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真走了,這件事情對我而言,像是一場夢,一場太過真實的惡夢。
對傑笙而言,這不只是惡夢,更幾乎打垮了一向沉穩篤定的他。我以為傑笙是世界上最堅固的心靈城堡,永遠展開有力的臂膀,給我們溫暖的撫慰和擁抱。
但是,城堡的水晶燈,也有熄滅的時候。
我常在夜裡接到他的電話。「小安,對不起,又吵醒你了。」
「沒關係,反正我也睡不著。」一骨碌從床上坐起,接下來就是回憶時間。
「你知道嗎?也許你當時的提議是對的。早知道阿真只剩這些日子,我一定會讓小伍陪她度過最後的時光。小安,我真後悔。」
「不,不是這樣。沒有人能知道明天會是如何,這不是你的錯,更何況小伍未必真能讓她快樂。」
「但是我知道她和我在一起其實並不快樂。她只是假裝著,而我……」傑笙停了幾秒,艱澀的說了:「而我,也一直假裝自己有能力讓她快樂。」
「傑笙……」我在電話的這頭沉沉的歎氣。
有時則是換我訴說自己的懊悔。
「我其實很介意她隱瞞了喜歡小伍的這件事。大大小小的事情,我哪件沒跟她提過?可是她呢?她是怎麼對我的?這也不說,那也不說,怎不叫人生氣。」
「所以你不上台北看她,是因為生氣?」
「有一部分是。總覺得自己在她面前像是透明人似的。而她呢?我好像並不是真的瞭解她。但是現在,我真是恨死自己了,為什麼不能放下那些小家子氣的想法,如果能早一點,早一點……」說到這裡,心底的傷口又一點一點撕裂開來了。
「早一點怎麼樣?」
「如果能早一點想開來,至少還能再見一面,甚至兩面、三面……」
「要是能早知道就好了。小安,為什麼我們沒有預知的能力呢?」換他沉沉的歎氣了。
我們的對話大抵都在懊悔與無意義的感歎,說來說去都是這一些,但是可以說上很久很久,說到最後彼此都睏倦了為止。
這算是一種治療嗎?
小伍則是另一種。
他每天都會打一通電話給我,內容通常是抱怨台北多雨的天氣,或是還在施工中的捷運工程,有時連醫院便當也會變成攻擊對象。
「這裡的飯盒菜真難吃。你有空的時候,上來陪我吃個飯吧,再這樣下去,我遲早會死於營養不良的。」他說。
我只是笑著。「不如請林媽媽送愛心便當吧。」
「你這人沒心肝嗎!」他咬牙切齒的說。
我們之間不談情說愛,只拿一些不怎麼要緊的生活瑣事來當話題,試著讓氣氛慢慢回到從前的溫度。
只是,似乎也不是那麼容易就能辦到。我的心底始終有著說不出來的距離感,很難……很難再讓彼此的心靠近。即使如此,我依然刻意保持著像是朋友般的相處模式,也許過一段時間之後,心口的傷痛慢慢看不見了,一切可以重新開始,不會錯過,也不會有遺憾……
我真的是這麼想的。
大年初三早上,我陪著傑笙上山一趟。
不過是相隔兩個星期罷了,傑笙明顯憔悴許多,削瘦的臉頰,使得下巴顯得更尖了。裊裊香煙中,他自顧自地對著牌位說個不停,我只能傻傻的陪站一旁。
坐落在靠近中央山脈的寺院,前後左右都有著好風景,倚著雕花石欄,傑笙落寞的望著遠方,沉靜了好一陣子,才說:「小安,下星期一,我要去多倫多了。」
我驚駭的望著他。「為什麼?那醫院呢?」
「我已經辦好離職了。」他淡淡的說:「宋爸說得沒錯,我確實沒有資格再當醫生了。」
「他是胡說八道,你還真的相信?」
「不。自從阿真死在我的懷裡之後,我再也無法面對任何一個病人了。小安,我覺得自己再不離開這裡,大概很快就會活不下去了。」他指著胸口。「我這裡生病了,就當我是去多倫多養病吧。」
我的鼻頭很酸,胸口陣陣抽痛著。「那你走了,我怎麼辦?」
他摸摸我的頭髮。「傻瓜,你還有小伍啊。」
「那不一樣啊。」
「當然是不一樣。」他摟著我的肩膀,微微一笑。「和他繼續走下去吧。至少還有你們是幸福的,這樣我就安心了。」
「你安心個什麼啊……」我轉過身抱著傑笙,眼淚慢慢的滑落下來。
他沒有回答,只是環住我,深深的歎了口氣。
傑笙天生有一股篤定沉穩的氣質,在他的懷抱裡,格外令人覺得溫暖而心安。而這樣的臂膀即將離我遠去,往後若是思念阿真時,我該何處去尋得這般安撫的力量呢?
想到這裡,我更用力的抱緊他了。
「以後有空就上來替我看看阿真,嗯?」他拍拍我的背說:「我可會常打電話監督你喔。」
我沒有回答,長長的靜默中,只聽見自己惶恐的心跳聲。
年假結束後,一切都是新的開始。747大鳥載著傑笙飛往另一個國度,我終於提出辭呈,在鄉下工廠找到一份業務的工作。
雖然是個蓋在田野間的工廠,不過工作內容倒是頗具挑戰性;除了得和日本客戶打交道,也得負責日本區的年度行銷企畫與市場分析,逼得我不得不早出晚歸,把精力全耗在其中。
冬去春來,我逐漸熟悉這樣的日子。
「這樣好啊,星期一到五專心工作,週末上台北,剛剛好。」小伍笑著說。
「才不呢,我累死了。」我不客氣的打了個呵欠,嘟嘍著:「好睏,有空再聊吧。」
「哼,詛咒你遲早變成豬。」
笑著掛上電話,轉身打開電腦,照例打了封信給傑笙。
其實並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內容,大約也是新工作如何磨人、家裡的寶貝狗兒如何逗趣可愛,或是學會哪道新菜、又看了哪些書聽了哪些音樂,有時也帶上幾個冷笑話,瑣瑣碎碎拼湊成一封傳過去,兩三天就得來這麼一回。
傑笙也不嫌棄,總是很認真的洋洋灑灑寫上一大篇,還頗得意的附註著:我有的是時間,既然寄信不用貼郵票,不多寫點怎行呢?
漸漸地,來來往往之間,成了彼此的默契與習慣,無形的繩線也逐漸牽繫了起來。
就在我以為日子就要這樣永遠平淡閒適、無風無雨一直過下去的時候,某個夜裡,那只名喚雷米的小白狗兒在突如其來的莫名喘息和嘔吐中,忽地斷了氣息。
我整整哭了一晚,瘋狂的打電話找小伍,硬要他聽我說上幾句,甚至我連傑笙也不放過,絲毫不在意昂貴的國際電話費,狂亂的宣洩悲切的情緒。
幾天過去,傷痛逐漸平息之後,我收到小伍的電子郵件。
安:
窗外正滴滴答答地下著台北盆地最令人厭惡的梅雨,我倚在整片的落地窗前,呼吸間的熱氣讓眼前—片朦朧模糊。
我的情緒隨著雨絲—同飄落在這樣深沉的夜裡。
值了兩天加護病房,昨個夜裡,接連走了三個病人。脫下白袍,換了雙拖鞋,我弄了杯咖啡,在值班室的沙發歇息著。病人家屬哀淒的哭喊聲忽遠忽近,我的心情更加鬱悶沉重起來。
那時,我想的是前幾個晚上,你在電話的那端,無法控制地痛哭失聲。
心愛的小狗兒毫無徵兆地驟逝,這樣的措手不及,讓你驚愕的抱著逐漸失去溫度的狗兒嚎啕大哭,任憑家人怎麼地安慰勸阻,你都無法相信每天跟你搶棉被、同床共枕的狗兒,就這樣輕易地魂歸西天。你不斷地自責,怪罪自己不夠關心,沒有盡到照顧它的責任等等。
電話裡的聲音,是如此悲切,而剛從開刀房下兩台刀的我,疲憊得不知道該從何安慰你。我靜靜的聽你哭訴,心裡想的卻是得趕快回去繼續第三台刀,深怕去遲了,第一助手的位置就換人了。於是我敷衍了幾句,允諾隔天一定陪你談談,便匆匆掛了電話。
你一定不知道,隔天一早,傑笙來了電話。從多倫多傳來的聲音竟然如此清晰,他說你寫了封好長的信給他,內容除了對狗兒的意外感到非常心痛,還提到因為這件事,而讓你重新思考關於人事物生命生活等等艱澀的問題。
未了,他叮嚀再三:「最好趕快去看看她,小安很需要你,也許在這個時候說些合適的話,說不定是一個很好的機會呢。」
那天早上,我的心情就像此時此刻,拿起又掛上了話筒,不知幾回。
小安,不是我不懂得在你這般脆弱傷心的時候,拭去你無止境的淚水,好好地撫慰你瀕臨絕望的心,而是我不知道如何才能讓你學習接受人世間的無常與生離死別,坦然地面對命運造化的捉弄人。
我知道你會恨我,恨我的無情無義,但是,怨憎會,愛別離,這就是人生啊。
……
……
……
……
看到這裡,我已經沒有心思再往下讀了。
「我要的,不過是個簡單而真心的安慰,不是這些人生道理。」我在電話中歎了口氣,無奈的跟傑笙這麼說。
「他只是希望你能……呃……堅強一點。你知道,小伍捨不得你傷心難過的。」
「算了。不要再提這種事。」我沮喪的說。在小伍面前,我始終只是個「傻瓜」、「蠢蛋」之類的角色,說得再多,也只是白費力氣罷了。
濕濕黏黏的梅雨季節剛過,我收到傑笙寄來的一封信,上面還蓋著NewYork字樣的郵戳。
小安:
五個月前,我計畫著要帶阿真來體驗夏天的紐約大蘋果,這原本該是美好的旅程,如今,只剩我孤單一人。
這裡曾經是阿真的夢想地。她在藝術界工作那麼久,關於紐約的種種傳說已經聽聞大多,她嚮往著有一天能站在蘇活區的街頭,用力的呼吸充滿活力的空氣;或者到中央車站目睹圍繞在身邊關於離別與重逢的故事;時代廣場和第五大道當然不能錯過;和自由女神拍照也定不能少的行程;晚上要來一場百老匯的經典音樂劇;最後再上布魯克林大橋看著曼哈頓的夜景。
花了一個星期的時間,以緩慢沉重的腳步,我一站一站的走著看著想著。
這個繁華璀璨城市有著旺盛生命力,遊走其中,相對映照出我的寂寞與哀傷。不禁要想,若是阿真能一同前來,不知又會是如何的感覺?
小安,有沒有什麼方法可以遺忘過去?讓回憶裡只剩下往日的美好?
反覆的看了幾遍,我的眼眶已經濕潤。打開電腦,我快速的敲打鍵盤。
傑笙:
真希望可以和你一起去紐約。至少可以在悲傷與思念時,彼此還能作伴。
又,既然往日美好,豈能遺忘?
我把這一來一往的信件內容念給小伍聽,電話的那端只是冷笑著:「你們兩個真閒,有空怎麼不上來看我?還有時間寫這些瓊瑤小說裡的東西,淨是無病呻吟。」
無病呻吟?我按捺下就快發作的情緒,找個理由結束了電話。
台北和台南的距離是多遠?搭飛機約是四十分鐘,搭巴士頂多也只要四個小時。但是,為什麼總覺得我和小伍之間的距離幾乎是天涯海角呢?
當心不在的時候,即使是面對面,也是千萬里的遙遠吧。
倚著陽台看著夜色,涼風徐徐吹來,忽然猛然一驚——我的心不在了嗎?那……到底去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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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心去哪裡了,日子依然一天一天賽跑似的在過。
自從紐約的孤寂之旅後,傑笙決定留在多倫多。
「我已經申請了多倫多大學的遺傳學系,至少會在這裡待上三、四年吧。」
「這樣啊……」對於這樣的選擇,我有些訝然。「真的不當醫生了嗎?很可惜耶,都念了那麼多年的醫學院了。」
「遺傳學並沒有偏離醫學系統啊,改往研究路線發展也沒什麼不好。」他笑著說:「嘿,至少以後不用大夜小夜的輪個沒完沒了,不是嗎?」
「這麼說也沒什麼不對,只是有點可惜……醫者父母心,我覺得你會是個好醫生的。尤其經過阿真的事之後,你更能瞭解病人的苦處——」
傑笙忽然打斷我的話,提高音量的說:「好了!不要再提了!小安,你難道不能理解那種與死神搏鬥奮戰的痛苦嗎?」
「我知道。」我噤聲不敢多話。
「對不起,我不該這麼激動的。」他立刻和緩了下來,語氣裡充滿歉意。略微停頓後又說:「最近和小伍還好嗎?」
「還是老樣子。有空時講講電話,沒空也沒關係,各過各的生活。」
他歎了口氣。「你打算一直這樣下去嗎?再有耐心的男人也會禁不起這樣折騰的。」
「我覺得……我們很難再走下去了。你知道嗎?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可以和他聊些什麼。」
「所以?」
「這代表我對他已經失去感覺了。」
傑笙笑了起來。「感覺這種東西很微妙的,說來就來,說消失就消失。小姑娘,談戀愛不能光靠感覺呀。」
這種論調我可不同意。「拜託,如果連感覺都沒有,還談什麼戀愛呢?」
「好像也有點道理。不過,別只是用感覺行事,還是得多花點時間思考看看,嗯?」
對我來說,傑笙亦師亦友。新工作需要緊鑼密鼓的學習,和小伍之間的茫然未定,以前有阿真陪我度過各種困難時期,如今,似乎只能依靠傑笙了。
幸好還有他……我望著還有些餘溫的話筒,長長的歎了口氣。
大概只要沾上醫學院的邊,就很難輕鬆過日子吧?
自從傑笙回到學生生活之後,天馬行空閒聊的次數立即變少了,不過只要時間允許,通常每個週末還是會聊上幾句。
「你說夢到了阿真?怎麼沒打電話告訴我?至少要E-mail給我啊!」他難得這麼激動的嚷著。
「哎唷,我沒空寫信啦,這個禮拜被經理盯得很緊,回家都累死了。」
「你夢到阿真怎樣?她好不好?快說呀!」只要關於阿真,他比誰都急。
「我夢到以前和她參加救國團活動,躺在山上看星星耶。」
那一幕實在太真實了,我一度懷疑根本不是夢境。
「就這樣?她沒開口說話?」傑笙失望的問。
「這是夢,不是拍鬼片好嗎?還開口說話哩……要嚇死我啊。」忍不住碎碎念上幾句。
「儘管來找我。」他認真的說。「有什麼好怕的,我多希望能天天都夢到她。」
我忽然想到之前小伍曾經說過的一些話。
「傑笙,你會忘了阿真嗎?小伍說,很多事情,只要離開一陣子,時間久了自然就會淡忘,你也是嗎?」
「不會。我不會忘了阿真。」他堅決明快的回答,停了幾秒鐘,反問我:「難道你會嗎?」
「當然不會。」
「這就對了。刻骨銘心的人事物,都令人難以忘懷,不是嗎?」
在電話的這端,我用力的點點頭。這一刻,眼眶有點濕了。
「喔,差點忘了提醒你,」傑笙又說:「我已經訂好機票了,耶誕節過後就會回台灣一趟。」
「啥?你要回來?」我驚喜的大叫。
「哇,你真的忘了呀?阿真忌日啊。」他笑了。「該打,該打。」
一年過去了嗎?站在阿真的牌位前,覺得恍若夢境。
傑笙依舊是一派溫文儒雅。我正從背後暗自打量他的時候,小伍一把拉住我,橫豎不分地往外走。
「做什麼啦……」
「拜託你能不能識相點?傑笙有很多話要跟阿真說,你杵在那裡作啥啊?」
「對喔。」
我不甘願的跟著他走出來,舒舒服服的坐在石椅上;南部的陽光暖暖的照在身上,微風沙沙拂過林間,靜謐的氛圍,心情也沉定許多。
小伍靠過來,含著笑意看著我。「很久沒到台北了,難得傑笙回來,今天跟我們一起上去?」
我想了一下,才說:「不好吧?我上台北做什麼?」
「台北實在也不是什麼有趣的地方。」傑笙不知何時已經出現。「不如去台中好了。」
「台中?」我和小伍詫異的對看一眼。
傑笙看了看手錶,淡淡的笑著。「現在去台中,正好趕上午餐,我真想念春水堂的珍珠奶茶呢。」
「好啊!很久沒去台中了,去走走也好。」小伍立即起身,掏出汽車鑰匙,大步往前走。
「哪有這樣,說去台中就去台中喔……」我一邊走一邊嘀咕著,一個不留神,差點被地上的坑洞拐了一跤。
幸好傑笙即時從背後扶住我。
「小心哪。瞧,還是常常跌跌撞撞的。」他很自然地牽起我的手,笑著叨念幾句:「跌倒是可大可小啊,小則擦傷破皮,大則骨折腦震盪,你可得學會照顧自己呀。」
還來不及應答個什麼,一個身影飛快地閃入我們之間,小伍從傑笙手中搶拉過我的手。
「我來就好。」小伍淡淡的說。
傑笙的表情有些錯愕,隨即又恢復慣常的溫和。「好啊。」
中港路、科博館、逢甲大學前、大度山上,一路下來,全都是以前阿真在台中的那段時間裡經常出沒的地點,甚至傑笙後來還要求到那棟公寓去看看。
當我們在春水堂坐下來喘口氣,已經是接近晚餐時間。
我狼吞虎嚥的吃起招牌功夫面,又連喝了幾口珍珠奶茶,傑笙細心的遞過紙巾。「很餓嗎?吃慢點,小心噎著了。」
我搖搖頭,正擦著嘴邊油漬的時候,小伍開口了。
「傑笙,」他的語氣不怎麼愉快,「我哥事務所裡最近來了個女建築師,長相清秀,談吐落落大方,我看……明天約她一起出來吃個飯吧。」
「咳、咳。」我差點被噎住。
傑笙笑著又遞過新的紙巾,沒答話。
「你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小伍不高興的放下筷子。「阿真都走了一年,日子還是要過下去啊。」
傑笙閒適的吃起餐點,微笑著說:「我不是正在過日子了嗎?」
「我是說結婚生子!拜託,難道除了阿真,其餘的都不是女人嗎?」
這個話題我插不上,只能低頭默默的繼續吃麵。
傑笙喝了口湯,輕鬆的說:「人生還有很多重要的事情,循序漸進即可,不必這麼著急。」
「你——」小伍一時語塞,欲言又止了好一會兒,才說:「總得打開心胸,接納其他人,至少也該試著認識新朋友啊。」
放下湯匙,傑笙說得乾脆:「老實說,這點我還做不到。」
「我看這樣吧,」小伍搖搖頭,轉向我。「小安,你以後別老纏著傑笙,免得兩個人碰在一起就要想起過去,什麼時候才能真正走出來啊。」
又關我的事?默默地推開餐盤,招手請服務生來收拾。
「聽懂了沒?小安?」
「聽不懂。」服務生一走,我口氣冷淡的回答。
氣氛立即降到冰點。傑笙試著緩頰:「小伍,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
他用力的攪著奶茶裡的冰塊,絲毫不讓步地說:「不然是怎樣?說來聽聽看。」
傑笙看著小伍,許久許久,幽幽的歎了口氣。「小安確實可以安撫平定我的憂傷,這點我不否認。」
「嗯哼。」
「當有人和我一樣痛苦的時候,自身的傷痛便會容易痊癒些,這種道理你應該也懂。我知道終究得把這一段過去淡忘,但是在目前的階段,我……需要她的陪伴。」傑笙對著我微微一笑。「或者也可以說,我們是相互作伴。」
「好個相互作伴!」他額上的青筋冒了出來,用力握緊了充滿水氣的玻璃杯,怒瞪著傑笙。「你竟然在我面前說得這麼理所當然!」
「嘿,你冷靜一點。」
「這要我如何冷靜?!你明知我對小安是什麼心意,卻口口聲聲說需要她的陪伴!怎麼?你以為小安可以代替阿真嗎?」
收起了笑,傑笙沉著臉。「不。從來都不是。小安終究是小安,無論如何,她都不會變成阿真。」
「哼。就怕哪天你把她當成阿真。」小伍陰鬱的看著我,又轉向傑笙。「那你說個時間出來,看看什麼時候才能『不需要』小安!」
換我想翻桌了。「夠了沒?你再這樣鬧,我馬上走!」
「哪是鬧!我只是要把事情說清楚而已。」
傑笙按下我的肩膀,繼續說:「絕對不會把她和阿真混淆,我保證。但是,這段作伴的時間會有鄉長,我……真的很難給你一個答覆了。也許只是一年,或者三年五年,都是說不定的……」
「唉。」停頓了一會兒,他若有所思地說:「誰知道未來會如何呢。」
這是什麼意思呢?我有些恍神了。
「沈傑笙,你明知道我介意的是什麼,卻偏偏……你是故意的吧?因為當時阿真愛的人是我,現在你用這種方式來報復,是嗎?」小伍拉著我的手,激動的說:「小安,你這個傻瓜,不要被他騙了!」
也許是餓過頭,即使已吞下一碗麵,也無法立即拉升血糖指數,以致於我的腦袋昏沉迷茫,完全無法瞭解眼前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我搖搖頭,站起身來抓了背包就要走,小伍眼明手快,一把抓住我。
「又想離開?為什麼每次遇到問題,你總是轉身就走?」他灼灼直視著我。「小安,坐下來,我們把事情講清楚。」
「我不知道你們到底是怎麼回事,我搞不懂,也不想懂……」說著說著,忽然胸口有一股莫名的疼痛感,鼻頭一酸,眼淚就要落下來。
小伍充滿央求的眼神,堅定地看著我。「趁這次講開來,如果你真的不願意,以後我……再也不去煩你。」
禁不住,我心軟的坐了下來。
已經是晚餐時刻,人潮一波波的湧進,周圍熱鬧歡樂的氣氛逐漸蔓延,只是,我們三人對坐許久,始終是沉默無言。
要說什麼?該怎麼說?誰先說?
「小安,你還愛我嗎?」小伍開口的第一句話,就讓整個氣氛更陰沉詭異了。
為什麼偏偏選在這個時候問這個問題……我皺緊了眉頭,不想回答。
「你總是這樣,遇到問題就逃避。」小伍的眼神始終不放過我,他低沉的嗓音彷若一把利刃,毫不留情的劃過我的心頭。「你愛上了傑笙,對不對?」
「什麼?!」我驚詫萬分,倏地站起身,隨即又發現自己的失態,趕緊坐下。
「不是嗎?」小伍苦笑,搖搖頭說:「這一年來,我幾乎是每隔兩三天就會打電話給你,結果談的聊的,大多是在多倫多的傑笙,這讓我心裡怎麼想?」
「我——」
「昨天傑笙發生什麼事,今天傑笙去了哪裡,你的心裡只有這些。我呢?你關心過我嗎?我的寂寞、我的孤獨、我的思念,似乎從來都不是重要的事情。」
「以前不是這樣的,現在,一切都變了。」小伍低下頭,好一會兒才繼續說:「小安,你不愛我了嗎?」
我啞口無言,眼眶的水氣快速的聚集。
「小伍,你不要這樣逼她——」傑笙試著和緩氣氛,才剛開口就被打斷。
「這是我和小安的事,跟你有關係嗎?看我們變成這樣,你很開心是吧?」小伍的眼神充滿了怨恨,直瞪著傑笙。「自己失去了阿真,也不讓我好過?」
傑笙的臉瞬間沉了下來。「一定要把事情弄得這麼難堪嗎?你冷靜下來啊。」
「如果今天換成你是我,還能在旁邊高喊著要冷靜這種鬼話嗎?!」小伍的胸口急速的起伏,氣息不定的手指傑笙。「枉費兄弟一場,你怎麼可以這樣對我!」
傑笙這下也按捺不住了。「我又是哪裡對不起你了?不要把所有的問題都指向我!」
「你敢發誓嗎?」小伍抓著傑笙的衣領,已經完全失去理智。「難道你對小安沒有半點非分之想?你敢說沒有半點想和她在一起的念頭?!」
兩人對峙許久,終於,小伍放手。他頹然的低下頭,悲切的說:「你連一句否定的回答都沒有……我早該知道會有這樣的結果,我早該知道的。」
聽到這裡,所有的傷心往事全在此刻浮上心頭,我的眼淚已然潸潸落下。
「不是……」傑笙瘖啞的說:「小伍,我們都需要冷靜下來,想清楚之後再說……」
「是你沒想清楚!我可想得非常清楚!既然你沒想清楚,為什麼要這樣玩弄小安?!」劍眉緊蹙,小伍仍是怒火攻心。「你把小安當成替代品對不對?無聊、寂寞時就拿小安來充數,是這樣嗎?」
傑笙痛苦的閉上眼睛。「不是……」
這時候,我再也無法忍耐了。「夠了、夠了,不管你今天想怎麼鬧,到這裡就好!」
「好,到這裡就好!我只有一個問題,」小伍的眼眶泛紅,看著我。「小安,你要選擇我?還是傑笙?」
踉踉蹌蹌的站起身來,我的眼淚沒有停歇。朦朧的淚光中,我望著眼前的兩個男人,微微顫抖的開口了:
「我……誰也不要……誰也不要……」然後拿起背包往外走。
不知道走了多久,身後傳來一陣急亂的腳步聲,接著一雙有力的手從後按住我的肩膀。
不必回頭,也可以猜出是小伍。
「我送你回台南。」
我沒有回頭,低聲的回答:「不用了。」
另一個聲音也出現了。「小安,已經晚了,我們送你回去吧。」
「不用了,真的不用。」我仍然沒有回頭,努力穩住氣息,以最平靜的方式開口:「你們直接回台北吧,我想自己搭車回去。」
說完就往路邊一靠,隨手招了計程車。「中港路巴士站,謝謝。」
小伍說得一點也沒錯。長久以來,我一直在逃避,所有不想理清的事情,我都選擇逃避。
逃避林媽媽所帶來的壓力,逃避面對阿真的尷尬與莫名的愧疚,最後連小伍的深情等候,我竟然也選擇以逃避來辜負了。
到底是在害怕什麼?
至於傑笙,我愛上他了嗎?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傑笙是怎麼想?
但是話說回來,像我這樣膽怯無用的人,無論是小伍或是傑笙,我又何德何能,憑什麼去擁有呢?
一逃再逃,終究到了得面對的時刻。在巴士上一路想著,我的思緒混亂到了極點。
回到台南,我裝作若無其事的上班下班。只是,小伍狂怒的眼神和傑笙震撼的表情,常常莫名地飄過腦海裡。
尤其是夜深人靜時,躺在床上,總覺得一顆心就像是被貪玩的貓咪使壞而弄得糾纏不清的毛線團一樣,難以解開。
一個星期過去了,沒有電話,也沒有電子郵件,小伍和傑笙也仿若是氣泡般的消失了。我該主動去找他們嗎?這並不困難;問題是,找他們的目的是什麼?而我又該說些什麼呢?
正當我猶豫不定的時候,傑笙來了電話。
「我明天要回多倫多了。小安,今天可以去台南看你嗎?」
啊?明天?這麼快……我的心口無來由的閃過一抹痛楚。
「晚上好嗎?小安。」他溫和的嗓音像是微風般的令人安心。「我搭最後一班飛機回台北,不會耽誤你太久的時間。」
「時間是沒問題,只是……你明天就要回多倫多,總是得整理行李,還要跟沈爸沈媽聊聊吧……有必要特地下來嗎?」
「我沒有什麼行李好整理的,要留的留不住,想帶的也帶不走。」他歎口氣,淡淡的笑說:「至於我爸媽,他們下周就得去多倫多坐移民監了,往後我們有的是時間相處在一起啊。」
我們約在成大見面。走在黃昏的校園裡,冷風吹得枯枝——作響,面對即將到來的離別,我的胸口有說不出的難受。
「小伍那天講的話,不要太放在心上。你也知道他的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傑笙看著我,微笑著說。
「嗯。」我低下頭,高跟鞋尖尋著地上的小石塊,邊走邊踢。
「小心!」傑笙及時扶住我,溫暖而厚實的掌心緊緊的握住我的。
穩住腳步後,我立即把手抽開。「謝謝。」
「我們的距離……」他若有所思的看著我,歎口氣說:「一定要這麼遠嗎?」
「我……」我咬著唇,低頭看著自己的鞋尖,原本忐忑不安的心,這下更混亂了。
「小伍說的那些話,真的影響你了嗎?」他問:「你很在意他的感受嗎?」
「難道你不覺得……」猶豫了許久,我才開口:「我們確實走得太近了?」
「走得太近?」他笑了起來。「那又如何?不可以嗎?」
是啊,有什麼不可以呢?剎那之間,我有些失神了。
「即使是走得很近,我看不出有什麼不可以的。」他轉過身,定定的望著我。「你沒聽過一句話嗎……Everythingispossible。小安,這一年相處下來,我們一直是很愉快的,不是嗎?」
「是啊,是很愉快沒錯。」
「本來我沒想到這麼多,但是那天讓小伍這麼一鬧,忽然讓我有點開竅了。」他微笑著牽起我的手,朝著樹蔭下走去。
「啊?」
「也許就是所謂的旁觀者清吧。小安……」他不太自然的咳了幾聲,才說:「我對你確實有一種特別的感覺。」
特別的感覺?我的包子臉迅速的熱了起來。
強壓下怦怦亂跳的心口,我刻意開玩笑的說:「什麼啊,怎麼聽起來好像在耍我耶。」
「我是認真的,小安。你應該知道,我不是那種隨意開玩笑的人。」他盯著我不放,那樣誠懇堅定的神情,讓我忽然想起阿真。
他不也常這樣看著阿真嗎?
這個念頭一閃而過,原本混沌不安的心情,忽然清明了起來。
「傑笙,你把我當成阿真了嗎?」我裝出笑容,喉嚨有些乾澀與疼痛。
他的眼裡閃過一絲驚訝,立刻回答:「不,不是,真的不是!」
我歎了口氣,看了手錶。「已經快八點了,我送你去機場吧。」
「慢著!讓我講清楚才走。你和小伍的問題,不要讓它發生在我們身上!」他拉住我,罕見的一臉焦急。「小安,你聽我說,而且,我也要聽你說。」
「我和小伍的問題,從來就跟你沒有關係……」
「我知道、我知道!」他忙著解釋:「我的意思是說,你們最大的問題是在彼此的溝通,我不希望這樣的問題也發生在我們之間。」
這話一點都沒錯。我和小伍之間,是一方不想聽,另一方不想說。
「小安,我並不是把你當成阿真。很難形容這是怎麼樣的感覺,但是我很確定,這一年來是因為有你的陪伴,日子才能繼續下去。」傑笙恢復慣常的溫和與篤定的神態,認真的對我說:「我們可以一直這樣走下去嗎?我是說,試著成為伴侶這樣的關係……」
「為什麼……」我鼓起勇氣抬起頭來,佯裝輕鬆的笑著:「啊,我知道了!可能是因為太悲傷了,所以把我當成了阿真是嗎?我們兩個差距這麼大耶,你一定是搞錯了吧。」
「小安,雖然有段時間我是神智不清的,但是我很確定,現在,」他指了指腦袋。「這裡,絕對是非常清楚的。」
「好吧,也許你真的是清楚的。」我從他掌中掙脫了一直被握著的手,比劃了自己的腦袋。「不過,我這裡恐怕不太清楚。」
他笑了:「哦?說來聽聽。」
「我覺得,感情是可以替代的。小伍說得沒錯,即使是再巨大的傷痛,時間都會沖淡一切,新的感情很快就取代了失去的那份。」我的聲音微微顫抖。「只是,我不想成為替代品。過去的一切,讓我沒有辦法變成阿真的替代品。」
「再說,只要你願意,很快就會有另一個人取代我的,不是嗎?」我又補上一句。
「我已經說了,你不是替代品,我絕對不是這樣看待你的!」
「但是,我沒辦法用其它的態度看待自己啊。」我苦笑。「更何況,小伍已經無法原諒我了,也不知道阿真會怎麼想……」
傑笙沉默地看著我,充滿震驚與不解的眼神,在黑夜中顯得黯沉無光。許久之後,才說:「我該走了。」
「我送你!」我急著說。
停好車,我用最快的速度衝進機場。只剩今天的最後一班飛機,簡陋的大廳顯得更為安靜。
傑笙神情落寞的坐在角落。我挨著他坐下,試著想說些話緩緩氣氛。
「真是抱歉耶,明天早上,我不能去替你送行……」
他淡淡一笑。「沒關係。」
空氣中流動著一股離別的氣氛,我的眼睛有些水霧,我的鼻子有些酸意,我的胸口鬱悶難抑。
「傑笙……」一開口,才驚覺自己濃濃的鼻音,真尷尬。
他看著我,低頭拉過我的手,緊緊的握著,好一會兒才鬆開。
「你知道嗎?你和阿真完全不同。」他低低的說:「阿真的手指瘦骨嶙峋,掌心有著粗繭,她吃了很多的苦,每回摸著她的手,我就有說不出的心疼。」
「你不同。不留指甲,不塗顏色,像是小朋友的手兒,圓潤柔軟,乾乾淨淨。」
他這麼一說,我又開始臉紅了。
「怎麼能說我是拿你來替代阿真呢?明明是完全不同的啊。」他喟然歎息。
「我……」
「一切順其自然,好不好?」他微微一笑。「不要拒絕任何的可能,讓該來的來,該走的走,嗯?」
最後登機的廣播出現了,他站起身來,往登機檢查門走,溫文儒雅的身形逐漸遠去。
傑笙沒有回頭。
我的心像是要被撕裂一般,疼痛得令我不由自主的掉下眼淚。
為什麼會這樣?一路上淚水沒有停止過,迷濛氾濫,刺痛了我的眼睛,嘗在嘴裡,滋味苦澀難嚥。
這算是愛嗎?怎麼和我以前所體認的不同呢?
開車回家的路上,我的淚水沒有停止過。究竟是為了什麼而如此傷心難過?是孤單寂寞嗎?我無法理解,也不願多想。想了又如何?理解了又如何?阿真走了,小伍走了,連傑笙也走了,不是嗎?
終究留下的,還是只有我一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