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京灣的日出。
但是天是陰的,沒有星星的。他把車停下來,告訴我可能看不到——黑夜裡海水拍打著碼頭的聲音一一傳到我們耳朵裡來……
我站在車外,望著海。
黑沉的夜色,天地間這個龐大的城市,我的生命裡重要的城市……
我在矯情的向你告別啊!
東京。
他從背後抱住了我。
「別離開……」
他輕聲的說著。
決絕又似乎壓抑了太久的一句話!
我的心在瞬聞變得如同碎片一般裂成千萬……
但是我只能無言。
「你在準備從我身邊逃開了……對不對?佳樹……」
他的手變得越來越緊了……讓我無法呼吸無法自救無法掙扎!他在詛咒嗎?那樣的聲音是剛剛還在自己的生日聚會上歡聲笑語過的男人嗎?他好像在咬牙切齒的說著一件讓他痛苦的事……
痛苦……
他的痛苦竟然能讓我從心底裡感到絕望?
「不說一聲的,從我的生命裡消失掉!」
「佳樹!……佳樹……」
「我明明知道——明明知道!卻無法出聲挽留一句!不能……做出任何挽留!無法給你幸福也無法開口自私的要求什麼!更不能為你放棄什麼!」
他將我的身體翻了過去——我閉上了眼睛——怕看到他的悲痛而讓自己同樣變得悲痛而無法殘忍!
我,明明知道這一切!
身體被緊緊的抓住了!
那麼緊張那麼樣的被逼迫著!我怕……怕自已一張嘴就會投降……
「佳樹!佳樹!」
「求求你不要跑……我在想辦法,我想破了頭也沒有辦法!我說不出口讓你看著我結婚!我也說不出口不結婚!佳樹……不要逼我……不要逼我啊!」
那些哀嚎露在這個夜裡,他的痛苦,在無聲無息中爆裂,傷的比我還要慘還要痛!
他不再說什麼了——他只是將頭埋在我的背上深深的喘息著……
我不知道他是否哭泣,我只記得自己的眼淚是無聲的,正如這個大海是波濤洶湧的。
有家庭和整個的事業,他有自己的責任和負擔,甚至作為男人他也有自己的自尊而並煎熬過吧?
他甚至,將我壓在懷裡彷彿要勒斷我的骨頭一般緊緊環抱著我——只因為,不想讓我看到他哭泣的痛苦的臉……
我們走到了絕路了嗎?
不知道怎樣才能前進?不知道我們應該走向哪裡去?不知道!
問自己,想不想要和他在一起?
想,問他,想不想要和我在一起?
他的痛苦說明了撕扯的痛……
那些甜美也彷彿是珍藏著記憶一般做作,是不是,到了我們分隔開千山萬水的時候,或者我們老了之後,看到彼此的回憶,記得生命裡曾經有邇那樣的悲哀與刻骨的愛戀?
這句不要離開,多麼悲傷,多麼痛苦……
一眼眼看著,自己的心一點點死去的時候,是不是,就是人生最大的悲哀?
寒冷忽然在心口裡升騰,讓我覺得是不是死亡比較好一點?是不是以後許多許多的日子裡,我只能這樣品嚐著「曾經」兩個字而活著?
你呢?
生命如果可以假設的話。
我依舊在這裡,怎樣生存呢?在人家的婚姻裡當著一個男性的第三者?然後終於有一天,將自己鬱悶死,或者受不了的離開?
如果他放棄這一切跟我走到完全陌生的地方,我又怎樣僅僅用愛來餵飽他?他的野心、他的事業、他的興趣、他的家庭、他的親人、他的兄弟,我能,僅僅用一個愛宇,就將這一切的一切抵消嗎?
我們,是永遠的矛盾.但是我們就在這樣的矛盾的邊緣掙扎的愛著。
或者妥協吧!
我們取個兩全之策吧!
但是,那就不是我也不是他的生存方式……
我不要想!
當我想起這些的時候,我就好像這個秋天的雨一般,除了落淚沒有任何方法來停止痛楚。
就讓我們在沒有變得那麼不堪之前,分離了吧!
縱然會痛,但是也還在某一天,這樣的痛變得倚強而冰冷起來。
所以,即使今日如何的撕扯的痛苦,再時光的撫摸下,也將變得清淡如水吧?
但是分離的痛竟然是這般……
過去的孤獨似乎沒有教會我原來痛是這般的!貪戀著愛人的手,即使知道他的悲傷卻無法改變自已的悲慟,彷彿心在被扯著,想起了那許多許多過往的故事……沒有多麼驚天動地,只是一點一點,記得龍二第一次出現在我小小的簡陋的公寓,記得第一次在秋天的大使館的草坪上聽到他在意氣風發叫著:美女!
如何一點一點愛深呢?
是因為那些流著血的傷?是因為我的孤獨?還是因為,你就是我的半身?
一點一點,從這樣彆扭的不開心的心裡,愛上了你——覺得與你分離是悲痛的,覺得與你擁抱是幸福的……
啊,幸福!
幸福原來是這樣的?
充滿著驚喜的大阪的相遇,這樣的夏天裡濡熱的廝守,無論如何只要在一起就是快樂的生存,就是幸福嗎?
他抱著我,我們在車裡等候著日出。
我枕在他的肩窩裡,不再說什麼。我們的心情,無法用言語來表達……
是否分離,什麼時候分離,我們心裡模糊的知道著,我們只是困惑,如同孩子一般困惑,不知道用什麼樣的方式分離,也不知道分離會是什麼樣子……所以,就好像這寧靜的海邊的波浪一般,只等待著,暴風來的那一天,讓我們被浪打的無法自控。
如果我們被浪打到了水底,那麼我們就或者愛了或者死了。
如果我們夠堅韌,我們是不是,會如同所有人一般,記得我們愛的短短的「曾經」,然後平靜的浮上水面繼續著生活?
浪好大,預見到波濤的我們看著自己的心一點點死去。
日光浮出海面的那瞬間將我們的眼睛都模糊了,他彷彿在喃喃自語,但是那話清晰無比的衝進了我的耳裡:「帶我一起逃跑的話,佳樹你養我麼?」
我張開眼睛看著他,他穿的手工西裝非常精緻,那些名店整理修飾的頭髮順滑,散發著有魅力的隱隱的香水味,我連自己都活成這樣了,我能不能,有沒有可能,拖著他一起?
在冰冷的那個歐洲的國家,不會一句外語,不會一種謀生方式的他,貧賤的日子,我們的愛還會不會像現在一樣?
我沒有信心……
望著他的眼睛,突然他彷彿微笑一般,彷彿嘲笑一般,輕輕的把頭別過去了……
他也,沒有信心吧?
我想對他說,我是外國人,我想對他說,我和你一起離開的話,我只想,這麼靜靜的生話下去……如果你願意的話,如果……
但是我說不出口。
安靜中,我的行動電話響了起來——直人伸長了手把前座掛著的我的衣服裡的電話拿出來看了一限:「龍二的。」
電話的聲音是隨意選的有較快節奏的歌曲,我不喜歡有冰冷的機械聲來提醒我,因為那會讓我想起在急診室時那在深夜裡響起的呼叫機聲——「喂,龍二?」
「佳樹……」他的聲音帶著急躁:「佳樹!你要去德國了嗎?」
***
翻著禮物的龍二,在我的抽屜裡看到學校為我簽證提供的證明資料——本來是不會放的那麼淺,但是那天要向學校匯報簽證結果以安排考試,所以把大部分的資料都放到順手的地方。上面很明白的寫著我的名字和目的地,甚至連那邊醫學院的名字都寫得清楚明瞭!
一夜沒睡的我,站在自己的房間裡,對著同樣一夜沒睡,死待在這裡的龍二非常、非常的頭痛。
他抽著煙,整個房間裡又悶又充滿了煙味,我們的日出是在沉默中渡過的,連光芒中的彼此的臉都沒有互相凝視——直人送我到門口就回去了,我們變得害羞,因為我們剖白了彼此的心才發現彼此竟然羞怯渴望著愛到了瘋狂的地步……所以我們不敢再去觸碰那個深的不可見底的傷口了!
很奇怪的,龍二站在這裡,就好像一開始那個小小的寒冷的房間裡,他帶來了我生命中的這一切。
是啊,那個男人,就是龍二帶入到我的生命來的……
我笑了,對這樣的收穫頗為滿意,坐到了床邊——龍二把煙滅掉,似乎下了非常非常大的決心的抬起頭來:「我攢的錢不多,也不會做什麼事,可能將來佳樹成了大醫生,我還是現在這樣除了在天上組裡跟著大哥混之外什麼用也沒有!但是佳樹!」他那樣坐在椅子裡,彷彿是一尊焚燒了一切希望石像!
「可不可以……佳樹……可不可以跟我在一起?」
「我不會結婚!我不會讓你這樣傷心……我不會,離開你啊!佳樹!」
我望著他。
因為我的眼淚所以他的臉變得模糊起來……
不可能的……
有的時候,人的心不是可以等值交換的……
龍二……
我哭泣,是因為為什麼那個男人不能對我說同樣的話?
從什麼時候開始,我的眼淚已經這樣不受自己的心控制?
記得在非常辛苦的時候,常常感覺到汗水順著臉頰流下去,覺得心裡很委屈的時候,那些汗水就代替了淚水流了下來.彷彿身體的水份蒸發成了汗水,流汗的時候就不再流眼淚。
「別哭啊,佳樹……」龍二似乎知道自己說錯了,開始慌亂的又提起了他的大哥:「大哥他,也不一定非要結婚不可,我想去找大哥談談,夫人雖然可能會生氣,但她也不會不體諒大哥和你的!真的,其實夫人不是那麼不講道理的人……佳樹,如果你哭成這樣的話,為什麼一定要走呢?不走可以嗎?」
他慌了手腳,他依舊像我們初識時那樣露出了為難的臉色,他知道我的眼淚為了直人而流,所以在說著那些我和直人都不敢說的話——我和他,還有可能嗎?龍二太天真了還是我們太悲觀了?
我搖了搖頭:「他不會放棄整個天上組,所以他必須放棄我——龍二,我不可以活的那麼不堪……真的,守著他和他的妻子,我會活的毫無尊嚴……我不要那樣,龍二,我不要那樣。」
龍二沉默了。
憑著他對我和他的大哥的瞭解,他知道我說的都是真的。
他的難過的眼神竟然那麼悲傷——我抱了抱他——最初一個擁抱也是最後的:「我又不是死了……不要這樣……」
佳樹……
他哭了,彷彿是個大孩子那樣哭了……
***
外面的雨勢洶湧,應該是今年的最後一個颱風吧?
地動山搖,悲傷的雨淋漓滿了整個城市。
我竟如此喜歡雨,也許是我前二十年的生命裡的水份太少,所以現在如此鋪天蓋地的降臨……那些淚水,雨水,悲傷的或者寂寞的,我徘徊在都市,竟變得如此喜歡雨。
又看到天上直人,他微笑著,彷彿在我身邊從離開。
一如既往的,他在我的房間裡流連。
我們會笑,會做愛,會一起做飯來吃,會一起去酒吧,冬天來臨了,他為我買了手套轉帖大衣保暖,在夜裡他會摟抱著我因為我的手腳好冷……他會興致勃勃的帶我去看滑用品說聖誕假期就要一起去北海道,訂了最有名的溫泉旅館,冬天的夜裡他抱著我,看著我複習,非常好奇的問我為什麼堂堂研究生比聯考的高三生還恐怖……
冬天一天天的來了,春天的櫻花開的時候,就是他的婚宴召開的日子。
我們再也沒有提起分離,再也沒有提過走或者留或者在一起與否的事。
我們盡量從容的笑,假裝他結婚的那一天永遠不會到來。
也許他對我的好,正是他的挽留——他一夜夜的不能入睡,我知道,因為我也無法睡著。那些無眠的夜晚,他會抽著煙,抱著自己的頭枯坐著……
雖然我也醒著,但是我卻沒有任何動作來與他共同分提那些痛苦。
有的時候我看著他,雖然我沒有任何言語的逼迫他,但是他自己在用力的逼迫著自己!
白天的我們,歡笑著,床上的我們,瘋狂的做愛,彷彿每個高潮都是生命的最後一個……我們彼此倚靠著!渡過每天!盡量不去想那些悲傷而只是快樂的珍惜的過著每一天。
給我的錯覺,彷彿,日子如果沒有變化的話,就可以一直這樣下去。
是嗎?
這就是我的幸福嗎?
如果我不離開,我能滿足於這樣的幸福嗎?他會持續著給予我這種幸福碼?
我不知道。
因為我是膽怯的人,所以我拒絕相信一個不可靠的未來。所以,我膽怯的選擇了離開。
耶涎節馬上到了。
我從學校裡考試出來那天已經二十二日。
我們說好了,平安夜他來接我,渡過平安夜之後,我們二十五日一早就出發去北海道。
我訂購了一棵小小的聖誕樹。
我在商店裡看到,還叫了龍二開車來幫我運回公寓去。
直人看著我購買回來各種各樣的小小裝飾品來裝飾這棵聖誕樹,他笑著問我怎麼突然對這些平常不看一眼的小玩意有興趣了。
那些金星,那些銀色的鈴鐺,紅的蝴蝶結,黃的彩粉——只有兩個人的小聖誕樹,半人高,綠色的樅樹,飄著紅和白的綵帶,我把它放在一進門隔著一道玻璃隔門的客廳裡,就放到我平時坐著學習的圓桌邊,我甚至還為聖誕樹裝上了彩色的小燈炮,直人把燈關了,我們在看著所有的五彩的小燈在黑夜裡一閃一閃……
我不是天主教徒,我的國家裡也沒有風俗家裡人一起裝飾聖誕樹,甚至連聖誕樹有這麼小的可以家庭使用的我也是第一次見……
我也從來沒有真心誠意的希望過耶誕節呢……
我第一次快樂的裝飾著這棵樹。
因為這是我留給他的最後一樣東西。
荒井教授要求我年前就過去德國,所以計劃提前了。
荒井教授的家裡人都去了,他們邀請我去德國他們的家裡一起過新年,而我已經答應了。
我留不到春天。
我忍受不了看著櫻花裡的標著天上直人名字的婚宴開始!
二十四的平安夜,我讓他七點再來,因為我有聖誕禮物送給他……
在機場我用公用電話打他的辦公室電話——那只他送我的行動電話我放在了房間。
他笑著說好像要下雪了,你還沒從學校回去嗎?行李準備好了嗎?
——他把我整理行李的舉動當做為去北海道做準備,他沒有看到的是我已經跟房東結算了房租,沒有看到我去了大使館辦理了轉簽的最後手續,沒有發現我去把銀行帳戶裡的錢都取了出來甚至已經銷戶了……
房間裡的傢俱,今天我叫收購公司的人都搬走處理掉了,現金交易……
房間的鑰匙,我交給了房東,請他明天早上再來——因為:「我要跟朋友過個耶誕節……」
我送他的禮物就是那我為他而做的聖誕樹……
寫滿了「我愛你」的信……
他為我買的行動電話……
飛機上天了……
七點了……
巨大的壓力壓迫向我,我坐在靠窗的座位,節日當天,飛機上還在奔波的人並不多,我在脫離地心引力的那一刻對了窗外的東京看了最後一眼——我流淚了,為這段童話。
房間的燈我開著,彷彿我正在等他;
當他站在樓下,他還以為我正在等他;
當他走到房門,他還發現燈沒關,他還以為我正在等他;
當他走進玄關脫鞋,他還發現那小小的聖誕樹在客廳裡閃閃發光,他會以為我正在等他;
當他看到聖誕樹和整個空蕩蕩的客廳的時候,他還以為……
他還怎樣以為呢?
童話未必是幸福快樂的,現實未必是殘酷無情的,生命裡永遠都有你未可知的結局,如果他放棄一切而追來尋找我,是否就是幸福的童話呢?
如果我放棄一切而回去尋找他,是否就是不可能實現的現實呢?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得到幸福,明天,後天?
一個月,兩個月?
會不會打開門,他就站在我的門外?繼績給予他全部的愛?
會不會在完成學業的一天,我會回來?回來尋找他,我的幸福?
我們都在掙扎,現在的我們不能為對方放棄,因為我們都是自私而自我的人……
但是明天呢?
後天呢?
未來的一年兩年呢?
明天,誰也無法預料,明天,是新的開始。
飛機的雲,東京的雪,平安夜的鐘聲,明天,會是現實還是童話?
童話,童話,現實,現實。
生命,是不是本就是一本現實與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