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第一次穿它,是在他父母親的葬禮上,感覺非常遙遠的日子;但很奇怪,有時候又彷彿就在昨天。
那時候,他和兩個弟弟站在奶奶身邊,接受各方親友的默哀,四面八方傳出各種不同的耳語,雖然他聽不清楚,但知道都指向一個原因。
「好可憐。」
「是啊,太突然了,讓人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
若要討論唐突意外,誰都不可能及他一半,因為那一天稍早,父親還和他約好赴宴返家之後,要共同討論他未來的志向。
然而,夜裡一通驚心動魂的電話通知他,他們回不來了。
彷彿就像隨時會獲悉的一個消息,他從此特別恐懼。
奶奶為了一個孫子的學業,堅持一切照舊,還戴起老花眼鏡,逐字看著公文,高逸安每每經過父親生前最愛的書房時,都匆匆地把頭轉開,感覺格外心酸。
所以,他才在退伍後又重穿起他厭惡至極的西裝——今天,被李霽丟掉一件——但他衣櫥裡還有很多。
逸青看到他只穿著襯衫回來,感到好奇,「大哥,你的外套沒帶回來嗎?」
「丟了。」他說,「在陽明山下。」
逸青驚訝地重複他的話,「陽明山下?大哥,你在開玩笑吧!」
也許吧?高逸安也開始覺得有點好笑,不知道李霽會不會有更駭人的想法?他突然為自己整櫥子的黑色外套擔心。
逸青細膩的眼光注視著他,「大哥,你好像變了。」
「變了?」高逸安不以為然,「就因為我最近幾天沒回來吃飯嗎?」
「不」逸青指著他嘴角的弧度說:「你在傻笑。」
可不是?他想到一小時前李霽的作為,就忍不住發笑,據他所知,沒有一個人會像她這樣莽撞而有趣。
前一刻,他還在弔念著往事,現在竟不知不覺地笑了起來。
逸青說:「看來,戀愛的威力還真不是普通的大,連你也快被徹底改變。」
「戀愛?」高逸安皺眉,「你在說誰?」
「你跟李霈啊!你該不會不知道公司現在謠言滿天飛,都在傳論著你們兩個人的事。」
「真的?我怎麼都不知道?」
逸青感歎他生活似在縹緲的雲端,絲毫不曾管過凡塵在流傳著什麼。
「大家都在討論的事,我想只有你沒感覺,說不定,連李霈本人都聽說過了。」
李霈?他突然想到他其實應該擔心的對象。真是糟糕,他都快忽略他最近忙碌的主要原因,應該是盡快取得李霈的諒解和贏回自信,可是,看看他到底做了什麼?
他不過一逕沉溺李霽為他帶來連串的驚奇裡。
這可不行!他提醒自己,難道他忘了愛上一個人的後果嗎?
逸青無法得到大哥正確的答覆,只看著他的表情不斷地轉變,色彩由萬花筒似的絢麗改為一貫的黯淡。他不知道大哥在掙扎什麼。
然而,有些事情不是完全隱藏得住,就像李霽所說的,事實就是事實;而事實通常也會伴隨著一些謠言……
謠傳在陽明山上,有些人看到李霈和高逸安的儷影;而在台北的街頭巷尾,一些小巧優雅的咖啡店裡,也可以找到他們兩個雙雙對對、卿卿我我的甜蜜姿態。
甚至在人潮擁擠的鬧區,高逸安那從不隨和的臉上,也會洋溢著對李霈無限呵護的神情。
這些經渲染過後的傳言,有的部分太過根據;有的則是空穴來風,但無論如何,李霈這名字是在高氏公司傳開了。
即使她走路從不抬頭、不張望四周,但也終於發現到一些停留在她身上的好奇眼光;而當她一注意,那些人又匆匆把眼睛移開了。她留意到往往她經過的地方,總是會傳出她的名字。
「看,那一個就是李霈。」
她不知道為什麼大家都對她指指點點,回到位子上,她趕緊把注意力全副放在傳票上,唯有那些數字,不會嘲笑她、不會讓她心生恐懼。
高逸安在電話中對李霽說:「不能再拖下去。要不然我再把李霈喊進辦公室對她重新說明致歉。」
李霽急急反對,「不行,我不信任你!」她轉個彎說:「我的意思是,你的表達能力太差了,只會把事情搞砸。」
「那麼你的建議是……」高逸安冷冷地問。
「這一次,我絕對會逼她出門的。你按照原來的時間來,好不好?」她一向愛支配人的口氣裡,居然有一絲懇求,迫使高逸安又再度答應。
「好吧!就算是最後一次,她再不敢面對我,我也沒辦法了。」
於是當天晚上,李霽拿出混身解數,硬逼著李霈點頭。
「好嘛,你甚至不要開口,聽他說話就好,好不好,霈霈?姊姊都幫了你這麼多次,難道還激不起你一點點的勇氣嗎?」
李霈幾乎是答應了。當她想到李霽的確一直在幫她,就覺得自己的個性太過怯懦,不能永遠這樣下去。
她怯怯地說:「可以都不說話嗎?」
「嗯!」李霽點點頭鼓勵她。
「那好吧!」
聽到這句話的李霽說不上是高興還是有點悵惘,高興的是妹妹終於肯突破自己的心理障礙,至於悵惘的是……也許,是失落妹妹很可能因此離她而去。
除此之外,當然不可能再有其他的理由了。
她看著李霈換上美麗動人的衣服,在出門之際又回過頭來擔憂地說:「小霽,我好怕。」
「沒什麼好怕,我說過,高逸安又沒有三頭六臂,他只是說話直了點,不會修口飾。」
「你好像很瞭解他,小霽。」李霈嚅嚅地說。
「哎呀,我對誰不都這樣,哪,你和隔壁的起司,我還不是把你們都摸透了!」李霽試著緩和她緊張的心情,「好,快去吧,別讓人等的不耐煩。」
送走李霈,李霽莫名其妙地歎息!
他會不會分辨出兩人的不同?李霽望著鏡中的人影,竟開始發起呆來。
很奇怪,高逸安一眼就知道她是誰。
雖然說好今天一定是李霈本人,但難保她會再次打退堂鼓,要李霽代替。不過,她真正流露出來靦腆,是李霽無論如何也模仿不來的。
高逸安看到她,驚覺內心有一部分在吶喊著失望;他應該很高興,事情就快解決了,不是嗎?他可以再回去過以前的生活,不和任何人有所牽扯。
李霈安靜地坐在車位上,背挺得筆直,頭卻低著,他想,也許身上還在顫抖。他真這麼嚇人?還是李霈對每個人的反應都是如此?
今天應該很好應付,至少,李霈絕沒有李霽這麼多突來之舉。可是,就只是簡單的開場白,也令人頭痛。
說得不妥,恐怕李霈又要奪門而出。
「李小姐。」
李霈巍顫地看他。在車子有限的空間裡面,高逸安的身體竟變得有十幾倍大,威脅著她。一向她遠望仰慕的人,如今就坐在她的身旁,她很怕他又要開口,又要說一些傷人的話。
她的胃全絞在一起。
「怎麼了?」高逸安看著她額頭滲出淡淡的汗漬,娥眉凝重,不覺擔心她是不是病了?
「你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李霈說:「等……等一下。」她推開車門,急急地跑回家。
此時望著鏡子發呆的李霽,發現沒半晌就衝進房門的李霈後,問:「怎麼了?發生什麼事?」
李霈抱著肚子說:「我的胃好痛。小霽,我不要去!」她多年的習慣,從小遇到害怕的事就胃痛!
李霽關心地上前,但還是哄誘著說:「你只是緊張,克服一下就沒事了。」
「不要啦,小霽,我真的好痛哦!」
「好好,要不要吃個藥或看醫生去?」
李霈猛烈地搖頭,「我只想吃藥睡個覺,可是,他在外面等……」
「好吧!我去跟他說算了吧。」
李霈把她拖回來,「小霽,這樣不好啦!」
「那麼,你到底要我怎麼做?」李霽突然生起一股怒意,沒有原因地往李霈身上發,「要我再假扮成你?」
李霈怯憐的眼睛又軟化了她。
唉,誰教這件事一開始是她起的頭,她當然有義務要解決到底。她說:「好吧,把衣服換下來,先解決了今天再說。」
她再次穿上李霈的衣服,走近高逸安的車。車內的他似乎等得有點不耐煩,見到她立刻揚起一道不懷好意的眉。
「是你吧?」
李霽沒好氣地回答,「還會是誰?」
他譏諷地說:「你們姊妹倆還真方便,不想出門就由另外一個代替!」
她恨恨地瞪著他,嘶聲說:「高逸安,我警告你立刻開車,否則我可能就這裡爆發,當場和你吵起來!」
他用力踩下油門,車子發出一聲尖銳的抗議,然後揚長而去。
兩秒鐘後,李家隔壁的門衝出一個男子,氣急敗壞,瞪著絕塵的車煙,生氣地咒罵著,「又晚了一步,該死!」
他不說二話,衝進隔壁的門。幸好門沒上鎖,李家的父母似乎又晚歸,他想立刻確認清楚,今天究竟是誰赴約?
他衝進兩姊妹的房間,看到愕然的李霈。李霈正縮在被窩裡,像只遇難的小貓,可憐兮兮。
一種歉然、外加部分憐惜的感覺揪住張啟士的胸口,他結巴地說:「對不起,霈霈,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
李霈沒有說話,他覺得跟她講自己的心事也亂尷尬的,再加上她也許不懂。不,她不可能不懂,李霽不是說嗎?那個男人其實是霈霈喜歡的人。
張啟士瞪著那張畏縮的臉,突然有種惺惺相惜的感覺。同樣不敢表露自己,那跟他愛李霽的心情有什麼兩樣。
他突然問:「那道疤還在嗎?」
李霈和他自己都嚇了一跳。
她輕輕搖頭,說:「變淡了。」
「我可以看一下嗎?」張啟士說。
當年,他把她誤認為李霽,為報復李霽的調皮而誤傷到她,他記得當時血從她額頭泊泊淌下,他比她更駭怕,沒想到一個小小的惡作劇可以引來這麼大的傷口。
李霈被緊急送到醫院縫合急救,共有十幾針,因為醫生說為了女孩家以後維持漂亮,要縫得細一點。
李霽氣得哇哇大叫,當場要和他絕交,還說將來如果霈霈嫁不出去要他負責,他連看都不敢看霈霈的傷疤,但是始終好奇。
「我可以看一下那道疤嗎?」
李霈點點頭。
他走上前去,低下頭,聞到淡淡的馨香味道。李霈自動地把頭髮撥開,露出白致的螓首。
那道疤傷已經褪成膚色,但是卻仍然看得清楚,彎彎曲曲,彷彿還找得到當年泥塊的痕跡。
他真的不是故意的,只是調皮;他在她跌下溜滑梯的時候幾乎窒息。
「對不起。」張啟士終於說出埋在心裡多年的歉意。
李霈兩頰飛上兩朵紅霞,眼眸如泉水般清幽,張啟士愕然地發現,他一直懷著愧疚而不敢正視的臉,除了和李霽相像之外,竟也有屬於自己的美。
「其實,你也很漂亮,要……要對自己有信心。」他結巴地說完這句鼓勵的話,就倉皇地逃出去。
「我告訴你,我已經受夠了!」高逸安的車,在台北街頭橫衝直撞。
李霽不客氣地回喊:「我也是!」
如果怒吼是宣洩的一種,那麼他們互相藉此來揚長自己看不見的情感,也算是達到目的。
「我真懷疑當初自己是不是瘋了,居然會答應配合你玩這場遊戲!」
「我也是,我開始後悔當時的衝動,我真是說話不經大腦的白癡!」
他們兩個顫抖的身體,在狹小的車子裡怒目相視,眼中的火花則把自己和對方激惹得更加憤恨。
為什麼,為什麼在忿恨中還有一點興奮的感覺;但一待下面的話說出口,又感到前所未有的沮喪。
「一切都到此結束!我也不在乎你妹妹會不會從此失去信心,對人類絕望,那都不再是我的事!」
「很好!我也不會再求你,大不了叫霈霈辭職,從此和你高逸安三個字沒有瓜葛。」
他們又同時閉上嘴巴,空氣中充滿近乎絕望的沉默。
李霽說:「停車。」
「你說什麼?」
「我說停車。」
「可是這裡不是人行道,兩旁都是來車,你要在什麼地方下車?」高逸安望著車窗外川流不息的車陣,納悶地問。
「我叫你停就停!」李霽生氣地大吼,「既然我們已經達成共識,就犯不著委屈湊在一起,我不想再扮霈霈了,放我下車!」
她只要想到和他同時呼吸這裡面的空氣,就覺得受不了。既然她幫妹妹都得不到任何一方的感激,那她幹嘛再繼續多事!
她強人所難地硬要高逸安踩下煞車,高逸安還來不及阻止,她已經打開車門在一串難聽的咒罵聲中跳進來往的車陣。
高逸安不可思議地瞪著她自以為刀槍不入之身,在眾多來往的車中靈活地鑽著,但總有不夠機警或對方太粗率的可能吧!他只要一想到此,就不免屏息。
該死的女人,她以為她在做什麼,竟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
等到高逸安有知覺的時候,他已經飛奔至車道的另一端,把她從車流中揣回來,衝著她的臉破口大罵。
「你這個白癡,不要命了是嗎?你知不知道這樣有多危險,你以為你是撞不死的嗎?」
李霽聽著他連珠炮似的轟擊,忍不住想反罵回去,但聽到他下一句話就知道他為什麼如此盛怒。
「你這個可惡的女人,差一點就讓我再經歷那種痛苦,我發誓再也不要經歷一遍了——你!」
她被重重地揪進他的懷裡,感覺到他的心臟狂亂地跳著,而全身無一處不在顫抖。
似乎經由這幾近令人窒息的擁抱,還不夠證實她的存在,高逸安尋找另一個方法,從她兩片緊咬著的唇去證明。他逼迫她張開嘴,惶然地在她充滿炙熱的喉中尋求證據——但那也只稍稍溫暖了他冰凍的舌頭而已。
該死!也許下一刻,她就從他懷中消失了,像那兩個他深切摯愛的人,離開他的世界。
他的眼睛幾乎被那份痛苦熏溺。
他似乎聽到李霽的聲音。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嚇你的,我很好,沒有一點點受傷,真的!」
李霽還能說得出話真是奇跡,她已經快被他壓擠得粉身碎骨,然而,她知道若自己不開口不行,這個男人——這個可憐的男人就快被自己嚇壞了。
哦,她真是沒大腦,竟然忘了這最忌諱的事。
「對不起,逸安。」
高逸安終於停止狂亂,抱著她用力喘氣,但他卻沒有放開她,把臉埋在她的頸窩,感受那浮動的脈搏——彷彿只有這樣,才能安撫住自己。
直至有車經過,以為是一對狂戀中的情人,吹了一聲口哨,高逸安才清醒。
「抱歉,我失態了。」他喃喃地向懷中的李霽道歉,推開她往自己的車走去。
此時一陣風吹過,李霽覺得沒有他的懷抱,竟然有點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