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啊,你什麼時候不來認,非得挑這個時間來?」
穿著夾腳拖鞋的矮男人打了個大大的哈欠,一臉抱怨地看著面前那個年輕男人。
那個男人也不答腔,沒什麼血色的臉蛋上看不出來有什麼表情,太陽都下去了卻他戴還著一副黑漆漆的墨鏡,搞不清楚他是故意耍酷勒還是用來遮醜的……
在這裡工作那麼久了,這個叫做高大安的矮男人,還是頭一次碰到來到這種場合做這種事情的人,有這樣雲淡風輕的態度。
這讓高大安有點不爽,至少,就算沒有黯然神傷,也該表現出一點緊張不安吧!
可是這姓祝的年輕男人給他的感覺,彷彿他只是來領個招領的失物那樣……
不過這些都是其次,最讓高大安不爽的,是那個年輕男人的身材!不高也不大的高大安,活了四十幾年生平最痛恨的就是這種平白無故長那麼高的男人!他常常不平衡地想著,這些人是在投胎轉世前偷了他的高度,才會導致他這麼矮,而他們這麼高!有時候在工作時若碰到高大的屍體,他甚至有如果能偷偷把腿切下來換一下多好的怪念頭。
不過想歸想,無可奈何他注定就只能這麼高。就如同裡面那些傢伙,注定就得躺在那裡面。
「一切都是天意~」高大安自言自語地,一面翻著手中那疊檔案本。之前聽說首都那邊已經建立了線上認屍的系統了,真不錯啊!只是在這個窮鄉僻壤有八九成的人連計算機是什麼都說不出來,也不用奢望有什麼計算機化作業,連拍照片都免了,這幾張紙上紀錄的簡單特徵,就算是這些無名屍的身份證明了……
「13號櫃,男,黑色長髮,身高約175,體型瘦,年紀約20歲出頭……沒錯吧?」還是多確認一下比較好,晚餐還沒吃,他可不想因為搞錯然後冤枉地多開幾包然後搞得自己胃口不好。
「……」無言的點點頭。
「你是家屬?」
「……」猶豫了一下,還是點點頭。
「跟我來。」
兩個人來到了一間簡陋的房間,房間內空空的只擺了幾張鐵擔架床,然後就是牆上一格又一格鐵灰色的大抽屜。
找到了13號櫃,高大安熟練地扳開冰櫃旁的卡榫,然後嘎嘰一聲就把那格抽屜拉了一半出來,一具用黑色屍袋密密地包著的屍體躺在抽屜上。
「我先警告你……會包成這樣表示他的狀況很不好,所以等下如果你想吐,請用這個。」說著,他很有經驗地彎腰提起了一旁地上的垃圾桶遞給對方。
「不必。」
「哼哼……」愛逞強!這個年紀的男人就是愛逞強!等會看到這個被卡車輪子輾到只剩下一半然後另一半全是肉醬,連見識廣的本人都覺得噁心的屍體,我就不相信你不吐!
高大安解開屍袋上的扣環,深呼吸,閉氣,然後拉開拉煉……
「咦?」
搞……搞錯了嗎?躺在眼前的這具屍體竟然一點外傷也沒有!沒有屍斑,沒有屍水,沒有浮腫,沒有任何外傷!除了完好無缺到令人驚愕的地步之外,幾乎可以說是……可以說是高大安幹了這麼多年看過最美的死者了……
像是睡著了的那樣,沉靜美好到叫人惋惜……
「喂!」一旁等著的人口氣有點不耐煩,出聲喚醒了盯著屍體發著呆的高大安。
「啊!喔!等……一定是搞錯了!」高大安低頭察看了手中的檔案,再一次確定檔案上記載那個頭骨碎裂肚破腸流七零八落連眼珠子都掉出來的無名屍絕對不是眼前這具屍體。
「就是他,沒有錯了。」說著把整個抽屜拉出來,也不必擔架什麼的就直接連著屍袋一起把那具「屍體」抱起來扛到肩膀上,轉身就要離去。
「等一下!等一下!我們還得確認比對,然後還要留資料!還要……」
「還要怎樣?」停下腳步轉過身,微微揚起的眉毛和眉心的皺痕,再再顯示這個男人的不友善。
「呃……」
這傢伙不會是混道上的吧?!有可能!看他那副像是殺人不眨眼的冷漠表情,還有碰屍體不手軟的氣魄……還有……眼睛瞥見對方將手伸進口袋好像要掏什麼,嚇得高大安雙腿發軟雙手高舉立作出投降狀。
「請……請便。」真、真的遇到組織的恩怨了!之前就聽說過有弟兄為了搶老大的屍體在殯儀館械鬥起來,也聽說有別的幫派的仇家為了洩恨來要屍體回去鞭的傳聞……高大安可不想為了一具身份不明跟自己毫無關係的屍體惹上麻煩!
反正……反正資料是他管的,檔案是手寫的,少一具無名屍多一具無名屍,其實沒什麼大不了……
「喔,那我走了。」對方也不跟他客氣,彷彿那具「屍體」本來就是他的所有物那樣大大方方地扛了就離開。
「是他嗎?」
站在車子旁的阿南幫青禹打開後坐的門,好方便他可以抱著他的那具「屍體」坐進去。
「是。」低頭看著靠在胸口那張就像平常睡著那樣的臉,向來天不怕地不怕青禹突然有種說不出的僥倖和恐慌。
如果不是因為這個傢伙現身攔車以致發生意外後正常人類還能夠看見他的「屍體」,若不是因為那隻手機讓警察可以循線查到他們,如果不是事故當天晚上裝了屍袋就送到那陰森森照不到光的冰櫃裡頭,這小子只怕就這樣灰飛煙滅在他永遠不知道的地方,連投胎轉世的機會都沒有。
「照我說的用錢打發館員了嗎?」坐上駕駛座後,阿南不放心地再一次問著。
「嗯……算是。」本來是想要掏皮夾拿錢的啦,只是也不知道怎樣那個矮男人突然見鬼似地一臉要他快走的樣子……
「你干麻連屍袋一起帶出來?」
「他沒穿衣服。」青禹蹙著眉頭,口氣甚是不悅地說道。然後順手把垂在屍袋外那只冰得硬梆梆的白皙手臂塞回屍袋中。
想到寇翎的裸體不知道讓多少人摸了碰了,青禹的心情無緣無故惡劣了起來。
不過他卻不知道一個禮拜前這具屍體剛送到這個鄉下的殯儀館時,那個淒慘的樣子光是用看的就反胃了,根本才不會有人想碰勒……
*
隔著水看到的天空,看到的陽光,看到的一切風景,和在水外看到的很不同。扭曲變形的景象失去了邊和角顯得柔和,擴散的色彩和光影隨著水波晃動著,織成一片絢麗不可思議的美景。
「如果可以……」在意識漸漸地渙散,肺部疼痛也漸漸被即將解脫的舒服取代時,最後總是這麼想著……
如果可以,真希望就這樣永遠就躺在這……
「三少爺!少爺!」
只可惜事與願違,總是有一堆吵吵鬧鬧的喧嘩將他從那個美麗的地方拉回來,順便將抽離的痛苦和寒冷又塞回他身體裡,然後他又回到了他的世界,一群人手忙腳亂地又是捏他人中又是抬又是抱,最後他總是被送到他的床上,被灌著又苦又黑的湯湯水水,好不舒服……
「是他自己跌下去的,我有叫他當心了,可不干我的事!」門外,大哥不知道在跟誰吵著。
可是……是大哥說只要他能抓到停在湖邊那棵柳樹枝條上的蜻蜓,就帶他去好玩的地方玩的,為何他又說不干他的事了?
小小年紀的他不懂。
「你啊,這是第幾次了啊?」
坐在床邊的爺爺摟著他,搓揉著他冰冰涼涼的小手掌,然後仔細地觀看著他的掌心。
「遇水則禍,月樓,你要小心水啊。」
「阿爺,什麼是遇水則禍?」仰著那張像個女娃似的粉嫩小臉蛋看著老人。
「水會給你帶來不好的事情。」
「那怎麼辦?」
「不怎麼辦,逆著來,你就順著游吧。」
「為什麼?」
「是禍躲不過,游上去,也許……也許是福不是禍。」
爺爺推推臉上的西洋眼鏡,著眼睛盯著那小小手掌沉思著。
爺爺沉思的時候,老邁的面皮上那些皺折會變得很深很深,不過對於他的記憶,只延續到六歲那一年,一個風雨交加的晚上,老人家去世了。
有一種像是爺爺被那場大雨帶走的錯覺。
果然,是遇水則禍。
場景切換到平靜無波的湖泊,月光下泛著幽幽紫光的妖異湖泊,湖水裡站著一個高高的男人,熟悉又陌生的感覺,突然他好想靠近那個男人,想看到他的臉。
一步一步地走向湖邊,走靠近那個男人。看不清楚他的臉……看不清楚,明明是在岸上,眼前的景象卻又像是隔了一層水在那般,模糊搖晃著……
於是他努力地睜著眼睛想看清楚那個男人模糊的臉,他甚至想要伸手去摸摸那個男人,但是手像是被什麼給纏住了,啊……什麼時候輪到他躺在湖水裡,而那個男人卻在水面上望著他?
手腳被那水莽草盤根錯節的莖梗給纏得緊緊的,不管他怎麼用力都掙脫不開。
「救我……」連聲音都像是被水給封住了那樣,發不出來……
好害怕眼前水面上那張不清楚的臉棄他而去,他不想要自己一個人被留在這孤單的湖泊裡……
「救我……青禹……」
咦?青禹?青禹是……
「醒啦?」
坐在浴缸旁等了一整個晚上的青禹終於等到寇翎睜開眼睛。他伸手將泡在溫水中的寇翎拉坐起來讓他靠在浴缸邊緣。照手臂這個有彈性的觸感摸起來,他硬梆梆的身體總算是解凍了,睡了那麼久也總算是醒來了……
「……」濕淋淋的寇翎完全搞不清楚狀況,腦袋一片混亂,只能睜大著眼睛和嘴巴愣愣地望著青禹。
「你……知道我是誰嗎?」青禹把臉靠近,歪著頭有點擔心地問著。
「!」我當然知道你是那個天殺的祝青禹!
寇翎被突然靠近青禹嚇了一跳,一種不像是害怕的奇異情緒讓他莫名奇妙地緊張了起來,想要往後退些,卻發現自己的身體有一半竟然不受控制。
怎麼回事,明明身上沒有纏東西可是卻使不上力氣……啊!啊!啊!
這一低頭他又發現更讓他吃驚的事實:他那浸在水裡的身體,竟是一絲不掛……這一驚非同小可,張口想要叫出來,連聲音都像是在方纔的夢境一樣發不出來。
看寇翎那又驚又恐又羞又怒的無助模樣,青禹突然有種想要把這傢伙抱在懷裡哄一哄的衝動。
不過想歸想,那種親匿的行為他做不到,就算真的做了,恐怕這討厭他討厭得要死的傢伙也難以接受吧。
「應該是還沒完全復原吧。」最後他還是很好心地安慰他。
「……」復原?他是指……?啊,對了,車輪!
那天晚上的事情突然刷一聲全回到空白的腦袋裡了,包括那個巨大的車輪、倒地的公車站牌、口袋裡的手機、那天晚上離開祝家的情形……
環顧了一下四周,這是祝家的浴室沒錯!那他怎麼又回來了?!青禹……青禹接他回來的嗎?他不生氣了嗎?看他的臉色應該不像是在生氣的樣子。
可是,他不生氣不表示我要原諒他的惡劣啊!我……
檢視了一下自己的情緒,寇翎這才發現,他也和青禹一樣,他沒有生氣也怨怒不起來,甚至是……甚至是有點高興還可以見到眼前這張長著凌亂鬍渣卻依然俊逸的臉……
「你渾身都是屍臭味,洗一下吧。」說著青禹從阿南幫他買的那一大袋沐浴用品中選了一罐洗淨力超強除臭力超強的洗髮精,擠了一大坨在寇翎頭上,然後用手指開始搓著。
被他這舉動驚傻了的寇翎坐在那任青禹笨手笨腳地搓著頭髮然後沖水,好不容易才把那頭長髮清洗完畢,然後他又從袋子裡拿出洗淨力超強除臭力超強的沐浴乳……
「……」不是吧?難道他想幫我……本來發著呆的寇翎連忙用力搖著頭,能動的那半邊的手也不停揮著,結果頭髮上的水噴了青禹一身都是。
「對不起……」寇翎張著口無聲地說著,青禹看懂了他的唇型,聳聳肩用袖子抹了抹臉上的水說道:
「沒事。」然後沒什麼表情地繼續他擠沐浴乳在沐浴球上的動作。
「……」沾滿了泡泡的沐浴球抹上赤裸的身體時,寇翎緊緊地閉上了眼睛。
好羞恥……一個大男人怎麼能讓另一個男人這樣洗身子呢?這簡直比脫褲子被打屁股還叫人羞恥……可是,兩者之間又好像有什麼說不出來的不同,他覺得很丟臉,很不好意思,甚至連看著對方都讓他感到難堪得要命所以索性把眼睛閉上,但儘管如此,卻一點也不討厭……
稍稍地把眼皮打開一個小縫,偷偷地看著這個正專心認真幫他抹著沐浴乳的男人。
青禹的動作有點笨拙,看得出來他是從來就沒幫過任何人洗澡,泡泡噴得到處都是,連他的下巴都沾到了……
寇翎下意識地伸手去抹掉青禹下巴的泡沫,指尖觸到那微微刺刺的鬍渣時,青禹停住了動作抬起頭,一言不發地望著他。
「對不起。」
「……」他在……道歉什麼?打人的事情?還是冰箱的事情?還是……
可是青禹沒繼續說,目不轉睛地望著寇翎那張困惑的臉好半天,他才把視線放回手中的沐浴球。
「這三年……嗯,總之,我不會再強迫你留下來了。」
「……」
所以,是在道歉把他從月亮湖泊擄回家這件事情?這個姓祝的傢伙真的就這麼沒神經沒大腦嗎?他看起來像是被迫留在這三年的樣子嗎?他一點都不在乎當初他是怎麼把他帶回來的重點是他喜歡這裡,喜歡這個家,喜歡上了這個男人……
可是這個男人卻鈍到什麼都搞不清楚,而現在竟然為了這種事情跟他道歉?!
如果他現在能說話,他肯定要破口大罵,罵這個蠢笨之極的傢伙……
「我很後悔帶你回來。」
「……」捏緊了手掌,寇翎努力控制著自己不要一拳飛出去的衝動。
「每次看到你不快樂的樣子,我……」青禹緊閉著唇思考了半天,終於緩緩地說道:「讓你不快樂,我很後悔。」
「等你身體好了我送你回去月亮湖泊吧。」
「……」寇翎呆呆地僵在那望著青禹,心中的感覺五味雜陳。
我的快樂……原來你在乎?
「吶,刷背。」輕輕地將發著呆的寇翎拉到他胸前,然後手伸到他背後去幫他洗背。
寇翎僵直緊繃的身軀,在青禹的手滑過他的背脊時,鬆懈了下來。他無力地把臉靠在青禹的肩膀上,再一次閉上眼睛,不知道是頭髮滴下來的水還是眼淚,就這樣滑到臉上,滑到下巴,然後滲入了青禹身上的T恤。
你其實是在乎我的吧?所以才會在乎我快不快樂?但是你不知道,只要你偶爾對我好一點點,像現在這樣,我就很快樂了啊……
不要送我回去,我不想回去……我不想回去。
沒辦法說出口的話,在心中不停地吼著但是眼前這個人卻聽不見,聽不見。
*
「月哥哥,你為什麼不說話?」小然咬著湯匙,歪斜著頭詢問坐在一旁單手端著茶杯啜飲的寇翎。
寇翎放下手中的茶杯微微一笑,搖頭不語。
「生病了,不能說話。」桌子另一邊的青禹抽了張面紙幫女兒把沾到嘴邊的牛奶和麵包屑擦乾淨。
「為什麼生病就不能講話?」小女孩不死心,非問出個所以然不可。
「嗯……剩一點點快吃完,阿南馬上要來接你上課了。」總不能說因為聲帶被卡車輾爛了還沒復原所以無法說話吧。
看了看牆上的時鐘,小然的上課時間,也差不多是他們鬼類該準備就寢的時間了,他站起身不甚伶俐地把桌上的早餐收拾完畢,然後走到寇翎身邊彎下身子把他從椅子上橫抱起來。
「我受傷的時候,把拔也會抱我喔!很舒服吧!」小然嘻嘻笑著說。
「……」
這個舉動讓寇翎有些不好意思,而小然的話讓他更不好意思。他發窘地垂著頭直盯著自己T恤上的圖案瞧,但卻完完全全不抵抗地順從著。
第一次看到這畫面的阿南,為了青禹難得的溫柔和寇翎難得的溫馴錯愕不已。他得出的結論是:原來這兩個傢伙的和平,非得建立在其中一個失去反擊能力的前提上……
「睡吧。」
把寇翎輕輕安放在床上,走到窗邊拉上了第三層窗簾,確定沒有一絲陽光可以跑進房間後他也沒多說什麼就走出房間帶上門。
那天在浴室裡不小心透露出來的情緒,又被他固執地鎖回心裡,依然是平平淡淡的表情,彷彿什麼話都沒說出口過,一切都沒改變。只是……
寇翎卻漸漸地能夠察覺那微妙的變化,在兩個人的眼神無意間交會的時候,在青禹抱著他時身體和身體觸碰到的時候,在青禹幫他洗著身子時彼此沉默不語的時候。
在青禹關上門,確定他走下樓之後,寇翎將雙手伸到眼前,凝望著那雙沒有生命線的手掌。
「遇水則禍是嗎……」他自言自語道。
他不懂手相,也看不出來什麼禍福,不過……也許真的如爺爺所說的,是福不是禍也說不定。
因為現在的他,真的很愉快。
在這世界上經歷了幾萬次的睡睡醒醒,從來沒像現在這樣期待著每天醒來的那一刻,期待著每天醒來就能夠看見自己所喜歡的人,那個雖然不怎麼親切溫柔但卻在乎著他的人,期待那有點僵硬不自然卻認真的照料,期待那難喝得要死卻是他親手泡的茶……
慢慢地握了握雙掌,輕歎了一聲。
三天前他就發現他已經能夠像這樣自由運動著雙手雙腳,而聲音也回來了。可是他卻不誠實地裝著啞巴裝著殘廢,只因為貪戀著這好不容易才拉近的距離。
那天青禹說,等他好了會送他回月亮湖泊。
走到了這個地步,他沒有立場也拉不下那個臉說著「請不要送我回去」這種話了,但像這樣假受傷之名來換取多一些的相處,卻又讓他覺得自己好卑劣……
輕輕地轉著書房的把手推開門,將拖鞋脫在房門口,像貓咪走路那樣無聲無息地踏進書房,再輕輕地關上門。
預料之中,青禹躺在他的沙發床上睡得正熟,絲毫沒察覺走到沙發床旁蹲下身望著他的寇翎。
已經是晚上了還睡得這樣熟,表示該睡覺的時候他沒睡又再趕稿子了吧……
他喜歡他這樣把雙手攏在胸前側著睡的樣子,這樣折曲的姿態連帶著將他平日又硬又冷的武裝也折掉了。也只有在這個時候寇翎才會回想起來這個傢伙其實也不過是個才剛滿三十歲、對他來說當孫子都嫌小的年輕小子。
是啊……如果不是因為那個月亮湖泊的緣故,當這個傢伙還是個呱呱啼啼的嬰孩時,他寇翎若沒死也差不多是個坐在棺材裡一哼二哈的老頭了。
如果不是因為月亮湖泊,他終其一生會不會遇到像這樣牽動著他所有情緒的人?
而回到月亮湖泊投胎轉世後的他又能不能再遇到這樣的人?
「也許……」
也許會吧。但那些人都不是青禹啊……那些人都不是他現在滿腦子滿心裡牽懸著的祝青禹。況且,那個沒被毒死能夠活到老的寇翎,或者是投胎轉世後的寇翎,也都不是現在的寇翎吧。
現在的他,喜歡的是現在眼前的青禹,從前的「也許」或者是來世的「也許」都與他無關,他只想要和眼前這個人在一起……可是這個太晚察覺的心願好像錯過實現的機會了。
「告訴他你不想走。」
腦袋裡有個聲音不停地慫恿著他。
「你明明就很想留下來,告訴他吧。」
是啊他是很想留下來,可是他真的很怕青禹根本就不希望他留下來啊……放下自尊開口還倒容易,但若是被拒絕了之後還得收拾自己失落的心情,那樣的不堪他卻承受不起。
「是他自己跌下去的,我有叫他當心了,可不干我的事!」從前從前大哥說的話突然又浮現在腦海中。
會錯意,自作多情,捧著自己的熱臉倒貼別人家的冷屁股。
小時候吃了不少虧於是養成的自我設限性格,像是一道無形的圍欄圍在那等著他跨過去……
就在他認真地思考著怎樣跨過他的圍欄,怎樣開口和青禹表達時,一旁的傳真機突然無聲無息地滑出好幾張紙,寇翎順手撿了拿到眼前看。
「……」看了幾張之後再也看不下去,隨手將那些紙張扔在書桌上,轉身走出書房。
跨不過去……根本就跨不過去。
*
『嘟嘟滴滴嘟嘟嘟……』
書房裡那只室內電話的聲音吵醒了睡夢中的祝青禹,他隨手抓了一旁的枕頭將整個頭蒙住不打算理。這幾天又要趕稿子又要照顧那一大一小的生活起居,累得他一黏上床就不想起來。可是電話那頭的人有著硬是要把他從床上挖起來的決心,對方也有絕對凌駕於祝青禹的耐心,終於在電話響了將近10分鐘之後,再也受不了的青禹火氣旺盛地從床上爬起來接電話。
「你有完沒完?」
一接起電話,青禹劈頭就沒好氣地吼道。這只書房專線的號碼除了他那個盡忠職守的編輯以外,目前還沒有第二個人知道。
「未完。第一,是你要我在天亮前打電話叫你起床繼續寫稿子的。」
「……」印象中好像陷入死睡之前的確有打電話給阿南過……拿起桌上的表一看,快四點了。這傢伙不會為了把他叫起來還特地調鬧鐘起床吧?
「第二,有收到我傳過去的那些履歷嗎?」
「嗯?」傳真機上哪有什麼履歷……不過轉頭倒是瞥見書桌上多了一疊紙,他伸手拿起那疊不清楚怎麼會自己從傳真機跑到書桌上的資料。
「這是什麼?」
「你不是要我幫你請個全職的管家和一個陪讀的家庭老師?這些應徵者的履歷。」
「喔,然後?」
「你想要哪個?」
「隨便。」隨手把那疊資料又往桌上丟去。
他真正想要的管家並不在這裡頭,所以既然都不是他想要的,誰來都沒差了。
「我想也是,那我就自由心證了。最後一件事情,你昨天放到洗衣機裡洗的衣服,如果你不介意他們變成醬菜的話,就等我到了再幫你晾。」
「……知道了。」
「OK,10分鐘後我帶早餐去給你,快快寫字,掰掰。」說完,也不等青禹回話就掛斷。
「……」什麼啊,既然10分鐘後就要來,那衣服變成醬菜也不差這10分鐘吧!
不過非必要時,青禹也很很少讓阿南插手他家的家庭雜事。畢竟以一個編輯來說,阿南已經幫他幫得太多太多了……
掛下電話,青禹走出書房先到小然房間確定了女兒已經乖乖安睡,才到樓下飯廳打開冰箱提了礦泉水灌了幾口,將水放回冰箱門關上後,他突然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
用目光掃視了一下整個飯廳跟廚房,他終於察覺到不對勁的地方。
記得昨天流理台裡面還有幾個沒洗的盤子但現在卻洗好擦好躺在碗櫥裡,那些鍋瓢菜刀也沒像現在這樣整整齊齊的擺著,餐桌上的雜物收拾得乾乾淨淨的,連垃圾筒跟廚餘筒都清過了……
走回客廳打開燈,已經凌亂了好幾天的客廳也變得一塵不染整整有條,當然,阿南交代過他的那洗衣機裡的衣服,不知道什麼時候早就妥當地吊在衣架子上,而原本衣架子上的干衣服也折疊得整整齊齊地放在一旁。
他祝家可沒有養什麼家庭小精靈的,唯一的解釋只有……
轉身快步走上樓來到寇翎的房門口,敲了敲門。
「……」沒響應,處於極度不安的青禹立刻轉開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