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滿街都是黃毛紅毛?是和洋人通婚得太嚴重了嗎?」
寇翎觀察著車窗外往來的男男女女,又是訝異又是困惑。
「那是一種瘟疫。」青禹一手握著方向盤,空出的另一手伸向助手席前方的置物箱翻找著他的太陽眼鏡。
雖然太陽已經下山了,但那日落後的余暉對於他這個新鬼來說,還是嫌太刺眼了些。
「那是瘟疫?!」
「嗯,患了病頭發就會變色,一開始是那樣局部變色……」
他隨手指了個頭發挑染的少女。
「最後就變成你看到的那樣,整頭黃紅。」
祝青禹難得少有耐心,發揮他身為一個小說家的胡謅本能,盡責地為寇翎介紹這個他所脫節的世界。
「那……會痊愈嗎?」
「不治之症。」
「那最後會怎樣?會死人嗎?」寇齡的語氣明顯緊張了起來。
瘟疫,他們那個年代也是有的。
因為染了瘟結果全村子死光的慘事時有耳聞,更別說他寇家最後也是因為瘟疫而絕了後的。因此就算瘟疫傳染不到鬼身上,但寇翎聽了就心頭打顫了起來。
「不死人,不過會變成正前方那個人那樣。」
剛好車子停了紅綠燈,一個禿頭中年歐吉桑從車前的斑馬線穿越過。
「啊……太可怕了……」寇翎低聲驚呼。
也許對已經歷經過死亡的他來說,頭發掉光的恐怖來得更有魄力。
看著他被嚇得花容失色的臉,青禹只覺得好想笑……
可笑啊可笑,可笑的不只是這個「古」包子,最可笑的是自己莫名其妙不知從哪生出了那麼多關愛,放著手邊一堆趕不完的稿,特別開車帶著前一天哭到睡著的少爺出門散心,且竟還有閒情開他玩笑。
真是荒唐,他是他抓來使喚的「鬼傭」不是?從沒聽說過堂堂一家之長還得討好他家的傭人這種可笑的怪事。
可笑歸可笑,但青禹實在難以否認,當他看到寇翎的表情不再像昨晚那樣傷心欲絕,看到他因為對周遭事物好奇與新鮮而流露出的驚奇表情,自己一直緊繃著的神經也跟著松弛了下來,所以一直都是橫線一條冷漠的唇形,也不知不覺地彎出了帶有笑意的弧度。
說來,自己有多久沒有想笑的心情了?多久沒有想要找人麻煩的心情?多久沒有關切著除了他自己和他女兒以外的人?
那些多年前就被阿洛封住的喜怒哀樂,卻在這個家伙闖入他的生命之後,稍稍滲了一點點出來。
幸而,那只是「一點點」。
他很清楚不管是對人還是對事情的熱度只要超過那一點點,就很容易把自己的生活步調弄亂,那是他極力去避免的事情。
「我們現在要去哪?」
「先去大賣場。」
「大麥場……??」是指種麥子或是曬麥子的地方吧……
青禹將那台阿南幫他新牽的車子開進賣場的地下停車場停妥後,帶著寇翎來到樓上賣場的入口。
「這就是你說的麥場?」寇翎四處張望,一臉不解。
「嗯。」青禹把一台手推車推到他面前。
「那……」那怎麼沒見著半顆麥子?
「你來推購物車,記得要讓周遭的人可以看見你。」
「為何?」
「沒人推的購物車會自己動嗎?笨。」
「……好吧,那你呢?」
「我?你看得見我就可以了,兩個男人一起上賣場讓人看了感覺就怪。」
「此話何解?」
從前他家長工甲、長工乙也都是作伙一起下田耕種的啊,長工丙和長工丁不也是一起在稻埕曬谷,哪裡怪了?
「你問題怎麼那麼多?走了!」被問得煩了,青禹沒好氣道。
「凶什麼勁,如果不是你解釋不清不楚,本人也不用這麼不恥下問……」寇翎咕噥著。
「你說什麼問?」青禹面露殺氣。
「沒什麼……」
「這是啥?」
「果汁機,我們家廚櫃也有。你別轉過頭來跟我說話,會引人側目。」
「喔。」
其實就算寇翎不對著「空氣」講話,一樣是很引人側目。
身上還是那件不太合身的麻質七分褲,加上一件松垮的襯衫,腳底踩著他的功夫布鞋,長發綁著粉紅色的kitty貓發圈,怎麼看怎麼怪。
不過這怪異簡陋的穿著並無損他那與生俱來的氣質和秀麗的外型,就像是用破布包著美玉一樣,破布的破只會更突顯美玉的美。
從小就習慣這樣走到哪都被注視的感覺,所以寇翎並不會有不自在的感覺,反而是眼前那無數的食品用品,密密麻麻地擺在通天花板高的架子上,四面八方都被這樣的高大架子圍住視線也被鎖在固定的空間裡,讓寇翎不自覺地緊張了起來。
「你干麻?」看他越走越靠近,神情怪異,青禹停下腳步問。
「我……」
寇翎苦著一張臉,他自己也說不出來從何時起還有為什麼這樣稍微壅閉一點的空間就會讓自己緊張起來。
記得有一次他在寇家大宅後廳的一間小儲藏室翻找著一幅畫,結果阿枝沒注意到就把那小小儲藏室的門關上,雖然他立刻踹開門跑出來,但那一瞬間襲上的緊張感覺讓他再也不踏進那間儲藏室,且和阿枝嘔氣不說話足足有半個月之久。
可能是有過什麼不愉快的相關經驗,但每次想要去回想時,腦袋就開始疼了起來。
「空氣不暢通吧。」寇翎扯了扯領口,一臉不舒服的表情。
「鬼扯,你不需要呼吸吧。」
「是不需要……」
但是那類似窒息的難受感是怎麼一回事?
本來就已經不太會操作那台手推車了,這一緊張煩躁之下,推車更是推得歪七扭八,東撞撞西撞撞,最後竟然撞上了一個手上有刺青看起來凶神惡煞般的流氓樣男人。
流氓轉過身一看是個白白淨靜的年輕男生,身旁有沒有同伴,要欺負就是要找這種綿羊型的最贊,當下決心吃定他了。
於是他一步跨向前惡狠狠的瞪著寇翎說道:「小子,你知道你撞到誰了嗎?」
寇翎有點驚恐地往後退了一步,倒不是因為他怕惡人,畢竟說什麼自己也算是個惡靈,只是因為這個惡人的頭發看起來很黃,搞不好會傳染……還有他那一張血盆大口連牙齒都是紅通通的好象要滴出血來……
這是什麼牛鬼蛇神啊?
「抱歉……」心中雖然嫌惡但是該有的禮貌他卻不會不顧。
「抱歉就可以了嗎?你看你把我褲子勾成這樣!」
說著,牛鬼蛇神把一腳跨上一旁的架子,讓寇翎看他那破了一道的褲管。
「我這可是意大利制的褲子,一條要幾千塊,被你弄成這樣也不能穿了,你得陪我錢。」
「……」
哪可能啊……剛剛那一下連蚊子都撞不死……寇翎轉過頭用求救的眼神望向青禹。
「這是詐財,這個年代很流行,不用鳥他。」青禹聳聳肩。
「喔。」原來是地痞流氓啊……這種行業真的是代代相傳呢……
既然是無賴那就不用對他太客氣,寇翎把手推車轉個方向,說了句「打擾了」就要走。
「喂!給我站住!」牛鬼蛇神看這年輕人竟然不把他放在眼裡,心下大怒,手一伸就往寇翎的頭發扯去。
「放肆!」什麼貨色竟敢抓本少爺的頭發?雖然之前也被青禹揍過扯過了,但那也是力不敵鬼的情況下只好認命,他寇翎的少爺脾氣哪容得下三番兩次被人爬到頭上的感覺?
手一抬,一巴掌就要往對方臉上揮去,不過在那之前,在他旁邊的青禹比他更快抄起一旁的牛蒡條往牛鬼蛇神的臉上打去。
「唉喲!」臉上火辣辣地吃了幾條彈性極佳的牛蒡,流牛鬼蛇神痛得捂住臉蹲在地上。
「你找他有事情嗎?」
青禹冷冷的眼神和高碩的身型,看起來雖不像流氓但卻很像休業中的殺手還是保鑣什麼的……
「……」怪了,這男人是從哪裡冒出來的……剛才明明沒見到他。
不過和這個牛蒡俠單挑八成是沒有勝算的,牛鬼蛇神很有自知之明,但又不想失面子,最後只好惡狠狠地在地上吐了一口檳榔汁以示威風然後才落荒而逃。
「你不是不要現身?」
「只是突然想買牛蒡罷了。」他把牛蒡丟到手推車中,自顧自地往前走。
「……謝謝。」
「我說我只是想買牛蒡。」
結束了大賣場的采買以後,青禹又帶著寇翎來到一家百貨公司。
寇翎來時身上穿的那套衣服早在打打扯扯跌跌撞撞間破得不能再穿了,但老要他穿著那些不合身的衣褲做起家事來也不太方便,如果只穿著小熊圍裙,似乎又太清涼了一些……
但青禹也沒打算花太多時間在這,本來就對逛百貨公司缺乏興趣,再加上兩個人得左閃又躲避開有鏡子的地方,處處驚險,弄得他更沒興致。
於是也不問品牌不問價錢隨隨便便幫寇翎挑了幾件上衣,幾件褲子,幾雙鞋襪,還有幾件……
「這是什麼?」
寇翎著眼睛研究著那裁成三角形狀、看不出來是手巾還是帽子的布制品。
「呃,內褲。你穿哪個size?」
從來沒想過自己也會淪落到陪著男人買內褲的一天,就連從前跟阿洛交往同居的時候也沒干過這種事情!這一切只能怪自己太設想周到了……
速戰速決吧!瞧那專櫃小姐看著他們的眼神閃爍得如此曖昧……
偏偏那少爺又在那問東問西問個沒完。
「什麼是『塞死』?」
「尺寸大小。」
「喔……那『內褲』是干什麼用的褲?」
這又小又緊的玩意竟然是褲子?寇翎試著拉扯一下,的確是很有彈性,但是當褲子也未免嫌太小……
「第一,溫暖你的蛋蛋。第二,固定它以免晃來晃去。第三,保護你的棒棒不會被拉煉夾到。」
青禹雖然很不耐煩,但他知道如果不解釋清楚,求知心強烈的這家伙是不會罷休的。
「蛋蛋?棒棒?」寇翎一時卻無法理解青禹用的專業術語。
「……你們那個年代怎麼說?遮羞布?褻褲?反正就是穿在下面的裡面的褲就是了。」
「下面的……呃!」
聽懂了青禹所指的寇翎,也立刻領悟到了「蛋蛋」和「棒棒」所象征的東西,頓時尷尬寫了他一臉。
對從小就嚴守禮教的少爺來說,那是何等失禮的話啊……
「真沒修養,大庭廣眾下講這種不干不淨的葷話。」
「有沒有搞錯?是你問我的吧?」
「那你也不必說得如此下流吧,什麼『蛋』什麼『棒』的……」
「敢問您那得怎麼說?」青禹又氣又好笑,這個酸古人竟然為了這種鳥事正經八百地教訓了他起來。
「不可以用說的,要用暗示。」
「白癡,再囉唆就別買了。反正你也不需要,保了暖不起來,也沒什麼可以晃可以夾的。」
「胡說八道,你哪時瞧見我沒什麼可以……呃,可以夾跟晃的了?」
事關尊嚴,寇翎立刻嚴正地反駁。
「上次在湖邊你不是脫光光?」
「你還好意思提?要不是你硬把我拖去『施暴』,還輪得被你瞧?!」
說到那次被毆打的事情寇翎又有氣,一張俏臉沉了下來。
「衣服是你自己脫的吧。」
「是又如何?那麼『激烈』的場面我就不相信你能看多清楚我那……那話兒。」
「也是,肉眼看不清楚。」
「你!」
「先生,請問……要買嗎?」一旁店員聽著兩個男人竟公然地爭論起他們「野合」的經歷,尷尬地一雙眼睛不知道該往哪裡看好。
「買!掌櫃的,麻煩你給我來幾件最大的『塞死』的。」
「咦?」專櫃小姐非常地為難,但寇翎那堅決的目光看得她只好投降,低頭從櫃子下層翻出了一件XXL的內褲,攤開遞給寇翎。
「哇哈哈哈~」
一看到那件怎麼看都像是一套上寇翎那小蠻腰立刻就會滑下來的大內褲,青禹再也忍不住大笑起來。
這白癡還真以為內褲的SIZE跟那個的SIZE成正相關……
「……」真想用手中的大內褲套住這家伙嘲笑的嘴臉……
干嘛他總是要以嘲笑羞辱我為樂?
寇翎默默地放下了手中的大內褲,轉身就走。
大不了不穿就是了唄。
車內的兩個鬼為著不同的理由沉默不語,寇翎的沉默是因為他還在生「大內褲」的悶氣,而青禹的沉默則是因為他腦中突然閃過一個小說靈感,正努力捉捕著。
「喂……」沒多久,寇翎首先打破了沉默。
他不是笨蛋,當然有感受到祝青禹特別帶他出來散心的好意,且先前還受了青禹見義勇為的拔蒡相助,於是如果自己還在為了芝麻小事鬧別扭個沒停,就顯得太沒風度了。
「小然去哪了?」
「看電影。」
「什麼是電影?」
「戲的一種。」
「咦?戲!」一聽到「戲」,寇翎整個精神都來了。
畢竟是富家出身的少爺,就算再怎麼不得寵,日常生活還是比尋常百姓舒服得多,看戲,可是他從小到大就養成的休閒習性,在寇家全盛時期,甚至寇宅內還蓋有自家的戲台,養著自家的戲班以隨時娛樂家中那票少爺奶奶小姐們。
但那般風雅的趣味早已成往事。
一棟大宅子裡只住了一個孤單的鬼魂,一個老太婆,就算寇翎他真的有少爺的看戲興致,也不可能叫阿枝穿著彩衣來唱戲娛他吧。
「怎?」看寇翎驚歎了一聲之後又陷入了追憶似水年華的表情,青禹好奇問道。
「你們這個年代最熱的角兒是?」
「嗯……」向來也是少看電影的青禹,挖掏腦袋半天才挖出個算是家喻戶曉的人名:
「史恩康那萊吧。」
「史先生跟康先生嗎?」原來這個年代也時興這種聯手登台一起成名的「對角」……
「……」這次,青禹可是很克制地沒笑出聲來。
「……我們現在又要上哪去?」青禹不響應,想是自己又說了什麼不得體的怪話了。寇翎有些不好意思地轉移話題。
沒人可講話來得悶,有人可講話可是卻處處碰坑,累煞人。
「去山上。」
離小然回到家還有一段時間,青禹決定找個地方將他腦袋裡的新靈感好好整理一下。
車子停在附近郊區的山頂上一個視野非常好的崖坡邊,那是青禹用來想事情的老地方。
他熄了火打開車門走下車,跨上崖坡旁的安全護欄坐穩,掏出口袋裡的打火機和香煙,熟練地點燃了一根香煙,深深地吸了一口再緩緩地吐出,然後隔著裊裊香煙看著
眼前的旖旎城市。
如果說眼前這華燈炫目的不夜城是風情萬種的美婦,那月亮湖畔幽靜脫俗的紫色夜景就是嫵媚婉約的少女了。
嫵媚婉約……自己是怎麼會想出這麼奇怪的形容詞啊?
看看一旁學著他跨坐在欄桿上的那家伙,綁得松松的黑色長發被夜風吹得恣意飄揚。漂亮的長眼睛可能是因為視力不好總是微微著,但這樣的缺點卻讓那張不大的瓜子臉看起來有種慵懶的媚意。
明明是個男的卻挺適用嫵媚婉約這個有三個「女」字旁的形容詞嘛。
「別抽了。」寇翎看著他,突然伸手一把將青禹嘴上的煙拿掉。
「年紀輕輕白面這玩意少碰為妙,對健康不好。」寇翎的口吻像個老人一樣苦口婆心。
「……」
按照自己平常的行為模式,應該是狠狠白他一眼,罵聲「雞婆」然後再點一根繼續抽。
但他卻只是愣愣地望著寇翎。
二十七年的生命裡,好象從來就沒有人關心過他的健康。
小時後住在教養院,那些修女一心只想著要如何從孩子們的伙食費中多抽一些回扣,至於菜色好不好,飯量夠不夠,營養均不均衡……那些都不是她們關心的范疇了。
青禹的食量不大,但印象中總是在餓肚子,這樣的情況下,健康當然也不怎麼樣。
離開了教養院,他遇到了阿洛。
阿洛是個比他還要不會生活的男人,他連自己的健康都不挺在意了,怎麼會注意到青禹的健康?回想起來,抽煙、喝酒……所有對健康不好的事情,不都是阿洛教給他的嗎?
至於自己那個有名無實的老婆更不要提了。
結果,頭一次聽到關心他健康的言語,卻是在已經不需要健康的死掉以後,從不是他朋友也不是他家人的寇翎口中說出。
感動是有,但是更多的感慨壓過了感動的情緒。
「喂,你會放我回去嗎?」
今夜這個男人表情看起來還算和顏悅色,甚至讓人有種溫和的錯覺。於是寇翎再一次抱著希望詢問道。
「不會。」青禹連想都沒想就一口回答。
說完又把頭轉過去,滿是胡渣的臉又恢復冷淡的表情地看山下了。
他的心裡在想些什麼?有些什麼心思?在想著他最喜歡的那個人?想著他離去的妻子?還是想他女兒?
突然地寇翎有點想要了解這個喜怒無常的男人了。
也許他也和自己一樣寂寞?
「我留下來你會比較高興嗎?」寇翎又試探性地問著。
如果……如果他真的需要一個一起生活的同伴,像他跟阿枝那樣,那其實自己不回去投胎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
「不會。」
「……」冷淡的響應潑了寇翎一頭冷水。
「還有,你話少一點我會比較高興。」青禹補充道。
「去……」虧本少爺還再想著其實你人還不錯……
也許人是不壞,但個性和嘴巴真是壞透了。
「喂!」
「又干嘛啊?」
看來身旁有這家伙在,想要圖個清靜好好構思他的小說是無可能的事情了。
「那是什麼星?」寇翎又起眼睛,指著天上移動閃爍的光點。
「艾爾普蘭星,兩百年出現一次,快對著它許願!」
「真?!」一聽是兩百年才一次,寇翎連忙盯著那顆艾爾普蘭星在心裡慎重地許下了一個願望。
過沒多久,兩百年才出現一次的艾爾普蘭星又飛一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