噴火女郎 第二章
    凌晨兩點四十五分。

    “奇怪,都這麼晚了,這孩子怎麼還沒到家?莫非又出手管人家閒事去了?”

    丁奶奶站在露濕夜涼的庭階上,眺向滿是星子的遠方,心有戚戚地喃喃自語著。

    “唉!這孩子什麼都好,就是愛打抱不平,一碰見麻煩,想也不想的就一頭栽下去,忘了天地渾沌幾何……”

    她不但個性沖動、魯莽、激進,其實簡直就是恐怖分子。自小到大,她闖的禍和捅的漏子馨竹難書,著著實實是一匹難馴的野馬。

    丁奶奶再微瞇如墨的夜色,打算放棄進屋,冷不防,一輛銀色法拉利(Fer,rari)悄然無聲地停在鐵門前。

    “奶奶,我回來了。”

    丁緋一個完美的翻躍,跳過半人高的磚牆,漂亮地落地,然後直奔老奶奶的懷中。

    雖然被丁緋撞了滿懷,丁奶奶仍不動如山,穩穩地站在原地,開口就是數落:“丫頭,你幾歲的人了,每次回來還是爬牆!你以為奶奶設那鐵門是做什麼用的?還有你這一身髒,該不會又管閒事,制造騷動去了吧!?”

    “哎呀,奶奶,我推了大半天的車,肚子早餓扁了,你先放我去洗澡吃飯,回頭再審我吧!”丁緋不依地嚷嚷,一雙美目瞇得只剩一條縫。

    老奶奶識相地閉嘴。她根本無意嘮叨,只是老人家嘛,不隨口多說幾句話撈本,怎麼叫老人家!?

    “去去去!放你一馬,趕明兒起床再說!”她怎會不懂丁緋,除了睡眠是她的天敵之外,在她的眼中沒有什麼是值得看重的。唉!偏偏這就是讓她白發叢生的煩惱來源啊!

    丁緋如奉大赦,前腳舉起,便要登堂入室,下一秒,驀然回頭,對鐵門外的車招了招手。

    “喂!運將先生——”

    銀色的車門乍開,走下一位雄赳赳,氣質脫俗的大男人,這種人會是“運將”嗎?

    老奶奶是明眼人,只消一眼,便掛起常年放在胸前的老花眼鏡淚光銳利地打量推開鐵門進來的男人。

    好豐采!

    老奶奶暗喝一聲——可惜啊可惜,這樣冠蓋京華的男人,眉宇間竟隱隱帶著股煞氣,給人非良善之輩的感覺。

    太過特立屹然的人,靈魂必然和旁人不民而不同的靈魂卻大都千瘡百孔,是屬於不為人知的黑暗的。

    “你還沒找到落腳的地方,不如就在這裡將就一晚。奶奶不會在乎多你一個房客的。”

    丁緋睡眼迷離,完全視而不見他臉上的線條有多迷人。

    “是你送我孫女兒回來的?”老奶奶輕問。

    他的出現豈是一個“罕”字了得。丁緋對異性之嚴苛,簡直到了吹毛求疵的地步。對於她肯帶回家的男孩,老奶奶說什麼也要把他的基本身家資料弄到手。

    說丁緋對異性挑剔苛刻,實在是因為她從小就受盡同性刻薄眼光和異性企圖追求的苦頭。對於她絕世駭俗的美艷,只要男人稍稍表示了好感或垂涎,丁緋二話不說,立刻就會把對方趕出她的生活。這種例子屢見不鮮,根本就是家常便飯。

    “奶奶,是我攔他的車請他送我回來的,我的車送保養廠去了。”一提起這件事,她便有一千個傷心的理由,她那幾成廢鐵的愛車從今以後不曉得要在保養廠住到何年何月,嗚……

    原來如此!

    老奶奶有些洩氣,覷了覷眼睛只剩一條縫的丁緋,又扭頭望向龍驤。“是呀,反正房間有的是,年輕人如果不介意就住下來吧!”

    她們祖孫倆的好客和來者不拒,倒使那男人遲疑了下。“我住飯店去的好。”

    老奶奶也不客氣,立即從善如流。“既然如此,你走的時候記得把門鎖上。”

    丁緋踩著搖搖晃晃的步子過來,雖然她極需洗一個舒服的熱水澡,然後上床攤平、睡他個人事不知,但是偏偏這個“運將”先生既不干脆又無知得可以,礙於她天生的熱血心腸,還是挨過來向他陳述他這個外地人不曉得的事實。

    “飯店?你少異想天開了。這裡可不是不夜城的台北,凌晨時分,你找得到過夜落腳的地方才有鬼!”

    龍驤一時語塞。

    這家子人顯然是不能以常理度量之。一老一少的婦孺,竟敢隨便收留素不相識的外人,未免太膽大且缺乏敵我意識了。總而言之,他覺得不可思議。

    丁緋見他半晌沉默不語,覺得自己夠“仁至義盡”了,在瞌睡蟲死命的引誘下,耐性告罄,隨手把這個燙手山芋扔給她奶奶:“奶奶,你負責擺平他,我撐不住了。”

    “這孩子大概累垮了。”由台北回到南投,一趟路幾乎走了二十四小時,和坐一趟飛機到美國差不多時間,不垮才怪。

    “嗯。”龍驤有同感。“她推了老遠的車,非常的了不起。”

    他從不輕易誇獎人,尤其是女孩子,殊是難能可貴。

    要不是看在那輛破車的分上,單憑丁緋那艷麗無雙的外表和魔鬼也驚艷的身材,他是絕不會讓她靠近一步的。

    他如此鄙視美艷絕倫又易帶給男人無限遐想的“霸”妹,其實是無可厚非。自古以來這類的女子和“良家婦女”一詞,根本沾不上邊。這也難怪他會有這種先入為主的不正確觀念。

    破例讓了緋上車後,他才發現,她的言談舉止之間氣質斐然,和給人的既定印象相去十萬八千裡遠。他生平頭一遭看人走眼,而且還是個女人,實在有跌破眼鏡的錯愕之感。

    “和她相處久了,你自然能發覺那孩子與眾不同的優點。”老奶奶犀利洞燭的眼睛黯了黯,似有遺憾。

    光芒萬丈的外表,美則美矣,卻席卷地掩蓋了一個人的內在光華,說來本末倒置的可惜。

    ※  ※  ※

    夜半三更,天際亮著彎彎新月。

    一條高壯的黑影,走進丁緋的房間。屋子裡是漆黑一片,因為高掛的窗簾擋住了薄薄的月光。

    來人似乎極為熟悉斗室的一切擺設,大方地脫掉外衣後,筆直走向床鋪。

    是錯覺嗎?有人。

    即使睡得再沉再困,丁緋先天靈敏銳利的警覺性,在感覺到意圖不明的外來客闖入時,她雷達般的耳朵便分秒不差,自然而然地豎起。

    咚!是皮鞋落地聲。

    顯然是個笨賊,哪有人闖空門還穿著笨重異常皮鞋的?

    接著,一只祿山之爪掀開她覆在胸部的薄被。

    原來是個色狼!

    所謂制敵機先,先發制人絕對沒錯。

    丁緋在來人發怔的千分之一秒中,迅速以擒拿手揪住他的衣領。“哪個不長眼睛的家伙,敢打擾我睡覺?”

    天大地大,睡覺最大!

    “啊……”

    來人聽見她的聲音,宛被雷擊,震驚得忘記說話的本能。

    丁緋一記四兩撥千斤的過肩摔,輕而易舉,將對方像小雞似地摔了個狗吃屎。

    “哇……”

    鬼哭神號的慘叫聲,劃破靜寂的長空。

    丁緋被對方的尖叫聲吼得完全清醒,瞪大美目後,更是從床上咕嚕地一路滾到床下。

    “你是哪個鬼?”

    燈光大亮。

    丁緋捂著撞疼的下巴趨前,這才看清楚屈躬在地毯上的色狼是何人——

    他那四腳朝天的姿勢和苦瓜臉,令她想捧腹大笑。但在他極度“哀怨”的眼神催化下,她終究十分“有風度”地忍了下來,只是眉飛色舞的神情和俏臉的肌肉一時之間還控制不住,因此,漂亮的臉蛋不免顯得有些怪誕。

    “小烏龜,怎麼是你?”

    沈野捧著摔痛的頭,乍聞“小烏龜”三字,仿若做了場噩夢般地猛搖頭,及至看清她那風華絕代、吹彈得破的俏臉,原本擰成一團的眉毛和咬牙的唇全顫抖了起來。

    “你……回來了?你為什麼回來?”

    言下之意,他把丁緋的回家之舉當成了洪水猛獸,把她本人視為千年禍害看待了。

    “小烏龜,對不起,我睡糊塗了,把你當做有顏色的狼……哈……”雖如是說,丁緋可笑得開心,完全沒半點誠意。

    “怎麼回事?奶奶在樓下就聽見辟裡啪啦的響聲,是耗子半夜開運動會還是猢猻造反?”

    房門洞開,老奶奶邁著半大的小腳,嘮嘮叨叨地進來。

    “奶奶,你沒通知我……她要回來。”他抓到了救星。

    老奶奶知微見著。“早上我是要告訴你的,只可惜你跑得太快了。”

    說來說去,橫豎是他的錯,反觀笑顏逐開、沒半點慚愧顏色的丁緋,沈野重重地抹了把臉,唉!他到底是招誰惹誰啊?“托您和這家伙的福,讓我摔了個四腳朝天。”

    老奶奶一目了然,好笑之余不禁莞爾說道:“是奶奶記性差,忘了告訴小緋已經把她的房間租給你……但是……小緋,你進房門時沒發現房間走樣嗎?”

    “哈哈哈!我太累了,沒來得及……哈哈……”

    換言之,她一上床就……人事不知了!

    沈野聞言,顧不得應該保持的良好謙謙君子風度,兩顆大眼猛往上翻,一副哭笑不得樣。

    丁緋無視沈野無聲抗議的大白眼,毫不淑女地打了個超級大呵欠。“既然事情說開了,我要回床睡覺去了。”

    啊?“什麼?那我呢?”

    才一天,二十四個小時,他的窩、他的巢,居然無聲無息“變天”了,鳩占雀巢啊!老天無眼。

    不行!他怎能眼睜睜、莫名其妙地被掃地出門?

    原以為在台北待了兩年的野丫頭多少會變得嫵媚些、淑女些、有女人味些,結果——就是牛,牽到台北依然是牛,她還是兩年前那匹不折不扣難馴的野馬。

    “睡客房吧!反正屋子裡多的是房間。”她作了宣布。

    曾是武道館前身的丁宅,是幢改良式的五樓建物。它位於文教區的黃金地段,又在一所私立工專的對面。自從丁父在數年前去世後,老奶奶未免觸景傷情又無聊之余,便將四、五樓的房間租給工專外地來的老師,而三樓以下則是自家人住。

    “沒有空房了。”老奶奶有些為難地說道。

    “沒有空房了是什麼意思?”

    丁緋和沈野好不容易同仇敵愾地異口同聲。

    “最後一間房撥給了跟你一起回來的那個‘龍蝦’先生住了。”老奶奶連忙澄清。

    龍蝦先生?多奇怪的名字。

    丁緋一時意會不過來。

    “奶奶,人家有名有姓的,他告訴我他叫什麼來著……我忘了……唉!明天再問一遍吧!”

    龍驤的名字她聽過即忘。不甚清明的腦子,連他魅力四射的長相也記不全。

    所幸龍驤無從得知他無遠弗屆的魅力在丁緋跟前竟變成了一文不值的見光死,否則,他不扼腕嘔斃才怪!

    “你還帶野男人回來?”

    沈野聽見重點,忘記了齜牙咧嘴的痛。

    “嗯。”她猛點頭,不覺有何不妥的地方。

    “你們認識多久了?”他立即發揮辦案盤問犯人的超高一流口才。

    “晚上才認識的……”她想了想。“也說不上認識,我推車推得沒力氣了,才搭他順風車回來的。不搭白不搭嘛!”

    他頷首,相信她的話,只是不知為何,他心底竟有吁了口氣的奇怪感覺。

    丁緋也不多解釋,撂下話:“對了!今天你就在客廳裡打地鋪,從今天起我要搬回來住了。”

    千絲萬縷扯回頭,沒解決的事仍然懸著。

    “為什麼是我?”沈野不依大吼。

    “為什麼不是你?”她-了他一眼,對他的抗議無動於衷。

    “客廳是‘馬克吐溫’的地盤。”馬克吐溫最怕熱,沒有冷氣根本活不下去。而沈野,很不幸的,他身患“冷氣空調排拒症”,所以,要他和馬克吐溫一起待在冷氣全天開放的客廳裡,他寧可露營去。

    當然,他是不會把這種“不光榮”的事自暴其短地說出來。露營——那是最最最不得已的辦法……

    “你不會要我建議你和‘湯包’擠吧!?”丁緋又舉出鐵證。

    “湯包”,是奶奶的寵物,一只整齊愛清潔又漂亮的粉紅豬,而儲藏室則是它的最愛。

    “丁——緋——你沒心肝!”他氣不過地挑釁。

    她可沒興趣奉陪,只想趁早回到她溫暖可愛的被窩。

    “蕭規曹隨,就該毫無怨言。”

    “這是暴政!”根本是虎落平陽被犬欺,嗚……

    她睇他。“我心情不好,不要再跟我抬槓。”

    她認識沈野可不止一、兩年,用什麼方法治他最有效,她了若指掌。

    這是他們陣前交鋒以來,沈野最快陣亡的一次,前後不過幾分鍾。

    他被壓搾得有如啞巴吃黃蓮——有苦說不出。老天!他已經足足三天三夜沒睡過一場好覺,不成,他非得舉行非常上訴不可——

    丁緋向來粗枝大葉,可是對沈野卻有著她自己也說不上來的敏銳觀察力,看他的神情,他是准備磨她到底了。

    “晚安!”她實在沒力氣奉陪了。揮揮手,像趕只蒼蠅似的,繼而慢慢地爬上床,眼睛一合,不出半秒鍾,她小姐居然已入睡了。

    沈野歎了口氣。

    她總有辦法顛覆他的生活。她一回來,他就得鍛練好鋼筋鐵骨的身體,准備隨時去收拾她將源源不絕加工制造出來的麻煩和騷動。

    唉!罷了罷了,誰教她是他青梅竹馬的玩伴——

    看著丁緋沉靜完美如天使的臉孔,沈野認命地走了出去。

    ※  ※  ※

    一早,丁緋神清氣爽地走下樓梯來到餐廳。首先映入眼簾的,便是沈野那兩只熊貓似的眼眶,和小媳婦受氣包的“腫”臉。

    丁緋忍不住笑,而且,是那種亂沒心肝的笑法。

    沈野猛扒了口稀飯,目光不善地盯了眼笑意盎然的丁緋。

    毋庸置疑的,兩年不見,她出落得更為美艷了。均勻高挑的身段,側看成峰的上圍,完全合乎成熟女人的標准,不過,也只有他知道,在她妍姿艷麗的外表下,有著一般人看不見的、白玉無瑕的本性和智慧。那些污辱身材豐滿、艷冠群芳必定是缺少智慧的話,一點也不適用在丁緋身上,一點也不!

    丁緋揉揉自己一頭豐茂短發,探頭四顧張盼。“咦?那個‘龍蝦’先生呢?”

    “咳!”無巧不巧,龍驤一身筆挺地站在她身後。“我叫龍驤。”他的咬字正確精准得可以去教正音班。

    丁緋恍然大悟地彈彈自己的前額。“難怪我覺得你的名字奇怪,哪有人好端端取個名字叫‘龍蝦’的,哈!”

    龍驤忍俊不住蹙眉,眼底掠過一抹啼笑皆非的顏色。被人亂取綽號,本來就不是件多愉快的事,更何況這綽號還和自己的形象八竿子打不著關系。

    大口扒著稀飯的沈野,強忍想噴飯的沖動,只見兩條黑眉毛不規則地抽搐著。

    好丁緋,她最拿手的本領便是翻江倒海、顛倒黑白,眼前這姓龍的家伙就算能保持著一臉酷相,不得“內傷”卻是不可能的。

    “我還有要事纏身,必須告辭了。”看他渾身是混血兒的“顏色”,想不到中文卻說得不錯,居然還咬文嚼字起來。

    “既然如此,下次再經過這裡,歡迎再度光臨。”她由衷地說道。

    “你知道我是外地人,我的臉上有不一樣的標志嗎?”

    “你身上有股濃厚的都會氣息。我不確定你是從哪兒來的,不過,反正不屬於這裡就對了。”

    龍驤聞言,平靜無波的眼驟然飄過一抹笑意,繼而,鄭重地伸出手。“丁小姐,十分榮幸認識你!”

    “好說、好說!”她也笑嘻嘻地伸出修長的玉指。

    兩手交握,新芽似的友誼在彼此的心中迸出了光華。

    送走龍驤,丁緋哼著小曲兒蹦進門,又自顧自地盛了碗地瓜稀飯,唏哩嘩啦吃了起來。

    嘴巴嚼著醬萊,丁緋活靈活現的眼珠在亂瞄一陣後,注意到沈野有點不尋常的臉色。

    “奶奶早泳去了?”

    寂靜半晌後,“嗯。”是從鼻孔發出來的聲音。

    才一眨眼,她的碗已經見底。

    “馬克吐溫呢?”

    “大概看見你回來,逃難去了。”

    丁緋是馬克吐溫的克星。從小,丁緋老愛惡作劇地把它翻成四腳朝天,使它的“男性雄風”大受貶低,偏偏她是它的衣食父母,說什麼也反抗不得,退而求其次,只要見到她出現,它能逃多遠就逃多遠。苦命的人是沈野,等會兒,他還得幫“落難”的馬克吐溫送飯呢!唉!這在“二十四孝”裡算哪一孝啊!

    “我不會再拉它尾巴了。”她倒頗有自知之明。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他做了中肯的評語。

    “呃——”她拉長了音階後,便三緘其口不再搭話。說得也是,反正來日方長,長期抗戰,誰怕誰啊!

    “家裡的人你全問過了,怎麼獨獨缺我一個?不公平!”沈野的聲音裡有絲酸味。

    “你?”她的大眼睛眨了眨,有些茫然。

    好友十幾年的交情,再不濟,他也是他們的長期房客,她怎敢就這樣忽略、漠視他的存在?

    “我們打過照面啦,你——好像變老了一點,快要進入前中年期了吧?”

    沈野一口飯沖進鼻腔,一時間難受得兩眼暴凸,猛咳了起來。“我不過才三十三歲。”

    “那不是距離更年期更近了?”她兩眼一翻,不可思議地嚷嚷:“你居然這麼老了!”

    說他老,其實有點誇張。

    丁緋在八歲時,第一次見到沈野。他那張仿佛永遠勝券在握、篤定又滿不在乎的笑,一直維持不變。年紀愈長,那股懶洋洋又深具威脅性的奇特形象,就愈發濃烈。

    他總給她一種感覺:即使天塌下來,他都可以一肩扛起。

    相對地,他也一直有形地實踐他給她的既定形象——永不厭煩地替她去收拾一攤又一攤,她無意加工制造出來的災難,而且毫無怨言。

    兩年不見,說不想他是自欺欺人。

    昨夜……喔,應該說是凌晨。那一面,像顆定心丸。見過沈野的她,整個人塵埃落定般的妥貼平熨起來。

    “你別門縫裡看扁人,我沈野可是刑事警察局特殊處理第一隊裡最有價值的黃金單身漢,倒追我的女人可排到警局外呢!”太傷他“幼小脆弱”的心靈了!她居然用他的“高齡”來打擊他,簡直不人道之至。

    “真的?”又來了,那種質疑的眼神。

    沈野作了結論,丁緋肯定是上天派來摧毀他,卻又缺少感覺神經的女人,他決定放棄追究她的想法。

    十幾年來,他對她沒轍。空白了兩年時間,沈野還以為對她的免疫力會長進些,不料,連栽了兩次跟斗後,才明白自己又鎩羽……

    丁緋的生命中從來沒有過男人,完全不懂情愛那類的事。對沈野九拐十八彎的試探,根本是“鴨子聽雷”,有聽沒有懂啦!

    說丁緋不受異性青睞,並不公平。打她一路平坦順遂的求學生涯到醫學研究所畢業,追求者多如過江之鯽。出了社會,仰慕者更是增加了十“拖拉庫”之多,壞只壞在她那副玲瓏惹火的身材和情婦臉蛋,幾乎想對她一親芳澤的男人都是抱著游戲狎玩的態度而來;少如鳳毛鱗角,真心想追求她的人,最後也被“不明人物”約談“勸退”。這就是為什麼以她二十五歲拉警報之高齡,居然談戀愛的經驗還只有幼稚園程度的“黑盒子”原因。

    大多數的女人,都巴不得有副優越得足以“克敵制勝”的外表,偏偏被上帝青睞有加的丁緋,卻對自己雄厚的“本錢”恨之人骨。對她而言,自從進入青春期以後,她的花容月貌和胸部的尺寸一直讓她覺得尷尬,雖然對她一七二的身長不至有所妨礙,但是她那飽滿尖挺的雙峰,卻使她處處成為焦點。

    如此說來,也只有沈野自始至終都拿平常心看待她,把她看成平凡的女孩子。

    扒光碗底最後的飯粒,丁緋毫不造作地拍拍他撐的肚皮。“我走啦!”

    沈野也拋下碗筷。“你出去?”

    丁緋抬起放在桌沿的棒球帽,往自己那不甚馴服的頭發一蓋。“嗯,去學校報到。”

    “你不是才辭掉醫院的工作回來休養生息?什麼時候又找了學校的工作?”

    “下鄉工作就是養生休息啊!校醫的工作既單純又舒服,好過當駐院醫師千百倍。”

    她跨出大門。

    “奶奶知道?”他窮追不捨。

    “我沒來得及告訴她,老校長是在我回來的前夕才打電話給我。”

    沈野斜睨了眼蔚藍無雲的天,暗忖:上帝,這下子南開可要熱鬧了,阿門!

    他可不是杞人憂天、危言聳聽。丁緋雖然只是蜻蜓點水似的在南開念了一個學期,知名度卻響徹整所學校。當年的輝煌“戰跡”,至今還流傳在學弟學妹口中。沈野有時回校探望老校長,老校長還會偶爾為之“笑話當年”呢!

    唉!也難怪,誰教她干下的禍事像萬裡長城那麼長?又具有幾次方、能將小麻煩加工成恐怖大暴動的擔能力?

    “小烏龜!”她開口警告。

    “嘿嘿,我什麼都沒說。”他息事寧人。乖乖窿咚鏘,她有X光眼啊,居然知道他腦子裡轉的是什麼?

    “不許反對!我已經答應了老校長,我不想出爾反爾。”

    他的雙食指比了個大叉叉抵在唇上,表示他什麼都沒說。

    “不過——”他仍舊憋不住,問出重點:“你穿這樣去,不怕‘閻羅王’氣出心髒病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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