出你原來是個膽小鬼,我還以為你天不怕地不怕,是個天上地下千載難逢的一代女豪傑。」他故作失望的說。
她張大了嘴,呆了。
沒想到……沒想到在他心底,把她看得那麼樣地好?
春兒心頭一熱,她又怎麼可以讓他失望呢?
「好!坐就坐,不就是匹馬嘛,能可怕到哪裡去?」她嘴裡叨叨碎念著,就在他要扶她上馬的那一剎那,緊緊攀住他的手臂,焦急張皇地道:「倘若我快掉下來了,記著要拉住我,如果拉不住,那麻煩讓馬蹄對準一點,千萬別踹得我一口氣要斷不斷的,知道嗎?」
駱棄又好氣又好笑,不禁輕擰了擰她的俏鼻頭,「傻子,我會保護你的。」
這小妮子……
「千萬記住啊,這是你自己承諾過的,你會保護我的。」她纖纖玉手緊抓著他。
他溫柔一笑,輕輕一運勁將她抱上馬背安置好,被她攬住的大手完全沒有放開來過。
「我答應你,我一定會照顧你。」他輕輕地,沙啞地道。
夏日和風煦煦拂來,她烏黑青絲陣陣飛揚,暗香幽幽如夢似幻,陽光灑落在她雪嫩嬌靨上,襯得花朵兒般的容顏益發嬌艷動人。
他一時之間,竟看得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