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方鏢局
大大的四合院裡,陳舊的青磚地上擺著兩座刀槍劍戟架,旁邊還有兩支高聳飄飛的鏢局旗幟,上頭歪歪斜斜地繡著「大方鏢」三字。
在四合院的正中央,有一張老舊的太師椅,椅上坐一名身穿米色勁裝,背著淡橘底小碎花長穗袋的年輕女孩,袋子口還別了一串叮叮咚咚的八寶銀鈴鐺,三隻小巧樸拙的-
止タ〔己鎰幼頌淘氣可愛地串在鈴鐺間,顯露出獨樹一格的俏皮味道。
年輕女孩滿頭烏髮梳成了一條長長的辮子垂在背後,發提旁還簪了朵小小的紅色山茶花,小小的臉蛋被陽光曬得微微發紅,淺黑近褐色的杏眼澄澈明亮,顧盼之間未語先笑。
她叫袁人,大方鏢局總鏢頭袁識人的獨生女兒,今年十九歲。
袁人蹺起二郎腿,手上捧著桑皮紙包的油炸花生米,小手拈起一顆又一顆地往上拋,然後飛快地張嘴接住,小小的貝齒嚼得咯蹦響。
她坐在太師椅上邊嚼花生米,邊富饒興味地看著院裡三名大漢在裝束捆箱。
為首的那頭熊……呃,是粗獷得像頭熊的中年大漢是她爹 鏢局老大袁識人是也,第二個高高瘦瘦、留兩撇鬍子的是她叔叔袁笑人,在鏢車另一頭賣力當捆工,扛著上百斤重的紅貨還臉不紅氣不喘的矮胖男人則是她的小叔袁唬人。
說起他們大方鏢局,可是打祖爺爺那一代就開始創立了,但是幾代傳下來,卻是一代比一代聲勢小,局裡從威威赫赫三十個鏢師,四十個趟子手和五十個車伕,到現在只剩下袁家老小四人.……不過這並不表示現任袁總鏢頭本事不濟,跟乃祖不能相比,而是壞在鏢局的名字。
大方、大方,就是大大又方方,每一代的總鏢頭都是生性大方豪爽之人,遇到上門要求走鏢的客人,沒錢的就不跟人收錢,有錢的還給人打折,有時候遇到打算來劫鏢的山寨黑道中人,在打得對方落花流水後,看對方一副灰頭土臉的孫子樣又覺可憐,忍不住就把保鏢所得的銀子分給他們一些「濟賑」。
有時就快到僱主指定的地點交貨了,卻在路上碰到一些孤苦伶仃的人家,或是家裡快斷炊的老小,在不忍心之下,懷裡的銀子就像流水般一一使出,替人家安家的安家,買糧的買糧:
所以,不出門還好,一出門就會把全身銀兩花光光,還曾經落得沒盤纏回到鏢局的窘境。
不過袁家祖爺爺、爺……一直到她爹,人人還是以出門走鏢兼做善事為樂,往往在接到鏢金的那一那,就注定要落得銀光人餓馬疲乏的回家,但他們依舊樂此不疲,能-
徽庋堅持數代不倒,也真是一大奇跡。
再加上袁家上上下下、老老小小沒有一個人會算帳,生意好卻花用大,不到幾十年光景,其它的鏢師就跑得跑、逃得逃,還有偷了備用鏢旗打算到南方去招搖撞騙的。
因此,就這樣三除兩下再乘五,偌大的大方鏢局,就只剩下江湖上人人稱讚的金字招牌,私底下卻是窮得答答滴,甭說金了,家裡連碎銀角子也無。
這樣左邊收右邊出的日子久了之後,就連袁家一脈也覺得這就是他們的宿命。
不過,打從人五歲會彈算盤珠子玩開始,這種情況才沒有繼續惡化下去。
人從小娘親去世,兩位嬸娘不是被氣跑就是被氣到改嫁,所以她是被袁家三個粗手粗腳又豪邁爽氣的男人給帶大的,行事作風自然也很難會有秀秀氣氣的女孩模樣,不過她一手算帳本事還真不賴,至少可以讓整個家計和帳本維持在月月稍有幾串銅錢的盈餘,不再像以前月月見紅,年年放空了。
像這趟,城東暴發戶戴富豪員外,委託他們保一趟人參紅貨到江南,鏢金足足有二百兩銀子,但是此次路途遙遠,價值八千九百兩銀子的人參可是搶手的紅貨,這南來北往有多少的山頭大王眼紅?
所以若不是像袁家這樣藝高人膽大的,還不太敢接下這趟鏢呢。
人口裡嚼著花生米,看著爹爹和叔叔們把鏢車裝捆完畢,她拍了拍沾著鹽花的雙手,一把蹦下太師椅。
「爹,祝你們一路平安哪。」她笑咪咪的說,雙腳站成三七步,挺出平坦的小肚子,長辮子在背後晃呀晃的。
那頭熊……呃,不是,是袁識人飛快地轉過頭,一臉陪笑地道:「兒呀,那個
「山高水長,千山你們獨行我不必相送。」她不倫不類地說著,然後朝他一拱手,「好走。」
袁識人尷尬地撓著頭,有點不知該怎麼辦才好。
這下子連袁笑人和袁唬人也看不下去了,紛紛露出親和的表情。
「哎呀,我們的兒小侄女……」
「兩位叔叔英勇過人,想必這趟走鏢必能名揚天下,震懾天下宵小剪徑者不敢胡亂下手……」人說話總是文不文武不武的,笑咪咪的一張小臉今人想氣也無從氣起。「兒在家裡恭候三位得勝,班師回朝……阿彌陀佛。」
「喂,後頭幹嘛還加句阿彌陀佛?是對我們頂沒信心的樣子嗎?」袁唬人最是疼污一p個小侄女,但也最愛跟她鬥嘴。「而且我們是去走鏢又不是去打仗,幹啥要班師回朝呀?」
「這樣啊,那祝你們快快樂樂出門,平平安安回家。」這樣總沒錯了吧?
袁笑人急忙道:「兒呀,你好像忘了什麼……」
「啊?什麼?」人眨眨眼,抱起花生米轉身就要進屋。「喔,對,我會好好照顧自己的,你們出門走鏢時盡可放心。乖,出門了,再慢就趕不上到下一個宿頭過夜了。」
「兒……那個銀子……」袁識人狠狠地瞪了兩個不濟事的弟弟一眼,在望向女兒時卻變得格外小心翼翼,陪笑道:「好像太少了點,我們三個大男人一去就得兩、三個月,身上盤纏若帶不夠怎麼行?你總不能叫我們太寒磣……」
人緩緩搖頭,小臉蛋一臉精明,「寒磣?不會啊,我都算過了,你們路上會在二十八個城鎮落腳,十七間野店過夜,包括前不巴村後不著店的五間破廟眠宿,食宿外加打賞一共四十兩五錢七串銅錢……噢,對了,其中有兩串是給你們以備不時之需用的,所以你們大可以放心。好了,該出發了。」
「可是……」
「是不是多出的兩串銅錢太沉重累贅了?啊,我不介意收回的,來……」她伸長白白嫩嫩的小手。
三個大男人像是被一箭射中屁股的兔子一樣,猛然一跳,急急忙忙道:「不是、不是……不會、不會……一點都不重……嘿嘿,嘿嘿……沒別的事了,我們出發、出發了。」
真要命,若是連那兩串錢都給沒收回去,那他們這趟出門還能指望回來嗎?
不等人再開口,他們拿包袱的拿包袱,推鏢車的推鏢車,拉馬匹的拉馬匹,沒三兩下工夫就奔出鏢局大門,還不忘露出顫抖和慶幸的笑容對著她擺手說再見。
幸好她沒有堅持要回那兩串銅錢,不然他們三個大男人長得再高大、再剽悍,還是不敵她這個小女子的一根手指頭一戳。
唉……誰教這個小人兒可是他們袁家到目前為止單傳的後代呢?
三個「沒種」的大男人哀聲歎氣的拍馬離開,認真走鏢去。
剩下人和偌大的鏢局,還有懷中那包油炸花生米。
不過群人一點都沒有寂寞或者是害怕的感覺,反而自得其樂地哼著歌,笑嘻嘻地走回大廳。
嘻,自由的日子最快活,沒人在耳邊囉唆。
* * *
「黃葉無風自落,秋雲不雨長陰,天若有情天亦老,悠悠幽恨難禁,惆悵舊歡如夢,覺來無處追尋……」
一名高姚俊逸,眉眼間儘是徇徇儒雅氣質的白衣男子佇立在碧山寺前的一株菩提樹下,幽幽低歎。
白衣男子極高,身段卻顯出一派優雅從容,書卷味極濃的臉龐有抹傷春悲秋的感歎,惹得來碧山寺上香的香客們,無論是男是女統統都給看癡了。
「好俊的公子……」
「就是呀,你看他淺顰歎息的模樣……噢,我的心都跟著酸起來了。」
「不知道他是哪家的公子,我回去定要叫我爹丟他家提親!」
「砝,你丟不丟人哪?還是個千金大小姐呢,哪有女方自個兒上門跟男方提親的道理?你要笑掉人家的大牙呀?」
「你還說我,你自己又好到哪裡去了?還不是一直流口水……」
幾個端莊高貴的千金小姐七嘴八舌的吵著,像是快打起來了。
只見那個禍頭子還渾然不覺,自顧自地對著菩提樹吟詩抒歎。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唯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不撫壯而棄穢兮,何不改乎此度?乘騏驥以馳騁兮,來吾導夫先路……」他雙手負在身後,神情憂鬱中亦有一絲壯哉。
就在眾人看得如癡如醉,幾乎要為他掬一把感懷的淚水時,陡地,一道小小的身影端著個滾燙的大火鍋危危險險地衝了過來。
「燙喲!燙喲……借光、借光……燙的大火鍋來囉……燙著了不負責喲……」
她滿頭大汗,手裡那個炭火必剝、湯汁滾燙的魚頭大火鍋飄著香氣和熱氣,嚇得原本打算上前搭訕的千金小姐們個個花容失色,連忙退避三舍。
但見這個破壞氣氛的傢伙大剌剌地把大火鍋捧到白衣公子身邊的一塊大石頭上,從容不迫地從懷中掏出兩隻粗瓷碗和兩雙筷子,隨隨便便用袖子擦了擦,仰起頭對一臉錯愕的白衣公子咧嘴一笑。
「天涼了,吃點火鍋吧。」
杉辛聞愕然地瞪著這位小臉上滿是討好之色的陌生小姑娘,他有一瞬間的呆愣和不確定
「姑娘,你……是在跟我說話?」他指指自已鼻頭。
人點點頭,難掩心頭的怦怦跳。哎呀,這位俊公子近看更是美逼人……呃,不是,是書香味逼人。
她忍不住咧嘴傻笑。自小她就最愛聞那香香的書紙頁味道,也不知怎地,她一看到他,鼻端就自動聞到了那抹香香的、淡淡的墨字氣息。
爹和叔叔們是典型的武夫,武功一出手厲害到不行,可是斗大的字卻識不了一籮筐,也沒送她上私塾,害她僅認識的一些字也只是在管帳的時候,半摸索半間隔壁巷口酸秀才學來的。
所以她只要一看到很有學問的人,她就難掩滿心的興奮與崇拜之情,就像她一看見這個渾身文氣書味,站在菩提樹下不斷念詩的公子時,哇!腦袋瓜登時像被敲響的大鐘一般,嗡嗡嗡地響個不停。
而且胸口裡的那顆心也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卜通卜通地狂跳著,害她笑也不是、喜也不是,滿腦子瘋狂湧現的都是怎麼搭訕?怎麼搭訕……
人一急自然肚子餓,肚子一餓,她就聯想到碧山寺旁最著名的鏈魚頭大火鍋。
人總離不了吃的,何況她自掏腰包請客,總可以贏得他回眸一笑百媚生吧?
這也就是她會端著個大火鍋蹲在這裡的原因。
杉辛聞看著她,皓玉般的臉龐閃過一抹為難與訝然,「姑娘,你……」
她仰著頭熱切地對他笑,「來嗽、來嘛,很好吃的,你嘗嘗,我特地請廚子找一顆特大的魚頭喔。」
「姑娘,這裡是佛門清淨之地,你這樣……」他忍不住規勸她,「不太好吧?」
人一愣,對喔,她怎麼忘了這裡是碧山寺的前院,可是……
「放心啦,濟公活佛不是說過嗎?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不會有什麼事的啦。」她粗線條的揮揮手,咧嘴一笑。
他還是苦口婆心,溫雅地勸道:「姑娘,你快快把火鍋端到別處去吃,免得冒犯了菩薩就不好了。」
她看著他玉面上難掩的一絲不認同,不禁胸口陣陣發酸。
「你真的……不吃嗎?」她抱著最後一絲希冀問道。
他搖搖頭,語氣溫和卻堅持地道:「請端走。」
唉……
人只好垂頭喪氣地把香噴噴的大火鍋端走。
杉辛聞輕輕喟歎了一聲,繼續對著菩提樹,陷入深深的思緒與長吟中。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她自作多情的動作惹得一旁的千金小姐們紛紛掩嘴竊笑,還不時傳來陣陣冷嘲熱諷。
「真是不自量力,長得醜不拉嘰的,居然還端了個這麼好笑的火鍋來獻寶,丟死人了。」
「對啊,這公子是何等風采、何等迷人,哪是她配得上的?」
「也不想想自己這麼不起眼,還敢跟我們爭呢。」
「就是說嘛……嘻嘻嘻……」
人原本垮著的雙肩倏地僵挺起來,她耳尖地把身後陣陣的嘻笑嘲諷聲聽得一字不漏。
笑什麼東西?!
她緩緩地起眼睛,慢慢地放下熱燙的火鍋,然後四下張望,眸光陡地亮了起來,停留在一坨野狗剛剛留下的新鮮溫熱排泄物上。
嘿,是狗屎耶!
幾個千金小姐拿著團扇,緩緩地往杉辛聞身畔擠去,突然,一陣可怕的惡臭味迎面而來。
人用一根帶葉的樹枝叉起那坨隨時有可能掉落的狗屎,對著她們衝過來,嘴裡還大驚小怪地呼嚷著……
「燙喲!燙喲……借光、借光……燙手的狗屎來了,當心哪……燙著了不負責啊!」
她就這樣從突然分開的千金小姐間穿過,還不忘佯裝腳步不穩地左顛右蹌,嚇得眾女花容慘變,尖叫聲四起,躲之唯恐不及。
人得意洋洋地帶著狗屎揚長而去,留下嚇得面無人色的千金小姐們。
而自顧吟詩感歎的杉辛聞,從頭到尾渾然不知發生了什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