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初過,熱鬧的元宵節也不及待上演,家家戶戶皆忙著做奶黃糰子,大街小巷充滿了近百種戲把子,什麼擊丸蹴鞠、踏索上竿、趙野人倒吃冷陶、孫四燒煉藥方、猴呈百戲、大特落灰藥-兒雜劇等。
再加上精緻的各色燈飾,有蘇州的五色玻璃燈、福州的白玉燈、新安的無骨燈,還有各式各樣的燈虎(燈譴),把個元宵點綴得好不熱鬧。
子服一身雪綢長袍金腰帶,帶上繫著一方各色絲線攢成的五段錦碧玉,隨行走間自然散發出一抹風流自若氣度。
他烏黑的發攏聚成儒雅的書生冠,僅以一枚綠玉骨釵別住,眉目清秀面龐俊美,兼之滿身恂恂清雅的書卷味,漫步行走在城郊外的小徑上,他不自覺地引來不少仕女婦人的傾慕眼神。
走著走著,一聲微弱的嘰啾聲響起,他住聲音來處一瞧,隨即慌慌張張衝向一株大楊樹下,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捧起落在雪地枯葉上的幼小雛鳥。
「哎呀,你怎ど會掉下來了?你的父母呢?」他憐惜溫柔地撫摸著小雛鳥,它因寒冷而瑟縮著,依偎地往他掌心深處鑽去,彷彿想要尋求溫暖的守護。
也許是冬天雪落得急,枯椏枝頭又無力照拂住巢人,所以小雛鳥才會掉了下來。
他抬頭望向高高的枝頭,勉強辨認出了一個由小小的乾枝葉草所編成的鳥巢。
他人手輕抹著那只有著鵝黃絨毛,柔軟卻瑟縮連連的小雛鳥,心底又憐又困擾。「原來你是打上頭掉下來的。可憐的鳥兒,你一定很冷吧?不要緊,我幫你回到窩裡去。」
他仰仰他把鳥兒攜在懷裡取暖,小心不讓胸膛壓擠到它。可是他接下來該怎麼做呢?
「看樣子我得把你送回上頭,但是這兒又沒梯子……」他自言自語,有點傷腦筋。
但見一個玉樹臨風的男子,呆頭呆腦地在大楊樹底下晃過來晃過去,一會兒仰望著天空,一會兒又摸摸那堅硬的樹身,十足傷透腦筋的模樣。
小雛鳥在他懷中汲取了溫暖,不再瑟縮發抖,高高興興地啼叫起清脆的歌聲來。
子服聞聲微一笑,隔裳摸了摸軟綿綿的鳥兒,「啊,你有精神啦,是對我很有信心嗎?放心,我王子服言出必行,說到做到,一定會助你回家的。」
有幾名仕女結伴著經過他身畔,把把團扇掩箸嘴兒輕笑箸,不約而同對他投以愛慕又羞澀的眸光。
子服恍然未覺,他只是盤算著該如何讓「落」鳥歸巢。
「啊,還是用爬的好了。」他沒有武功,可是古人說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一步一步往上爬的法子也挺濟寧的吧?
子服挽起了袖子,顧不得姿勢難不難看,長長的腿踩著楊樹上粗壯的樹瘤,緩 緩地攀了上去。
一方面,他得使勁不讓自己掉下來,另一方面,他又得注意別壓傷了在懷裡嘰嘰啾啾,煞是快樂的雛鳥,這爬起樹來也就分外吃力了。
好不容易攀到枝頭上,他危險地跨坐在粗大枝椏上,一手抓住技干,一手入懷掏出扭動不已的雛鳥;顯然它已經樂不思「巢」了。
鳥巢裡還有四五隻一樣大的雛鳥,擠成一團取暖著,一雙雙圓圓的黑眼睛好奇地看著他,好似不知道這個高大人兒突然冒出來做什ど。
子服好不小心地將雛鳥放回鳥巢裡,這才鬆了口氣,「這下好了,你們兄弟姊妹團聚,千萬別再跌下來了。」
他鬆弛下來之後,本能笑看底下,卻倏地嚇了一跳,腳底板陣陣涼意竄了上來。
原來……他爬這ど高了。
糟了,這上來容易下去難,他該怎ど辦?
他拍拍胸膛,稍定心神,「不怕、不怕,料想是下得去的……也許只是從上頭看下去比較高一點,我何必自己嚇自己。」
話雖如此,他還是好生躊躇,左腳試探完換右腳,就是沒有一腳敢做先鋒探路。
就在這時,一個銀鈴般的清脆笑聲響起,子服心頭猛然一震,著迷地望著聲音來處。
一個穿著雪白衫子,衣袖裙擺間繡著點點紅梅的美麗女子正抬頭仰望著他,笑得好不燦爛。
她烏黑如雲的秀髮梳成了嬌俏動人的團髻,披散在背後的長髮柔美發亮,髻上簪了兩三朵紅萼悔,白嫩小巧的耳垂懸著兩枚晶瑩似雪的珍珠,在她嫣然歡笑的時候微微晃動著,既清雅嬌媚又婉轉天真,煞是動人。
子服看呆了,他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巧笑憨然的女子,心底陡地湧現出一股強烈的激盪和衝擊感覺。
好美……,他從未見過笑得這麼可愛、這麼美的女子。
她粉嫩瑩然的小手輕拈把玩著一枝梅花,朵朵綻放的紅梅點綴在細枝上,在她笑得好開心的時候也輕輕晃動著。
彷彿梅花也跟著笑開了顏。
她拉了拉身畔一身綠衣的侍女,笑指著他,「你瞧,是個傻瓜。」
子服心兒又是一蕩,他癡癡地望著女郎,身形一動,本能地想要趨前更近的看她卻沒想到自己此刻掛在半天高的處境,於下身子一動,他整個人就失勢地摔了下來。
「哎喲!」女郎嬌呼一聲,睜大了眼睛,閃過一抹不忍卒睹之色。
「哎喲!」砰地一聲,子服結結實實地摔落在滿地黃葉殘雪的草地上,摔個四腳朝天卻也好巧不巧地摔在她的繡花鞋前。
他掙扎著起身,疼得齜牙咧嘴,可是隨即爆出的銀鈴笑聲又撫平了他所有的酸疼震痛。
嬌憨女郎笑得直不起腰,小手握不住梅花枝,任憑掉落了下來。「呵呵呵呵……」
「小姐,當心哪!嘻。」綠衣侍女攙扶箸她微小輕弱的身子,笑咪咪地道。
雖然他摔得著實不輕,但是能夠看見她清麗嬌嫩的臉蛋笑得如此燦爛繽紛,子服也跟著咧開了笑,心花朵朵盛放了。
他直直盯著她,緊張到結巴起來,「小……小姐……」
嬌憨女郎笑不可抑,偎在綠衣侍女懷中,如秋水如星子的眼眸瞥向他,又是一陣抑止不住的笑聲。「小榮,你看,這個傻瓜眼睛直勾勾的盯著人,像個賊骨頭一樣……」
子服雖然一屁股坐倒在又冰又冷的雪地上頭,此刻接觸到她的眸光,渾身卻像是如沐春風一般,通體有說不出的快活。
雖被笑指為「賊骨頭」,他卻依舊傻笑不已。
嬌憨女郎在侍女的攙扶下大笑離去,然而在離去前,又忍不往回頭望了他一眼,眼底充滿了促狹笑意,彷彿忍俊不住似的,笑聲又不自覺地溜了出來。
「傻瓜,呵呵呵……」
他癡癡地盯著她離去的背影,自到那個柔美嬌嫩的背影再不復見了,他才大大一震,悵然若失地頹然低頭歎氣。
該死,他怎麼忘了問起她的芳名,還有家住何處?
他果然是個愣頭愣腦的傻瓜。子服無限惘悵地重重一拍身側的落葉殘雪,激起了幾片干葉翻飛。
驀然間,地上一枝嬌艷依舊的梅花吸引住了他的目光。
他欣喜若狂,急急撲向梅花抱住,緊緊將花枝壓在怦然狂跳的胸口,再也不肯稍稍放開了。
那個愛笑嬌媚的女子,從此烙進了他的心、他的神魂,再也無法消褪離開。
他緊抱著梅花枝,失魂落魄踉踉蹌蹌地奔回家,卻從此害起了重相思來。
***
「少爺?少爺?」丫頭在外頭焦急地喊著,用力拍著門,「少爺,你開開門呀!你已經一整天沒吃東西,夫人都快急瘋了。你究竟是怎麼了?有什麼心寧說給蘭兒聽呀,你這樣子會嚇壞我們的。」
子服髮冠微亂,如玉般的俊美臉龐恍恍惚惚,只是緊緊盯著手中略微殘了的梅花,一動也不動。
「是啊,少爺,我是福兒呀。」另一個丫頭也著急地在外頭喊著,「你至少開開門讓我進去好嗎?你一向是最憐惜奴婢們的,怎麼忍心讓我們在外頭受寒呢?快開門,讓我們把晚膳送進去呀!」
子服置若罔聞,他呆呆地凝視著那枝梅花,眼底心底腦海裡統統都是那個笑得嫣然燦爛,憨然天真的身影。
她是誰呢?她叫什麼名字?家住何處?芳齡多少?家中還有什麼人?許配了人沒有?最喜歡什ど呢?
這種種未曾問出口的問題在他腦子裡拚命迴響打架著,他一遍遍在心頭問著,卻又一遍遍地譴責著自己為何沒有把握時機問出口?
傻瓜,他真是個傻瓜。
可是……她就連喊他傻瓜,這種感覺都是這般甜津津的,教人如飲桃花酒而醉一般,陶陶然又熏熏然,幾乎不想醒過來。
「少爺?」外頭的丫頭都快要抹脖子了,開始商議起撞門進去的可能性。
就在這時,讓一干丫頭婆子們在後頭追得氣喘吁吁的雲娘迅速疾奔了過來,打破了纏小腳就跑不快的說法。
「他怎麼了?還是不吃嗎?」雙鬢微銀的雲娘憂心得要命,環視眾丫頭,「中午呢?早上呢?都沒用膳嗎?是不是身子不舒服呀?」
「回夫人,少爺把自個兒關在房裡,我們喊他也不應,勉盡從窗子望進去,只見他獨自坐在床上不知在想啥……」蘭兒眼睛都急紅了。
「怎麼辦呢?夫人,要不要叫人撞開門呀?」
「等等,我先叫叫他。」雲娘伸手拍了拍門,聲聲呼喚,「嬌兒,你開開門哪,是為娘的來了,你快開門讓娘進去呀!」
緊閉的門-沒半絲聲息,雲娘這下更急了,她索性抬起小腳踹向紅樟木門,可是這門挺結實的,哪能憑她一己之力就踹得開呢?
「噢!不行了,去叫所有的家丁過來,大夥一起撞門進去。」雲娘顧不得隱隱作疼的腳趾,急急地吩咐。
「是!」丫頭們匆忙惶急得像無頭蒼蠅團團轉,一個往左衝,一個向右跑,撞得後頭一大堆的丫頭婆子們也跟著東倒西歪。
倏然間,門「咿呀」地一聲開了。
子服靜靜地佇立在門邊,玉臉微微詫異!卻難掩滿面輕愁。「你們在做什麼?」
雲娘看見他,這才大大地喘了一口氣,「嬌兒,你要嚇死娘嗎?為什麼連連喚了你許久都不開門?」
「唉!」子服未語先歎息,又嚇壤了一堆女人家。「沒寧,只是不想說話。」
雲娘知道自己這個兒子有點怪怪的,心兒癡憨耿直,可沒想到兒子已經嚴重到這等地步了。
「不想說話?為什ど?」她眨眼,驚疑不已。
子服搖了搖頭,又是一聲歎氣,「你不會瞭解的。」
「我想也是。」要瞭解這個兒子還真不簡單,雲娘很有自知之明。「你是不是有什麼心寧?」
心寧?
他心底塞滿滿的都是心寧,可就是沒有法子用言語說得清楚。
「唉!」他此刻是一日不思量,也鑽眉千度」。
雲娘驚駭地瞪著兒子,「你在歎氣?你居然連歎了兩口氣?嬌兒,你是怎麼了?別嚇娘呀,你以前不都是笑容滿面的嗎?怎ど今天連連歎息呢?」
所有的丫頭婆子也擔憂地盯著他,滿面憂心。
笑容滿面?
一提到笑,於服的腦子又充滿了嬌憨女郎的笑聲,清脆得像花間黃鶯兒,悅耳得像四月窗台上落下的叮咚雨點,正是「其奈風流端正外,更別有,系人心處」。
「唉!」他三度歎氣。
瞬間雞飛狗跳起來──
「快快快,去請柳神醫來,楊大夫也叫來,還有還有……」雲娘花容失色,迭聲驚叫道:「快去拿幾兩千年人參熬老母雞,還有什麼寧神靜氣鎮魂的補湯統統端過來給少爺服下……快快,張嬸,去給老爺上香,求老爺保佑少爺沒寧,葛婆婆,快和幾個丫頭備香去觀音菩薩廟裡拜拜,說不定是沖煞了什麼不好的東西,快求菩薩庇佑……」
早有一個見機極快的老婆子掏出卦書本子瞧起來,大驚失色地這:「可不是嗎?社為天,沖犯東南方路上遇樹神使暗身鬼,主病人頭痛作寒作熱嘔吐四肢無力食物無味。少爺今兒個正是往東南方的城裡去,身邊又沒個丫頭奴才跟著,必定是不小心沖犯到樹神了。」
「哎呀,那可怎麼辦才好?有解嗎?」雲娘急聲道。
「不妨寧、不妨寧,用代人青面大王加婆姊壹身,油飯,即可化解。」老婆子寬慰道。
「福兒,快去弄呀!」雲娘連聲嚷道:「葛婆婆,你還是帶幾個丫頭準備鮮花素果去觀音菩薩那兒拈香敬拜,這樣更安穩些。」
「是。」
子服茫然地看著她們忙成了一團,「娘,你在做什麼?」
「做什麼?我在救你的命呀。」她吁口氣,抓起兒子微微冰涼的手拍撫了撫,「還有什麼地方不舒服嗎?我看還是讓柳神醫診治診洽吧!」
「我真的沒寧。」子服低喟一聲,溫文地道:「娘,把晚膳端進我房裡吧,我吃就是了」雲娘睜大眼睛,聞言安心了不少。「好好,蘭兒,把晚膳端進少爺房裡,人參老母雞湯呢?燉下了沒有?」
「已經吩咐廚子做了。」
「娘,讓我靜一靜好嗎?我想再看一會兒書。」
「好好好,你說什麼都行。」雲娘撫著胸口,真放心了。
不容易丫頭婆子們都退下了,子服關上門,坐在花廳前的椅子上,滿桌的好酒好菜卻激不起他半點食慾,滿腦子依然只有那美麗翩然,巧笑倩兮的身影。
他歎息著起身,走回床畔,拾起枕上那枝紅梅花,怔怔地道:「梅花啊梅花,你清靈有知,可否為我和那位愛笑姑娘做媒?你可否告訴她姓什名誰,我該到哪兒去找她?」
人海茫茫,他該如何找去呢?可恨吶,他為何當時錯過了,為何會不問就眼睜睜地看著她離去呢?
梅花無語,靜靜躺在他手掌心。
子服輕輕地將梅花貼近胸膛,怦怦跳動著的心彷彿也在一聲聲懇求呼喚著:願梅花為媒……願梅花為媒……
他緊握著梅花,和衣倒在床褥上,合上了清朗的眸子,即合不上靈魂深處陣陣悸動的希冀和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