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序進入年節,許多要緊的政事需要在年節百官休朝之前盡速辦好,以免耽誤百姓生計。
任輔臣重位的雲,首次嘗到何謂焦頭爛額、無休無止的疲勞轟炸。其實也不是事事都要由他親自處理,只是桐老和梁計兩人夥同,要下屬全在年節前提出治內的重大方案,擺明要給雲這個年紀輕輕的後進之輩一點苦頭吃。
但個人治內並沒有什麼大事,於是各方州牧呈上的都是諸如下屬犯錯,雖已處分,但之後需調派任何或調遣何職?或因公務騎馬出差,馬竟癲瘋傷主,致傷重不治,其家屬該如何撫養等事。
各種芝麻綠豆的小事弄得雲心生煩悶,一旁五、六個弼臣亦是人人都理到奏折裡了。事情不大,只是多且雜。眼看年節後便需推出的小正歷老是處理到一半便被六事官員的稟告打斷,每一件都是急件,說什麼攸關生民大計,接過來一看才知道都不是這麼一回事。
日頭見斜,禹突然出現在輔臣處理政事的明堂。
一旁的侍衛及侍臣反射性地就要跪下參拜,禹卻迅速一個手勢制止了他們。雲仍舊埋頭,一旁和他秘密商議的是歷官太吏鬼臾任,鬼臾一族自黃帝時代便是曆法家,鬼臾任的先祖鬼臾區便是黃帝時的歷官,現下兩人正為了曆法「小正」一絲不苟地談著。
其他的弼臣全發現禹君了,正一個個瞪大了眼,只剩下鬼臾任和雲……禹看著雲專注的樣子,唇角不由揚起笑意,順手從一個侍臣手中拿起一份奏折,在眾人驚異的目光中,走向了他的輔臣。
一點也沒有意識到室內突然變得異常安靜的雲,正為了農民該在正月十八還是正月二十一播種而和鬼臾任起了一點小小的爭執,鬼臾任堅持要在正月二十一,播種後馬上就會降春雨;但雲卻知道需在十八先行播種,因為雲降小雨的日子應會在十九……兩人從星象說道比照前幾年的曆法,卻仍是誰也說服不了誰。
由於農民播種之後是否降春雨對作物的收成有很大的影響,若能及時降雨,則不僅農民們能節省更多的精力,作物也不致於因為過久的乾燥而影響收成及品質。鬼臾任關心的是天下生民,雲關心的卻是一旦土地豐收,易缺就肯多吸食點地力養傷。心思各異目標卻是相同,是以兩人在這事兒上都是十分堅持。連禹捧著奏折站在他們面前都無所覺。
察覺陰影擋在眼前,雲下意識便說:「擱那兒。」頭也不抬,繼續和鬼臾任討論。
禹咧開嘴,「是急事兒。」一點也沒察覺眾人的下巴幾乎都快掉到地上去了。
「擱著。」雲以手指著一旁的奏折堆,語氣有了不耐。
君上到底想做什麼?下頭人個個面面相覷,卻連大氣也不敢吐一口。
其實禹今日是約了雲下棋的,因為知道雲在這種時節一定忙,想著讓他舒緩舒緩,結果雲一忙給忘了。禹來,只是為了來帶走這個埋在奏折堆裡的輔臣,沒想到,工作中的雲這樣有趣,禹居然興起了想逗他的念頭。
「真是急事。」禹雖刻意壓低了聲音,但仍不敢說太多話,怕給認出來,但話中的笑意卻一不小心就洩露了出去。
這一下,正忙亂著的雲霍地站起身來,「不省事!」
接在這聲喝罵之後是一片嘩啦聲。
雲站起來之後,才發現全部的人在他說了這一句話之後全都跪了下去,他也直到這時,才知道這個被他罵「不省事」的傢伙居然是人間的君主!
禹的確也被嚇了一跳,不過,看見雲突然生氣而又嚇呆的模樣卻又讓他覺得這點忤逆一點都不算什麼,斜眼一瞄,其他人還愣在那裡,有的還巴巴地等著看熱鬧,自己亦覺好笑,眼見雲臉上不是顏色,忙一揮手:「都下去了。」
眾人多數巴不得這一句,忙一齊聲:「是。」利利索索地全退了下去,連鬼臾任也抱著厚厚一疊的小正歷資料走了。
禹等到所有的人都走了,才掛著一張笑臉,討好似的問,「累了吧!」
比起易缺,他是不是累了,一點都無關緊要!這個人間的君主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雲臉上轉瞬變了幾個表情,幾番嚴厲的話幾乎出口,但他畢竟不是衝動的人,看著眼前的君主,心底不知怎麼就想到了易缺事堯的例子,堯誤信讒言,將好好一個易缺弄得如今這副模樣。他呢?會不會也步易缺的後塵?
他有他的任務,不能在任務未達成前就遭到捕殺。
龍族中不能自相殘殺,那他只好讓這個人間的君主來代替他,他已在禹的意識中梢下了屠龍的必要條件,接下來就是等時機成熟,讓禹代替龍族,殺了皇龍!
雲深吸了口氣,又恢復原先那種淡然的笑,「君上,恕臣無禮。君上既令眾人離開,臣亦告退。」
如果雲是生氣或露出一點勉強的表情,甚至只要有一點點別的情緒,他都會覺得很高興的;可是雲竟是一副不在乎的模樣,像是他幹了什麼事都無所謂一樣!
禹心中一下子怒焰高漲。他想狠狠地擋在雲的身前,「朕就要你留下!」
「是,臣遵命。」雲斂手退在一旁。
禹實在氣急,脫口就道:「你過來。」
雲向前一步,停住。
禹一個箭步衝過去,一把扯住雲的衣襟將他拉近,「朕要你過來!」
雲終於露出了一點別的表情。
雲沒有說什麼,也沒有撥開他的手,只是定定的瞧著他,像看著一個莫名奇妙發起脾氣來的小孩。
禹突然覺得一陣挫敗。原來他連激起對方的情緒都辦不到,他覺得焦躁,不知該如何自處,連是不是要放手都不知道。他不希望雲討厭他,可是……
禹突然笑了一笑,有些僵硬的說道,「愛卿,你可知罪?」
「是,臣莽撞,沖犯聖駕。」
「沖犯是無心之過,朕不怪罪你,但朕要另治你個欺君之罪!」
雲望著他。
禹慢慢放鬆了抓住雲衣襟的手,大掌攤開,改按在雲的心口上,一陣平穩的心跳傳來……雲的心跳。「今日,朕與雲卿有約,朕在靜心湖等待,雲卿卻忘得乾乾淨淨,雲卿心中可還有朕的存在?」
他是忘了。雲撩起袍腳即要跪地,禹卻快了一步,將他扶了起來,「雲卿不聽聽朕要罰你什麼嗎?」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當年易缺不也是如此?
雲不作聲,卻引來禹的笑:「朕要罰你,嗯……朕罰你,每日酉時,皆需與朕一同下棋!」
雲驚愕抬頭,卻望進禹笑意盈盈的眼裡,禹一把拉住他,笑道:「走吧!雲卿,你要同朕下棋了!」
別無選擇被拖著走的雲在到達靜心湖時,終於擠出了話:「君上,於體制不合。」
*
靜心湖涼風徐徐,禹讓雲坐下之後,才道:「雲卿,你乃朕之股肱,朕不願你太過勞苦,難道你連這點體恤都不讓朕表達嗎?」
真是……奇怪的命令和奇怪的人。不過,這個君主和易缺侍奉的堯似乎不一樣。
雲點了點頭,露出了一點溫煦的笑。
笑了!一連串的怒氣原來都敵不過幾句溫言的安慰嗎?禹大喜過望,心中不禁升起了幾個主意,他傳來侍臣:「傳朕口諭,將明堂未竟的公文全數搬到梁三正(梁計)那兒,他是知政的三正官,該處理點事兒了。」
唇角掛笑,水波粼粼映得雲眸光璨然,「臣謝過君上。」
月娘漸漸升了,靜心湖亭,九曲橋柱不一會就點起了熒熒的燈火,湖面映著燈火與星月之光。
今夜,有些不一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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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那些有關惡龍的傳言,是雲放出的?」禹皺著眉,實在想不出為什麼雲這麼處心積慮地做這件事。
「是的,據說雲輔臣曾私下到各酒館去,收買夥計,要他們在客人言談時,適時地插上幾句話。」
「嗯。你下去吧!」禹背著手,突然又加了一句:「今天這事兒,不准透露一絲一毫,另外,你去告訴那些雲見過的夥計們,叫他們別再多話了。」
「是。」
密使退下之後,禹還在思索,他原本打算在災情暫緩之後,實行屠龍之計,但如今看來,他必須再觀察一陣……禹的心情突然愉快了起來;終於找到雲在意的事了,這樣看來,雲並非無法掌握……
禹心情大好,大聲下令:「傳雲輔臣來見朕!」
雲接旨到來,卻被禹拉著來到了靜心湖,雲察覺這個人間的君王似乎心情很好,但雲也不多問。雲知道,通常人類若有什麼好事,大多會口無遮攔地說出來。說不定,可以藉著這個機會,再向禹說說屠龍的事,那麼,事情一達成,他便可以回到天上去了。
雲主意打定,不露聲色,等著禹開口,然後他再順著話,這樣比較不會引起懷疑。
沒想到禹令人擺定棋盤,便開始慢慢地啜著茶,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樣。
雲見狀,亦不躁動。任務就是再艱難,他都必須忍耐,為了其他的龍,為了不再有兄弟受傷,為了那難明的天命……他都必須起而抗之!
靜心亭中,茶香盈盈。
*
今日是朔食節,照例又是舉辦宴會之時,大臣們各自帶著兒女出席,讓兒女們廣結人面,同時也好打量如何攀龍附鳳一番。
年輕的雲,在這種場面自是大出風頭,只是大臣們還頗知雲的位重,否則可能當場就論起斤兩來了。
真是一種奇怪的習俗。這麼多人聚在一起,彼此虛情假意互相褒獎一番,究竟有什麼意義?只是人間的君主也在場,一旦他沒有出現,這位君主必定還會問及,又該找什麼藉口呢?
算了,比起人間君主對自己奇怪的執著,那些或明或暗的打量眼光,其實也還可以忍受。
「雲世伯!」
又來了!宴會一下來,雲也不知多了幾個義子、世侄的,彷彿一下子就子孫滿堂似的,那些大老們的心態實在十分可議,拚命刨他牆角的同時,又拚命將兒女往自己身上塞,雲不得不承認,人類的心態的確是非常奇怪的。
「祝世侄。」雲記得祝是庾的二兒子,舉止十分得體。
祝不由得吃了一驚。他沒想到雲居然一下子就能正確喊出自己的名姓稱謂來。他不過被自己父親拖到雲面前報了姓名,隨即又被擠開,放眼滿場不下千人的宴會,怎麼可能看過一眼就記住?還是說……自己有什麼特別的地方,讓人家一眼就記住了?「雲世伯,家父要世侄來提醒您,選青的時辰快到了。」甫弱冠的祝拱手為禮,心裡有一些得意。他略微靠近了雲輔臣一步,維持在既得禮貌有顯得親近的距離上,讓對方能更清楚看見自己。能讓當權者對自己有良好的印象,是平步青雲的第一步。
「嗯。謝謝你告知我。」雲仍是一貫淺淡的微笑。
對方雖然這麼說了,卻似乎沒有移動腳步的念頭,祝又喚了他一聲,「雲世伯?」
雲只想在外面挨一刻是一刻,未料那位人間的君主居然尋了過來,「雲卿!」
「禹君。」禹朝祝點了點頭,逕自走向雲。祝隨即恭敬地站在一旁。
在裡頭找了半天,不見雲的蹤影,卻到處都是討論雲的聲音,多少名媛傾慕呀!
禹心中瞭然,卻有些不是滋味,這時才茫地想起:雲究竟有多大歲數?
從初在奏折中看到雲的名字,到雲站在朝宗殿中,不過三四個月,才華自是不在話下,只是到底雲幾歲了?要婚配嫁娶總也得知道幾歲吧?
「雲卿,你今年多大歲數了?」這種話比較像是長輩詢問晚輩。雖然他並不希望雲將自己當成長輩君上來看待,但一想到自己連他最基本的事情都不知道,禹又覺得有些不能忍耐。
祝微微一愣:問歲數?難道君上也對雲輔臣的婚事有興趣?看來要提醒父親注意一下。如果妹妹能攀上這門婚事就好了。
多大歲數?問年紀是人的習俗,龍壽不以年紀。自己雖化身為人,卻從沒想過這件事。雲略向左右一看,庚在介紹的時候說過祝剛過弱冠,自己的外貌看去應該也和祝差不多吧?
「臣二十一。」
「嗯。」果然是正適合婚配的年紀啊!禹瞪著雲,不知是該叫他甄選對象,還是乾脆自己替他選一個算了,最起碼還是自己替他挑的!
「王,選青時刻已到。」一侍從自廳裡出來稟道。
「好。吾隨到。」即使是在這樣酒肉香瀰漫、君主權力彰顯的熱鬧場地,雲的淺笑依然像在市井鄉間、或者獨對自己是一樣,周圍的擁擠歡騰似乎對雲一點影響也沒有,就像他的問話對雲起不了任何作用一樣。禹覺得自己似乎愈來愈抓不住他了。他突然起了一點莫名的恐慌。一把拉過雲,說道,「愛卿,我們進去吧!」
雲沒有說什麼。他不是很適應與人類的碰觸,他在下意識裡略縮了手,但是人間的君主以一種不容抗拒的眼力繫住了他,再說,論身份——他也不能拒絕,也見手被對方過於用力的緊握了。
夏朝人士官道甚多,有命九州選於民間的,各地官牧舉薦的、面宮中則是在重要節慶舉行玄青大會,挑選青年才俊。
選青大會正式開始,禹拉著雲一起坐下,搭起的青坪上已有一名公子即興作詩了,禹突然想起雲並不曾站在台上過,選青大會是各家公子到青坪上展露自己的才藝,之後再由大臣們朱點名牌,紅點多的公子,不但是各家名媛追求的對象,朱點更是踏上官途的捷徑。雲自然是不需要的,他也不想讓雲隻身暴露在過多或欽羨或愛慕或嫉妒的目光下,但他卻想知道雲除了在政事上的長才外,另外還會些什麼?或喜歡些什麼?
想到此點,禹不禁傾過身去,低聲問雲,「愛卿,如果是你站上青坪,你會如何表現?」
在並非必要的時候,特意展現自己的能力給他人知道,也是人類奇怪的習慣之一。龍並不這樣做的。龍只有在需要的時候,才依照自己的能力做該做的事。
雲牽起平日的淺笑,「臣無可表現。」
「是真的無可表現?還是不想表現?」禹盡量溫和語氣,像不經意的閒聊一樣追問。雲像是對他笑著,卻也像是對著他身旁或身後無數人笑著,對於自己緊握著他的手,像是一點也不在乎。
雲喜歡自己的碰觸嗎?雲不喜歡自己的碰觸嗎?他的心裡究竟有沒有自己的存在?
像是要證明什麼似的,禹突然用力一扯,雲沒有提防,一下子就跌入他的懷中。
「君上?」雲在他懷裡抬頭問道。
他們靠得很近,禹低頭定定地凝視著他的眼睛,道,「剛才有個人幾乎撞到雲卿,朕一時……」
「臣謝過君上。」雲坐起身來,微微笑道。
*
怎麼可能?怎麼可能?雪舞御風急馳,迎面的冷風扑打在他臉上,雪舞卻絲毫不覺,腦中翻騰的儘是雲和禹親膩的畫面……
「不可能……」雲該是自己的!
自上古自己有意識以來,雲就是一直和自己一起的!他還記得自己睜開眼睛的那一瞬間,雲也正巧看著自己,那時,他就已將雲放在心底最重要的地方了。
無論雲在想些什麼,他總能知道:而當然,他想什麼,雲也是知道的。
即使廣大的天空只有他們——他一直以為是如此——和他一點都不覺孤單,亦希望一直都是如此。
直到他們遇見其他的龍。
他不記得自己是怎樣來的,直到皇龍出現之後,他才知道原來孕育出他們的,是盤古。
他和雲是一起、也是最早出現的龍,他們是盤古力竭時呼出的最後一口氣。
繼他們之後,是汗水之中的雨龍霧,因而能致天下甘霖;從眼睛生出的電龍女媧,如眸光閃動的瞬間,擁有閃電的力量;自喉中而出的雷龍雷,能發出最大能量的吼聲;自血液化出的水龍水月,投身於水澤之間;骨肉蛻成的地龍易缺,依附於地底;由心而出的火龍炅,有著最烈但神秘的性情;最後才是自腦部生出的皇龍無夢,只有皇龍並不具有什麼外顯的能力,當然,他也不想去瞭解皇龍。
但皇龍無夢記得所有的一切,讓他們知道自己如何負捍衛天下的責任與使命。
這時他才知道,只有他和雲是一開始就在一起的,其他的龍在數年間都是形單影孤,飄渺於天地之間遊蕩!他和雲最不一樣!
雲總是笑望著自己,他們無所不談、一起護衛地上那些微不足道的生物,因為雲覺得保護他們才能使天地運轉得更順利,所以他也試著去保護他們。
其實他們一開始,並沒有名字,但是皇龍從地下帶來了黃帝軒轅,他們才突然之間有了名字。
黃帝依賴他們的特性與能力取名,他說電龍是九龍中唯一的女性,便命名為「女媧」;而雷龍,因所發的雷聲與他暴烈的性格,便命名為「雷」;雨龍能降雨,名為「霧」;火龍光明磊落,又如火般神秘,名為「炅」;水龍性情活潑,名為「水月」;地龍耿介,剛直不阿,黃帝歎氣地龍的個性其實很容易得罪別人,於是取名「易缺」,希望他能有所警惕;而自己,能馭使風,黃龍說希望他能自我控制一下情緒,名為「雪舞」;而皇龍,黃帝說他自盤古腦中出生,而能下凡相助人類,有聖人之風,於是他依『聖人無夢』為他起名,名為「無夢」。
最後,他來到雲龍面前,黃帝看了雲龍良久,歎了一口氣,「雲龍可說是最屬異數的龍了,我不知道如何形容,只能由他能幻化雲霹這方面,為他命名為『雲』。」
往事如潮水般自腦中湧現,雪舞不禁想起,每每一起完成了某事之後,雲會對他露出的那種帶著光彩、滿足與純真甚至是美得不可思議的笑容……那已經超越知己的情感,讓他的心裡、知覺裡,只容得下雲。
在自己負氣離開的那段期間,雖然天空依舊清澈、山川依舊美艷、他卻感覺孤寂。因為自己了然一身,更因為雲沒有將他追回去。
他們之間的感情,難道就不值得雲挽留嗎?
在雲和皇龍的觀念中,是否保護天下也包括保護人類?但,那些可惡的人類,卻讓易缺下凡時折在他們手裡,雲居然還處處幫助他們!恍惚之間,雲躺在禹懷裡的一幕頓時在他腦中炸開,雲為什麼會這樣幫助人類?雲喜歡做人顯勝過喜歡龍嗎?滿腔不知名的情緒只漲得他心口發疼,一種被背叛、被遺棄的念頭剎那間主宰了雪舞全部的思緒。
雪舞狂吼一聲,剎那間狂石暴起,滿天飛沙走石,颶風到處,大地被刮得乾乾淨淨。
雪舞難以平復傷痛,他一遍又一遍地怒吼,迅速向南方疾馳而去,連回頭望一眼雲的方向也提不起勇氣,更別提看一眼浩劫後的大地了。
選青大會仍在進行著,雲卻猛地心頭狂吼,是他!雪舞!南方那股熟悉的氣息,是如此強烈!雲想,應該不止他發現,其他人也應該追去了吧!
感受到雪舞氣息,心頭十分舒快的雲,想起了亦精醫術的無夢,便將朱點點給了上台表演針灸之術的祝。
雪舞……你終於回來了嗎?平靜的心難掩狂喜的波濤,雲漾開了笑,卻不知雪舞此時在南方造成的浩劫是如此驚天動地。
此時,感受到風龍雪舞氣息而下凡的雷和女媧不禁同時倒吸一口氣,這慘不忍睹的人間浩劫,雲要是知道,會怎麼想呢?霸道的氣息仍殘留在空氣中,雪舞卻已不知去向。
炅伴著易缺出現在光禿禿的山巔,看到此等景象也不禁愕然,一眼望去,緲無人煙,殷紅的黃沙拖一地,為什麼會這樣?易缺一陣暈眩,跌了下去。
「易缺!」女媧迅如閃電,搶先扶住他。
「為什麼?」
不知是誰問了,沉默卻代表了最好的答案。
四龍心中想的全是同一件事:雲會怎麼做?雪舞震天攝地的威力擺明是衝著雲而來,如此徹底的破壞說是無心的,也太說不過去。雪舞就算有怨氣,百年也過去了,何必選在雲下凡時發作?更何況是在雲所輔佐的禹的領地上?
「叫雪舞回來說清楚!」一口氣憋在心中,悶得雷難受極了,雷叫囂著。幾百年的鳥氣哽在心底,不吐不快,「那小子以為他是誰?要瘋就瘋嗎?看不慣雲就去找他去一對一啊!來這套陰的?」
天地不是他的,怎能為所欲為?炅皺起眉頭,一回頭看見易缺的神色,忙道:「你並沒有錯,錯的是人類不該這樣負你。」
「對,那是自食惡果。」女媧也趕忙安慰易缺。還不忘給雷一腳。暗示他說話小心一點。
易缺淒然一歎,「我們找無夢去。」
女媧一聽大喜,找無夢出來解決,正合她意,她早看不慣無夢總是一副聽天由命、事不關己的態度了,百年前對雲不聞不問,對雪舞出走也不加干涉,她懷疑黃帝為什麼會依聖人無夢替他起名,聖人無私,但他覺得無夢根本不是聖人,她不明白!但這次她定要逼無夢出面,不計代價!
*
南方狂風肆虐?災情慘重?
虞人的稟告卻仍無情地鑽進耳輪,雲昏眩了下,差點站立不住。生靈塗炭……這……是你嗎?為什麼?相隔百年後的你仍然惱我嗎?那又為什麼回來?
每一個問號都像一把鐵錘,震得雲心神俱碎,難以維繼平靜的表情,雲正想告退,禹卻先了一步,「雲卿,你無恙否?」雖在朝宗殿中百位大臣面前,禹焦急的語氣卻仍毫無掩飾地流露關懷。
數百道不同的眼光剎時間集中在雲身上,只見雲臉色蒼白,站得近的甚至還看見他微微顫抖著,似乎就快站立不住。
桐老心裡甚不是滋味,出班奏道,「雲輔臣平日辛苦,此時玉體微恙,懇請君上讓雲輔臣好好休養一陣。」他當然不是真的為那小子著想,只是這次災情慘重,能有好的獻策或能好好安撫黎民苦厄,就有機會讓君上重視。這小子一旦發言,君上就只會聽他的;他不退下去,其他人怎有出頭的機會?
「是呀!雲輔臣辛勞,臣亦懇請君上准雲輔臣好生體養。」深知桐老心意的畢老心中瞭然,也附和了一句。眾大臣雖覺有些莫名其妙,但既然與雲輔臣敵對的二大臣都這樣說,其他人也不便再說什麼。
禹深知這些大臣是想把雲排擠出重要的政治核心,他心裡暗笑這些大臣白費力氣。雲的不適只是一時的。雲好了,他仍是要重用雲。禹道:「黎民苦厄,正當眾人齊心,獻策解圍之際。眾卿回去仔細思索,有任何建議明日均可上奏,今日就此散朝。」
在眾人的驚愕中,禹故意略提高聲音,對他身邊的侍衛道,「雲輔臣身體不適,去請藥師。」
禹得意又憐愛地看向雲,希望能從雲的臉上瞧出一點高興或欣慰的神情,沒料到這一瞧卻嚇了一大跳,他趕忙下了王座,趕過來扶住雲,「雲,你怎樣?」
雲面如金紙,顯然已經站立不住,他想推開禹,但禹緊緊的扶住他,他沒有辦法,哇的一聲,一大口鮮血全嘔在禹的身上。
禹頓時心緒大亂,眼看雲就要昏倒,禹一咬牙,竟橫抱起雲,殿旁侍衛本欲相幫,被禹一一吼開。
宮中一片大亂,侍臣們看到王居然抱了個臣子,不禁相顧失色,這成何體統呢?
禹君完全不顧眾人眼光,硬是將雲抱進了藥廬。
「禹君,請將雲輔臣放下,讓微臣為雲輔臣把脈。」藥師拱手為禮。
禹連忙將雲安置好,憂心地問道,「藥師,雲到底怎麼了?」
藥師診了診脈,對禹說道:「輔臣需得在此休養幾天,待臣讓他吃幾帖藥,必能好轉。」
「不能回雲自己的府中嗎?」
「禹君,輔臣是因憂勞成疾,傷及臟腑,目前不能移動。」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藥師!給朕好好地照料雲卿,若有差錯,朕唯你是問!」
「是,禹君請放心,臣當盡力。」
禹交待完了,還兀自不放心,走至床邊細細地審視雲一番,才拉下帷帳,走了出去。
藥師拱手相送,待不見禹背影后,才轉頭看了一眼昏迷中的雲,喟然歎道,「唉,這是何苦呢?何必為了雪舞如此傷神呢?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