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街上,午後的陽光剌目而暑氣蒸騰換回原本的粗布衣,小鐵仰頭問道:『姊姊,我們要去哪裡?』始終溫柔含笑,假作堅強的小金剎那間崩潰了。我們要去哪裡?我們要去哪裡?天地這麼大,哪裡才是家?哪裡才是他們姊弟倆的容身之處?她跪了下來,一把抱住小鐵小小的身子,淚水狂奔,『對不起,小鐵,姊姊對不起你——』
『姊姊?』小鐵嚇了一跳,心慌地挽住姊姊的頸項,驚慌失措地喊道:『姊姊,你怎麼了?不要哭——有小鐵保護你,你不要哭啊——』
他從來沒有見姊姊這樣崩潰痛苦過,忍不住顫抖了起來;他畢竟只是個七歲的孩子。
小金抱住他哭得渾身發抖,聲聲摧肝瀝膽、斷人心腸。
小鐵也哭了起來。
他好怕,好怕。
大街上人人側目,卻沒有人知道該怎麼安慰這對姊弟。
痛哭發洩過後,小金抬起紅腫濕潤的雙眸,堅定地對弟弟說:『姊姊好了,不哭也不難過了,姊姊不會有事的。』
『姊姊?』小鐵吸著鼻子,眼裡憂色深深。
她對小鐵綻開一朵好美好美的笑,『我們離開京城,到鄉下去,找一個地方落腳,建立我們自己的家,姊姊向你保證,從今以後我們不會再四處流浪了。』
『是真的嗎?』小鐵眼睛發光,又有些遲疑,『那假姊夫呢?我們要走也沒跟他說一聲,還有,他不需要你幫他了嗎?』
她的笑容有一絲瓦解,小金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忍住又不爭氣湧現的心酸,『他已經有人幫他,所以不用我幫忙了,而且我也跟府的人告辭過,他們會瞭解的。』
他不需要她了,這個事實仍叫她心痛。
『姊姊,假姊夫對我們真的很好。』小鐵仰起頭,一相情願地問:『難道我們不能繼繚住在他家嗎?我會想念陶陶、小喜姊姊和奶娘,還有超級無敵小鐵的家——假姊夫說那是給我的房子,是我的地盤。』
小金緊緊咬牙,勉強笑道:『我們會有自己的家,還有,以後不要叫公子假姊夫了,甚至也不要再提起他了,好不好?』
『為什麼?你們鬧翻了?』小鐵聰明敏銳得教她害怕。
『當然不是。』她掐緊了包袱,『好了,別再說這些了,我們還得趕路呢。』
『姊姊,那我們今天晚上要住哪裡?』小鐵迸走進問。
小金茫然了片刻,隨即又堅強地道:『我們會找到地方住的。』
小鐵似乎也嗅出了一絲不尋常,小心翼翼地問:『那——我們晚上還是要吃冷饅頭嗎?』
弟弟怯怯的問話讓小金瞬間有如萬箭穿刺心房。
她好沒用,讓弟弟跟著她吃苦。
『我們今天晚上——』她勉強嚥下酸澀的苦水,提振著精神道:『我們今天晚上會有好東西吃,不曾再吃冷饅頭了。』
『真的嗎?』小鐵又開心起來。
小金點點頭,心裡卻是陣陣的茫然與淒苦。
她全身上下沒有半毛錢,唯一攢的錢已買布裁衣送給千歲了。
她顫抖著伸手撫摸冰涼的額頭,指尖觸及柔若絲絹的頭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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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千歲酒醉醒來,這才發現大錯已鑄成。
『你說你做了什麼?』他狂吼一聲,宿醉的疼痛毫不留情地敲打著雙臂,他忍不住縮了縮,可是騰騰的怒氣卻沒有因此而消褪。『你再說一次!』
『不要。』思春很沒膾地躲到齊家背後,只露出一張小臉。
『你趕走了小金和小鐵?』他咬牙切齒的問道。
『我沒有趕走他們,我只是對香姑娘曉以大義。』思春雖然不知道自己做錯什麼,可是看見表弟活像要吃人的表情,是能躲則躲。『就算有,那也是你授權的。』
『我授什麼見鬼的權了?』千歲怒吼。
『你竟然罵粗話?』思春睜大眼睛。
他?伍千歲?罵粗話?
平常自命風流局儻、溫文儒雅的一等公伍千歲竟然大吼大叫還罵粗話?
『罵粗話又怎樣?如果你沒有給我解釋清楚,我不只是罵粗話,我還會剝了你的皮來醃料下酒!』他暴跳如雷。
思春起了一陣雞皮疙瘩,『你冷靜一點。』
『他們都不見了,你還要我冷靜?』
『是你自己昨天下午說的,要我嫁給你,因為你不能娶那個香姑娘。』她趕緊解釋。
他瞪她,『我沒有說那種話。』
『你有!』思春氣到冒著被剝皮的危險跳出齊家的背後,指著他的鼻頭大叫:『你明明就有,在相思紅豆樓你醉倒前說的,我可以叫掌櫃的來作證。』
『我?』千歲愕然,臉色一沉,『不可能。』
『你明明就有,不然我吃飽了撐著來你公爵府挑撥離間嗎?』她氣憤地道,『你這個豬頭自己回想看看!』
千歲扶著刺痛暈眩的頭,努力地回想著酒醉前的點點滴滴
誰都幫不了我,幫不了了——思春表姊,你——嫁給我,好不好?
我?你醉傻啦?你不是找到肯嫁給你的姑娘了嗎?
不能娶她,我不能夠娶她,否則一定會後悔-.
片片段段統統都回來了。
千歲臉色瞬間慘白一片,『該死!』
『如果你指的是自己,那我很贊同。』思春又躲回齊家背後,忍不住罵了一聲,『還敢冤枉我,不想活了你。』
他倏地瞪向她,『所以你就跟她說我不需要她,要終止這個計畫了?』
『事實就是這樣啊。』思春理所當然地道。
『可惡!阮思春,你幹的好事!』他又吼了起來,翻身就要下床。
『等一下,我做了什麼?我不過是照你的願望,甭你趕走她。』她頓了頓,才又說道:『對了,我還有一句話忘記說了,是香姑娘托我告訴你的一句話。』
千歲已經下床,卻覺得腦袋一陣暈眩,但當他聽到她這話後,猛地撲了過去,一把
將她從齊家背後揪了出來。
『她要告訴我什麼?』
思春嚇得拚命眨眼,『呃,她說她的第二個願望就是,請你好好保重自己,第三個願望是——祝你歲歲年年永遠快樂。』
他渾身的力氣在瞬間被抽離了,明明窗外陽光耀眼,他卻覺得好冷好冷,彷彿此刻已是十二月大雪天了。
他送給她的願望,竟然被她用來轉而祝福他?
在這一瞬間,他終於明白了,原來在小金的心裡,他竟是那麼地重要!
她在乎我,非常非常在乎我——他心裡在狂吼狂叫,他想跳起來唱一千支歌,大笑一千回,狂喜如江似海地淹沒了他。
可是他沒有狂歌,也沒有大笑,因為他的鼻頭和眼眶在剎那間酸楚熾熱了起來。
他可惡地一次又一次傷害她、利用她,可是她心心唸唸在乎祝福的都是他——他真是該死!
『千歲,你哭了?』思春目瞪口呆。
『我要去找她。』他猛然抬頭,不管頰上的兩行淚,就要衝出房間。
『等一下,為什麼?』思春不是想阻止,只是震驚且好奇。
『因為我愛上她了。』他擲地有聲地拋下這句話,旋及頭也不回地衝了出去。
思春又呆住了,耳畔彷彿聽見齊家幽幽地歎道
『清官難斷家務事,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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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京城東門的第一個城鎮,名喚此情天可鎮。
這是一個美麗的小鎮,有繁花十里荷香處處,就算鎮名再奇怪也沒人追究了。
在鎮中最熱鬧的天橋廣場上,有幾攤賣膏藥和耍大刀演猴戲的場子同時聚集,召攬來了幾乎半個鎮的人。
小金滿頭青絲用一條小碎花巾帕束住,遮掩住了短短的小髮髻。
她滿頭的長髮剪掉了一半,在京城近東門處的一家髮飾店裡賣了。
否則昨晚他們就真的要飢寒交迫地餓倒在半路上,不過她沒有讓小鐵知道這件事,要不然那碗紅燒牛肉麵小鐵一定吃不下。
但是她賁頭髮的錢也撐不了多久,所以她只得跟小鐵一路賣藝:
他們賣藝的場子就在一個耍猴戲的旁邊,白髮老公公和頑皮小猴子逗得觀眾哈哈大笑,賞錢嘩啦啦地扔了滿竹筐。
小金嚥了嚥口水,環抱著弟弟的肩頭,『我們可以像他們一樣掙那麼多錢嗎?』
『一定可以,瞧我的。』小鐵俐落地翻了好幾個跟頭,激得全場觀眾忍不住拍手鼓起掌。
『好!』
小鐵一站定後臉不紅氣不喘,睨了姊姊一眼——快呀。
小金如夢初醒,甜甜地揚聲道:『各位鄉親父老兄弟姊妹大家好,小女子是小金,今天和弟弟小鐵赴京投親不遇,身上盤纏用盡無力回鄉,所以在這兒借個場子表演幾套
絕活,各位父老看得好就請捧個錢場,若是表演的不好還請海涵。』
小鐵無巧可愛地對全場觀眾眨了眨眼,從包裹裡掏出小小的車輪子就一躍而上,開始踩起單腳輪,再從腰間拿出幾個沙包,一邊踩輪繞場一邊拋沙包。
他俐落準確的動作贏得一聲聲的喝采,小金眼眶不禁一熱。
她心愛的好弟弟。
在小鐵精采的表演中,小金取出銅鑼開始收賞錢。
銅錢和銀角子叮叮咚咚地扔進銅鑼裡,小金的心裡又是歡喜又是安慰,就在她收到一半時,一張紅紙折成的紙鶴不偏不倚地飛進銅鑼裡。
小金愣了一下,一臉迷惑地撿起那隻小紅鶴,好奇地打開,只見上面寫了幾句話
六月初二,大吉,宜婚嫁安梁破土,紅鸞星高照。
『我的天啊。』她驚呼一聲。
這不是皇上賜婚,親自寫下的良辰吉日嗎?怎麼會在這裡?
這時,一個髮髻微亂又有些狼狽,卻依舊顯得玉樹臨風、瀟灑風流的男人排眾而出,緩緩地來到她面前。
小金整個人傻住了。
『我的小新娘,你要跑到哪裡?』千歲的雙眸緊緊鎖著她,聲音裡有掩不住的萬斛柔情。
『假姊夫!』小鐵歡呼道。
『是真姊夫,不是假姊夫。』他疼愛地對小鐵一笑,『小鐵,陶陶和小喜都很想念你,還有超級無敵小鐵的家,正等著你回去照顧呢。』
『哇!我們要回家了嗎?』小鐵雀躍不已,大聲歡呼。
『對,我們要回家了。』
小金開口了,聲音卻顫抖破碎,她眼裡滿是脆弱和淚意,『公子,你不要再戲耍我了,我不是猴子,我受不了再一次的遊戲——而且——而且你已經不需要我了。』
在滿場好奇觀眾的注目下,千歲緊緊地抱住她,聲音沙啞急促地道:『誰說我不需要你?沒有你,我活不下去了。』
小金不敢相信自己的雙耳,她的臉貼在他溫暖結實的胸膛前,鼻端吸嗅著他特有的氣息,心跳彷彿停了好幾拍。
『你——你是說——』她小嘴大張,傻掉了。
他憐惜地撫摸著她的臉蛋,深情地道:『我愛你,好愛好愛,求求你給我一個機會證明,求求你原諒我這個自以為是的大笨蛋、大傻瓜,好不好?』
『可是我們之間只是假的——』她的眼淚撲簌簌掉了下來,可憐兮兮地道:『你說我們只是假的——』
『是真的。』他更加抱緊她,屏息求懇道:『請你答應讓它變成真的好不好?』
『可是你已經有了真新娘,我只是假新娘。』她抽抽噎噎的說。
『不不,你才是真的。』千歲被她哭得心都擰絞了起來,手足無措地幫她拭著眼
淚,『昨天跟你亂講話的那個大嘴巴才是假的。』
『她不叫大嘴巴,她是郡主。』她忍不住澄清。
『對,她是郡主,是我表姊,同時也是大嘴巴。』他急出一頭汗來,『她是假的,你才是真的。』
他擔心緊張的模樣終於逗笑了小金,她吸吸裡子,開始有點真實感了。
『真的?』她捂著胸口,不敢呼吸。
會不會到頭來發現只是自己在作夢?
『求求你不要走,你們跟我回家好嗎?』他的語氣充滿渴望,目不轉睛地盯著她,『我不要假的新娘,我要的是你真的嫁給我做新娘。』
『什麼假的真的要的是的,』她忍不住咯咯笑了起來,『好拗口喔。』
『這麼說你是答應我了,原諒我了?』他大喜過望。
『嗯,我跟你回去。』小金嬌羞地點點頭,可是想到之前難過了那麼久,她又忍不住嘟起小嘴,『不過,我不是因為你才回去的,我是看在——小鐵的面子上。』
『是是是。』他點頭如搗蒜。『還有小喜的面子上。』『對對對。』他完全贊同。『還有猴子的面子上。』『好好好——猴子?』他眨眨眼,困惑地反問。她害羞又嬌媚地低下頭,『跟你回去才可以再去看精采好看的猴戲呀。』他恍然大悟,『行行行。』小金又咯咯地笑了,『你還會說什麼三個字的話?乾脆統統都說出來吧。』聞言,千歲深情地一笑。『小金妹,我愛你。』話聲方落,他低頭吻住了她的唇。現場歡聲雷動,驚呼讚歎和鼓掌聲不斷。小鐵看著被吻傻的姊姊,還有顯然露出了狐狸尾巴的未來姊夫,忍不住大大搖頭。『果然是我的笨姊姊。』
這麼容易就被騙到手了。觀眾在笑,陽光在笑,就連此情天可鎮的滿鎮荷花彷彿都在笑。深深此情天可證,只羨鴛鴦不羨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