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憐晃回了羊莊,失魂落魄地爬上家門前的那株老桂樹,坐在枝椏上,她兩眼無神地陷入發呆狀態。
她的大英雄,跑掉了。
人海茫茫,這下子教她往哪兒找去?
她今年已經十六歲了,姥姥說年底就得準備嫁人,而且羊莊裡裡外外的男人都跟酒脫不了干係,沒有一個能合她的意,不是酒鬼就是醉仙,總是不正不經的。
她心目中的夫婿呀,一定要魁梧出眾頂天立地,寬闊的肩頭彷彿可以替她擋下所有的狂風暴雨……
雖然她不知道自己有可能遇上什麼嚴重的風雨,但是她今年已經十六歲了,總是有權利作作夢的。
好不容易這麼十全十美的男兒活生生出現在她面前,卻又從她眼皮子底下輕易溜走,她真是大笨蛋喲!
春憐沮喪地托著小圓臉,坐在樹上發愣。
春夜的風吹來清涼舒暢,隱隱約約夾雜著無名的花香味,幽幽暗送。
「你在上頭作夢嗎?」一個清亮好聽的女聲打樹下響起。
「我猜一定是作春夢。」另一個嫵媚嬌脆的聲音跟著響起。
春憐抱著樹枝,探頭一看,忍不住笑開了顏。
「原來是你們倆,特意來找我的嗎?」她飛快地溜下樹,拍了拍掌心的灰塵笑問。
站在左邊,笑意晏晏、雪膚明眸的清秀佳人是綿紅芷,今年也是十六歲,大了春憐兩個月,談吐風趣可人,一張皓齒紅唇可說是講遍天下罕有敵手,羊莊無人不知誰人不曉?
站在右邊,嬌媚清艷、滿臉天真的絕世美人是楊蓮高,今年一樣十六歲,又大了紅芷兩個月,易容術冠絕天下,最愛裝作花瓶扮豬吃老虎,就算久住羊莊的人也經常被她醜巴怪的扮樣給瞞過,任誰也無法拆穿。
她們三個從小玩到大,簡直是同穿一條花裙子長大的,對於「逃離酒家」的願望是有志一同,三個人已經打好算盤在今年集體嫁出去。
「蕭姥姥不在,我們怕你無聊,所以就相約過來陪你聊聊天。」蓮高細心地撥了撥地上的青草,緩緩坐下。「你怎麼了?今天神情有些不對勁。」
提到這個,春憐忍不住鬱悶上心頭,一屁股跌坐在她身旁,「唉!我實在太沒用了,今天已經見到我心目中的大英雄了!可我卻眼睜睜看著他跑掉!」
紅芷眼睛倏地亮了起來,迫不及待地踏到春憐身畔,「你遇見心目中的理想對象了?告訴我,他是不是和你想的一樣,有一雙黑亮得像星子的眼睛,還有挺拔磊落的氣勢?」
春憐小臉紅了起來,雖然只見過他一面,可是她永遠也不會忘記被他有力的臂彎攬入懷裡的溫暖滋味。
黑眸黑髮玄鐵衣……他像以精鋼鑄成的將軍,一回首一揚眉皆散發著懾人氣魄。
可是她這個笨蛋,竟然就這樣放走他!
她悶著聲道:「簡直就是從我夢裡走出來的大英豪,可是他跑掉了,我想我是沒有機會再見到他了吧!」
紅芷和蓮高相覷一眼,忍不住笑了。
「傻丫頭,人家說有緣千里來相會,何況京城雖大,但若真心想找一個人還不至於找不著的。」蓮高嫣然撫慰道。
「就是就是,而且東方酒樓的邢老爹不是你的忘年之交嗎?邢老爹那兒是三教九流龍蛇雜處之地,消息最是靈通,托他老人家打聽一下,不會沒有半點風聲的。」紅芷也笑道。
若論三姑六婆打探消息的方法她最多了,這種事問她準沒錯。
「可是……」春憐心兒怦然,又忍不住擔憂道:「如果他是外地人,只在京城停留一日就離開,那又該怎麼辦呢?」
「你太容易擔心了,沒去做怎麼知道成不成呢?你別忘了咱們只剩一年的時間了,如果不能在年底前挑選到如意郎君,姥姥就有權利幫咱們指配一個男人。」紅芷打了個冷顫,光想就覺得可怕。
一個會品酒,會釀酒,會談酒的男人……真是一生的噩夢!
她們願意盡一切的力量,就算丟盡女孩兒的矜持和顏面,也要確保自己未來的六、七十年不會再在酒味醺然裡度過。
蓮高心有慼慼焉,微微擰起了似柳的黛眉,「你還是咱們三個裡最幸運的,這麼快就碰著了心儀的目標,我和紅紅連個影兒都沒有,才真正叫悲哀呢!」
春憐被她們一人一句說得心情飛揚了起來,她抬起紅通通的小圓臉,期待地睜大眼睛,「真的嗎?你們真的覺得我有希望?」
「怎麼沒希望?」紅芷滿臉沉思,「不過重點是,假若找到了那個人,你要怎麼將他手到擒來呢?」
「我就老實跟他說,我想嫁給他。」她天真地道。
蓮高噗地一聲,以袖掩笑,明媚的眸子透著慧黠,「就算那個男人有十八顆膽子,只怕也給你嚇破了,不能這樣直接明著干,你一定要婉轉一點,用計才行。」
「可是我要用什麼計?」她播了搔腦袋。
捉小蟲逮青蛙是她的專長,可是用計擒男人就不在她的能力範圍內了,而且她心儀的大俠約莫高出她半個人,看起來又聰明得不得了,是個有勇有謀的厲害角色,無論是用軟的還是用硬的,只怕人家隨便一根手指頭就把她彈開了。
「美人計、苦肉計、空城計、連環計……」蓮高櫻唇微微一抿,眸底閃過精光,「只怕你不會用,不怕沒計可用。」
「很難耶!」她光聽頭都暈了。
「總之,現在先找到那個人再論其它。」紅芷熱心地道:「需不需要我幫你放風聲出去?」
「不好吧!」春憐突然扭捏了起來,她紅著臉蛋說:「人家好歹是個女孩兒,這麼大張旗鼓的……好像顯得我很沒行情,沒什麼人要,而且我也不想要他誤會我是個花癡。」
「只要能嫁出去,偶爾當當花癡我是不介意的。」蓮高語重心長地道。
也只有此時,她才會稍稍顯露出她的精明聰穎;蓮高深諳「深藏不露光華內斂」的道理,所以人人都以為她是個空有絕美外貌的雪瓷花瓶,中看不中用。
這可以免掉很多她不想費神去處理的麻煩,而且屢試不爽。
看著對方自以為聰明高招,沾沾自喜的神情,她就忍不住笑疼了胃。
紅芷歎了一口氣,悶悶地道:「我也是,為了嫁出羊莊,脫離與酒為伍的生活,就算要我把臉皮裝厚一點也無妨。」
這種從小到大和酒生活的日子,沒有嘗過的人決計想像不出有多麼的痛苦,所以不想逃的才是腦子有問題呢!
春憐支著下巴,很用力地思考著姊姊們所說的法子。
很快的,她下定了決心,勇敢堅決地抬起頭來,雙眸熠熠生輝。
「好,就這麼辦。」她大聲地宣佈,「明兒個就開始追夫計畫,管他三七二十一,我……拚了!」
紅芷和蓮高歡然拍手。
「太好了,我們絕對支持你到底!」
為了脫離酒家生涯,什麼無所不用其極的手段都要使出來,否則一拖拖到了年底,她們就再也沒有辦法從釀酒的噩夢中醒來了。
此刻再不積極些,只怕轉眼四十年過去了,她們蕭綿楊三姑娘就會變成蕭綿楊三姥姥,然後變態的逼自個兒的女兒、孫女兒繼續釀酒下去。
她們三個不約而同打了個機伶。
太恐怖了!!
***
趙錢孫李居
京師的相思紅豆樓和清哉綠豆樓以好菜好茶好點心馳名天下,東方酒樓則是以一味極品酸辣湯配陳年狀元紅令人食指大動,而新開的這間趙錢孫李居,卻是專賣極富盛名的羊莊酒和新鮮熱辣下酒菜誘人肚腸。
時值太平盛世,一到用餐時間,酒樓食館裡便湧進了熱鬧的人潮,此刻正是晌午時分,以粗獷秦風擺設佈置的趙錢孫李館放眼所及,皆是大開大闔、大方至極的桌椅,就連桌上的菜都特別大盤,一味燒鴨香脆滑嫩兼具,旁邊還擺了幾盤蒸糕和青蔬等物。
戴嚴人舉起酒杯,噙著掩不住的笑意凝視面前有過命交情的好朋友。
白衣飄然、俊秀風流的冶素行是江南赫赫有名「輕花飛雪館」的年輕當家館主,年方二十六就已擔任三屆的江南盟主之位,今年嫌瑣事纏身太多,不由分說就甩掉這個麻煩透頂的頭銜,逍逍遙遙晃到京師來遊山玩水,順道和好友聚一聚。
高大修長如瓊樹臨風而立的他,看起來像是徇徇儒雅的書生狀元郎,鳳眼微挑、笑意輕抿,不知醉倒了多少姑娘家的芳心,只不過到目前為止,他對女人一直沒有多大的興致,因為在他的心裡,女人幾乎跟「三姑六婆七嬸九姨」的形象脫不了關係,所以他一向對女人敬而遠之。
女人是麻煩,而且是非常非常大的麻煩——這是看似溫文儒雅的他嘴裡最常吐出的惡毒話。
銀衣颯然、英俊清傲的郎若葉是漠北阿布陀山「刀劍如夢閣」的青年閣主,年方二十六就已經是漠北七省的第二高手,手下有燕南八十二騎,剽悍異常;去年橫行東漠殺人如麻的大批響馬,在一夜之間全數剿滅,就是他派出其中五名高手所辦的任務。
清冷倨傲如劍的他寡言罕語,幾乎只要他冷冷的眸光一掃而來,就會有一大堆人嚇到牙關打冷顫,但是又不得不承認,他實在是少見的美男子;由於他罕與人打交道,所以漠北的姑娘們儘管愛慕他,卻也沒人敢厚著臉皮大著膽子去糾纏他。
關於女人這問題……郎若葉一向面無表情。
不過他和嚴人與素行是生死至交,冰冷孤傲的臉龐也只有在接近他們時,才會有稍稍的冰解與微笑。
他的笑容簡亙像春風吹化了大地一般動人,只可惜可遇而不可求,想看他笑還真得碰碰運氣。
此刻他們戴冶郎三人聚首京師,坐在趙錢孫李館裡頭,霎時迷倒了前後左右一大票的客人。
他們渾然未覺,皆愉悅打量著近一年不見的好友。
「嚴人,是什麼風把你吹出披星戴月樓?」素行微微一笑,碰杯。
「逃婚風。」嚴人苦笑,放下了酒杯,「我家老爺子最近對我很有興趣,不逃不行。」
「哈哈哈……」素行掩不住一絲幸災樂禍,打趣笑道:「我還以為你天不怕地不怕,怎麼小小的成親一事就把你嚇出了四川?」
「說我?」嚴人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是誰假裝逍遙天涯我獨行,其實是為了躲避江南第一美女戚小小的糾纏?」
素行的笑聲戛然而止,他尷尬地輕咳了一聲,「咳,你打哪兒聽來這個流言的?」
「是流言嗎?」他似笑非笑地道。
「戚小小只要找不到我,她早晚就會死心了,可是你不一樣,戴老爺子可不會那ど輕易就放過你。」
「他逼我也逃。」嚴人有一絲得意,「天下這麼大,等我玩個兩三年再回去吧。」
「看來咱們是有志一同。」素行笑望向面無表情,始終寡言少語的若葉,「小葉,你呢?收到了青焰記號,不可能在短短兩天內就從漠北趕到了京城,你該不會也……」
「別問。」若葉神色冷冷地捏緊酒杯,表情卻早已說明一切。
「哈哈哈!」素行笑了起來,在收到他殺人般的眼神後,連忙吐了吐舌,「唉,咱們三個誰也別笑話誰了,同是天涯淪落人哪!」
「我跟你們不一樣。」若葉冷冷撇清。
只可惜他的酷臉一點都嚇唬不了兩個相知甚深的好友,反倒惹得他們兩個噗哧笑了出來。
他眼底閃過一絲懊惱。
大笑過後,嚴人甩了甩頭,神采飛揚地道:「不要再提煩心的事了,咱們三人已經好久沒有聚聚了,今天機會難得,非不醉不歸不可。」
素行首先附議,舉起了酒杯,笑意蕩漾,「好,打從三年前在甘肅痛飲羊奶酒大醉三天後,我們就再也沒有如此狂歡痛快過了。」
若葉執起酒杯,黑亮如星的眸光炯然有神,「干。」
三名偉岸男子一起碰杯,一仰而盡。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