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求你放我走,好嗎……求求你……」瀧宮戀哀淒的聲音迴盪在小小的柴房中,柔弱的小手捉住惟一可向外溝通的木條,睇望門外那修長的影子。
「不能,你必須留在這裡。」年輕男子殘忍地拒絕了她的要求。
她粉嫩的俏臉紅彩盡失,豆大的淚珠如斷線珍珠般滾落衣襟:「我非回去不可,求求你,要不然羿郎會死的。」
「你是指那半隻比翼鳥?」他醋意橫生。
「我們不能分開,這是上天注定的。」她原來靈動的大眼此刻淒述如霧,似水幽柔。
他幾乎迷失在她兩泓迷濛的大眼中。
「可你不是讓我帶回來了?」他耍了些手段,即便不夠光明磊落,但,去他的光明磊落,他得到了他想要的才是重點。他迷醉地撩起她的髮絲虔誠地把玩著,「你放心,我會好好待你的——」
「不要、不要……」她瘋狂地落淚,安斂在背脊上的單翼顯得單薄脆弱,許是因為傷心,原來煥發珍珠光澤的羽毛也失去了往日該有的顏色。
「這可由不得你了。」依依不捨地放下她的秀髮,他冷酷的聲音注入了淡淡的柔情,「你乖乖待在這裡,我不會虧待你的。」
她一徑地搖頭,他不瞭解啊——
「我去給你找一些吃的。」她應該也喜歡胭脂水粉吧?或許這樣能討她歡心,暫時止住她的憂傷也說不定。
他揚著豁然的笑,不捨地走開。從今以後他不會是寂寞的一個人了。
她無力地癱坐在冰冷的地下,身子縮成一團。誰會來救她呵?望著一方小小的藍天,她好想念馳騁在穹蒼的滋味,她好想念她的羿郎……
時間不知過去了多久。
「戀兒,你在裡面嗎?戀兒!」一聲聲錐心刺骨的呼喊隨風飄了過來。
她想一躍而起,可是因為太心急,單翅的重量又不好平衡,遂重重摔了一跤。
她忍著疼痛連跌帶滾地爬起,把她小小的臉湊上柴門的木條框:「羿郎,我在這裡。」
沉重的羽翅聲撲了過來,以極其悲慘的姿勢撞上牆,雜沓的翅膀揮動暫時停止。
瀧宮戀拚命搜索眼下看得見的有限空間,心頭狂跳不已:「羿郎……」
首先她聽到木板門上爬搔的聲音,然後一對暗黑的眼和極其凌亂的發出現在她面前。
「羿郎,你受傷了?」它渾身上下都是擦傷,孤單的翅膀參差折斷,奄奄一息的。
憑著一隻翅膀,它顛顛倒倒地找遍大半個山頭,來到村落還要躲避惡作劇的村童,此時它幾乎是筋疲力竭了。
「不打緊,我放你出來。」
睇著它纍纍的傷痕,她心痛如絞:「人類好可怕,出去後我們住到更深的山裡去,那裡不會再有這樣的事情發生了。」
「好……」
「住手!你想做什麼?」年輕人踅了回來,湊巧看到兩人深情凝望的鏡頭,一把妒火熊熊燒灼起來。
它下手更急,只巴望困住她的鐵鏈能趕緊解開。
「我絕不允許她離開我!」丟掉手中的東西,被妒火燒紅眼睛的他提起隨手放置的弓箭,拉滿弓,箭矢疾射而出。
「啊……」沉悶的慟聲像硬錘狠狠敲進瀧宮戀的耳膜,心中不祥的陰霾鋪天蓋地地罩住她。
它在倒下前用最後的力氣扯斷鐵鏈,瀧宮戀如風般衝了出來。
「羿——」她肝腸寸斷。
它全身是血,筆直的箭由後背穿透前胸,金色的翅膀無力垂下,已變成透明狀。
它氣息微弱地握住她的手,眼神混濁。
「等我……不管下輩子……或下下輩……子,相信我一定會去找你……的……」他眼瞼乏力滑落,嘴角溢出一彎血絲,魂歸離恨天。
「羿郎——」她叫啞了嗓子,只感覺到它益發冰冷的軀體,她茫茫地瞪向毫無愧意的人類,眼眶的淚在那一瞬間再也流不出來。
他以為這樣就得到她了?大錯特錯。
她身體的一部分已經死去,叫她如何獨活……
那血、那淚、那漫天飛舞的羽毛像雪雨,片片堆積在她的身上,直到壓得瀧宮戀喘不過氣來。
她一身冷汗,滿面驚悚地從噩夢中驚醒,緊繃的四肢和霍然睜開的眼在確定自己仍在臥房裡,才重重讓身體沉回柔軟的羽毛被中。
她全身乏力。
又做這種血肉橫飛的怪夢了,每一回,她都在極度倉皇的情況下醒過來,這已經是這個月的第N次了。
她一直以為早就忘記這段從小就纏繞她不去的夢,在學齡前這場夢就像她生活的一部分,但自從她上了小學,如同春夢一樣,它就驀然蒸發了,沒料到它並不打算放過她,最近,只要她入眠,它就變本加厲地出現。
按理說每天都做同樣的夢,夢中情節再如何淒厲她也該免疫了,但偏不,瀧宮戀只要每回醒來都是熱淚盈眶,全身冷得像墜入冰窖般。
她無奈地抹向眼睛,果不其然,淚沿頰流下,枕頭又濕了大半。
「小姐,起床囉!」每天像太陽一樣準時,天香百合的叫聲和抽棉被的動作總是一氣呵成。
還沒來得及擦乾眼淚呢!瀧宮戀又被摔得眼冒金星,她撫著摔疼的俏臀出聲抗議。
「奶媽,你只要叫一聲我就會起來,用不著每天都來這一套吧?」
「那可不,我如果不這麼做,只怕太陽爬上又西下了,你還賴在被窩裡不起床呢!」她是個精神奕奕的老人家,短衣打扮,乾淨清爽的髻,看得出是非常固守傳統的日本老一輩。
「討厭啦奶媽,人家也不過偶爾賴床,就被你說成了大懶蟲,不來了。」她順勢撲掛在天香百合身上,便是一陣磨蹭。
「你這孩子,也不想想自己都一把年紀了還撒嬌,不害臊!」天香百合嘴巴叨念著,微見風霜的臉卻笑了開來,凝聚更多不常見的細紋。
「多大一把?我今年也才不過二十七,比起奶媽可年輕多了。」她半搖晃著她,偏著頭的認真神情可愛極了。
「貧嘴的孩子,想當年老爺和夫人結婚時也不過十七歲,像你這年紀都做爸爸了。」老人家只要一談及那麼一丁點過去的微末事情,就會陷入緬懷的情緒中回味個沒完沒了。
這些陳年瑣事瀧宮戀幾可倒背如流了。
她告饒地摀住耳朵:「我知道,我知道,總而言之,我起床就是了。」唉!好好一個假日又泡湯了。
「別以為奶媽不知道你心裡在打什麼主意,今天雖然是星期天,可是渡邊總裁早就派人把要批閱的卷宗放在你書房了,早早看完或許還有時間讓你走一趟日光的野草園呢!」小姐的脾氣她摸得不能再熟,反正她愛去的也不過就那幾個地方,用這方法來要挾她屢試不爽。
她不是很情願地起身,噘起薄薄的菱唇,不依地嘟嚷:「公司有渡邊就可以了,為什麼非得要我這掛名的董事長批閱,他明明知道我不是那塊料。」
對那些煩死人的經營手段、營業政策、交際手腕她一概不懂,一間帝都高速交通公司交到她手中真是每下愈況,要不是有個渡邊圭吾撐著,帝都高速集團早就分崩離析了。
「小姐!」天香百合輕叱,「公司是老爺留下的遺產,你不盡心就很不該了,怎麼可以又說這樣不負責任的話!」她凝眉肅目無比威嚴,和方纔的慈祥簡直是天壤之別。
瀧宮戀偷偷吐下舌頭,低頭乖乖認錯。和奶媽抬槓絕不會有贏的機會,不如從善如流的好。
她的父母早在幾年前因為飛機失事雙雙去世,留下子然一身的她和一間經營不善的運輸公司,剛接手的她整天都處於焦頭爛頭額和虧損的情況,直到她青梅竹馬的好友看不過去才接手。
其實說接手也不盡然,公司發號施令的人還是瀧宮戀,只是她的決策仍舊需要經過渡邊圭吾的許可,兩人這種合作的模式也勉強將風雨飄搖的公司導回正軌,所以她對年紀比她稍長一點的渡邊圭吾抱著敬畏的態度多過其他。
「是,我錯了。」
「知錯就好。」天香百合恢復了慈祥的笑容。
她何嘗不知道把一個如花似玉的小姐綁在乏味的公司是不道德的,但是她不相信渡邊圭吾——即使那男孩令人挑不出一點不滿的地方來。他太完美了,反而教人害怕。
所以她還是堅持只對藥草花鳥有興趣的小姐非參與公司行政不可。
☆ ☆ ☆
新宿御苑是東京最受歡迎的市民公園之一,江戶時代它曾是信州高遠藩的居所,到了明治時期才成為農業試驗場。派官戀悠遊在一座巨大的暖房內,裡頭種滿許多珍貴的熱帶植物。
「你對這些花草的興趣永遠都多過我。」渡邊圭吾不知是感歎或遺憾地屈低他一百八十一公分的身長,和沈宮戀並蹲在一盆迷途香草前,凝視著她側麵粉嫩的臉蛋。
他一身簡單利落的合身絲襯衫,外搭復古黑緞面小背心,同色的涼爽羊毛長褲,渾然天成地洋溢著絕非池中物的氣勢。
只要他和瀧宮戀隨處一站,任何人都會讚不絕口地承認他們是對才子佳人,世上再難找得到這麼匹配的一對。
「我不應該把你拖到這裡來的,對不起。」因為半蹲,她長及腰下的發被撩到圓裙上,緩緩散成漩渦似的發海,更顯得她精雕玉琢的容顏溫柔可人。
她是從唐詩宋詞中走出來的古典美人,清而靈筠天成,即使沒有懾人心魂的艷麗,卻有如暗香浮動的幽荷。
渡邊圭吾最愛聞喚她那淺淡似無的冷香和如同百靈鳥般清亮靈動的美眸,不管何時何處看到她,她都是那麼平和沉靜,教人想傾注一生來呵護照顧她。
若說有什麼不滿足,就是她不愛笑,他幾乎不記得她微笑或露齒時是何模樣。
「不要對我說抱歉,永遠都不要,我知道你原來想利用假日到日光的野草園的,要不是為了那些緊急的文件,你也不必再多跑一趟。」他正視她,眼中全是溫文細膩的神情。
說緊急,倒也未必,他只是用此作為見她的借口。
「你這麼說豈不是讓我更覺得歉疚,你幾乎把所有的時間全花在公司,伯父沒有再逼迫你回去繼承家業吧?」
渡邊家是東京數一數二的成藥廠集團,它研發的藥品統領整個本州,單就東京、橫濱、伊豆和箱根四處就有不下二百家的下遊子公司和研發廠,這繼承的重擔毫無疑問該落在獨子渡邊圭吾的身上。他也爭氣,二十歲即以越級考試升等的資格畢業於帝都大學,次年就接掌了渡邊製藥集團。
渡邊製藥在他的領導下形成了多元化的經營,短短幾年將單純的觸角延伸向倉儲、運輸以及資訊上面,儼然成為大企業的龍頭;可是渡邊橫田,也就是圭吾的父親萬萬沒想到,就在渡邊企業即將成就霸業時,渡邊圭吾卻卸下人人稱羨的位置投身規模遠不及渡邊集團的帝都運輸。
他的舉動令渡邊橫四百般不解。
「這種事不需要你操心,渡邊有的是能幹的部下,要是少了我一人公司就出問題,製藥廠早在我父親那時代就該倒閉了。」在她面前永遠都不會出現的犀利和冷靜此刻淡淡地表露了。
瀧宮戀心中浮起了更深的歉然。如果她不是那麼的無能……
「別胡思亂想了,那些事我會解決的,不需要你煩心。」望著她單純的臉龐,很難令人聯想她已經到了成熟女性的年紀。
她到二十七歲猶雲英未嫁,錯一點都不在她。
他們從小就是鄰居,自從第一眼看到剛出生的她,他就告訴自己她是他的。
一路呵護著她長大,從她出落得娉婷婀娜,散發出含苞粉蕊的青澀年紀,他就花費了比事業更多的心思趕走追逐她的人;她是他的,這意念從來沒變過,現在不會,將來更不可能。她只准落入他渡邊家,旁人絕對休想碰她一根寒毛,如果能,他會砌一幢美麗的金屋,讓她只供自己欣賞。
瀧宮戀靜靜頷首:「我知道了。」
渡邊圭吾對她而言一直是股無法反抗的強勢力量,和他在一起她只覺拘束,他不需要她花腦筋,不需要她做任何事,甚至連可有可無的笑容他都不苛求。
有時候,她不得不懷疑,他真心想要的是她或傀儡娃娃?
「我們該回去了,要不然奶媽又要擔心了。」挽起她細嫩的小手,他珍重地用另一隻手扶住她不盈一握的纖腰。
瀧宮戀柔軟的身子因為他的碰觸有一剎那肌肉是緊繃的。
她不習慣他親呢的碰觸,即使只是牽手她也會無端起一身疙瘩,她快速地低頭,不讓他看見自己硬邦邦的表情。
「為什麼?」她每一根微妙的神經都能贏得他全部的關注,如此狼狽的掩飾又怎能逃過他的明察秋毫?渡邊圭吾的聲音注入了少見的森冷。
「什麼為什麼?」在他面前她永遠是逃不出如來佛掌心的孫悟空,不是她想逃避,而是她瞭解坦白承認的嚴重性。
他的霸道和佔有慾不會允許旁人有些許的越軌,一絲絲都不許。
他的強悍不止表現在事業上,連對她都如出一轍。
渡邊圭吾勾起她潔白的下頷:「你逃避我?」
「不是……我只是不習慣。」她沒有撒謊,一直以來,她就是無法接受他的碰觸。
他在她怯怯的粉臉上找到一絲害怕,他不要她怕他,他渴求的是兩人對等的愛:「別怕我,我不會對你怎樣的。」
「對不起。」她又重複了他最不愛聽到的一句話,他們之間到底橫亙著什麼問題?
「別再對我說這種話,我不想聽。」
「對……我不說就是。」
她那麼百依百順,教人不忍再苛求什麼,難道他的陪伴不能帶給她任何慰藉?
「走吧!」他歎口氣。
「我……可以自己回去。」她提出梗在喉嚨許久的意見。
渡邊圭吾原來想反對的,可他發現她微微抬起的小臉上揚著些許的渴盼。
渴望自由是人的天性,他不否認自己束縛得她太過了,或許他該給她一定範圍的自由空氣。
「要直接回家,知道嗎?」內心經過不為人知的掙扎,他終於退讓了一小步。
他可以看見她幽幽一泓秋水泛出熒熒閃光。
「真的?」那答案來得太快太迅速,讓她來不及消化。
他有些心痛,她居然因為這微小的承諾而被取悅了,真是一點都不貪心的小娃娃!
「我幾時說話不算數騙了你?」
「那是真的囉!」她不是做夢。
就那麼自然而然的,她露齒一笑,潔白的貝齒,明眸流轉。
渡邊圭吾幾乎不能呼吸,她那醉人心魂的嫣然教人這般傾心,他不後悔自己對她的承諾,因為他得到更大的報酬。
她的笑靨足以抵償心中微微的失落。
就這樣,瀧宮戀踩著輕飄飄的步子走出新宿御苑。
☆ ☆ ☆
從一片硝煙和化為瓦礫的唐獅子株式會社(其實應該算是「前」唐獅子株式會社了)中撤退,詩人並沒有如同旁人般淨往小巷窄道走,他大方地推開株式會社富麗堂皇的大門,在媒體還沒聚攏之前就融入了人群。
新宿的人又多又雜,不會有人注意到他的。
毀了唐獅子一生心血的人不是他,就在冰釋他們和快手之間的誤會時,爆炸聲就突然響起。
他警覺得快,卻沒來得及躲過波及。他知道自己受了重傷,寬大的風衣只能掩飾一陣子,而血已經一滴滴落在腳後面。
他走得很慢,腳步雖然有些紊亂卻仍堅決沉穩地前進……
「哇……他在流血,好可怕!」即使東京人再冷漠,仍有人發現他的異常。
「要不要報警?」另一道受驚的聲音引起了更多人的注意。
詩人濃眉緊蹙,冷汗已經浸濕了他好看的鬢邊。模糊地瞄著更多聚攏的人群,他發現自己摀住傷口的手忍不住顫抖起來,那是大量失血的徵兆。
說什麼他也不能在這種地方倒下去……
車子!對,只要趕回飯店他就能想辦法療傷止血。
驚人的意志力支撐著他,拉開車門他躺了進去。
「開車。」
「你——」同樣坐在後車座的瀧宮戀被他突如其來的出現給駭住了。
「歎!流浪漢,你看清楚這可不是計程車,滾出去!」前座的司機出於保護主子的心理,一出口就是大聲撻伐。
詩人的意識已漸漸模糊,就連視力也快被痛楚的黑暗給吞噬了,他抬起眼凌亂地掃了一眼,便陷入無止境的昏迷裡。
好一雙似曾相識的眼睛,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緊緊扣住瀧宮戀的心,她似乎在很久很久以前看過那一對出奇深邃的眸子。
他的眼瞳帶著一點頹廢、一點憂鬱,還有那一身淡淡的落拓,揉和成極端神秘的氣質,她的心因為這分微妙的認知,不可遏抑地鼓動起來。
她認識他的,那種深深懷念的重逢,像被禁銅的靈魂在千百回輪迴轉世後才找到另一個寂寞靈魂的酸楚感覺,令她渾身戰慄。
「小姐,你還好吧?」克盡職責的司機發現他主子不尋常的蒼白容顏,以為是被那一身血的男人給嚇壞了。
瀧宮戀收不回自己的目光。
他的小姐肯定被嚇呆了!有了這層認知後,他馬上推開車門打算請人來處理這突發事件。
「吹尹,開車,快點。」她作出了簡潔的命令。
吹尹遲疑了那麼一秒鐘,卻接到更堅決的指——
「快!」
他絕少見過態度如此肯定沉著的小姐。
那是他心目中嬌嫩如花的小姐嗎?不過他知道事不宜遲,這種深奧的問題還是留待以後再探討。
他加足馬力,只留下一股輕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