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湖泊(中) 第五章
    因為常常跪著擦地板,導致褲子的膝頭很容易磨壞掉,所以寇翎索性把褲管捲到膝蓋上,直接跪在那擦樓梯。光滑白淨的膝蓋這樣在地板上磨著一開始很痛,就像那雙幼綿細嫩的手一開始總是因為擰粗糙的抹布跟拿著鋼綿刷鍋子而疼痛。

    可是現在卻一點也不覺得痛了。習慣是非常可怕的,除了習慣幹這些粗活家事外,寇翎甚至習慣了像個好太太好媽媽那樣,吃飯時總是下意識地把好料的、營養的留給那父女倆吃,自己儘是撿些菜梗、蔥啊蒜的、整塊都是骨頭的排骨、魚肚魚頭……配著靠近電飯鍋底比較硬的飯吃。

    果然啊……這世上哪有所謂的天生少爺命或天生奴才命?

    時機不對,虎落平陽,銜著金湯匙銀叉子出生的少爺如他也能像現在這樣當個稱職的奴才呢!

    其實說真的,要逃走的機會不是沒有。最近,青禹越來越放心讓他出門了,像是接送小然上音樂班、買菜、繳費、還有每週三週五帶著小然去逛流動社區夜市的時候……

    不走,是因為這個家很需要他。

    他這樣說服自己,不去想那些其它的理由……

    不去想青禹那張讓他害怕直視卻又不自覺一直想要去看的臉,不去想青禹埋頭寫作那充滿魅力的認真姿態,不去想青禹好看得叫他移不開目光的熟睡模樣,不去想青禹就連說「我要咖啡」或「馬桶不通」都讓他緊張那沉沉穩穩的嗓音。

    「喂!」

    「……」不去想……是根本不可能的。每天生活在一起,怎麼可能視而不見?

    抬起頭,這個角度實在太低下了,他甚至看不見站在他面前這個沒事長這麼高幹嘛的男人的臉……寇翎厭惡這種感覺。他喜歡他,不代表他願意放下自尊對著青禹的腳指頭說話。

    放下抹布不甘示弱站起身,可下一刻他又後悔了。和青禹視線相會是如此尷尬,基於禮貌和教養又不好把目光移開,當然更不可能猛虎落地跪回去繼續擦地板,只好在心裡咒著那什麼勞子的鳥自尊……

    「這個,你去吧。」

    「呃?」接過青禹手上那張小然導師寄來的粉紅色母姊會通知單,寇翎仔細地閱讀。

    「你怎不去?」

    「我又不是母姊。」

    「我也不是。」

    「沒硬性規定非得要母姊去,就這麼說定了,你去吧。」

    「喂……」既然沒硬性規定,父兄也能去的話,那你干麻不自己去啊……

    「如果你不想去,那我找阿南好了。」

    對青禹來說,那種婆婆媽媽的場合,反正只要不是他去誰去都好,然後和他有交情能夠代勞這種事的,除了寇翎以外就只剩下阿南了。

    不過這樣無心的話聽在寇翎耳中卻有種說不出的難受。在青禹的眼中,不管是他還是阿南,都一樣地無所謂吧?

    「我沒說我不去。」寇翎的口氣帶有點怨氣在其中。

    「……」這傢伙明明就是很不想去吧?要不然那張臉幹嘛臭成那樣?既然不想去就別去啊!到底在強出什麼頭啊……

    「去了要說些什麼嗎?」看著青禹猶疑的表情,寇翎意識到自己無意間把心中的情緒貼在臉上了,有點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假裝認真端詳著手中那張單子。

    「什麼都不必說。」

    「啊?那樣好嗎……?」可是通知單上寫希望家長們能夠多多發表自己的建議和想法啊……

    「很好啊。在這種場合聰明的人要是什麼都不說是笨蛋的行為,笨蛋什麼都不說是很聰明的行為。」

    撂下了一串像是繞口令的話,看著寇翎一頭霧水的模樣,青禹呵呵地笑了起來,心情頗為愉快地轉身就要走回他書房繼續工作。

    「你是說……」笨蛋?聰明?腦袋繞了幾轉才把青禹的話想通了。言下之意就是拐彎兒在罵他寇翎是個笨蛋?!

    「喂!我才不是……唉喲!」寇翎向來最不甘心的就是青禹老是說他笨!想追上他要他把話交代個清楚,卻一腳踩在擦到一半的抹布上,帶水的抹布滑不溜秋,家庭意外通常就是這麼發生的……

    「……」

    來不及出手相救只能看著寇翎很難看地從樓梯滾到樓下,青禹連忙走下樓梯蹲下身查看弓著身躺在地板上動也不動的寇翎,剛才聽得好大一聲響,八成又是撞到頭了吧?

    青禹常常忍不住想著,如果不是因為早早被毒死了,這個一天到晚老把自己撞啊摔啊的粗心少爺大概也活不過三十歲吧?

    抱起摔得暈乎乎的寇翎小心翼翼地將他放在客廳的長沙發上,確定這次沒像上次那樣又是吐又是哭的,外表看起來也沒什麼傷口頭骨摸起來也沒有凹凸不平,青禹才鬆了口氣。

    「笨死了。」

    蹲在沙發旁端詳著昏睡時像是沒生命瓷娃娃的寇翎,不自覺地指腹輕輕地按貼上寇翎因為方才摔疼了身子而咬得緊緊的唇瓣。

    和那天在池塘邊因為不知名的情緒輕撫著他濕透的臉一樣,難以形容的快感從指頭的神經傳到了大腦中樞,傳遍了全身上下。

    那天本來想對他說的話,也許很難再找到機會,找到那種不顧一切的心情來說了……

    *

    為了配合白天要上班的職業婦女媽媽們,母姊會選在晚間市區的一家中小型飯店餐廳舉行。

    媽媽、小鬼、媽媽、小鬼、媽媽……

    除了一群吵個沒停的小鬼頭,其它全是七嘴八舌的媽媽們。而這些年輕媽媽們的話題比市場上那些歐巴桑的話題還要複雜多了,包括丈夫、孩子、學費、教育、課後輔導、英文班、才藝班……還延伸至SPA、保養品、名牌包包等等。

    連個話題也插不上嘴,以唯一的「父兄」身份出場,夾在一群婦幼之間只能不停地微笑點頭……難怪青禹說什麼都不肯自己來,真是有夠聰明!

    結果他這個笨蛋替死鬼,明明就很樂意在這種場合當個躲在角落不發言的笨蛋,只是天不從人願,他的外表實在沒有辦法叫旁人忽略他,而為了要多聽聽他那清澈好聽的聲音,諸太太們還不停地對他丟來有一句沒一句的攀談。

    「月哥哥,我想要廁廁……」

    當坐在一旁的小然偷偷在他耳邊咬耳朵時,寇翎有種等了好久終於被赦免的感動,二話不說立刻起身和其它人微微點頭致意然後把小然帶到廁所處。

    「我在這裡等你。」從口袋掏出面紙遞給小然。

    「等我喔!我馬上好!」

    「……」你可以上久一點沒關係……不過寇翎沒把這句話講出口。對著女孩家討論排解的事宜那是多無禮的事情!

    沒站一會,就聽見廁所內傳來像是在爭吵的聲音。

    裡頭發生什麼事了嗎?礙於男女之別寇翎也不好到女廁門口去探頭探腦,只能站在那努力地豎起耳朵看能不能聽到什麼。

    「你放開我啦!走開……」

    隱隱約約聽見小然那尖尖細細的童音在叫著,寇翎腦袋立刻浮現了今天早上在新聞紙社會版看到的綁票撕票案,還有前幾天上網繳電話費順便逛逛網站然後不小心瞥見的「猥褻女童vcd」……

    當下也顧不得什麼禮節禮貌的,快步就往女廁走去。

    一踏進廁所,幸好看到的不是什麼怪叔叔還是老伯伯在毛手毛腳,卻是兩個小女生打成一團,扯頭髮扭皮肉的好不激烈。

    小然的身材較為嬌小,被粗胖的小女孩騎住卻絲毫不示弱地努力掙扎抵抗著,卷卷的長髮被扯住,她立刻以捏住胖女孩的大腿肉反擊,那執拗的性子跟她老爸同出一轍。

    「停!別打了!」寇翎走向前一手拎一個把兩個小鬼分開。「黃花閨女的不繡花繡鳥就算了,動手動腳成何體統啊……」

    嘴上雖教訓著,但臉上卻帶著疼惜的表情幫小然把歪七扭八的衣裙仔細整理,撿起掉落在一旁的皮鞋幫她穿上。

    「她說我沒媽媽!」那張和她父親不挺像的漂亮小臉蛋因為生氣而通紅著。

    「你本來就沒媽媽!」胖女孩在一旁不甘示弱地叫囂著。

    「放屁!誰說我沒有?!」

    「喂喂喂……大小姐怎麼能說髒話?」寇翎輕輕拍著小然的臉蛋,蹙著眉頭說道。

    要怪,都得怪她那個老爸,一張嘴講起話來百無禁忌地什麼粗言俗語都有……

    當人父親的沒有做好身教言教也就算了,還把孩子給帶壞!

    「你才沒有媽媽!大家的媽媽都來了就你的沒有!」胖女孩說道。

    「……」找不到回應的話,小然的神色一黯,一副快哭出來的樣子。

    看她那模樣,寇翎立刻心生不捨。就算不是他自己親生的,怎麼說也是親手照顧了一兩年的小孩,對她的疼愛,寇翎絕不少於她父親。何況同一個屋簷下的當然有自家人護著自家人的常情。於是寇翎神色甚為嚴厲地轉過臉對著那胖女孩說:「媽媽不來不代表沒媽媽。你沒常識也有點基本的禮貌。」

    「……」平日被家人寵得像個公主似的胖女孩,哪容得這一兩句念?扁扁的蒜頭鼻一皺,嘴一斜,哇哇啦啦地當場哭了起來。

    「婷婷啊,好了沒啊……咦?怎麼了怎麼了?!」走進來的那位婦人,光看那個五官以及那個身材,不用說肯定是這個胖女孩的娘了。

    「不哭不哭!婷婷乖!跟媽媽說怎麼了!」胖婦人又是哄又是抱。

    「他凶我!」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胖女孩伸出短胖手指用力地指控著寇翎。

    「喂!你啥意思?你凶我女兒?」胖婦人立刻像是脹起來的河豚那樣,叉著疑似腰的臃腫部位,惡狠狠地眼光瞪向寇翎,一副隨時都要撲上來咬人的惡婆樣。

    「是你家千金……」話才剛起了頭,立刻又被女人打斷。

    「我家婷婷怎樣?啊?你不是男的嗎?你是變態男嗎?這是女廁所耶!你變態也就算了,還想對我女兒怎樣?」

    「……」這種完全不講理的潑婦型女人,好像什麼年代都有……印象中父親的其中一個情婦就是這個模樣,隔著好幾進的院子,他都還能聽到她吵吵鬧鬧的罵聲……

    現在不是緬懷過去的時候……只有傻瓜才會跟這種不可理諭的人講理,且寇翎還沒有無所謂到被人指著鼻子罵變態男還無動於衷的地步。什麼話也沒說,牽起小然走出了女廁所,不再理會還在他們身後罵個沒完沒了的女人。

    看看母姊會也進入了師長自由攀談的最後階段,寇翎也不回餐桌了,直接把小然帶出了餐廳,找個人少的地方,將她抱到造景用的小矮牆上坐著。

    「下次她再說什麼,都別理她。」伸出蔥一般細長的手指,幫小然把那頭稍嫌零亂的髮絲輕輕地耙整齊。

    「可是……」本來還忍著的眼淚在寇翎溫柔的安慰之下,再也忍不住掉下來。

    「怎麼了……?」忙掏出口袋的手帕幫她把淚水鼻水抹了抹。「不哭了,都說別理那種嘴巴不乾不淨的人了不是?」

    「可是,你被她們罵……」才擦乾的眼淚又滿出來,小然嗚嗚咽咽地話都說不清楚。

    雖然長得和她老爸不像,但那強悍不認輸的性子卻頗有乃父之風,她才不怕被欺負,誰打她她就打回去,誰咬她她還得反咬兩口……但聽到了心目中最重要的爸爸或月哥哥被人家給污辱了,那比什麼都還來得叫她傷心。

    「……」稍微有點明白了小然傷心的緣由,寇翎有點被感動到了。

    被人重視的感覺是那樣溫暖,就算對方只是個那樣小的孩子,但對於生長在人際關係冷淡的大家庭、死在冷淡家人手中的寇翎而言,小然毫不保留的那番心思,卻是那樣難能可貴。

    「乖,她罵她的,我一點也不會痛也不會癢啊,你看,身上也沒少一塊肉。」

    「可是她還罵把拔……」

    「罵什麼?」

    「她說把拔一定是醜八怪,身體很髒很臭,所以才要全包得緊緊的……她說把拔是怪物……」說到傷心處,哭得更起勁了。

    「怪物?」

    這下,連寇翎也不爽了起來。

    或許吧,或許像他們這樣生活在人類世界上無法投胎的鬼,是會被定義為怪物。

    但那又怎樣?他們又沒礙到誰,一樣是努力地甚至是更辛苦地小心翼翼過日子,憑什麼就得被安上怪物之名?

    況且,青禹是哪裡丑了?他一點也不醜!不管是在寇翎的年代還是現代,那張盤兒都可以稱得上是端正俊逸唄!還有他哪裡髒了?他那個男子犯潔癖時囉唆到連地上有頭髮絲都要給他臉色看!還有臭……胡說八道!青禹一點也不臭,甚至……

    甚至靠近一點還可以聞到他身上一股淡淡的桔香……那是他家專用的冷洗精的味道,因為某天青禹說「還不錯」,寇翎就一直買那款的……

    不知不覺地在腦子裡開始努力地替青禹辯護著……咦!為何?為何明明被罵的不是他,他卻有種自己被傷害到的義憤填膺?這是……

    一家人的感覺嗎?

    就當它是一家人的感覺吧!反正綜合上述幾點再加上最重點的是,一個父親那樣拼了老命只為了送女兒去學校,那樣的親情卻被講得那樣不堪,寇翎打從心底就火了起來,明明知道根本沒必要和那種講話不用大腦的小鬼計較,但只要事情一牽扯到青禹,他就很難心平氣和去忽視掉。

    正好在此時他又瞥見了胖母女手牽手走往路邊停車場,胖女孩還故意對著他們的方向揚揚下巴,帶著趾高氣揚的表情上了她母親的車子。

    「來。」寇翎伸出雙臂把小然抱下來,牽著她走向那台正在發動的車子。

    「在這等我一下,我去跟她們講道理。」

    走到駕駛座的車窗旁,寇翎用指節叩了叩窗子。

    「干麻?想吵架啊?」搖下車窗,女人表情寫滿了誰怕誰的挑釁。

    「下來。」與其說是講道理,還不如說寇翎那冷冷的音調像是命令。

    「你以為你凶我就怕你啊?老娘偏不下……」

    所謂惡人無膽,一見寇翎沒好臉色,嘴巴上繼續不甘示弱,但心中卻有點暗叫不妙,邊說著邊忙把車窗搖上。

    寇翎手一伸壓住了窗緣,鬼的力氣畢竟不同於凡人,任憑婦人在那怎麼按按按,窗戶就是聞風不動停在那。她慌張地扭轉著鑰匙想要發動車子,寇翎伸子一彎探進駕駛座,空著的另一手立刻伸入窗內的駕駛座,唰地把那鑰匙拔起來拿走。

    「喂!你幹嘛!我要叫了喔!」婦人緊張地連說話的聲音都抖了起來,氣焰也燒得差不多了。

    「你叫啊。」寇翎抓過婦人的領子把臉湊進,微微一笑說道:「看看鏡子,你碰到的不是人,是怪物。就算叫人來能耐我何?」

    「鬼……鬼啊……」

    鏡子裡的確只出現了女人驚恐的臉,連揪著自己領子的那隻手也不在鏡子裡……

    「下車,還有你,也給我下車。」寇翎對著一旁早就嚇到呆掉的胖女孩說。

    被寇翎強迫叫下車的母女,站在路旁抖成兩團,拚命地對路人投射求救的眼神,但來來往往的路人只用好奇的眼光看著她們。

    「不用看了,他們看不到我,當然不會來救你們。」清澈悅耳的聲音輕描淡寫地,卻說著令人發毛的話。

    「你……你想怎樣?不……不要吃我們……」

    「誰要吃啊……我只是有話想跟你們說。」寇翎又氣又好笑,他指著胖女人說:「你,記住了,回去好好管教你家千金!少在那給我嘴巴不甘不淨,侮辱同學的家長,要再犯,我會抽空找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到府上拜訪,和閣下商討教養孩子的問題。」

    「不要來找我~」婦人惶恐地尖叫著。

    「聽明白沒?」

    「聽……明白……」

    「還有你。」轉過臉指著胖女孩:「飯可以亂吃話能亂講嗎?別人的父親母親是你可以隨機數落的嗎?去跟小然道歉。」

    「我不……」

    「去。」

    這種與生俱來的少爺氣勢,除了在某祝姓男子面前一點也不管用之外,向來少有人能夠違抗,小女孩只好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走到小然面前道歉。

    「就這樣了,我們走吧。」

    寇翎和小然一離開,胖母女四條發軟的胖腿終於一鬆雙雙往地板上坐去,而小的那只還因驚嚇過度而造成些微的失禁……

    「鬼~鬼啊~~」

    方纔還哭得傷心的小然,現在一臉頑皮地學著方纔那女人驚恐的叫聲,還刻意用手把嘴角拉開,強調扭曲的表情。

    寇翎看她不再傷心,心情也舒坦了下來。只是現在想起方纔那樣恐嚇威脅的行為,他只覺得自己幼稚無聊得不可思議。

    向來不太搭理這種八卦鳥事的他,怎麼會這麼禁不起挑釁地著自己比對方強而做出那種欺負婦孺的事情……越想越是可恥。

    算了,做都做了!而且,本來就是她們過在先。再說看小然這麼愉快也幫青禹出了口氣,就算背上了欺負婦孺之壞名也算是合算啦……

    「月哥哥。」小然突然拉著寇翎的衣角。

    「嗯?」

    「你,還有把拔。」

    「怎樣?」

    「都是我最喜歡的,很多很多喜歡。」

    「喔,謝謝你。」寇翎給她一個瞭解的微笑。

    「那你喜歡小然嗎?」

    「我當然喜歡。」

    「所以哥哥會一直跟我在一起了嗎?」

    「……也許吧。」

    「那你喜歡把拔嗎?」

    「我……」

    寇翎停下了腳步,愣愣地看著腳下的人行道紅磚,想著小然的問句。

    喜歡青禹嗎……?

    這個問題對他來說似乎沒有辦法像回答上一個問題那樣輕而易舉。

    想起了那天晚上摟著他跳舞那雙不粗壯但很有力氣的手,那對烏黑的眼睛看著他那難解的深沉與難得的溫柔,嘴唇被那骨感的手指輕輕劃過,彼此靠近的臉龐幾乎差點碰在一起了……

    如果把心中的感覺說出了口就能換來一直在一起的話,那我……我喜歡……

    「阿南哥哥說,把拔已經幫我找到新媽媽了喔。」

    「什麼?」

    「新媽媽啊!」小然的表情滿是快樂和期待。

    小然的一句話讓寇翎呆住了,腦中不斷地重複著那三個字:新媽媽。新媽媽?新媽媽?

    那是指……是指青禹決定討個新的媳婦,來當祝家的新女主人,幫青禹料理家務,照顧小然,以及……和青禹行夫妻之事……

    突然覺得一陣噁心,剛剛吃到肚子裡面的餐點彷彿要攪了出來一樣,他強忍住那不舒服的感覺問著:

    「新媽媽是……」

    「不能說!阿南哥哥說不能說。」儘管她很想把心中所有的快樂跟月哥哥分享,不過,阿南哥哥說不能把新媽媽是誰的事情亂說,要不然新媽媽就沒了。

    「你見過了……?」

    「見過啊!」

    「……她……賢慧嗎?」

    「『鹹會』是什麼?」

    「……」心思一片狼藉的寇翎,哪有閒情跟小然解釋著什麼是賢慧……

    「很漂亮喔,人又好!還有好漂亮好漂亮的長頭髮……聲音也好好聽。」

    見寇翎不答腔,小然自顧自地繼續興奮地描述著,圓圓的眼睛帶著笑意不停地偷瞄著寇翎。

    「嗯……」渾渾噩噩地抬起頭,才發現兩個人正好站在警察局的前方。

    「小然,你在這等我一下。」

    「咦?」

    「我去買個東西馬上回來,你在這等我一下,不要亂跑。」寇翎輕輕放開牽著小然的手。

    「買什麼……我不能跟去嗎?」一聽自己要被單獨留下來,新媽媽的話題立刻又變得不重要了……

    「我很快就回來……」

    不停地往前走、往前走,然後搭上了公車,轉乘了捷運,來到了這個都市中心的火車站。

    這個在寇翎腦子裡重複了無數次的路線,終於化作實際的行動被實現了。

    接著只要搭上火車,在某個縣市的某個站台下車,再轉乘公車或者是隨便搭個便車上山,就可以回到那個常常在夢裡出現的老宅子,回到他的月亮湖泊。

    比想像中的容易,掙出這一世的那扇門就在眼前,跨過去,就可以揮別不幸福的這一生,然後期待來世。

    可是為何卻沒有想像中的那樣快活和喜悅?不是等這天等了好久了嗎?

    站在火車月台,寇翎茫然地看著那些看不見他、匆忙來去的乘客們。

    打從小然開始討論「新媽媽」的話題一直停擺著的理智,一點一點,又回流到腦袋裡。

    疼痛的感覺,也一點一點回流到胸口。

    小然說著新媽媽時那愉快的表情和語氣,卻讓他怎麼也難以跟著愉快起來。

    新媽媽很漂亮。

    新媽媽人很好。

    新媽媽有美麗的頭髮。

    新媽媽講話的聲音很好聽。

    漂亮算什麼?我人難道就不夠好嗎?美麗的頭髮我也有啊!我的聲音也難聽不到哪去吧!

    等到寇翎發現自己下意識地在跟一個素未謀面的女人比較時,才連帶著察覺了自己對那個「新媽媽」的妒意。

    這算什麼……

    好不容易才剛承認了自己是那樣喜歡著那個男人,但下一刻馬上發現自己要被取代掉了。

    好不容易終於有個夢寐以求的家,結果原來一切都是自己的癡心妄想!那根本不屬於他的家,青禹和小然也不是他的家人。

    於是他就像是被戳痛被驚嚇的蝸牛,急急忙忙地想要縮回自己的殼子裡。丟下了小女孩,慌張又狼狽地逃開了。

    「天……」

    自己到底在搞什麼鬼!怎麼能丟下小然呢?雖然他在失神的狀態下還知道要把小然帶到警察局前,還知道編個謊言叫他在那等著,還知道要把寫有青禹手機號碼的紙條塞在她口袋……

    但她還那麼小,等不到人的情況下,會不會緊張?會不會哭?

    越想越是不安,寇翎開始後悔起自己這樣沒頭沒腦的行動了。再怎麼樣,也都得把小然先帶回家,然後當面跟青禹表明去意,再離開。

    他會讓他離開的……因為新媽媽來了以後,實在就不需要他了。

    心中空空洞洞的涼冷感覺,想要見最後一次面,卻不知道該用什麼表情去面對。

    現在不是想這個的時候,寇翎用力搖著頭,轉身又往來時的方向跑回去。

    原來站著小然的位置上沒有看見她的身影,卻看見一堆人圍在那七嘴八舌的,像是那裡發生什麼熱鬧一樣群聚著。

    「……」

    湊近點去聽著,他們在說些什麼?

    小女孩?車禍?醫院?

    攔了出租車趕到醫院急診部門的寇翎,剛好跟正從急診室走廊那邊走出來的阿南碰頭。

    「啊!小……小然她……」一見到阿南,寇翎立刻衝上前死緊地抓著他問道,纖細的指頭因為緊張害怕而施放出巨大的力道,讓阿南有手臂快被捏碎的感覺。

    「冷靜,冷靜。她沒事,只是腳受了點傷……」

    「受傷了?很嚴重嗎?」

    還好沒……但沒親眼見著就是放不下心,寇翎放開阿南就要往急診室的方向走。

    「等……等一下!」阿南立刻扯住寇翎,那張從來都是冷靜表情的臉露出了難得的慌張情緒。

    「你先別去,你先回去家裡好嗎?還是,還是你和我一起去幫小然辦住院手續?」

    「為……」

    「別問,快……啊!」完蛋!還來不及把寇翎拖走,就看見青禹從急診室病房走出來。

    果真不出阿南所料,青禹一走出病房看見那罪魁禍首,方才聽醫生講話時擔憂焦慮的表情立刻被憤怒所取代,寇翎還來不及反應,青禹已經大步走到他面前。

    以為青禹會破口大罵,沒想到他什麼都沒說,捏了拳頭然後在眾目睽睽之下往他腹部猛打去。

    「唔……」痛得抱著肚子一面咳著一面彎下腰,青禹卻一點也不憐香惜玉的,抓直了他的身子繼續揍。

    青禹的拳頭還不是普通的重,遠遠要比……要比從前他在湖邊揍他的那次還疼很多。

    身體疼,心也好疼。

    有什麼好疼的?被打也不是第一次了,而且青禹的憤怒也是預料中的事情啊……

    明明知道他是因為疼惜女兒才會這樣當著一堆人面前揍他,明明知道錯在自己所以什麼解釋都不應該有,但看到青禹那一點點感情也沒有冷冰冰像是要殺人的仇恨眼神,除了被揍的地方痛以外,所有的內臟都痛得揪在一起了。

    「別打了青禹。」一旁的阿南實在看不下去,一把抓住還想要出手的青禹,用全身的力氣才止住了他持續的暴力行為。

    「對不……」靠著牆壁不讓自己跌倒在地上的寇翎低下頭,他不想要讓他看見自己強忍著眼淚的表情。

    「對不起個屁!」青禹掙開了阿南,伸手揪住了寇翎的長頭髮把他低垂的頭扯起,怒火燒得他什麼都看不見,看不見那張美麗臉蛋上的哀淒,看不見那對眸子裡噙著的淚水。

    「害死我接著就要害死我女兒嗎?我祝家跟你有什麼仇了你?!你討厭我可以衝著我來,不必打我女兒的主意!」

    「我不討厭你,我一點也不……」

    「你不討厭我,可我看了你就厭惡!打從第一次遇上你就沒有好事過,我祝青禹是上輩子幹了什麼壞事這輩子才會碰著你這個惡鬼?!」

    「……」

    還好視線被淚水給模糊了,他一點也不想要看見那張溫柔地凝視過他的臉現在是帶著什麼樣的表情說著厭惡自己的話。

    好痛……被自己所喜歡的人厭惡的疼痛他不是沒有嘗過,在哥哥將他推下月樓的那一刻,他就明白了那種滋味。只是……這一次,那疼痛的強度強得多太多了,幾千幾萬倍的痛,痛到他有種嘔心暈眩的感覺。

    因為疼痛,於是寇翎才察覺自己有多喜歡多在意眼前這個人。

    「青禹,快放手。」阿南瞥見了寇翎粉色的唇上沾染了紫色的液體,連忙搖著青禹的手。

    青禹手一放,寇翎整個人滑坐在地板上,用手掌摀住溢滿了腥香液體的嘴巴,抬起頭望著站在他面前那個依然什麼表情也沒有的冷漠男人。

    介於無形和有形之間的鬼魂,較活生生的人類更容易被那無形的情緒所傷,靠著水莽花劇毒維持著存在於人間的不滅形體,比想像中的還要來得脆弱……

    「你滾。」

    「……」寇翎用沒摀住嘴的那手支著牆壁艱難地站起來。

    這樣當眾被揍得這麼慘……自己的模樣一定狼狽又丟臉吧……

    只是週遭的人怎麼看他他不在乎,他只在乎他怎麼看他。

    可是他似乎連多看他一眼都嫌煩。

    原來一旦厭惡上了,不但不會有感情,連同情都會變得吝於施捨。

    好在,不爭氣的眼淚是忍到了轉身走出醫院後才掉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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