傲公子 第五章
    全新的一天,全新的彈兒。

    雖然還是一身的粗布衣,可是彈兒臉上燦爛的笑容可比天上的太陽還耀眼。

    背著小木箱坐在馬車裡,她不時探出頭來對著駕車的劍會笑咪咪的,一下子問他渴了沒,一下子又問他餓了沒。

    劍會感覺到身上微微發癢,不過比起以前那種恐怖的奇癢,已經是好得太多太多了,所以對於她三不五時忘記要保持距離而湊過來時,他多少也能夠忍受住。

    「你累了嗎?」他微挑眉的看著她。

    彈兒笑嘻嘻地搖頭,「我坐在馬車裡非常舒服,一點也不累。金公子,我們什麼時候要開始呢?」

    「開始什麼?」

    「你知道的,就是那個那個……」她有點擔心自己會不會太急、太貪心,怎麼跟著師父的第一天就想要學法術。

    可是她真的不想讓他失望,她想要證明自己並不笨,一定能夠做他的好徒弟。

    劍會狐疑地盯著她,「那個那個?」 

    「就是你帶我走的目的啊。」她暗示道。 

    雖然這樹林小徑上只有他們這一輛馬車,可是人說隔牆有耳,她還是要小心別讓旁人知道了他的身份。

    要是人人都知道他是神仙,一定會給他帶來非常大的困擾。

    劍會恍然大悟——自以為是的恍然大悟,微微一笑道:「別心急,等我們到影城之後再說。」

    她乖乖點頭,原來學法術不是在路上隨隨便便就能學的喔,

    看來還是得到那個什麼影城的山上去練丹修行吧?

    彈兒想著在戲台上看過的出出神怪戲文,越發相信自己想的沒錯。

    那個「杜子春遇仙記」,也是要到山上去修煉的呀,所以現在金公子一定是要帶她到清靜的山上去修行。

    嗯,就是這樣。

    彈兒突然覺得自己的人生變得好有意義。

    「你餓了嗎?」他回頭正好看見她舔舔唇瓣。

    餓?

    她摸摸肚子,「金公子,你真厲害,我的念頭都還沒冒出來,你就知道我餓了……我真是餓了。」

    劍會總覺得她對他的崇拜與讚歎有些古怪和異常,不過有鑒於這個丫頭說話總是這樣顛三倒四沒頭沒腦的,他倒也沒太放在心上。

    她不過是他聘請到影城演一台戲的花旦,他沒必要深入瞭解她的腦袋瓜到底在想些什麼。

    「我們找個地方吃點東西吧。」

    「好。」

    他們驅車來到一處臨河的青草坡地,彈兒不待他攙扶就自行跳下馬車,看得他捏了一把冷汗。

    劍會不禁想起家裡嬌滴滴的娘親,簡直是整個人黏在爹的身上拔也拔不下來。

    相較之下,這丫頭堅強獨立得多了。

    錦樓玉宇中呵護出的幽蘭和路旁勇敢迎風的小花,在處世風格上果然極度迥異,他覺得她是那種就連接生也能自己來的人。

    「對了,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彈兒正挽起袖子打算捉幾尾魚來烤,聞言納悶地道:「我叫彈兒呀。」

    「旦夕的旦?」他挑眉,真巧。

    「不,是彈珠的彈。」她頰邊的小酒窩若隱若現,不仔細看容易忽略過去。

    「彈兒,誰給你起的名字?」

    她搖搖頭,假裝專心地盯著水裡的游魚,「從我有記憶開始,我就叫這個名字了。」

    「你的家人呢?」他情不自禁追問。

    她低下頭,「我沒有家人,我是孤兒。」

    該死!

    劍會忍不住暗咒自己一聲,心底閃過一絲歉意和憐惜,「對不起,提起你的傷心事。」

    彈兒搖搖頭,努力擠出一朵笑容,「我很好,沒有家人並不是誰的錯,至少我活得很好哇。」

    他僵硬地點點頭,還是不太能原諒自己的無心之言。「呃,你想吃乾糧還是烤鴨?」

    「烤鴨?」她好奇地看向馬車,「我們車上只有乾糧和水;沒有鴨哪。」

    他微微一笑,指指天邊展翅飛來的一群野鴨,「那不正是?」

    「可是飛那麼高又那麼……」她驚異地看著他拾起地上的一顆小石子,隨手一彈。

    小石子隨著尖銳的破空聲射向天際,不偏不倚地擊中了一隻大野鴨。

    「嘩!」彈兒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雙眼。

    學了法術就可以這樣輕鬆的抓鴨嗎?真是太太方便了!

    劍會撿起地上的野鴨,微笑道:「這該夠我們配饅頭吃了。」

    她看得一張小嘴完全合不攏。

    「你會生火嗎?」他黑眸拋來一抹詢問。

    她愣了一下,急忙點頭,「會,我會、我會,這個簡單的我會。」

    看著她傻呼呼團團轉,忙著找柴火的模樣,劍會忍不住喉頭發癢了。

    哈哈哈!

    *  *  *

    彈兒在吃過了一頓生平嘗過最肥美香嫩的烤鴨大餐後,她飽得躺在草地上連動都不能動了。

    「我好飽……嗝!」她摀住了小嘴,訕訕地笑了,「對不起。」

    劍會無論是盤著腿坐在地上,還是坐在椅子上,他的神態都是泰然自若,絲毫沒有任何不舒服的感覺。

    她真是羨慕極了他這種坐有坐相、站有站樣的丰采氣度。

    不過老實說,她到現在還不太敢相信自己竟然有這種好狗運,可以遇到一個神仙下凡收她做徒弟。

    一想到這裡,她就忍不住連連傻笑。

    「在想什麼?」

    「我在想,我真的好幸運遇到了公子。」她歎息。

    他瞇起眼睛,「那倒是。」

    以她的嗓子在那個苦哈哈又坑人的窮戲班裡,還真是委屈她了,回到老頭子的「金玉盟」後,一樣是唱戲,但起碼賞錢和待遇會好上千百倍。

    「公子,你怎麼會想要下來找人呢?」她好奇地問。

    他瞥了她一眼,「一言難盡。」

    她拍著胸口笑道:「幸好,我還以為你要跟我說天機不可洩漏,不關我的事呢。」

    「時候到了我自然會告訴你。」

    所謂「時候到了」,是指等回到影城要排戲的時候,否則現在讓她知道他也要粉妝上陣扮小生,實在太破壞他的形象了。

    他可不希望接下來兩個月的行程被取笑至死。

    真不知道金馬蔣那三個老頭子是怎麼想的。

    彈兒心滿意足地吁了一口氣,仰望著藍藍的天空和白白的雲,「公子,跟著你真好,不用擔心你會動不動就生氣,也不用擔心你隨時會掐我打我罵我,不但可以吃飽飽,還能跟你聊天,我覺得我好像在天上一樣。」

    劍會微微一動,眸光看向她白淨的小臉,聲音裡有著壓抑不住的慍怒,「你之前的主子會打你掐你罵你? 

    她看著翩翩飛舞過鼻頭的小粉蝶,渾然未覺他的怒氣,「嗯,還好啦,痛一下就過去了,也不打緊。」

    「你怎麼忍受得住?」他眉宇漸漸聚起風暴,不懂她為什麼還能一邊笑一邊說。

    難道她一點感覺都沒有嗎?一點都不覺得難過嗎?被這麼不人道的對待,她一點也不懂得反抗或保護自己?

    她究竟有沒有腦袋?!

    「我挨過更苦的,沒得吃沒得住沒得睡,大雪天裹著一條破棉被躲在天橋底下發抖。其實說起來小姐真的是我的救命恩人,要不是她,我早死在雪堆裡了。」她笑著偏過頭看他,快樂地問:「老天爺還是待我很好的,對不對?」

    呃,他的表情怎麼很不高興的樣子?

    彈兒的笑容漸漸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怯意,「對……對不起,公子,我太聒噪了是嗎?」

    他深深吸口氣,抑下胸臆間的怒火,現在她最不需要的就是再見到另外一張發怒的臉。

    「不,我只是惱你為什麼有法子把這麼痛苦的往事,用這麼天真快樂的表情說出來?」她腦袋有病嗎?

    原來如此。

    彈兒鬆了口氣,小臉浮上一抹怯怯的笑意,「我還以為你生我的氣了……其實苦日子也不獨我挨過,戲班裡比我可憐的人多得是,這世上比我悲慘的人更是多得數不清,我已經很幸運了,又怎麼能夠怨天尤人怪蒼生呢?」

    劍會震動地凝視著她,「你居然能有這種想法。」

    挨著苦日子過來,卻依舊對人生、對上蒼充滿了感激,她比他想像中更有智慧。

    只不過……還是笨蛋一個。

    「你太善良了,有很多人專門吞吃你這種善良小女子,連骨頭渣子都不吐的。」他冷冷地提醒她。

    她雙眸明亮閃閃,嫣然一笑,「可是老天爺把你變出來了,在你身邊,就沒有人敢欺負我啦。」

    不知怎的,她對他就是充滿了信心。

    劍會驀地啞口無言了。

    真不知道要說這個丫頭是傻還是笨,可是她充滿感激與信任的眸光望向自己時,他的胸口竟奇異地騷動柔軟了起來。

    印象中,還不曾有誰在短短的兩天時間裡,就對他如此完全地依賴和信任過。

    他的四肢百骸竄過了一絲絲暖流。

    這種感覺真是……該死的……好!

    他別過頭去,生怕再看見那雙星子般晶亮信賴的眸子,「我們該趕路了。」

    他的生活力求簡單,不需要多一個小女娃來擾亂他的生活。

    她只是他找回影城的一個花旦,唱完那出可惡的「賣油郎獨佔花魁」後,其他的就不干他的事了。

    *  *  *

    傍晚時分,他們來到一個人口不多的小鎮。

    炊煙裊裊阡陌縱橫,好一派寧靜農村的景象,馬車才剛剛馳入小鎮,彈兒就著窗子看得目不轉睛。

    「好美的地方。」是她想像中最理想的家鄉的感覺。

    不知道她的家鄉是不是也同樣這麼寧靜樸實優美?老人悠哉地坐在大樹下聊著陳年舊事,小孩子奔來跑去,卻不忘回來倚在大人懷中,聽著一個又一個年代久遠的老故事。

    是做晚飯的時候了,家家戶戶飄起了飯菜香味,彈兒突然覺得飢腸轆轆了。

    劍會看了她一眼,「餓了?這鎮上應該有客棧可以歇腿用飯,再忍一會兒,應當就快到了。」

    「嗯。」彈兒心底有掩不住的感動。

    好久好久都沒有這種被呵護照顧的感覺了,不過話說回來,印象中幾時有被呵護照顧過呢?她忍不住笑了。

    「為什麼笑?」他有點訝然。  

    她搖搖頭,表情好快樂,「沒什麼。」

    她覺得好幸福。

    鎮上果然有一間供來往旅人休息用飯的客棧,雖然比不上瑪瑙鎮的大客棧那麼一級,可是乾乾淨淨的木頭桌椅和親切的店家夫婦,還是讓人覺得賓至如歸。

    店小二慇勤奔出牽馬,一邊不忘笑問:「客倌一路辛苦了,是要吃飯還是要住店?本店雖小卻應有盡有,幾手好菜可是京裡吃不到的野味呢,客倌們要不要嘗嘗?」

    「我們要住店。」劍會生怕自己碰觸了彈兒又會引起痱子,他只是專注地看著她下了馬車,這才放心轉頭對小二說,「順便幫我們準備幾道好菜熱湯和一壺好茶。」

    「噯,沒問題,客倌這邊請。」

    他們分住兩間房,在稍事梳洗後,一同來到大堂用飯。

    大堂裡鬧哄哄的,有不少江湖豪客聚集,興高采烈地討論著鄰近大城有人要比武招親的大事。

    一個光頭壯漢耳上戴了只金燦燦的大耳環,嘴巴一張,裡頭也是金光閃閃,「俺聽說呀,光是嫁妝就有好幾車哪。」

    「照我說,那個真遠鏢局的小姐一定長得很醜,要不然何必用大把嫁妝釣女婿呢?」同桌的一個瘦皮猴嗤地笑了起來,邊挖鼻孔邊夾著花生米吃,惹得其他人連忙躲得老遠。

    「老莫,你太噁心了,不要邊挖鼻孔邊亂彈好不好?」一個臉上有刀疤的大漢索性把大砍刀架在肩上,惡狠狠地道:「再挖,我把你鼻子給削掉!」

    「我挖鼻孔又干你鳥事?」瘦皮猴也氣了,手指還在鼻孔裡就氣吼吼的嚷了起來。

    「喂喂,俺不是叫你們來吵架的。」光頭壯漢凶巴巴地拍了一下桌子,碗盤都跟著驚跳了下。「俺是叫你們跟俺去壯壯膽湊湊熱鬧,俺今年三十有八了,俺的娘老是叨念著俺都不娶婆娘,假如可以娶到有那麼多嫁妝的小姐回家,那可真是樂死俺了……」

    「老屠啊,不是我愛說,這比武招親可不是件好玩的事,一個弄不好是會死人的。」老莫總算把手拿開,正經八百地道:「上一回呀,我就聽說那個朱戈鎮的朱大爺家也是舉辦比武招親,結果一堆人上去打混仗,打得頭破血流躺成一團,結果白白給後面來的一個毛頭小子輕輕鬆鬆把新娘娶走,你看這不冤枉嗎?」

    「那俺也可以等大家都打到頭破血流了再上場。」屠老大咧嘴一笑,「總之,俺也是非常有希望的。」

    刀疤大漢也被講得心癢難搔,興致勃勃地道:「那個真遠鏢局的小姐漂不漂亮?不如我也去參一腳好了。」

    屠老大睜圓了眼睛,「什麼?你敢跟俺搶?」

    「你沒聽說過那個什麼淑女……就是一顆好球的話嗎?所以誰都有資格參加比武招親。」刀疤大漢不甘示弱地回道。

    「什麼淑女什麼球?老子先打扁你這個混球……」屠老大說著就要把傢伙請出來。

    「別別別,咱們十幾年的老交情了,幹什麼為一個連見都還沒見過的婆娘打架呀?明天去看了詳細之後,再來決定要不要打架定輸贏,要不然你們在這兒打得你死我活的,結果娶到的是個醜八怪,那不是才冤枉嗎?」瘦皮猴急忙勸架。

    刀疤老大和屠老大怒氣咻咻,不過還是各自放下了傢伙。

    「明天再跟你理論。」

    「誰怕誰呀?」

    坐在兩桌遠的彈兒是聽得目瞪口呆,又是好笑又是好奇,忍不住仰頭問一臉平靜的劍會:「比武招親,好像很好玩,我們要不要去看看?」

    劍會靜靜地喝著茶,微挑劍眉,「你想去?」

    她唇畔掩不住頻頻逸出的輕笑,「如果不太麻煩的話。我還是第一次看人比武招親呢,不知道那位小姐好不好看,會不會順利嫁得如意郎君……如果是隔壁桌的那幾位,我想那位小姐恐怕會很頭疼吧。」

    他被她的話逗笑了,「你同情她?」

    「我只是好奇,為什麼要用這種法子把自己嫁出去呢?萬一是個武功高強卻品行低下的人贏了,難道也得嫁嗎?」她眨眨長長的睫毛,有一絲迷惑,「江湖上是不是很流行這種招親的方式?」

    他聳聳肩,「是有人日子過得太閒,所以非得找些事來做做。」

    在影城裡,比武招親這種爛招連他祖爺爺那一輩都不用了,沒想到現在武林裡還在搞這一套玩意。

    小彈兒說得沒錯,只以武功不以人品定輸贏,的確是太冒險了;不過世上總有一些昏頭的老傢伙愛用這種爛法子為後代定終身。

    相較之下,他還真慶幸家裡的老頭子不至於玩這麼沒創意的把戲。

    「那我們明天可以去看嗎?」她小臉滿是突求。

    他微詫,「你是說真的?」

    「是呀。」她突然有些扭捏慚愧,「很……不方便嗎?如果太耽誤時間,那就不用了,咱們還是快趕路吧。」

    唉,她怎麼老是忘了自己的身份和目的呢?金公子帶著她又不是出門遊山玩水的,而是要回到山上修道練丹,她萬萬不可再忘記這一點。

    「沒有什麼不方便的。」不忍心見到她失望的表情,他眸光一閃,無所謂地說:「反正我們不趕時間,想看就去吧。」

    她倏然抬頭,驚喜道:「真的?」

    他俊顏微漾起笑意,再聳了聳肩,「有何不可?」

    「公子,你真是個大好人!」她激動得忘了一切,緊緊握住他的手。

    一陣麻癢的感覺又打背脊竄起,趁著笑意還未消失,劍會連忙不著痕跡地抽手舉杯,「快吃飯,吃飽了明天才有力氣去看熱鬧。」

    彈兒並沒有發覺自己剛剛差點又成為他痱病發作的兇手,她燦爛一笑,乖巧地重重點頭,「嗯!」

    公於最最最……最好了。

    劍會不動聲色地舉著用餐,心裡卻隱約有一絲憾意。

    該死的麻癢,該死的過度敏感!

    她柔潤的小手才剛剛碰觸了他一瞬間,而他甚至還來不及好好感受那種柔軟的滋味……

    劍會一凜,默默低咒了一聲,「該死,我在想什麼?」

    他該不會是痱子長到腦袋裡去,昏頭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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