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一個女人而跟倪振佳當眾動粗的事早就隨著街坊鄰居沸沸揚揚地傳進了喬家上下,尤其是張媽,更大興風浪地把這事告到喬老夫人那兒。趙靖心也震驚莫名,私下叫來喬貴,才把白葦柔的事情問清楚。
「我知道了。」聽完後儘管錯愕,趙靖心仍以最大的定力忍了下來。
一等喬釋謙到家,她拖著丈夫匆匆來到喬老夫人的房裡。
「那個奴才,聽說是你收了她當貼身丫頭?」喬老太太早在房裡久候多時。一見兩人,忍不住發怒。
「是靖心不是,靖心識人不清,才出了這等差錯。」多辯無益,趙靖心搶先跪下來認錯。
喬釋謙正要說甚麼,趙靖心又搶著接下去:「婆婆,釋謙把她送走了。」
喬釋謙望著妻子,她從不在這種場合插話的。
喬老太太也有些詫異她的搶白,冷眉一揚:「也好,省得日後傳出去更難聽,說我喬家沒分寸,雇了這麼個人當奴才。我要知道好好的怎麼會鬧出這種事來?」
「當初釋謙收留她,也是看她無依無靠,並不曉得她的出身.才會往日後扯出這麼的多是非來。」趙靖心接著開口。
「你今天話特別多。」喬老夫人狐疑地盯著她,眼神透著探索。
「靖心……」
「好啦,你不必再解釋,我也沒有心情聽。事情有著落就好了,我不在乎和倪家起甚麼衝突。他們沒名聲、沒品德是他們的事,喬家別跟他們一般見識。」她喊著服侍她的丫頭:「菊花,扶我回去吧,禮佛時辰到了。」
「你真的把她送走了?」母親離開後,喬釋謙語帶不悅地問趙靖心。
趙靖心搖搖頭道:「當然沒有。我調她去店舖蔣嬸那兒幫忙曬布。繡兒,你下去替少爺端杯茶來。」
「是。」
「我以為我們夫妻之間是沒有秘密的。」支開下人後,趙靖心的聲音似乎也忍著怒意,到了這時她才釋出心裡的不痛快,
「你瞞了葦柔過去的事,我一直以為她很單純、沒心思。」
「她本來就很單純、沒心思。」喬釋謙不滿地開口:「靖心,你很介意嗎?」
介意?當然介意。一個妓女,那是她想都沒有想過的事,多麼航髒!虧她還一直跟那個女人交心,甚至要把她當自己的妹子,誰知……趙靖心轉開身子,沒讓丈夫看到她充滿厭惡的臉。
「我怎麼會介意。」她低頭咬牙切齒地說著,口氣卻一逕維持著溫柔的語調。
夫妻多年,她太瞭解喬釋謙了;就算真的討厭白葦柔,她也不會笨到在他面前表現出來。
他是那樣正直的一個人,凡事只求無愧於心;至於甚麼人言可畏,他從來不放在心上。
「要是我沒調她走,你想她跟著我來來去去,就算繡兒不說,其他人瞧見了,傳回娘那兒,只怕她連待都待不下去。」趙靖心停頓了一會兒,見他沒反應,才接著繼續說:「倪家也是地方上的大戶人家,這件事就算不明著攤開來談,難道就阻止得了私底下別人的指指點點?你可以不理會,葦柔怎麼辦?她已經夠難堪了。」
「是嗎?」他不甚關注地回答,心裡仍想著白葦柔。
「對方人這麼多,你一個人勢單力薄,要真吃了虧,那怎麼辦?看你的手,都劃傷了。」她握住他的手:「我幫你上個藥,忍耐一下就好了。」
翻開手掌的同時,他瞧見了那主姻緣的掌紋,是那樣平滑而絕對,觸目而刺心。喬釋謙的手急急抽回,一顆心不自覺地疼了起來。
葦柔!他心裡喃喃地喊著。他對不住她,也不如她。在倪振佳污蔑趙靖心的時候,白葦柔替他先有了反應,而事後他卻連幫都沒法幫她。
「呃……靖心,抱歉,是我太莽撞了。這點傷不礙事,你別擔心。」
她仍然為他的舉動錯愕不已。
他長吁一聲,握住她的肩。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最近總是心神不寧。」
「別這樣,你做得已經太多了。只是喬家上上下下的事太雜,而我能幫的又有限。」趙靖心回神,手指柔柔地拂過他的臉:「有時侯我只怨自己做得不夠多。」
「為甚麼要這麼說?」他起身攬住她,語氣有濃濃的歉疚。
他不瞭解自己是怎麼了,似乎有東西在心裡漸漸侵蝕他對趙靖心的忠誠。他變得不再全然包容,就像方纔,他不自覺地就對她放大音量,不自覺地跟她生氣,甚至只是一條無關是非的掌紋,也能令他心神不定。天!那是他從來就不會做的事。
「你是我妻子啊,疼你、照顧你是我該做的。」他撫著她的頸背,語氣掩不住心疼。
是嗎?真是這樣嗎?趙靖心撫弄著他的頭髮,淒柔地想著。
當年倪家和喬家同時派人至趙家提親,她在父親的安排下嫁給了喬釋謙。事實證明父親並沒有錯,喬釋謙也許沉默了些,但待她卻是深情意懇的好。
後來她才知道,受洋派思想教育的他剛開始是抱持著抗拒的態度來面對這樁舊式婚約;但從她踏進喬家,卻沒見丈夫對她皺過眉頭,更別說是大呼小叫。
趙靖心最感佩丈夫的,莫過於此。為此,她全心全意地愛他,但她的溫柔卻不能彌補她的缺憾。
她苦惱地軟口氣。愛是怎麼樣的東西,或者她從來就沒懂過。她一直以為,上輩子她定是積了德,才會讓她得到他;因為他的體貼、他的關懷,都是別的女人無能侵犯的。
而現在,隨著白葦柔過去的揭穿,一切都不一樣了。趙靖心握著方才被拒絕的手,一種從未有過的忿怒意識翻騰地湧上心頭。
枉費她這麼信任那女人!趙靖心轉過身,仍一貫溫柔她笑著。她不會再讓那女人靠近喬釋謙一步,那樣難堪的過去,她不會讓喬釋謙沾上任何一點的。
對,她要保護喬釋謙。
☆ ☆ ☆
「葦柔!」
趙正清喘息著奔進來,倚在門邊,兩眼慌亂又不安。
她抬起頭,勉強應了一聲,而後垂頭沉默地打包自己的東西。
「我……我才進門,便聽到張媽說……她說……」趙正清語氣有些結巴,口氣震驚又質疑。「葦柔……」他吶吶地又喊了一聲,卻不知該如何接下去。「那些事……是真的嗎?」他問得小心翼翼。
她沒有回答,也始終不曾再抬頭,趙正清無從得知她的表情。
「葦柔,那不是真的,是不是?你為甚麼不替自己說點甚麼?」趙正清抓住她問。「你說呀,哪怕是一句話我也信。那個倪振佳本來就不是甚麼好東西,我自然是信你的。」
「我走了,趙少爺。」
不否認,那就是默認了?趙正清重挫似的呆站在原地。
「怎麼會這樣?」他喃喃自語。那麼美好純潔的一張臉,背後怎麼會有這樣的過去?「葦柔,其的是那樣嗎?」
白葦柔腳步沒停,過去幾個月辛苦建立起來的平靜全被搗毀了。沒人想過她的感覺,她難道不是最該哭的那個人嗎?也罷,經過這一切,身後這個男人也可以清醒了。
☆ ☆ ☆
正月新年。
月上柳梢頭,小屋子裡白葦柔打散了一頭長髮,仰首凝望著那彎單薄的月牙兒。
在這除夕夜,除了留守的、返鄉的,所有的下人都聚到主屋守歲去了。
只有她,早在張媽的事先警告下,假托了身子不適,躲在無聲的小屋裡。
但這樣的借口卻引起喬釋謙的關心。在歡喜熱鬧的新年裡,他不知道為何悵然若失。
走來探她,卻也只是站在門外,避至暗處不敢出聲。
從她搬離主屋將近半個月的時間,他不曾再見過她一面,而今,他卻不知該找甚麼理由見她。手裡的燈籠微微打顫著,彷彿就像他的心,但卻無關寒冷。
他終於輕聲叩窗,推門而進。
乍見他時,白葦柔一怔,隨即想起自己儀容末整。還以為今天是不可能有人到這兒來的,沒想到……她慌亂地將一頭亂髮朝後撥去,臉頰漲紅,神色尷尬莫名。
「你……怎會到這兒來?」
「他們說你不舒服,我過來看看。」抖落衣上的雪,他收傘進屋。烘爐裡的火光暖暖地撲面而來,他凝視著她,非但不覺得她失禮,反而那天井上的雪映著火花,襯得她黑黝黝的髮絲在夜裡更灼亮。
「你好嗎?」
她輕輕應了聲,就沒下文。
「怎麼不到主屋跟著大夥兒一起慶祝?我還記得中秋夜你玩得很開心。」
提到中秋,她更惻然了。顯然那歡樂對她而言,似乎已很遙遠了。才兩天不是嗎?她搬出主屋才兩天,有關她過去的那段流言卻隨著張媽的有意無意傳遍了喬家;除了喬貴和蔣嬸待她依然,其餘的全都跟她有了距離。
這樣霜雪皚皚的新年,她哪裡都不屬於,連喬家都不是她的依歸。
寂寞,才是她生命裡永遠揮不去的影子。
白葦柔歎了一聲,起身走到後頭起灶燒水。
「葦柔,在喬家你不開心?」
「沒有的事。」她抬起頭,突然像發現甚麼,盯著他衣襟上一處裂縫。
在那一刻,她很想伸手拉住他,可是卻沒這麼做。
「你衣服裂了。」
他低頭看看自己的衣服,有些赧然她笑了起來。
「虧你說了,還是新衣服呢。我沒注意,買衣服的下人也沒留神,真糊塗。」
「我替您補上吧。」她口氣淡淡地說,只是心裡深刻地明白,在他面前所說的每句話都是小心翼翼,生怕一個不注意,所有事情都會失去原有的規律。
「那……麻煩你了。」喬釋謙褪下衣衫,望著她穿針引線。依著燭光的銀針隨著她指間奔梭來去,靜靜縫綴著。
天井上的雪依舊無聲地下著,在屋簷上一塊塊地凍結起來,靜靜的甚麼聲音都沒有,喬釋謙無法不注意他那愈來愈幸福又不安的心。
他默默地想著,在白葦柔身邊總能輕易找到他一直冀望擁有的感覺;但這種心緒卻讓他變得事事無法拿捏、無法決定,這完全矛盾。
領著丫頭回房的趙靖心在小屋院外停了下來,她無法不去注意房間裡那熟悉的側影──丈夫的臉龐盡收眼底。
溫柔、怡悅,像是猝不及防被人揍了一拳。趙靖心猛然退了一步,背後的繡兒擎著傘撞上她,傘柄微微自肩上斜去,傾落了她半身碎雪。
繡兒在身後困惑地瞧著她,而趙靖心怔忡了一會兒,僵著身子又往前走去。
☆ ☆ ☆
就在交還外衣的時候,喬釋謙再度碰觸了她的手。然而這次他卻不假思索,緊緊握住了那雙冰涼小手,口氣中透出濃濃的憂悒。
「你的手總是這麼冷。」他煩惱地說。
白葦柔驀然引來一陣心酸。
「老毛病了,一直……都這樣。」她不著痕跡地移開手,在唇邊輕輕呵著,和著那壺水沸騰的霧氣,在兩人之間如煙般的飄起。
她小心自灶上提下水壺,替喬釋謙沖了杯茶。
「你可以跟大夥兒一塊到主屋守夜的。」
「不了。」她搖頭低語,眉目黯然。「我想……一個人靜靜。」
「也好。謝謝你替我補衣裳。」知道她的猶豫,喬釋謙也不再堅持。
「別這麼說,葦柔應該的。」
「過完年,這天氣還得冷一陣子呢。」喬釋謙輕啜了一口茶,看看屋外,依然雪意未消;而茶入了喉,卻有些苦澀。回頭他又說:「沒事多披件衫子,不管在哪兒可都得好好照顧自己,你答應過我的。」
「嗯。」她點頭,唇邊浮起柔順的笑。但被握痛手的心酸仍持續著,令她更想流淚。
不管如何,都得好好活著。活著,才能好好愛人;活著,才能感受別人對你的愛。
這是她親口對他說過的話呀,但是……但是……他感覺到了嗎?白葦柔在心裡哽咽地問。
「我回主屋了。如果……你改變心意的話,隨時可以加入我們。」
「嗯。葦柔送少爺。」
是甚麼原因她已無法追究了,白葦柔將手絹兒緊緊擱在胸前,彷若守護著自己一顆隨時會崩裂開的心。他的影子在燈下愈拖愈長,讓她不由自主想奔上前踩住他頎長的身影。
或者,她傻氣地想像著,那便可以把他一部分的人偷偷留下,成為她永遠的私藏。
也許這樣能讓她碎裂的心縫合一些些。
但是她始終沒敢這麼做,她只能握緊拳頭,絞扭著不成形的帕子,拚命擠壓著胸口,彷彿這麼做就可以制住自己的不應該。
趙靖心擁有的那一部分,是她不敢想,也沒資格擁有的;她只希望有個影子,就算是渺無實體,只要那是喬釋謙的就夠了。
被握住手時的心酸是為自己流的,因為再也沒有人像喬釋謙待她這樣。白葦柔長吁一口氣,眼中蓄滿了淚。
天可憐見,她如此卑微,但卻那麼樣……那麼樣地愛他!
所以,她無法自私,也不能自私。
寒意漫漫而起,拖曳著屋裡殘燼的煙灰。她仰首望著天空,想起初識他的那一天,也是失去孩子的那個夜晚;更無法避免地想起他曾不吝惜送出他的溫暖,只為讓她分享。
他的氣息、他的呼吸、他的味道、他在沉默之中的溫柔……
轉頭看著茶几上那只陶杯,她輕輕把杯子托捧而起,顫抖地將臉頰輕輕貼在喬釋謙適才嘴唇沾過之處。
強風莫名襲來,彷彿把那雪花的寒意飄搖得更濃郁了。
如果我只能這樣子愛你,只能這麼擁有你、守候你,那麼,就這樣吧。
閉上眼睛,白葦柔感覺忍了許久的淚水,溫熱地在臉頰上徐徐滑落……
愛與不愛間,她終於明白,這一輩子她只能選擇──沉默。
☆ ☆ ☆
怡香院。
彈掉最後一截菸,江杏雪扣上耳環,自妝盒裡掏出絲巾塞進衣襟裡。
娉娉裊裊地走出來,見到秋月和銀花,她笑笑地打聲招呼。
「嬤嬤呢?」
「在房裡。找她幹啥?」一早才捱了嬤嬤罵的秋月寒著臉,沒好氣地開口。
「你吃了火藥不成?口氣這麼沖。」江杏雪皺眉。難得打聲招呼,就不知道這些女人幹甚麼曳兮兮的。
「沒甚麼、沒甚麼,嬤嬤在房裡談事情,你要找她,就進房去吧。」銀花打圓場,趕緊拉著秋月走了。
「甚麼客人跟嬤嬤在房裡咬耳朵半天?」她揪住一名方送茶出來的丫頭,好奇問道。
「回姑娘的話,是倪家的少爺。」
「倪振佳?」江杏雪眉一蹙。獨獨為了白葦柔,她對這個男人從沒留下個好印象。「今兒個好大的風呀,竟把那種人也吹來了。」她冷哼一聲。
「嬤嬤說,若是沒要緊事,就別吵他們。」
「去吧。」她擺擺絹子,小心翼翼地走到房門口,又忍不住停下腳步。
倪振佳和江嬤嬤這兩個人的心肝跟墨水般的黑,她倒想看看他們在算計甚麼。
江杏雪冷淡一笑,順勢推了門進去。
「杏雪!」一見是她,房內四人全站了起來。
嬤嬤有些狼狽,頻頻使眼神,彷彿對她有些顧忌。
「外頭丫鬟沒告訴你不能進來嗎?」何良抱拳以對,不悅地瞪她一眼。
「有啊!可我就想進來,怎麼地?」江杏雪微笑道:「倪少爺,好久不見了。」
倪振佳順手在懷裡的姑娘碧柳腮上擰了一把,笑呵呵地看著她。
「何兄弟,別對姑娘這麼凶,會嚇壞她的。杏雪呀,爺兒我這些日子想你可想得緊呢。」
「是嗎?」她斜眼睨他,半猜疑、半調笑。
「找我甚麼事?」正事也差不多談完了,江嬤嬤趕緊起身,不想他們再囉唆下去。
她聳聳肩。「廖二爺差人來,在樓上等著跟你結上個月的酒菜錢。」
「喔,我就來,我就來。」江嬤嬤笑道:「杏雪,你跟著嬤嬤來。倪少爺,不好意思,一會兒我讓杏雪來陪你。」
「那有甚麼問題。關於那件事……」
「倪少爺,那件事咱們就這麼說定了,一切我都配合。」嬤嬤忙不迭地接話,細長的眼睛閃著詭異的光芒。
江杏雪沒忽略這一點,肯定這兩人心裡必定有鬼。
「下個月初五,倪少爺請客,請我帶幾個姑娘去助助興。」拉著江杏雪離開房裡,沒等她先問起,江嬤嬤先說:「怕那天事忙,我就讓秋月跟碧柳過去好了。」
單純一個私人聚會,會避著每個人在房間談上兩個時辰?江杏雪笑笑,怡香院這些年她也不是待假的;依嬤嬤這種勢利性格,若沒甚麼利益,她絕不會浪費拉生意的時間去招呼個客人。
原來這種事是完全與她無關,她可以一笑置之的;但從江嬤嬤防她如防賊的態度看來,她肯定事有蹊蹺。
尤其另外那個人又是倪振佳,事情就沒這麼單純了。
☆ ☆ ☆
黑暗俱寂,在沉重之中,白葦柔撫著脹痛的頭悠悠轉醒,隨即縮成一團。
她惴惴不安地環視著這間陌生又華麗的房間,一時不明白自己怎麼會置身於此?過了一刻鐘,她聽到一個熟悉的尖銳嗓音。
「醒啦!」
像是見到甚麼野獸,她猛然朝後躲去。
白葦柔無限戰慄地瞪著眼前一男一女;倪振佳一口一口地喝著酒,而江嬤嬤步步進逼的笑容,讓她終於記起自己是怎麼到了這兒……
今天早上她買完趙靖心交代的胭脂水粉,經過倪家胡同轉角處,一張刺鼻帕子猝不及防地掩上她的臉。那時她只覺得身子一軟,便甚麼都不曉得了。
「嬤嬤。」她喃喃喊了一聲。
「好久不見啦。葦柔,你可真是無情,一走大半年的不吭聲。要不是倪少爺好心告訴我,我還真不知道你的近況呢。」
「嬤嬤,你讓我走吧。」明知逃走的機會不大,白葦柔仍出聲苦苦哀求。
「放你走?哪有這麼好的事。」她冷淡地推開白葦柔,臨出去前還假聲假意地勸道:「倪少爺等著你伺候呢,至於我跟你的賬,晚上再好好跟你算。」
「嬤嬤!嬤嬤!你別丟下我一個人!」她驚恐地衝上前想拉住江嬤嬤,卻被後頭的倪振佳大力一扯,整個人又摔回床上。
「你叫爹都不會有人來救你!」倪振佳撫著曾被打的下顎,恨恨地朝地上啐了一口口水。「他媽的,你敢打我?哼!明明是個爛婊子,偏裝甚麼天上仙女,我呸!」
在他撲過來時她連連閃開,奔至檀桌後突然拉下髻上的木簪。
「你別過來,你再靠近一步,我……我……」她作勢要刺他,但一會兒又把手收回,將簪子抵在自己顎下。
看到她的舉動,倪振佳哈哈大笑出聲:「你怎地?想殺我?還是自殺以保貞節?」
倪振佳狠狠地將她拉近,奪下她的木簪,將之折成兩截,又摑了她一巴掌。
「有沒有搞錯?一個妓女有甚麼貞節可言?你要死倒不如在進怡香院前死得乾淨點,我說不定還會為你歎口氣、傷點心!」
白葦柔甚麼都沒說,只是瞪著那張臉,生怕對方有甚麼舉動。
「記得這裡吧?老子花了八十枚現大洋包你一夜,可惜我還沒膩,你便懷了野種,想賴到我身上,真他媽的掃興。」他嫌惡地手一擺。「今兒個咱們便來重溫舊夢,怎麼樣?」
淫笑間,他伸手解開了衣服。聽到他這麼說,白葦柔退了一步,後腰撞上檀桌,一股突然而升的怒氣湧上……
她為過去的自己不值,從前她還一廂情願地等著這人會替自己贖身呢。直到她懷了他的孩子……白葦柔咬牙,那個孩子……她沒忘孩子是怎麼掉的。這個男人不顧自己懷著身孕,一腳踢她出門外,要家丁拿掃把轟她,她還差點因此丟了性命。
她怎麼會愛這種人渣?像他這麼自私自利、不懂真情為何物的混蛋,她怎麼會這麼膚淺地相信他?
倪振佳捏住白葦柔的衣襟,她頓時覺得一陣作嘔,忙不迭地拉開他的手;但他的動作還是快了一步,毫不留情地掐住她的腕骨,把她整個人壓到桌面上。
「放開我!」她痛得幾乎喊出聲,隨即忿怒地踹他一腳。
「干妓女的還敢嫌客人髒?臭賤人!等老子擺平你,就有你苦頭吃的!」隔了這麼久還沒動手,又被踢得膝蓋發疼,氣得倪振佳口中惡話頻頻。
她全身的力量都被壓制住了,騰出的一隻手只能絕望地伸展著,直到溝著那茶壺柄。感覺那航髒的嘴唇落在頸側,白葦柔只覺一陣作嘔,手一縮,毫不考慮地揮手;瓷藍色的壺身凝聚強大的怨怒,應聲散落地上,尖銳的碎片像扎豆腐似的狠狠戳進倪振佳的肩。
他兩眼大睜,後退一步,似乎以為那疼痛只是想像中的;接著他悲慘地號叫出聲,一耳光朝她揮去。
白葦柔摔在地上,眼冒金星、手指發麻,半個頭受到的重擊幾乎令她昏眩。
很好,至少他不再試圖用那張可恥的嘴碰她了。白葦柔想笑,卻只能抬起手臂將整個人縮成一團,咬牙承受倪振佳狂怒中飛撲過來像雨點般飛濺的捶打;每一次拳打腳踢,都像有火藥在她身上寸寸炸開。
疼痛令她畏縮,卻沒讓她出聲求饒,一逕的沉默只換來更多瘋狂的捶打。起初她還能感覺到深沉的痛苦,最後就不行了;重擊之下,白葦柔滿身是血地倒了下去。
江嬤嬤聞聲,帶人衝進來,這才看清楚事態嚴重。
「夠了!夠了!再打下去就出人命了!」她拖開倪振佳,看見他肩膀上的血,還有倒地不醒的白葦柔,腳一軟,聲音也尖了。
「哎喲,我的天哪│這不是造孽嘛!還不快找大夫來看看倪少爺,快快快!」
聲音驚動了花廳裡飲酒的客人。聽到江嬤嬤高八度的嗓音,江杏雪停了撥弦,目光跟著眾人朝聲音來源處望去──
江杏雪皺眉,她就知道事情沒這麼簡單,要不然她才不會卑劣地在秋月及碧柳湯裡放巴豆,冒著這麼冷颼颼的天跟著江嬤嬤到這兒來了。
一會兒倪振佳被人血淋淋地抬了出來,嘴裡仍口齒不清地謾罵著。
江杏雪圍了上去;當她瞧見江嬤嬤慌亂的眼神,心念一動,趁著眾人騷動之際,悄聲離開……
☆ ☆ ☆
喬家大院。
「還沒有回來嗎?」喬貴焦急地問。
「沒有哇!」蔣嬸搓著手,眼眶含著淚:「這丫頭到底跑哪兒去了?天都黑了,可真急死人啦!」
「有甚麼好擔心的。」張媽冷眼看著他們是來走去。「那種女人不見了最好,省得給咱們丟臉。」
「你有完沒完?你不喜歡葦柔,就閃遠點,別淨在這兒生事!」蔣嬸怒氣沖沖地回嘴。
「我就是不喜歡她怎麼樣?」張媽跳起來,大著嗓門吼回去。
「別說啦,蔣嬸兒。你去告訴少爺,我再去找找看,這麼大個人不會平白無故不見的。」見她們爭個沒完,高貴當機立斷。
聽到蔣嬸的哭訴,大廳裡正跟趙靖心弈棋的喬澤謙錯愕地站起來。
「她出去是甚麼時候的事?」
「下午。她說要替我到市集送個賬冊,順道替少奶奶買個胭脂膏,結果就沒有消息了。」
「有差人去市集問問嗎?會不會是想買些甚麼,在外頭耽擱了。」趙靖心拍拍丈夫的肩,表情不慌不忙。
「這時侯都收攤了,而且賣水梨的店家說她買完東西就走了。」蔣嬸忙不迭地回答。「那孩子一向很有分寸,辦完事之後從來不在外頭多逗留的,我真怕……真怕是出事了。」
「不會的。」喬釋謙惱怒地開口:「人還沒找到,不許說這種話!再多差幾個人上街去問問。」
見丈夫無心下棋,趙靖心望著已近結束的棋盤,咬著唇不再多說甚麼。
☆ ☆ ☆
半夜裡,她夢到了喬釋謙,夢到了他在層層迷霧中一步步往前走;她想喊他,喉嚨卻幹得發不出聲音,直到她在遍佈全身的疼痛中驚醒。
眼前的景物一片凌亂,她才想起自己仍在倪家,和喬釋謙隔著層層街、重重院。
想伸展手和腳的力量,但神經線似乎已麻痺。她相信自己手臂的骨頭已經斷了,身上的衣服沾滿了點點血跡。她又累又痛,身子發冷,胃部空空如也。
而唯一跟她有牽繫的喬家,卻沒有人知道她在這裡。
就算知道……又能怎麼樣?白葦柔絕望地垂下頭。她只是個依附求生的下人,沒約沒雇,任誰都不會來找她的。
傷心和痛楚吞沒了她整個人,倪振佳被刺傷前那些惡毒的話慢慢地滲進她心裡。白葦柔閉上眼睛,一直硬撐著不肯落下的淚至今才滑下,臉上一片濕濡。
如果她在進怡香院前就死了,今天也就不會承受這麼多痛苦和辱罵了。
黑暗中門開了,一個人影躡足走來,熟悉的聲音試喊著她:「葦柔……葦柔……」
一雙手伸過來扳起她的頭,接著是刺目的燭光。白葦柔睜開紅腫的雙眼,吃力地瞪著眼前一張憂心的臉,渙散的瞳孔好一會兒才集中。
「我是杏雪,你記不記得?」江杏雪扶著軟弱無力的她,聲音啞了。
好一會兒,白葦柔終於認出她來,眼淚滑了下來,嗚嗚咽咽地哭起來。
看見昔日的姊妹淘變成這樣,江杏雪抱住白葦柔,再也忍不住哽咽。她早知道事情不對勁,要是此趟她沒跟來,白葦柔的命豈不枉送了。
「那活該絕命的臭混賬!毀了他膀子算便宜他了,你怎麼不乾脆殺了他!」江杏雪紅了眼眶,隨即咬牙切齒地罵出聲。
「你怎麼……你怎麼會在這裡?」白葦柔喘息著問。
「我跟嬤嬤到這兒來的。還以為你真的走遠了,不再回來了,誰曉得竟在這兒碰到你。」江杏雪替她拉好襟口那截被撕開的衣裳。見她淚水潸潸地淌,任誰也忍不住心酸。「別哭了、別哭了,你傷得這樣重,我得想辦法把你送走。」
「這兒是倪家……逃不了的。杏雪姊,你趕緊走吧,再待下去,只怕連你都牽扯進來了。」
「哪有這種事,總有人能幫你吧。」
有!當然有!白葦柔頭痛欲裂地想著,方纔那個夢……她眼前浮起一個男人的眼睛,寧靜如太湖水……白葦柔僵冷的手指忽地揪緊了江杏雪的裙擺。
「去喬家,去找喬家的少爺,只有他能幫我。杏雪,拜託你,拜託你……」白葦柔邊哭邊說,彷彿溺水的人在絕望中攀住一塊木板,求生的意志驅策她喊著,最後體力不支地昏了過去。
☆ ☆ ☆
「備車,我要回去。」江杏雪一身艷紅的披風火焰般的奔出來,尖聲疾呼著車伕。
「杏雪,你要去哪兒?」江嬤嬤追過來,一臉怒火:「沒看到這兒情況亂糟糟的嗎?你就不會幫我想想辦法嗎?」
江杏雪捏緊披風,鑽進車後,扯開車廉沒好氣地橫了江嬤嬤一眼。
「嬤嬤,你真是老糊塗了!這一團亂槽槽是我的錯嗎?」她惱怒地開口,腥紅的指甲緊捏著車廉。「要不是你貪那麼點錢,對葦柔不放手,事情會鬧成這種地步嗎?容我勸嬤嬤一句,倪少爺已經受傷了,這事要深究起來,嬤嬤也有一半責任。咱們知趣點,走為上策才是;要是扯上甚麼人命官司,到時別說你和我,說不定就連怡香院都得賠進去!」
「甚麼人命官司?」江嬤嬤吼起來:「你少在那兒烏鴉嘴,沒干沒淨!」
「我沒干沒淨,你才是老混賬呢!現在都民國了,上頭的大老爺可不比以前那樣好說話,死了人可要償命的。倪振佳的命是命,葦柔的命就不是命?你等著看吧,要是葦柔也出了半點岔子,她老頭的借據是握在你手裡,你可要負全責的。」
江嬤嬤被她說得有些發毛,又想起白葦柔滿身的血,不禁也瑟縮起來……
「那……我該怎麼辦?」
江杏雪聳聳肩,發冷的手指掐著裙擺上被白葦柔抓出的一團血漬。
見她一臉漠不關心,江嬤嬤也惱了。
「你就不會幫我分憂解勞嗎?葦柔從前跟你也是手帕之交,你就這麼狠心?」
分憂解勞?聽到那些話,江杏雪怒火中燒,心裡只有一個念頭,就是直接把廉子扯下,一把砸在這老娼頭的臉上。
她不怒反笑,笑得事不關己。「嬤嬤呀,你真是老糊塗了,手帕之交又怎麼地?怡香院這種地方只看現大洋,至於分憂解勞,省省吧。嬤嬤,我江杏雪是到這兒來掙錢的,分憂解勞這種用腦的事……」她伸長頸子,惡毒地在江嬤嬤面前搖了三下頭。「我──不──會!」
「你你你……」江嬤嬤氣得老眼昏花。「算我白養你了!」
江杏雪沒空理她,眼前尚有更要緊的事待辦。照天色看來,這場風雪會愈下愈大。她低聲吩咐車伕趕緊起程打道回府,把留在原地的江嬤嬤氣得捶胸頓足。
等離了倪家更遠,江杏雪才頹然坐倒在轎內;前一分鐘對江嬤嬤的伶牙俐齒全沒了,剩下的只有廉外風雪滲入轎內透人心肺的寒冷。
妓女的命,豈是個「苦」字能道盡的?她探出頭去,咬牙要車伕改道前往喬家。
想起白葦柔那絕望的求救,江杏雪吞下喉頭的硬塊,掏出手絹,按住濕潤的眼角。
眼前不是難過的時候,她只希望能來得及趕到喬家;其它的,她幾乎不敢再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