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慮了許久,還是下了決定。沈正修走進局長室,局長不在,他將辭呈放在桌上。
今天將是最後一天上班,沒有人知道他想離開,一切都和往常一樣,他戀戀地摸著每一樣東西。離開他熱愛的工作,是件相當難捨的事,但他再也不適合這裡,以他近日精神恍惚的表現,留下只會造成局裡的不便。
「組長。」一位同仁過來叫他。「局長找你去。」
想必是局長見到他的辭呈了。
沈正修走進局長室,前額禿了大片的局長正皺緊臉地摸著他光亮的額頭。
「你要辭職?」
「是的。」
「做得好好的,幹嘛不幹了?你是個很優秀的警員,你的離開是警局的一大損失。」
局長感到惋惜。「我不會批准。」
他的去意堅定。「我一定得走。」
「是什麼原因?」
因為一個女人,一個將他的心帶走的女人,沈正修怔忡地想。
「私人的事。」他簡單地說。
「今後有什麼打算?」局長問。
「回鄉下種田。」
「讓你這樣優異的人才離去,實在太可惜了。」局長想了下。「這樣好不好?我放你 一個長假,三個月夠不夠?三個月後銷假歸隊。」
三個月後情況不會有何改變。「不能,我無法再留在此地。」
「跟感情有關?」局長看著他的臉研判。
他未答,局長心中已瞭然。
「如果你只是想離開這個地方,我替你申請調職,雖然讓你待在你老家那個小地方是太大材小用了,但總比完全脫離得好。」
局長不給他發表意見的餘地,手一揮。
「好了,就這麼說定,歡迎你隨時回來。」
沈正修走出局長室,在這兒消息似乎傳得特別快。他一走出,即有人圍了上來,七嘴八舌地詢問。他雖很想獨處,但不好拂逆大家的好意,下了班後,在大伙的簇擁下,在附近的一家餐館餞別。
帶著醺醉回到住處,已是凌晨兩點。屋內有燈光,遭小偷?他一點也不在意,反正已沒什麼怕人偷的,他走進客廳,有人蜷曲在沙發上睡著,他有些站不住,是王雅雲?沙發上的人聽到聲音,揉著惺忪的眼睛坐起,是趙倩菱,他洩氣地倒在椅子上。
「你回來了。」趙倩菱高興地跳起。「肚子餓了嗎?我去替你弄點心。」
「不必了,你快回家。」
「我等了你大半天,你就這麼趕我走?」趙倩菱不依。「今晚我要住這。」
「不行……」他打了個酒嗝。「你不能住這。」
直至此時,趙倩菱才聞到他滿身酒氣。
「你喝酒?」
「同事為我餞別。」
「餞別?」趙倩菱疑問:「為什麼要餞別?」
晚上喝了不少酒,他有些不勝酒力。「我要離開,走得遠遠的。」
「不能走。」趙倩菱急了。「你走了我怎麼辦?」
「我不是你的好對象,我走了,你反而能放開心,找個更好的男人。」
「你就是那個最好的男人。」
「你太看得起我了。」他閉上眼睛。「夜深了,快回去。」
「不要,我不放你走。」
「別孩子氣,我已經決定明早就走。」
這麼怏,趙倩菱大為慌張。
「我和你一起走。」
他倦倦地搖頭。「不要再強求。」
「不是強求,以前你對我難道全非真心?」趙倩菱執拗地說。「以前能,現在也一樣能。」
她一再沉浸於過去之中,他不甚其擾。
「我想睡覺,明天還得收拾東西,你快回去,免得伯父擔心。」
「他很放心我在你這。」她不瞭解。「我們已沒阻力了,為什麼你反而退卻?」
阻力來自他的心中。
「理由很簡單,我愛上別的女人,再也沒有多餘的空間給你。」為了使她死心,他不得不刺傷她地說出實情。
趙倩菱臉上血色一下褪盡,宛如白紙般,看來相當嚇人。
「王雅雲,那個女人是王雅雲?」
「說對了,我愛她。」明天就要離開,他終於敢對自己、對別人承認。
「謊言。」趙倩菱狂亂地喊:「你愛的是我,不是她。」
「是誰都不重要了。」他疲憊地說:「明天過後,便再也沒有這些紛紛擾擾了。」
她不能任由他離去。「你說過熱愛現在的工作,難道你一點留戀也沒有?」
「心都沒了,還有什麼好留戀的……」沈正修睡意正濃。
「你的心去了哪裡?」
趙倩菱質問。他已然睡著,她不肯就此作罷,推著他。
「你的心去了哪裡?給了王雅雲嗎?不會的,你說你愛的是我,沒有把心給她,對不對?」
她用力地晃動他的身體。「說你愛的是我,不是王雅雲……」
「雅雲……」
他夢囈的聲音,使趙倩菱打個哆嗦。他叫著王雅雲的名字,他愛的是王雅雲?她跌坐在地上,他要離開鍾愛的工作,是因為他已無心,他之所以無心,是因他的心給了王雅雲?
「雅雲。」又是一聲呼喚。
她不知在地上呆坐多久,直到天翻白。
沈正修手撐著昏沉沉的頭醒來,見她像尊石雕般的坐在地上時,訝然地坐起。
「你不會這樣坐了一晚吧?」
趙倩菱用著空洞的眼睛看他。
「我要你說實說,你愛的是誰?你對我可還存有一絲感情?」
一醒來,即被追問這種問題,完全不是件愉快的事;沈正修揉著沉重的頭,停了好一刻。
「我也很想能抓住昔日的感覺,奈何我們的感情全禁不起考驗,你選擇了丁弘致。」她的身體畏縮地抖了下。「而我也不自禁地愛上王雅雲。」
當他夢中叫喚著王雅雲的名字時,她已知道這個事實,但從他口中證實,仍讓她痛哭失聲。
「不要這樣。」他心中何嘗舒暢。「有時候人常常在自尋煩惱。」
「你曾愛過我。」趙倩菱哭著懇求。「讓我們將過去三年當成不曾發生過,再回到從前,回到我們相愛相屬的那段日子。」
他也希望,但他無法將王雅雲的記憶從心中抹去,無法欺騙自己她不曾存在過。
「對不起!我不能。」
「你能、你能。」趙倩菱哭叫。「我們可以再回到以前。」
「對不起。」
又是一聲道歉,沈正修走進房間,拿出旅行袋,將物品放進去。
「你要幹什麼?」她隨後進來,驚喊著。
「離開這裡。」
趙倩菱情急地搶走他手中的旅行袋。「我不要你走。」
他沒要回旅行袋,默默地走出房外,往門口走,她大急地攔在門前。
「你去哪裡?」
「離開這裡。」
又是相同的一句話,可見他的決心是如此堅定。趙倩菱的淚水潸然而下,死命地拉住他。
「別離開我,我需要你。」
他看著遠方。
「三年前你決定離開時,我們已分屬兩條線,失去了交點。莫再想強留什麼,勉強只會傷害彼此,對我們皆沒有益處。」
她怎能失去他,她不要放開他。
「我要你,沒有你我的人生又有何意義?」
「不要把你的人生局限在我的身上。」他凝重地說。「我真的得走,將這的一切全忘掉。」
「你也能忘了王雅雲嗎?」她抬著淚眼問。「你真能走得毫無牽掛?你能將我對你的愛置之不理,也能不在乎她?」
他靜站著。
「你不能對不對?愛她為什麼不敢爭取,而要逃得遠遠的?你懦弱!」
「說什麼都行。」他不想解釋。「我們還是朋友,找到理想的人選時,別忘了將喜訊帶給我。」
挽留不住他,趙倩菱感到天地在動搖,她的手在不知不覺中鬆了。
她動搖不了他離去的心。「不管你信不信,這輩子我只守著你,不會再讓其他的男人進入我的生活。」
「不要因噎廢食。」他不同意。「我會感到愧疚,無法安心地走開。」
「無法留住你,是我無福擁有你,我不要你的愧疚,這是我的決定。」
趙倩菱讓開身體,知道再多說也不能改變他的去意,她將旅行袋還給他,他接過來,感到沉重無比。
「倩菱,聽我說……」
她把食指放在唇中。
「不要說了,正如同我無法影響你的決定般,你也不必想改變我的心意。」
「你會讓我走得有負擔。」
她想說那就留下,而她清楚地知道答案——他不會,多說無益。
「你毋需不安,但有一點我不瞭解,看得出她喜歡你——」她雖沒說出名字,他知道她指的是誰。「你也喜歡她,還有什麼原因不能在一起?」
「環境。」他只簡單地說了兩個字。
「擔心重蹈我們的覆轍?」
「我吃飽了。」
「我也吃飽了。」
僅匆匆地扒了幾口飯,兩個女兒幾乎同時離桌。高月惠放下筷子,憂心不已,不會吧!?不會兩個女兒全患上同樣症狀吧?
「雅雲最近也不對勁。」高月惠朝著丈夫說。「你想會不會她的感情也出了岔?」
王世治也察覺出大女兒變得寡言,失了魂的樣子就和依雯一樣。
「她們全將心事封閉起來,我又如何能知曉,只好由她們。」
「不能由她們,再任由她們這樣下去,會只剩下皮包骨。」
「她們又不要我們插手,即使有心幫忙,也不知從何幫起。」
「總得想辦法……雅雲……」
高月惠叫喚要走出去的女兒,王雅雲知道母親要說什麼,沒停步。
「早上有個會議要主持,回來再說。」
「不差幾分鐘……」
女兒已走出去了。
「……依雯,我有事和你說……」高月惠叫走來的小女兒。
「待會有個會議要開,以後再談。」
同樣的說法,王依雯沒止步地行色匆匆地走出去。
「這……」高月惠頹然地說:「這可怎麼辦?」
其實,她並沒有會議要開,由依雯一個人掌控就行了。
王雅雲在街道上無目的地駛了大半天後停下,發現竟是停在他家門前,她重重地敲了下方向盤,怎忘不了他?他明明白白地指出他愛的是別的女人,不是她,幹嘛還不死心、還想著他?
她無聲地看著老舊的木門,在醫院中他對她的那分憂急,以為她受重創而吐露的愛意全是假的?全是出自她的想像?不,她不願相信他眼中所流出的關切神色,難道那代表的不是愛?
她不信、她不信,王雅雲雙手摀住耳朵,痛苦地搖頭。但不信又怎樣?求他接受她嗎?如果他肯,她會求他,只是她能容忍他的心在她之外,還有個女人嗎?
門突然打開,是那麼地出其不意,以致她在無從躲起中,與走出來的人的視線碰上。他們這麼快就在一起了,王雅雲的傷痛之色再也藏不住,她急急地發動引擎,怪自己為什麼要來自找難堪。
「別走。」
趙倩菱敲著車門,要她開門,王雅雲搖頭,她無法自若地見著他們兩人幸福美滿的樣子。
「不要走。」趙倩菱大喊。「正修走了。」
她的手停了下來。正修走了,什麼意思?
「你聽好,我們全失去他了。」
這次,趙倩菱的聲音更響。她們全失去他了?他們沒在一起?王雅雲打開車門,走出車外。
「你說正修走了?」
趙倩菱乏力地點頭,她沒再多問地跑進屋中,屋子已收拾乾淨,除了傢俱外,已沒有私人的物件。
「他人呢?」
「他走了好幾天了。」趙倩菱在她身後,落寞地說。「房子租約今天到期,我是來做最後的回憶。」
「為什麼要走?」她喃喃地說。
「因為他的心被一個女人帶走。」
那個女人不正是她嗎?主雅雲澀澀地想。
「他把心給了你,何以你不和他一起走?」她冷冷地說。
「你以為我不想,我求他留下、求他帶我走,他怎麼也不願意。」趙倩菱酸溜溜地說。「他的心全在你身上,他之所以會離開也是因為你而無心工作。」
她說什麼?王雅雲顫聲地問:「你說他是因為我而離開?他將他的心給了我?」
趙倩菱轉開頭。「我敗給了你,我無法拴住他走向你的心。」
他愛的是她,何以那天他要說反話,將她打入深淵中?
「為什麼他要騙我?」
「怪你的出身太好,吃好、住好慣了,怎能習慣他淡不出味道的日子。」趙倩菱很難心平氣和。「他想留住美好的回憶,也不願將來撕破臉難看。」
他不懂她真正想要的是平淡,沒有開不完的會議、應酬,只有一個溫暖、守著丈夫與孩子的小窩。
「他在哪裡?」
「幹嘛?」趙倩菱用嚴肅的神情看她。「我要他快樂,他能因你而離開他喜愛的工作,想見對你用情至深,在見他之前,你得想清楚一件事,見他後就不能讓他受傷害,得全心全意地愛他,不然,就別再去干擾他。」
王雅雲點頭,認真地思考良久,以十分慎重的態度說:
「沒有他,我的人生不再有何樂趣……」
趙倩菱深覺同感,悄然地滾落兩行淚珠。沒有他,以後的日子又將如何過?
她拭去淚珠。「既然你已決定愛他,得記住那也是我的深深期許,絕不能有傷害,他現在可以躲起來自我療傷,卻無法禁得起再有些微的創傷。」
「我明瞭。」
趙倩菱自我掙扎著,說出去處,無疑斷了與他相守的可能性。
「他在他的老家,以前我曾和他去過一次……」趙倩菱陷入回憶。「那是個好地方,有山、有水,一個讓人放鬆心情的農村……他曾說過要和我在那度完餘生的……」
「你能不能坐下來歇歇腳?」
王世治忍不住出聲,高月惠已在廳中來來回回地走了一個早上。
「我心急啊!」
「急也不是這種急法,地板都快被你磨出個洞了。」
高月惠坐下。
「你說該怎麼辦?一個依雯的事已難以應付,如今兩個女兒全一樣地食不下嚥、無精打采。」
「依雯不要我們多事,雅雲嘛!又不知問題出在哪?」王世治也無法可想。「我也不知該如何著手。」
他們相對歎氣,兩人在商場上可以得心應手地處理每一件事,然而女兒的心事,他們卻大感棘手。
「去找張老想辦法。」王世治說。「他也在為閔凱的事費神,多幾人想辦法總是好。」
「說走就走。」
正說著,王雅雲衝了進來。
「爸、媽,拜託你們了。」不由分說地一手拉一個地往外走。
「去哪裡?」
「你們不是想替我解決問題嗎?現在便有勞你們了。」
「總該讓我們知道什麼事?」
「到車上再說。」王雅雯急急地將兩人請上車。
「什麼事這般急?」性急的王世治藏不住疑問,一坐上車即問。
「我的終身大事。」兩老興致來了。
「對方是誰?」
「家世如何?」
王雅雲停住車,臉上十分嚴肅地面對他們。
「這是我選擇的男人,好壞由我自己承擔,但願你們能支持我,不要打擊我。」這已經很明顯地告知他們,只准同意,不准有意見,王世治立即反應。
「不行!我得看過他後再決定。」
「對啊!」高月惠也說:「在看過對方人品後,再談是否有意見也不遲。」
「不能。」王雅雲以少有的強硬態度。「我不能讓他受到傷害,我請你們來,是想要你們替我懇求他要我。」
這是什麼話?要他們懇求對方要他們的女兒?王世治、高月惠夫婦對耳中所聽到的話簡直難以置信。
「要我們去求人家要你。」王世治叫。「你是不是在開玩笑?」
「爸,求你,這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選擇。」
女兒是那麼地認真,沒有一絲玩笑的成分,這麼個如花似玉、秀外慧中的女兒,該是成群男人擠破頭想要的女人,他竟要去求那個不曾謀面的後輩小子接受她,王世治久久話不出話來。
沈正修懶懶地伸了個腰,剛打了個盹醒來,這裡實在是個小警局,除了他之外,就只有個等著退休的老警員。一個警局,兩個警員,似乎會有人力不足之感,而事實卻不然,這兒的民風淳樸,大家在路上碰面都能叫得出姓名,警局對他們而言,形同虛設。
來了幾天,連件芝麻蒜皮的小事也不曾發生,閒得骨頭都快僵硬了。
他當然不願有什麼大事發生,但呆坐著,閒暇一多,頭腦就不能避免地雜遢紛亂,勾起對她的想念。原想回到熟悉的土地,即能提醒自己他們的差異有多大,能迅速地忘記她,但並非如此,呼吸著這兒的空氣,想著她的心更加殷切。
他一回來,母親可忙了。沈正修苦惱地皺眉,他回家的第一天,認為他已屆婚齡卻沒動靜的母親,即忙著為他安排相親——這是他回來前未曾想過的。
看來,在這裡也無法得到安寧。
「阿修。」
沈母三步並兩步地跑入警局,長年曝曬陽光而顯得黝黑的臉上泛著興奮的光采,他輕輕地搖頭,母親又將警局當成自家的一部分。見她那副喜形於色的模樣,想必又不知相中哪家姑娘。
「快和我回去。」
「媽。」他很無奈。「我在上班。」
「不會有什麼事,榮仔一個人就行了。」沈母朝正在打瞌睡的老警員喊:「榮仔,這裡就交給你了。」
老警員推了推眼鏡說:「有事儘管去。」
「怎麼還不走?」沈母對著沒動的他喊:「快跟我走。」
「不要再浪費精神,我還不想結婚。」
沈母神秘地一笑。「這次不是我替你挑的,是你自己選的。」
「我自己選的?」
「不要多說,跟我走就是了。」
沈母半推半拉著他的手往外走,沈正修無法拒絕,只得跟著母親走。在接近家的條小溪前,他的雙腳倏地站住不動,驚怔地看著站在溪邊悠閒地看著溪水的女人,她怎會來此?
「我不是說了是你自己挑選的。」沈母高興地說:「你真有眼光,好漂亮的女孩,看遍我們附近幾個村子,哪有一戶人家的女兒比得上她,難怪你對誰也看不上眼,原來心底早就有人選,怎不早講,讓我白忙了好幾天!」
「她太好了。」他沙啞地說。「我配不上她。」
「胡說,我們家的兒子勤快老實,長相也不差,哪點不如人?」沈母很以他為傲。 「喜歡就去追,還發什麼怔。」
「你不明白……」
沈母推著他往前。「不是我不明白,是你把人家小姐看錯了。」
他看錯她嗎?她正朝著他看,眼中盛著濃濃的情,他好想放開自己,對她訴說心中的思念,但他只是像生根般的站著。
沈母則不同,她愈看愈喜愛,嘴咧得大大地朝王雅雲親切地笑。
「伯母。」她禮貌地喊。
「你們在這聊聊,我進屋招待客人。」
沈母在兒子的背後推動了一下。「還站著,快上去打招呼啊!」
而在進入屋子前,還不放心地比了個要他快些動作的手勢。
「為什麼要來?」沒有歡迎的意味。
她未被他的冷淡遏阻。
「找你。」
「你來對我們都沒好處。」
她笑容未減。「不陪我四處走一走嗎?這兒的景致真美。」
「乍看之下如此。」他就是不說好聽的話。「再多看一眼,便會嫌棄它的粗糙。」
「你不是我,怎能武斷地論斷我的感覺?」
「這是可以想見的事。」他淡淡地說。「看盡了畫龍雕鳳後,如何能欣賞樸實之美?」
「若是每個人都有模式可以套。」她秀眉微揚。「那世上問題便簡單多了。」
他看了她一眼。「就是有人不信邪,硬要往裡闖,非撞得頭破血流才干休。」
「真想敲一敲你的腦袋,為什麼要被未知的猜測弄得寢食難安?」
「不是猜測,是能想見的事實。」他仍是淡然的語調。「我不想未來翻臉相向,何況你的父母、家人,絕對不會接納個小警員。」
「你何不去問問他們。」她微笑。「讓他們回答你。」
他搖頭。
「我不想自討沒趣。」
「你這個人一點信心也沒有。」她埋怨。「跟我來。」
「我不去,那種地方壓迫感太重。」
「你的地方呢?」
他不懂。「我的地方?」
「就是你家。」她走了幾步,發現他沒跟來。「快來。」
他仍楞在原地。「去哪?」
「你家啊!」王雅雲指著身後的瓦造屋子。「到你的地方,快走嘛!」
沈正修疑問地和她走進屋子,腳才一跨入門檻即傻住,與父親相談甚歡的人,不正是鼎鼎有名的企業家王世治?而和母親閒話家常、有說有笑的不正是王夫人?他們怎也到此?
王世治見到他,爽朗地打招呼:「沈組長。」對著莊稼的沈父翹起大拇指。「你真有福氣,有個智勇雙全的好兒子。我的女兒多虧他的搭救,要不是他及時將她從壞人手中救出,我這個女兒的安危就很難說了。」
聽兒子被誇獎,沈父笑瞇了眼。
「是你太誇他了。」
「是實情。」高月惠也讚賞地說:「這個孩子真是不錯!」
沈母笑得開心,忙謙沖地說:「你們太抬舉他了。」
「一點也不……」
沈正修愕然地看著王世治夫婦與自己的父母,這邊誇耀,那邊則謙虛地回謝的樣子。他迷惑地看著王雅雲,她看出他的困惑。
「我想讓你知道。」她輕聲地說:「我的父母並不排斥你。」
他尚未轉過腦筋,王世治出聲叫他:「沈組長……」
「這樣稱呼太生疏了。」高月惠在旁說:「還是叫名字比較親切。」
「說得有理,正修,你來我們這幾個人中坐。」
太突然了,沈正修完全不知所措,依著所說的走到他們中間。
王世治潤了下嗓子。「由女方登門拜訪,這種例子可能非常少見,希望你們莫見怪。」
「說什麼話,我們高興都來不及。」
這是真話。沈父、沈母對兒子的守口如瓶,卻突然冒出氣質高雅的女孩,歡喜得不得了。
「我的事業全靠我一雙手打拼出來。」王世治對著他說:「我對個人的背景、出身並不看重,重要的是人品,我女兒的命是你救的,而她中意於你,大概是一種緣分。」
王世治未瞧不起他,沈正修甚為驚訝。統管幾千人的企業家,會認同一個小警員?他不禁看站在門旁的王雅雲,陽光從她身後照進來,在她身上形成一道光圈,她猜出他的想法,落落大方地點頭。
「我們阿修能交到王小姐這麼好的女孩。」沈母笑容滿面。「真是上輩子修來的福氣。」
沈正修如坐針氈地聽著父母與王世治對談。她看出他的不自在,朝他招手,他站起來,與她一同走出屋外,沿著屋旁的小徑走。
「你還有逃避的藉口嗎?」她輕問。
「你將你的父母請了來,不太好吧!」
「我要他們來向你證明我的決心。」她站定地看他。「我已厚顏地登門,你不會再有拒絕的說辭對不?」
「跟著我,對你毫無益處。」他輕歎。「我不能給予你物質上的需要。」
她的小臉頓時嚴肅起來。
「你總喜歡為我預設定位,在未來此之前,我已經想得很清楚,也很透徹,非常明白未來過的將是怎樣的生活。我只要你一句話,要不要我?」
沈正修內心衝突得厲害,他想要她,卻畏懼自己無力供養她。
「我有嘗試不同人生的決心,難得你沒有接受我的勇氣?」
他沒有勇氣嗎?
她的臉晦暗下來。「我如此求你要我,你真能無動於衷?」
她哀怨的語調,使他心中的屏障倒塌下來,他真沒有勇氣接受她?寧願拘泥未定的未來,而忍受沒有她的痛苦煎熬?
沈正修輕柔地捧起她的臉。「我能要求那天在車上未盡的吻嗎?」
王雅雲美麗的臉上逐漸地發光。她想歡呼,但從口中溢出的,僅是如耳語般的聲音。
「我終於等到你的迴響。」
王依雯離開公司已是九點了。
時間雖不早,她還沒有回家的念頭,可是去哪裡?她車子停在路口,何處能找到心中的寧靜?
她的車子駛過熱鬧的街道後,愈開愈遠,最後駛進一個小漁港。她走下車,入夜後的漁港,空無一人,她站在冷寂的岸邊,看著黑夜中的海面,他曾說她是黑夜的精靈。她閉上眼睛,默默地祈求,若她真是黑夜的精靈,請賜給她一個願望,讓他出現在她的面前。
身後有車子駛進的聲音,真是他嗎?會有這麼巧的事?王依雯不敢存有奢望,車子在她身旁停住,她無法控制心跳地看去,從車中走下一對情侶,她對自己苦笑,當然不可能是他。
熱戀的情侶親暱地摟在一塊。
「你的嘴真甜。」
「想嘗一口嗎?」
王依雯將地方留給他們,孤寂地走著,一陣烤魚的香味夾在風中撲鼻而來,她走向黑暗中亮著燈光的小攤。仍是小小的攤位,僅有的兩張桌子全坐了人。
她想走開時,雙腳卻被裡面那張桌子,獨坐的背影定住,無法動彈。他在那,她的心跳得厲害,該過去嗎?她的手伸入衣袋,手指觸摸著袋中堅硬的戒指,想藉以產生股力氣。
幸福與否就在這一刻,她對著自己說,過去告訴他她愛他,正如同多年前般,可是,許久,她仍站在原地,邁不出那一步,她畏懼面對他防禦的眼光。
「李伯,給我一瓶酒。」他沒回頭地吩咐。
「我來。」
王依雯從擺攤的老闆手中接過酒瓶,平穩一下呼吸後走過去。
「你的酒。」
「是你?」張閔凱看見她時,乍現的喜悅,如曇花般的一下即沒。「嘿!找我玩遊戲嗎?」
該掉頭就走。王依雯抑制住高傲,她要重新找回他的愛。
她神色自若地坐下,為兩人倒滿了酒。「經理,能有榮幸再為你服務一次嗎?」
他全身的刺突起,冷冷地說:「你是有毒的玫瑰,我不想被刺中。」
他對她的偏見如此深,該怎麼進入他的心中?她鬱悶難當地一口喝盡杯中的酒。
「我沒請你喝酒。」
他大口地喝下杯酒,伸手想再倒一杯,王依雯拿走酒瓶。
「今晚只喝一杯,我不想再對個醉鬼自說自話。」
他不耐。「你不能停止你的捉弄嗎?」
「不是捉弄。」她垂下眼皮,鼓足氣地說:「你難道不明瞭我愛你,十年前是,十年後亦如是。」
興奮的神情在他臉上一閃而過,但又迅速地被升起的疑慮取代。
「你以為我會相信?是不是想在我再次交出自己時,又來潑一次冷水,以滿足你的報復快感?」他尖苛地說。「真教你失望了,我不提供你的樂趣。」
她感到喝下去的酒在她胃中翻轉,他護己的心那麼強,她拋開自尊地對他表露感情,不被他接受,他們真的就此結束了嗎?多年來對他濃烈的感情,就只能在未來的日子啃噬她的心?她倒了杯酒,朦朧的視線透過晶亮澄黃的酒液愈顯淒美,卻是更動人。
她拿起杯子,放在嘴邊。他伸出只手將她手中的酒杯取走,她看著他,水霧遮蓋她的眼眸,看不真切他的表情。
「我想是我錯了。」他的聲音嚴肅。
何以他突然改變態度?王依雯眨動著眼睛,水珠沾在睫毛上,他的手指輕輕地將它拭去。
「你相信我了?」她問。
「我相信。」
「為什麼?」
「因為你的眼淚就和當年我頑劣地讀出你寫的信時,一樣的真情流露。」他的聲音中有著濃濃的悔意。「抱歉,又惹你難過了。」
她微微地搖頭,心中一放鬆,更多的淚水浮起。
「我從未想過戲弄你。我以報復為藉口,才能支撐自己去接近你,掩飾依然無法忘情於你的心。」
張閔凱一把擁緊她,內疚極了。
「全是我不好,當年一錯不該傷害你,現今不該再錯地刺痛你。」
王依雯將頭靠在他肩上,是不是從今後即能風平浪靜,不再有誤解?在等了這麼多年後,是不是真能擁有他?還是會有再次的波難?
「對我說,你不再冷漠地待我。」
他緊緊地擁著她,緊得她幾乎不能透氣。「你可知這些日子我怎麼過?只剩下個軀殼般的行屍走內,我怎能沒有你?」
「這點我可以證明。」胖胖的攤位老闆不知什麼時候站在他們身旁,一團和氣地說: 「他已經連續好幾天,在我這喝得爛醉,還得勞駕我為他叫計程車。」
另外一桌的客人已走了,王依雯對自己難以自禁的行為,羞赧地低下頭。
「老伯。」他沒放開。「以後來光顧的會是兩個人。」
「將不必我代勞叫計程車了。」麵攤老闆幽默地說。
他們在笑聲中走出小攤,再次走在相同的岸邊。這次,他們有著不一樣的心情。
「那天在飯店中,是我太頑固了,不願相信你。」他後悔不已。「多繞了個大圈子。」
「事實上,那晚我曾試著向你解釋。」她輕輕地說:「當我好不容易鼓足勇氣表達我的感情,卻發現你醉倒在桌上。」
「噢!」他懊惱。「我那天的表現真差勁。」
「不止差勁,簡直不可理喻。」她笑著跑開。「你是個不可理喻的糊塗蟲。」
「糊塗蟲來了。」
他在後追,王依雯跑上長堤。人生的際遇真是奇妙,前一刻她彷彿面臨末日般的沉痛,此刻,她心中填塞著歡愉,高興得想大喊。
「我好快樂。」她付諸行動地對著遼闊的海洋大喊。
「我好愛王依雯。」他在她身邊,學著她大喊。
「我也愛你。」她聲音放輕,在浪濤聲中顯得哀怨。「我已盼了你十年。」
「我絕不再辜負你,大海為證,我將終生愛你不渝。」他看著她。「你可願嫁給我?」
他向她求婚了,王依雯眼眶濕濕的,先微點下頭後,又用力地連點了幾下。
「我願意。」
張閔凱大叫地跳起來,雙手圈在嘴邊地大喊:「王依雯要嫁張閔凱。」
他在長堤上狂奔,以發洩心中滿載的喜悅。
「我不知今晚喜神會降臨,沒準備,明天補你個戒指。」
她深深一笑,伸手入口袋,將一直未離身的戒指拿出。
「這個可以嗎?」
他驚喜地問:「你一直帶著它?」
「從你將它丟在地上起,我便一直希望你能為我戴上。」
張閔凱拉起她的柔荑,在唇邊吻了下,將戒指套在她的無名指上。
他的唇輕拂著她的唇。「從今後,你將屬於我。」
天方微亮,王家已燈火大明,屋內、屋外佈置得富麗堂皇,今天是王家兩個女兒出閣的大喜日子。
「老伴,能不能坐下來休息會?」王世治對著一會兒現出笑容、一會兒又愁容滿面,不停走來走去的妻子喊。
「真不曉得是怎樣的心情。」高月惠矛盾地說:「高興兩個女兒的婚事終於有了著落,又憂愁以後只剩下我們兩人,屋子冷冷清清的。」
「她們又不是不回來,想見她們的時候,可以隨時找她們。」王世治倒是看得很開。「她們有人照顧是好事,我們以後便能不必再為她們擔心,可以無掛慮地到處玩一玩。」
「總感有些不捨。」
「女兒大了,自有她們的天地。」王世治挽著妻子,柔聲地說:「有我陪你走遍全世界,還不夠嗎?」
高月惠不好意思地瞪著他。「都已這麼老了,還肉麻。」
「我們老了嗎?」他嘖了聲。「我可還記得我們結婚時,你穿著紅色衣服的模樣,漂亮極了。」
「你的樣子就不怎麼敢恭維了。」高月惠含笑地回想。「上衣又大又寬,褲子卻又緊又短得露出一截毛茸茸的腳來。」
回憶起以前,王世治好笑地說:「衣服是向隔壁的胖哥借的,當時他剛結婚不久,衣服還好新;褲子則是向表姨的小兒子借的,又挺又直的褲子,是給鎮上最有名的裁縫師做的。」
「你可知結婚的那天,我一夜沒睡好……」
兩人甜蜜地回想著從前。
「可不可以不要出去拍照?」沈正修拘謹地拉了拉領帶。「外面人好多,我實在不喜歡那些評頭論足的眼光。」
王雅雲溫柔地為他調整領帶。
「再忍耐會。過了今天,我們便可以過著清閒自在的生活了。」
「你好美。」他的眼光依戀地看著一身潔白禮服的她。「不後悔嗎?」
「永不!」王雅雲輕拉著他的紅色領帶。「我說過要永遠拴住你。」
他仍有著不安。
「來日很長,我沒有辦法供應你現今所享有的一切……」
她只起腳尖,用嘴封住他。
「以後不准再提,你給飯吃,我吃飯,你給稀飯,我吃稀飯。」
「太委屈你了。」
「現在你還不能確認我們是一體的嗎?」她的手指輕點著他的嘴。「命令你以後不許再說。」
他微點頭。
「我們去拍照。」她提起裙擺。「我要讓大家知道,我是最幸福的新娘。」
沈正修挺直軀幹,她都能不畏懼,他還擔心什麼?
張閔凱看著眾多的人猛皺眉。
「我們逃走好不好?」他附在她耳邊悄聲地說。「我想跟你單獨相處。」
「我沒意見。」
王依雯愛慕地看著經過一番整理而顯得更英挺的他,多年的相思之苦,終能一償宿願。
「你知道我有多愛你嗎?」他眼中流露著濃情,望著即將成為他妻子的女人。「我真傻,白白錯過了不少時光,你想若是當時我能洞悉未來,早些將你娶回家,說不定現在早已是兒女成群了。」
她也不須在異地流浪那麼多年。王依雯沒說出來,溫柔地微笑。
「現在也不遲。」
「我該怎麼補償你才好?」
「告訴所有的人你愛我。」她開玩笑。「一如當年你對著許多人宣佈不要我般。」
張閔凱沒有絲毫的猶豫,拉著她走入人群裡。
「各位賓客。」他朝著大家大聲地說:「謝謝你們能在百忙中,抽空來為我們的婚禮做見證。」
一些距離較遠的賓客也攏靠過來。
「有件事想煩勞大家,請你們再為我個人做一次見證,我愛我的妻子、我愛王依雯,這一生一世我都將守著她,永不負她,請大家為我們祝福。」
如雷的掌聲響起,祝福聲此起彼落。
王依雯既感動又歡喜,她沒想到他真的當眾對自己表達愛意,過去的陰影從她的心中消逝了。她手伸向他,他滿懷情意地牽住她的手。
「我想提前吻我的新娘。」
他的吻覆在她的唇上,轟然的掌聲久久不歇地為他們恭賀。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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