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的事,對所有生還的人來說都是惡夢。
二少爺和三少爺忽然瘋了,對著牆壁拚命下跪叩頭求饒,嘴裡喊著化做一灘水失蹤的大少奶奶的名字,一會兒,竟癱倒在地上。
和他們在一起的老爺和夫人趕快讓人去扶他們起來,才發現他們從七竅裡不斷地湧出血來,有個丫頭尖叫一聲,就見兩位少爺的身體從毛孔中往外噴血。
如果有人見過當初她「生病」的模樣的話,必定就會明白是怎麼一回事,可惜,即使她生了那麼長時間的病,除了身邊人之外,居然沒有一個人知道。
接著全身噴血的是老爺,然後就是夫人……
那天晚上,好好的家裡變成了血池地獄,到處都是呻吟聲,到處都是新鮮噴發或正逐漸乾涸的鮮血。
不能逃,逃不掉,逃到門口就要被硬生生地抓回去,從腳開始,一點一點捏碎。只有幾個膽大敏捷的,爬牆竄了出去,才算保住了命。
等到第二天日出,一切都結束的時候,偌大的院落裡,只剩下了一具具皮包骨的屍首,蒙著黏糊糊的血漿,間或有老鼠在屍首中間跑來跑去。
至於大少爺和他的新妻子,誰也不知道他們哪兒去了,因為天亮以後,膽大的官差到那家看時,在大少爺房間只看到了一堆碎肉,誰也不知道那堆碎肉是誰的,不過也無所謂了,反正,死了以後,誰都是一樣的了。
這整個宅子從此就變成了鬼屋,沒人敢住,沒人願意買,只要有人敢進去,那必定是活著進去死著出來,把繼承那家房產的親戚急得直跳腳。
幸虧後來來了一個法力高強的道人,讓人去撈出作怪的少奶奶的骸骨,埋在地基下,又蓋了一所房子,她才終於安靜了。
隨著時間的推移,那壓著骸骨的房子轉了無數人的手,人們已經忘了它所代表的故事,只看到那骸骨上的房子。
幾十年前,一場大火燒燬了那棟房子,有人在上面又蓋了一座更漂亮的建築,然後又是斗轉星移,兜兜轉轉。
最終,那間房子變成了公寓,吸引著無數南來北往的客人進住——包括那些不是人的東西。
***
「故事講完了?」
「講完了。」
「真無聊。」溫樂源評論。
「是啊,我死得真無聊。」
溫樂源扭頭看著她,不由自主地張大了嘴巴,「你你你你……你是說那是你嗎?」
馮小姐默認。
「那你的正面呢?正面哪去了?別告訴我是變成水流乾淨了。」
「……」她的確是正想這麼說,「那些無聊的事你別管……這個故事你聽完了有什麼感覺?嗯?」
「又不是小學生學課文,學完了還要寫感想……」溫樂源不滿地哼哼。
馮小姐用鞋後跟踹了他一腳,「難道你還不明白嗎?我活著的一輩子都是在等,等有人來幫我,有人來救我,有人能給我做點什麼……這在這世界上誰又靠得了誰?總有誰靠誰的想法才是有問題的。」
溫樂源不爽:「你難道是說我弟弟喜歡靠著我嗎?」
「恰恰相反!」馮小姐陰沉地說,「不是他喜歡靠著你,而是你喜歡他靠著你!你喜歡當保護者的角色!
「你就喜歡這種變態角色滿足你的虛榮心!」
溫樂源暴跳,「誰說的!我才不是!」
「不是嗎?」
馮小姐步步進逼,「難道你不是把外面所有的危險,都當成可能傷害他的東西?難道你不是把他好好藏在家裡,恨不得他連門兒都不出去?
「從那時候起,你就跟個變態似的,整天追在弟弟屁股後頭,弟弟長、弟弟短,弟弟發生點什麼事,你就跟天塌了一樣!」
溫樂源有點理不順了:「我……我那是保護!」
「保護?你那是過度保護!就跟保姆沒區別!」
馮小姐毫不留情地指出,「你還別不承認!難道你希望萬一你死了以後,還有其他人像你一樣保護他?
「搞清楚!他也有自己的想法!他也可以為自己的事情做決定!
「既然事情關係到他,就讓他也參與,不要老是自個兒瞞著,到包不住了才抖出來,看以後沒了你他還怎麼活!」
「……你今天的話真多……」
「承蒙誇獎。」
「不過那個事……」溫樂源叼一根菸,啪地一聲點著,「我還是覺得他不知道為好,最好等我解決了……」
「因為會影響你『好哥哥』的形象嗎?」
溫樂源抱頭:「拜託你能不能別說得那麼清楚明白啊……」
馮小姐的聲音裡包含了無限鄙視:「你是當好哥哥當習慣了吧,生怕在他眼裡有你一點兒不好的形象……
「是不是怕被他知道真相以後,那個『本來就有瑕疵的所謂好哥哥』就更不值錢了?嗯?也對啊,其實當時都是你的錯……」
「馮!」陰老太太威風凜凜地站在門口,一手提著一個塑膠袋青菜。
溫樂源從來沒有像今天一樣這麼感激她的出現,簡直就是解救他的天使啊——雖然皺紋多了點。
「啊,老太太……我只是跟他玩玩……」馮小姐飄到她身邊一旋身,勾走了她手裡的塑膠袋,穿牆鑽入她房間。
陰老太太瞇起眼睛,重重皺褶下渾濁的眼珠,微微閃著灼灼的光,「莫管她說啥!甭管啥決定也要你自己做哈,和我們莫關係。不過,不要把你弟弟當傻瓜。」
「對不起,我知道了。」
非常難得,溫樂源沒跟她爭辯,只老老實實地說。
大概被老太太用什麼辦法拖住,馮小姐沒有再出來。
公寓裡彷彿只剩下溫樂源一個人,安靜得不可思議,他可以聽見公寓外,很遠很遠地方的狗叫聲,遠得像另一個世界的汽車聲與人類的嘈雜。
口中噴出的白煙——上升,他幾乎也能聽得到它與空氣摩擦時發出的點點聲響。
哥!
抓住我!
哥!
拉住!拉住!
哥!
那小小的聲音,怎麼會有那麼強大的力量呢?那小小的身體,怎麼會有那麼大的力氣呢?
到現在想起,還是覺得不可思議。
但他……還是沒有拉住。
馮小姐所說的那個故事,意思他明白。其實他就是在把弟弟當成那個故事裡的女主角,愚蠢的、依賴的,等著別人來拯救。
但其實不是,他有自己的能力,他能夠對自己現在的狀況做出決定,能夠自己擺脫困境。
問題是,在他的眼裡,弟弟仍然是那個躺在嬰兒車裡,一看到他就揚著四條腿……不對,是小小的四肢使勁晃,小嘴裡笑得嘎嘎的那個小傢伙。
這大概就是父母的心情,明知道孩子已經長大,卻還是不放心他自己出去闖蕩,總覺得前方到處都是陷阱,而自己的孩子仍然還是小時候的模樣。
啊……這話當然不能讓樂灃聽見,否則豈止是死定了而已,至少也要被毆個生活不能自理吧。
不受控制地,腦子裡浮現出了過去的情景,越來越多,越來越多。
抱著剛出生三天的新生嬰兒,惶惑驚恐的自己。
小小嬰兒逐漸長大,從除了吃就是睡的時代慢慢升級到會爬。
三四歲的小小男生,被哥哥取笑說曾在飯桌上替他換尿布,立時又羞又怒,居然還會跟哥哥打架……
話說回來,那時候的殺傷力真小啊……感歎……如果弟弟能一直都那麼小就好了,欺負起來也更方便……咳咳……
一個五歲左右的小男孩從樓梯上跑下來,無聲地穿過溫樂源的身體,消失在牆角里。
一個五歲左右的小男孩從走廊深處跑出來,向一個虛空的位置伸出手,好像拉著一個比他高很多的人一樣,消失在門外。
一個五歲左右的小男孩從門外跑進來,奔向溫樂源,他伸出手,卻只接到一個像空氣一樣輕浮的幻影。
五歲,多可愛的年齡,為什麼他就要遇到那種事?
為什麼只有他一個人遇到那種事?
犯錯的應該是自己才對,怎麼能讓他一個人承受?
身後被人捅了兩下,溫樂源回頭,發現溫樂灃一臉很不爽的樣子蹲踞在身後。
「幹嘛?想向你大哥我道歉嗎?」
「做你的夢!」溫樂灃毫不留情地打碎他的幻想,「願賭服輸,誰讓你輸了還不服輸,非要干一架才滿意!」
「我不要洗碗……」溫樂源抱頭嗚咽。
溫樂灃無聲歎氣。你是哥哥啊……什麼時候才能拿出點哥哥的權威……
「哥……」
「幹嘛?我是不會接受你的道歉的!」
如果是平時的溫樂灃,這會兒已經忍不住踹上去了,但今天他沒有,他很煩,非常煩,不想和他玩。
「我剛才,就坐在那裡的時候,做夢了。」
溫樂源愣住。兩人許久都沒有說話,一個在等待對方的反應,另一個已經忘了怎麼反應。
菸頭的火光慢慢向後蔓延,最終燒到了手指,溫樂源被燙得全身一震,慌忙將剩下的菸頭扔到地上,用腳尖狠狠踩滅。
「夢這個東西嘛,都做不了準的,」他狠狠地踩菸屁股的灰燼,就好像它與他有殺父之仇、奪妻之恨似的。「要麼是你自己腦袋的活動,要麼就是『其他東西』在影響你,別在意,別在意。」
「我還沒說是什麼夢呢。」
「……啊,是啊,不過我看你的樣子好像就是做了惡夢似的嘛,別這樣,大不了從今天開始我給那老太太洗碗,我再也不會有怨言了,我發誓……」
「是嗎?」溫樂灃抬眼看著轉過身不讓自己看他表情的人。
「那你在緊張什麼?」
「我緊張什麼?哈哈哈哈……笑話!我緊張什麼……我能緊張什麼!我還有事先出門,有什麼事等我回來咱再討論……」
站起來,拍拍屁股,做出一副瀟灑的樣子往外走。
溫樂灃也不拉他,只低著頭淡淡地說:「就像每年的這個時候一樣,總是夢到我好像不是在這裡,而是在一個很遠的什麼地方,周圍又黑又小又窄。
「我呼喊,發現我沒有嘴;我想去敲,卻發現我沒有手;我不能站,不能坐,不能躺,我甚至都是不存在的。
「我周圍也不存在任何東西,可我就是被囚禁在同一個地方,哪兒也不能去。」
溫樂源努力維持著臉上不自然的笑,一手去摸口袋,菸已經抽完了,只剩下一個空菸殼。他用力捏扁了那個空菸殼,又在手心將它用力揉成一個團。
「只是夢……只是夢嘛……如果你實在不舒服的話,咱們可以去找老太太,說不定她能讓你別再做夢……」
「今天那個夢不太一樣,」溫樂灃陰鬱地說,「今天的那個夢很舒服,我看到那個困著我的東西破了,上面有光,我可以通過光飛上去……」
溫樂源的手停住了,又忽然使上了巨大的勁道,硬把空菸殼揉成的團,按成了一張扁平的紙餅。
「然後呢?你飛上去了?哈!恭喜你,羽化成仙了!好兆頭啊!」他打著哈哈,說著一點也不好笑的笑話。
溫樂灃冷冷地看著他,那種冰冷是在禁制情緒之外的時候,從來沒有在「溫樂灃」這個人臉上出現過的。
「溫樂源,我都不知道你居然會這麼胡編。」
溫樂源笑不出來了,用力按著紙餅的手心更是加大了力度。
「我就看看你,還能編到什麼時候去!」
溫樂灃站起來,轉身往樓上走去。
他的步子有些怪,表面上看起來好像是蹲得時間太久的緣故,但仔細看就會發現,那根本就不是蹲得太久的問題,而是他的雙腿正處於輕微的僵硬狀態,彎曲以後就很難伸直,伸直以後就很難彎曲。
「樂灃!」溫樂源怒吼,「你的身體怎麼回事!」
「我的身體?」上了幾個台階,溫樂灃困難地喘了一口氣,回過頭時,白淨的臉已經漲得通紅。
「你看我的身體怎麼樣了?肯定還和以前一樣基本上能動吧,別擔心,反正就快要羽化成仙了。」
「樂灃!」
溫樂灃低頭一笑,眼前忽地一片昏花,蒼白的視界中,有一個人向他狂奔而來。
你不說,我也知道。
我的身體,只有我自己最瞭解,從一開始,我就已經非常清楚。
不要以為你騙得住我,在這件事上,你做的總是錯的。你不該隱瞞我。
得了,別自作聰明。我才是最後做決定的人。
溫樂灃的身體從樓梯上滾落下來,溫樂源忘了自己還有特異功能,只知道向他一路狂奔。然而等他過去,卻僅僅接到了一個傷痕纍纍的軀殼。
溫樂灃的魂魄不見了。
等他去接的時候已經不見了。
***
溫樂灃躺在床上,陰老太太跪在他的床周圍,一張一張貼著以黃裱紙和真正硃砂所畫的符咒,符咒貼了一圈又一圈,每一圈十八道,前後加起來竟足足有百多道符。
溫樂源坐在房間最陰暗的角落裡,看不清他臉上是什麼表情,不過必定不是什麼好表情。
因為整個房間裡都是他負面情緒的壓力,剛才還有勁玩他的馮小姐,現在已經逃得不見影子了。
貼完最後一道,陰老太太從地上爬起來,剛才的動作,對她九十多歲的老身體實在有點為難,剛一起來就能聽得到她腰骨發出的-噠-噠聲,好像隨時都會斷掉一樣。
「行了,行了哈!」陰老太太看著溫樂源死氣沉沉的模樣就來氣,「看你一張大便臉!他又不是不回來哈!你要死到啥時候才夠!」
溫樂源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我怕……他回來就又走了……」
陰老太太氣得真想踹他兩腳,「所以這不等著封他嗎?你以為我在干莫哈!」
「可是……」溫樂源煩躁地揉著自己的頭髮,簡直要揉掉一層頭皮才算,「可是我覺得他肯定是不想看到我……」
陰老太太一把拎起他,開門,扔,踹!
叮鈴匡啷一串巨響,溫樂源從走廊這頭滾到了那頭。
「死老太婆你想怎樣!」
很好,恢復精神了——雖然是暫時的。
***
天色越來越暗,夕陽逐漸在鋼筋水泥的森林裡緩緩下沉,只剩下最後一絲光線還在繼續掙扎。
胡果走到公寓門前,忽然感到背後有一陣寒風掠過,雞皮疙瘩唰地就集體起立了。
他抖抖瑟瑟地回頭看去,身後什麼也沒有——沒有風、沒有人,什麼也沒有。
胡果一路慘叫著逃進公寓裡去,公寓的大門在身後沉重地「砰」一聲關閉。公寓外的地面上,像海波一般漾起一陣震盪的波紋。
「溫大哥!溫二哥!」胡果拍著自己隔壁的房門,眼淚嘩嘩地就下來了,「有鬼呀!有鬼呀!太陽還沒下去就有鬼呀!鬼造反了呀!」
「放屁!」裡面傳出溫樂源不耐煩的聲音,「讓我安靜會兒!否則現在就把你從二樓扔出去!」
胡果哭得氣都上不來了:「可、可是我沒有在撒謊啊!這裡和以前感覺不一樣了啊!」
「滾!」溫樂源真的發怒了。
胡果跌跌撞撞地竄回自己的房間,抱定一根笤帚作為武器,渾身抖得篩糠一樣。
他覺得這不是錯覺,這個綠蔭公寓真的和以前不一樣了。以前雖然也總覺得陰,總覺得暗,覺得可怕,但從來沒有真正讓他恐怖到覺得噁心的東西。
今天剛到門口時他就覺得不一樣,進來以後更加明顯,簡直就是有很黑很黑,黑到一摸就稠得黏到手上的那種東西壓在頭頂,讓他心頭像被放了什麼很重的東西一樣,簡直喘不過氣來。
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溫大哥溫二哥都不管?這裡實在太恐怖了……他要搬走……
***
女妖精蜷成一團躺在床上,身上蓋著三四床被子,把她本來就很小的身軀襯得更小。
從她在被窩縫隙中露出的圓圓小臉上,透出了一種非常病態的嫣紅,王先生摸摸她的額頭,明明應該是已經燒到燙手的皮膚,卻冷得像冰塊一樣。
她已經在電褥上躺了很久,沒直接接觸到的部分是溫熱的,可她直接接觸的部分卻異常地冷,就像那裡的電熱絲集體罷工了一樣。
「你怎麼樣?」王先生擔心地低聲問。
「好噁心……好噁心……」女妖精低聲說,「我受不了了……」
「算了,我們不等了,現在就走。」王先生伸手要抱她,她把他推開。
「不要,兒子馬上就到了……咱們得等兒子……」
正說話間,外面傳來一串巨響,一個年輕男子冒冒失失地一頭闖了進來:「爸!媽!你們怎麼樣!」
王先生道:「我沒感覺,不過你媽可能不太好。」
男子撲到床邊,將女妖精輕鬆地拎起來背在背上,「我早就說過我討厭這種地方!你們怎麼就堅持要住在這兒啊!省錢也不是這麼個省法!看吧!今天噁心得我差點進不來!」
女妖精無力地呻吟:「可是平時這裡的確不錯啊……別的地方哪有這裡乾淨……誰知道今天怎麼就變成這樣……」
「得啦!別說話了!到我公司的房子去。」
「你剛工作就有房子啊……」
「我的娘啊!你現在還管這個幹嘛!」
王先生隨便取了一件衣服搭在女妖精身上,父子兩個帶著幾乎奄奄一息的女妖精迅速向樓下轉移。
馮小姐的背影站在一樓樓道裡,看到他們下來,讓出了一條通路。
「謝謝!」王先生匆忙地說。
「不用客氣……」眼看著他們離開公寓,馮小姐轉而望向了走廊深處。
那裡原本看起來很正常的牆壁,透出了不太正常的顏色和暗光,就像不是水泥的一樣——也許像玻璃,也許像陶瓷,反正就是不像水泥做的。裡面有某種東西鑽來鑽去,透著若有若無的光,如同一場拙劣的皮影戲。
陰老太太弓著腰從自己的房間出來,走一步就要深深地喘一口氣,從房門口到樓梯口的短短距離,那沉重的呼吸和步伐簡直就要壓垮了她。
「你怎麼樣?」馮小姐問。
「這話該我問你哈。」陰老太太沉沉地喘息了幾聲,道,「我不得已動了你的根基……」
「那不是正好嗎?」馮小姐高跟鞋的聲音-噠-噠地走開了,「我們都是被困在這裡的可憐人……」
她每走一步,高跟鞋裡就發出「咕唧」一聲,水從鞋子裡漫出來,在樓梯上留下一個個潮濕的浮水印。
陰老太太望向剛才馮小姐所看的地方,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在小小的走廊裡,悠長的歎息森森地迴盪。
沉默者從自己的房間裡出來,一手夾著兩隻貓,肩膀上臥著幾隻,頭上還趴著一隻,背後的背包上,也有幾隻貓仔擠擠挨挨地臥著。
他的主人一邊和肩膀上的貓搏鬥,手裡還使勁拖著一隻肥貓的後腿往外走,那只肥貓殺豬一樣嚎叫,看來對出門這件事相當不滿。
陰老太太向他更深地彎了一下腰。
沉默者道:「這裡又要變得和二十年前一樣了嗎?」
陰老太太的聲音忽然變得很年輕,口音也變了:「是啊,所以還是請您離開一下,等事情結束之後再回來。」
「需要我的幫忙嗎?」
陰老太太咧開豁牙的嘴笑了笑:「這裡將有骯髒的東西,也許會傷害到您的。這種小事我們自己就可以解決,希望不會造成您的不便。」
「沒關係。」沉默者看了一眼她的房間,「那裡有一個小姐和她的兄弟,我能帶他們一起走嗎?」
「那真是再好不過,請。」
沉默者向門口走去,他身後的主人繼續一路與肥貓搏鬥著離開,一大群貓從他的房間顛兒顛兒地跑出來,跟在他們身後。
陰老太太的房門也開了一條縫,肥碩的三胞胎鬼鬼祟祟地看了看外面,撒腿就跟著貓軍團跑了出去。
何玉被宋先生和宋昕從樓上架下來,胸口貼著符,雙目無神地望著前方。
「婆婆!我們走了!」三鬼轉眼間就消失在半開的門外。
胡果連滾帶爬地從樓梯上逃下來,大喊著:「啊啊啊啊!我再也受不了了!」衝出門外。
看著住客們一個一個離開,陰老太太慢慢直起了身體,在臉上緩緩揉搓,她原本蒼老的臉龐上皺紋逐漸消失,整個人竟慢慢變得年輕起來。
現在站在那裡的女人身上穿著老太太的斜襟大褂,卻長著一張年輕的臉,這組合不能不說有些怪異。
陰女士從懷裡取出一摞符咒,漫天撒開,符咒們飛旋散開,最後又直挺挺地落下,豎立在她周圍。
她冷靜地命令道:「現在開始封鎖。沒人的去一個,有人的去兩個,202房間空下,其他全部封鎖。」
那群符咒好像能聽懂她的話一樣,有幾個蹦達著跑向一樓走廊,每到一個房間門口,都有一個符咒奮力一躍,黏在門上,像滲透一樣消失在門板裡,若是有人的房間,就會自動有兩個符咒跳上去。而剩下的大部分符咒都一級一級地爬上了樓梯,向二樓進發。
***
溫樂灃仍躺在那裡沒有動過。除了身周的大符咒圈外,他的頭部所沖方向有一個稍小的符咒圈,溫樂源盤腿坐在裡面,眼睛盯著溫樂灃頭頂百會穴,一根接一根地抽菸。
由於沒有開窗也沒有開門,連內屋和廁所的門都已經被封死,房間裡瀰漫著濃厚嗆人的菸味,輕煙所佔據的位置,已經從房頂蔓延到了距離地面不到半米的位置,如果是普通人的話,就算還沒有尼古丁中毒也該差不多了。
最後一絲陽光掙扎著消失在地平線下,整個城市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就在陽光消失的一瞬間,公寓門前的空地上忽然破了一小塊,那塊小小的土地啪喳一聲塌陷下去,一隻黑色的小爪子從裡面鑽了出來。
隨著那塊地方的破損,空地的其他地方也像約好了一樣,啪喳啪喳裂開了無數小小的縫隙,然後塌陷,無數黑色的小爪子都一個個從地底下鑽了出來。
小爪子們在地上掙扎,死命掙脫地面的束縛,刨開土壤或石頭,從裡面掙脫出一個個奇形怪狀的東西,有的像海星,有的像章魚,有的像長著瘦長四肢的小外星人,但有一點是相同的,那就是它們都擁有同樣的東西——至少一隻黑色的小爪子。
陰女士上樓,進入溫家兄弟的房間裡。
繚繞的煙氣在她進來的同時,迅速地包繞了她的全身,但她彷彿毫無所覺,逕直走到溫樂源身邊道:「怎麼樣?有沒有效?他回來沒有?」
她問一句,溫樂源搖一次頭,「不行,不管怎麼叫,就是沒有回音。」
陰女士也有點急了,「怎麼會沒有回音呢?雖然這不是真正的身體,但畢竟出生年月日時都和他一模一樣,以前叫他都有反應啊!」
溫樂源按住一直在突突突突地跳著疼的額頭,說:「我記得過去你曾說過的……三十年……是極限。
「我那時候想,到了三十年再給他找新的身體也行,但現在看來……恐怕支撐不到那時候了,他畢竟不是普通人,這個身體能支撐二十年其實已經是極限了。」
陰女士看看沒有呼吸、沒有心跳,除了沒有躺在棺材裡之外,和死人沒有兩樣的溫樂灃,抿了一下嘴。
「小源……」
「幹什麼?」
陰女士微微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問道:「其實我應該那時候就問才對,但我總覺得那樣好像在責備你,畢竟那應該不完全是你的錯。但到了現在這個地步,再隱瞞下去也沒有什麼好處了。」
溫樂源吐出一口——的菸氣:「你是想問,我們二十年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吧?」
「是,我還是覺得我必須知道。」
溫樂源看了她很久,又低下頭抽煙:「姨婆,這件事你能不能不要管?」
陰女士加重語氣道:「但是這樣下去我根本不知道問題出在哪裡,也沒辦法出手弄他回來。」
「但是……」
「你是覺得那時候犯的錯誤太大,所以難以啟齒嗎?如果你覺得保持沉默更好,姨婆也不逼你,但你已經害了他一次,不能再害他第二次啊。」
又是長久的沉默,溫樂源一口接一口地抽著菸,速度越來越快,臉色也越來越難看。最終,他還是鬆口了。
「好……姨婆,我告訴你吧。其實,二十年前……」
窗外,月正當空。
今日是陰曆十五,正是月亮最圓的時候,但同時也是陰氣最重的時候。
明月籠罩的窗口本應是朦朧的,美好的,但在這綠蔭公寓的窗上,卻映著張牙舞爪的奇異怪物,向屋內猙獰地擠來。
就在陰女士的精力被溫樂源吸引過去的瞬間,地上的溫樂灃猛地張開了眼睛。
「樂灃!」溫樂源當即忘了自己正在說什麼,驚喜地叫了一聲。
溫樂灃的眼珠轉向他們。
陰女士看著他,微微皺了一下眉頭。
「樂灃,你感覺怎麼樣?沒事吧?你到底上哪兒去了,真是嚇我一……」
陰女士猛地按住了溫樂源伸向「溫樂灃」的手:「等一下!」
「什麼?」
「你仔細看看他的樣子!」
房間裡沒有開燈,卻有月光異常清明地照下來,正好將溫樂灃籠罩在光線裡。
藉著那說明不明,說暗不暗的光,可以看得到溫樂灃的眼睛很黑很黑,黑得很不正常,而且完全不反光,這說明他的瞳孔已經完全散大了,現在他這個身體,分明就是「死的」。
這是陰老太太專門為「溫樂灃」處理過的身體,如果溫樂灃真的在這具身體裡,那這具身體的瞳孔就不應該散大,除非,在這具身體裡的,根本就不是溫樂灃本人!
「溫樂灃」對溫樂源的呼喚根本就沒有反應,只是看了他們一眼,手指頭微微地動了一下。
在它動手指的同時,整個房間驟然發生了劇烈的震盪,所有符咒無風自動,齊刷刷地掀起了一個角,又像被風吹過一樣落了回去。
溫樂源額角的汗無聲無息地滑落下來,滴到他自己的褲子上。
「怎麼會……怎麼會有別的東西進去!我明明看得好好的!」
陰女士抓過他狠狠甩了一巴掌,「你給我冷靜!冷靜!你慌了對他沒一點好處!」
「溫樂灃」又動了一下另一隻手的手指,又是一陣比剛才更加劇烈的震盪。
溫樂源和陰女士一個站不住,咚咚兩聲跌倒在地上。所有的符咒被掀起了兩個角,又慢慢地回落原處。
那一跌對溫樂源來說不算什麼,畢竟是年輕又身強體壯,雖然被震出符咒圈外,但在地上打了個滾後,他轉眼間就又站了起來。
但陰女士可沒他這麼好運,就算外表是年輕人,內部也畢竟不年輕了,跌倒時反應不如溫樂源快,竟一頭碰在了牆上,頓時頭破血流。
溫樂源抬眼發現陰女士滿臉的血,大驚失色地扶住她:「姨婆!你怎麼樣!」
陰女士一手捂著出血的額頭,另一隻手在自己衣角下擺一撕,熟練地往腦袋上一纏,在腦後紮了個結。雖然還有點滲出,不過大部分的血已經被止住了。
「沒事。」陰女士看著又不再動彈的溫樂灃,慢慢地把溫樂源往外拉,「現在,我們小心點退出去,盡量不要碰到符咒,以免驚擾它。」
「可是樂灃……」
「現在不要考慮那些事,如果你也陷到裡面就誰也救不了了!」
溫樂源閉上嘴,和陰女士一起小心地退了出去。
兩人靠在鎖緊的門兩邊,互相看了一眼。
「接下來怎麼辦?難道要重新衝進去嗎?樂灃呢?」溫樂源問。
「在我回答你的問題之前,你先回答我的問題。」大概是失血的關係,陰女士的臉色看起來很不好,「你當初是從哪弄到那個身體的?」
溫樂源愣了一下,道:「這個我早就忘了,你現在問這個幹什麼?我們當務之急是要找到樂灃,快點讓他回去……」
陰女士厲聲道:「我問你!你到底是從哪裡弄到的!」
又是一陣比前兩次更加劇烈的震盪,這次震盪不僅比之前更重,而且持續的時間相當長,大概有足足一分鐘左右,連牆壁和地板也在嗡嗡作響。
溫樂源和陰女士非常困難才站穩身體,溫樂源已被激烈的震盪波,震得彷彿全身臟器都在震顫。
若再震盪一次,他覺得自己可能就支持不住了。
「快點告訴我!」陰女士咬牙說,「你到底是從哪裡弄到的?從哪裡!……好!你不說是不是?不說也沒有關係,到了這個地步,我也不是猜不出來。
「你當初根本沒有聽我的話去太平間等是不是!你把還活著的小孩弄來了是不是!」
溫樂源閉緊了嘴,一句話也不說。看來他是打算默認了。
陰女士呻吟一聲,摀住了自己仍在抽痛的額頭:「我的天哪……那孩子當時是活著的……我居然為一個活著的小孩做了還魂術……」
溫樂源爭辯:「怎麼能給樂灃用死人的東西!反正那孩子也病得快死了!我是物盡其用!」
陰女士不敢置信地看著他:「小源,你怎麼能說出這種話?我知道小灃對你很重要,但那孩子也是一條命啊!不管以後怎麼樣,至少他當時還是活著的,是我們把他弄死了啊!」
「我不管!那孩子是我唯一找到的,和樂灃同年同月同日同時生的人,只要樂灃活著,其他人我管他去死!」
地板又開始震動,不過與之前不同的是,這次並非迅猛而強烈的驟然震盪,而是一直持續的微小震動,從小到大,從地板蔓延到周圍牆壁。
202房間的門震得最為厲害,簡直就像要將它震開一樣,陰女士和溫樂源合力抓住門把手,努力與裡面的力量對抗。
「你說管他去死……也對,」陰女士咬牙說,「反正那個人和我們家沒關係,是不是?但有一點你要搞清楚,還魂術必須、絕對、只能……在屍體上做!
「這不是為了道義之類的東西,而是因為還魂術需要的是空殼!
「不管他有多虛弱,活人就是活人,軀殼裡還有魂魄的!如果在這種軀殼上施展還魂術,在短期內還看不出異常,因為原本的靈魂會被還魂術壓制在最深層,又受新打入的魂魄影響而難以甦醒,但總有一天……」
手下狠狠一震,兩人幾乎脫手。
「總有一天被壓制的靈魂會醒過來,反噬的力量會把侵入的魂魄吃掉!就像這樣!就像你找不到樂灃這樣!你真是把小灃害得太徹底了啊!」
溫樂源的臉上褪去了血色,甚而顯得有些發青。
「這不可能的……這不可能的……」
「我不知道是什麼時候開始的……總之,他現在已經……醒了!」
溫樂源腦中閃現出溫樂灃曾經說過的夢,原來那就是他的身體原本的靈魂在反噬的結果。
從聽到弟弟的夢時起他就感到異常,但卻不肯相信這一點,所以一直在逃避這個問題。但現在……就算他後悔,也太晚了!
震動逐漸減弱,直到停止,不過這不代表攻擊就會停止,陰女士向溫樂源打了個眼色,兩個人鬆開握在門把上汗涔涔的手,小心地後退。
就在他們即將退到樓梯口時,202的房門猛地一震,只聽轟的一聲,門板連同整個門框都像被炸藥衝擊到一般,碎得四分五裂,一股濃厚的煙氣從202房間滾滾而出,瀰漫了整個樓道走廊。
四散崩裂的木片,陰女士和溫樂源本能地舉手遮擋,飛散的碎屑逐漸消散之後,一個人影在煙塵的簇擁下,站在202房間門口。
走廊的窗戶正對著後面樓層的窗戶,對面的燈光透過視窗,映在地上。那個人的身軀僵硬卻堅定,在陰影與光線的交錯中,向他們搖搖擺擺地走來。
那仍然是溫樂灃的臉……不,應該說是溫樂灃一直用的臉,因為那從剛開始就不屬於溫樂灃所有。
那張臉上毫無表情,瞳孔得似乎比之前散得更大了,簡直整個眼睛都只剩下了不反光的瞳孔。
看著他逐漸接近的身影,溫樂源低聲問:「……他究竟想幹什麼?報復嗎?」
「不,」陰女士回答,「別說他當初只是一個五歲的小孩,即便是成人,被壓制二十年後,他的大部分意識也會被消耗乾淨,現在他剩下的只有本能……」
「本能?」
「消化掉壓制他的東西,然後離開可能壓制他的地方,收回被奪走的身體主導權。」
聽到這樣的結論,溫樂源的心臟一陣緊縮。
「那……樂灃呢?樂灃呢?樂灃到哪兒去了?」
「大概正被他壓制住,消化吸收吧……」
所以他才會感覺不到他,找不到他,呼喚他也沒有回答!
溫樂源雙目猛睜,一股大力擊出,那個身體被某種很重的東西擊中,嗡的一聲,正面的空氣中現出無數波紋,身軀本身登登登後退幾步。
溫樂源還想繼續攻擊,陰女士一把抓住了他背後的衣服,低聲怒喝:「你瘋了!怎麼能攻擊他!」
「我當然要攻擊他!」溫樂源也向她怒喝,「我要把他打出來!否則樂灃就被他消化乾淨了!」
「你這個蠢材!」陰女士氣得直罵,「你以為他一個普通人怎麼會有這麼大的力量,不但能把我們震出來還能受得住你的攻擊?就算被壓制二十年也沒這麼大怨力!
「他分明是在把小灃當成加油站!你給他的傷害越多,他就會越快地從小灃魂魄裡吸收力量!你這時候再攻擊他,難道不是在害死小灃嗎?」
如同醍醐灌頂,溫樂源心中一顫,終於冷靜下來。
「那我們該怎麼辦?」他看著又慢慢向這邊走來的身影,咬牙問。
「我們,先退下去……」
陰女士扯著不情願的溫樂源的臂膀,兩人小心地退下樓梯。
「需要我幫忙嗎?」馮小姐背對著他們站在下方的台階上問。
「不行!」陰女士和溫樂源同時拒絕。
溫樂源道:「我們要抵擋他都很費勁,你去擋他只會受傷而已。你先躲開,等一下不要傷到你。」
馮小姐聳了聳肩,消失了。
陰女士和溫樂源迅速跑下樓梯,陰女士衝回自己的房間,取了幾小捆符咒出來。
「接著!」她將其中兩捆扔向溫樂源,溫樂源一手一個接住。
「這是鎖縛咒,我已經封鎖了所有房間,他進不去的,所以我們現在要用它把所有可能的通路都鎖住,不准他踏出這門一步!只要他踏入封鎖中心,我們就能抓住他!」
「明白!」話音未落,溫樂源和陰女士已經以門為界,從兩邊開始快速地黏貼符咒。
等溫樂源繞了半圈,將手中最後一張符咒貼到樓梯最後一階上,陰女士也將最後兩張,貼上了走廊入口兩側的牆壁時,那個人已經出現在了樓梯的拐角處,並慢慢地往下走。
外面的燈光透入進來,隱藏了那個人的臉,只用淡淡的光線勾出了他的輪廓。
看著那個熟悉的輪廓,溫樂源的心中充滿了憤怒。
那明明是樂灃,那個身體已經有二十年都是樂灃的!
這個人那時候都該死了!要不是樂灃,他現在這個身體肯定也腐成了一堆爛土!他憑什麼佔著那身體不放?
那身體是屬於樂灃的!他既然已經是死靈,那就要有死靈的樣子,別給人添麻煩,馬上乖乖去見閻王!
看著溫樂源的表情,陰女士就知道他在想什麼東西,雖然她有很多話要跟他說,但現在還不行。
人總能對別人的事說出冠冕堂皇的大道理,但一旦此事與自己有關就大不相同,對現在的溫樂源來說,不僅不存在「道理」這種東西,他根本連做人的基本準則都快忘光了,現在跟他說,也根本無濟於事。
「小源,至少現在,你一定要冷靜下來!」形勢所迫,她暫時也只能這麼說。
溫樂源洶湧放散的殺氣逐漸回收,只在身體週遭瀰漫。
「好,好,我會冷靜的,我就冷靜到那時候……」
走廊深處的牆壁上,那些扭曲蠕動的影子凸了起來,像快要脫出一樣死命掙扎。
「那是怎麼回事?」溫樂源的眼角餘光捕捉到那詭異的情景,忍不住問。
「為了保護樂灃的身體,呼喚他的魂魄,我用的是比較冒險的咒術。」
陰女士眼睛盯著慢慢走下來的身影說,「它打亂了公寓的平衡,再加上這個身體原本的靈魂,佔用了小灃的力量,剛才那幾震很厲害,小封鎖大都沒事,但很多重要封鎖都被震開了一些……」
那個身體走下來,對守候在樓道口的兩人視若無睹,一步一步地走向咒符封鎖的中心。
陰女士緊跟著他的步伐,嘴裡喃喃念叨:「好……再往前一步……只要再往前一步……」
然而事與願違,那個身體堪堪走到與中心點只差一步的位置上,卻忽然停住了。
溫樂源焦急萬分:「怎麼回事?就差一步,他怎麼不過去?」
「應該不會……」
那個身體茫然地看了看四周,似乎不明白自己到底在什麼地方。在環顧四周之後,他終於找到了方向,回身,往一樓走廊深處走去。
「糟糕……」陰女士的汗都下來了,「我怎麼會忘了這個?」
溫樂源又驚又怒:「你到底幹了什麼?他怎麼會被那裡吸引的!他不是活人嗎?」
「……你忘了嗎?他是死人!」
沒錯,現在控制那個身體的,是被他們聯合謀殺的五歲的小孩,他的身體還活著,但魂魄已經死了。
那個身體已經快要走出了封鎖的界限,如果任由他走下去,他的魂魄被弄走倒是無所謂,但他同時也會讓樂灃的魂魄被弄走,那才是最可怕的。
「不行!啟動封印!」溫樂源一掌拍上最後一張符咒,所有的封印都發出了細小的共鳴,金粉所繪的咒符上浮現出一層明亮的金光。
陰女士想攔他都沒有攔住,急得直跺腳:「你怎麼回事!他還沒有走到咒眼!這種東西怎麼能捆得住他!」
「來不及了!」
符咒上的金光逐漸大盛,如同一個個璀璨的金塊,金塊的邊緣又逐漸模糊,絞扭出無數道金色的絲線,劈啪飛旋著甩出,在空中互相交錯,最後如同織網一般,一根接一根地纏繞上那個人的身體,將他緊緊捆住。
陰女士別無選擇,只能按下另一邊的符咒。
那身體仰頭狂吼一聲,渾身肌肉暴漲,受他的力量作用,那些金線驟然勒緊,網狀的約束在他身上越陷越深,到最後簡直是在將他的肉從網中擠出來!金線的一側愈發收緊,努力將那身體往封鎖中心的咒眼拽去。
金線勒在那個身體上,簡直就像勒在溫樂源的心頭上一樣,每緊一分,溫樂源就覺得自己要痛得抽搐一下。
「不……那太緊了!要松一點!要松一點!樂灃會疼的!」
陰女士按緊符咒,全身的能力都灌輸到符咒中與之對抗,聽到溫樂源在這時候說這種話,真是氣得不知道是該罵他一頓還是揍他一頓好。
「樂灃樂灃樂灃樂灃!你心裡要真有你弟弟就不要這麼魯莽!都是你的錯!現在害得我們騎虎難下,居然還敢說這種話!」
溫樂源心知理虧,也不敢和她爭辯,就只一隻手放在符咒上,挺大的個子在原地急得轉來轉去。
「我不知道是這麼痛的……你怎麼用這麼痛的符咒!」
陰女士真後悔當初他出生的時候,沒把他掐死……
「你白癡啊!我們現在真正在鎮壓的就是你弟弟!他的能力你還不知道嗎?這陣勢的傷害已經很低了!如果再低怎麼可能鎮得住他!」
金線克盡職責地繼續拖拉著自己的獵物,絲毫不管這傷痕纍纍的一路上,鮮血滴滴答答地流了滿地。
那身體發出了受傷野獸的咆哮聲,整個公寓劇烈地震動起來,貼在牆上的咒符啪啪作響,溫樂源和陰女士拚命按壓住那兩張最重要的符咒,卻怎麼也按不住那可怕的震盪。
走廊的深處,傳來彷彿在回答這咆哮的轟鳴,那些凸起掙扎的東西越來越瘋狂地扭動,已經可以很清楚地看清楚它們的輪廓了——不是怪獸,更不是無形的怪物,而是人。人趴在牆後,拚命蠕動著,想掙脫那最後的束縛。
那是,鬼流!
陰女士看看走廊深處,又看看這邊掙扎的野獸,猶豫一下,叫道:「小源!你能不能一個人壓住這裡!」
溫樂源一愣:「怎麼?」
陰女士一指那些扭曲著想掙扎出來的東西,「現在不能讓鬼流出來!非正常時刻的鬼流,比正常時刻的破壞更嚴重!我要先去堵那邊!你能不能支持一會兒?」
「我……」
「我知道你對二十年前的事心有餘悸,但現在那邊才是最重要的!不管你願不願意,都得給我在這裡努力支撐住!」
溫樂源用很奇異的表情看了看她,又轉眼看看正在金線網中掙扎的人,終於點了一下頭。
陰女士手中漏出巨大而強盛的光芒,她將那股光芒往符咒上一罩,如同一個燈罩般扣在上面,暫時壓住了符咒的波動。她小心地退開,然後快速跑向走廊深處。
「不准出來!加封!加封!」
更加強烈的光芒瀰漫了她的週身,讓她的背影飄逸出塵、如同女仙。
轟的一聲,地板短暫地震動了四五秒左右,極強的震動擊中蠕動的牆壁,剛才還噁心地凸出的牆壁已經恢復了平滑。
陰女士收回力量,轉身想往回奔,卻聽得金線網中的人又是一陣痛苦的尖叫嘶吼,那種撕心裂肺的聲音,簡直就像失去了情人的劇痛。牆壁上的東西發出了應合的轟鳴。
陰女士覺得背後一痛,心裡一下子冷了下來。她慢慢回頭,一隻鬼手從牆壁的破損處長長地鑽出來,擊中了她的背心。
鬼手唰地收了回去,破洞瞬間修復,卻仍聽得到牆壁裡嘰嘰咕咕的詭異笑聲。
她噗地吐出一口血。
溫樂源大驚:「姨婆!」
「守住你的地方!」她努力壓住翻湧的血氣,高聲說。
但現在說這話已經有點晚了。被她所受的攻擊震驚,溫樂源手下力量微一停滯,被纏在金線網中的身體,趁機開始發瘋般地嚎叫掙扎。
金線接二連三啪啪斷裂,符咒又震動起來,在牆壁上一張一張地剝脫,剝脫的符咒又導致了更多金線的斷裂,如此惡性循環,不消一會兒,只剩下溫樂源手中和陰女士罩住的兩張符咒,以及它們發出的金線還在,其他的金線早已斷裂無蹤了。
那個身體拖著僅剩的金線,又一步步走向那面對他而言,簡直有致命吸引力的牆壁。
溫樂源急怒之下,不得不將符咒唰拉一聲揭下,貼在右手心中,把金線牢牢纏在手腕上,用力往回拉,同時將特異功能提高到最高點,向那個身體猛壓。
受到溫樂源能力的灌注,符咒上的金線光芒驟然暴漲,從細細的一根化作男子手腕粗細,死死纏住了那個身體,不管那個身體如何掙扎,都無法撼動那根金線絲毫。
但此刻也同時出現了一個問題,那個身體竟是力大無窮的,溫樂源雖然同時用能力和符咒雙管齊下將他強行壓住,可也只能如此了,兩人基本上勢均力敵,那身體走不了,溫樂源也沒辦法將他拉回,兩人就如此互相消耗,看誰先抵不住,放鬆第一口氣。
陰女士跌跌撞撞地回到樓梯口,卻被那個正在與溫樂源僵持的身體擋住了去路,她無法接近自己的符咒,而與此同時,護在符咒上的「燈罩」卻在不斷衰減,金線也開始變得不穩定,上面的光芒不時閃閃爍爍。
不要看她的金線仍是只有那麼一丁點細,其實它正是溫樂源能暫時與那個身體打個平手的重要原因之一,如果金線現在斷裂,那就不好說了。
溫樂源一張黑臉已經掙成了絳紫色,他拉緊金線的手正在隱隱作痛,他知道陰女士被堵得過不來,但他卻對此無能為力,而陰女士過不來的話,他的處境就會越來越麻煩,如果再這麼下去,他十成十是輸定了。
他輸了也無所謂,但他絕對不能讓樂灃,和這個屬於樂灃的身體被吸到那個地方去!
問題是……首先要怎麼解決這個僵局?
是不是可以突然松個手,然後在那個身體洩勁的時候把他猛地拉回來?溫樂源正在想這個方法的可行性,卻聽到身後有一個女性的聲音低低地說:「不,沒有必要這麼做。」
他微一偏頭,一個黑影伴著絲絲冷風從他身邊擦過,一隻手出現在陰女士的符咒旁——沒有手腕也沒有胳膊,更沒有軀幹和頭顱,就那麼憑空一隻手。
那隻手輕鬆地穿過符咒上的「燈罩」,手指在符咒上一按,「燈罩」的光芒乍然明亮,就像一盞燈被突然接上了大功率的燈泡一樣。
那隻手在完成了自己的任務後,又和出現時一樣突然地消失了。但那光芒並沒有隨之消失,而是逐漸蔓延到了金線上,金線越來越粗,越來越強力,溫樂源只覺自己手中的壓力越來越輕,簡直不費吹灰之力,就把那個剛才還巍然不動的身體給拉了回來。
那個身體在兩根金線的強拉硬扯中,不斷地痛苦哀嚎,溫樂源眉頭皺得很緊,手下卻堅定地拽著金線,就是不鬆手。
強行將那具身體拽到身邊,溫樂源空出沒有貼符咒的手,一掌拍向他的背心。
那具身體悲慘地號叫了一聲。溫樂灃一直用的是這個身體,聲音當然也和這具身體的一模一樣,溫樂源只覺心臟一顫,第二掌是說什麼也打不下去了。
那具身體似乎看準了他的想法,在他手中猛地一掙,幾乎就要掙脫。溫樂源大怒,雙手往金線上一纏,狠狠將他拉回,一腳就踹上了那具身體的腰眼。
那具身體發出了更加淒慘的悲傷嚎叫,簡直就如同一個被冤枉的孩子一般可憐。
溫樂源這次再也不心慈手軟,拽起他,粗壯的拳頭一次次結結實實地砸上他的肚子。
「混蛋!你給我滾出來!放了樂灃!給我滾出來!快點放了樂灃!」
那具身體終於說話了,然而卻不是成人的語氣,反而更像個小孩。
「我不知道你說啥!媽媽!救命——媽媽!我要回家,我不住醫院!媽媽!有人打我!好疼!我不住醫院!媽媽……哇——」
溫樂源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