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黔的老家位在伯恩郊區,宅子後面是綿延不絕的阿爾卑斯山脈,用瑞士和平氣息的木質小屋和奧地利住宅混合發展出來的大型房屋。
以白色為基底的牆壁繪有圖騰,紅色的瓦跟四周的風景巧妙的融合在一起,玄關大門和窗沿都描繪著彩色的邊晝。
更別提寬闊的前庭後院,左手邊沿著四季都有花開的花圃階梯而下,是漆著橙色油漆的碼頭,小船、獨木舟蕩漾在深藍色的海水中,簡直就像世外桃源一般。
散發出溫潤光澤的傢俱上畫有大量的雛菊跟唐草圖案,看得出來主人的品味獨特,這個家看起來溫馨典雅,跟華麗氣派雖然有點距離,卻讓人感覺住起來舒適清爽。
難得帶女友回家的曹黔和荷眼受到了二分之一的熱烈歡迎。
「呀呀心頁種人果然個頭嬌小,發育不良,橫看豎看都是一個樣子。」曹家二媽有一頭女人味十足的褐色法拉頭,三十出頭的年紀,精心的裝扮,凡賽斯打點全身上下,保養得宜的肌膚,模樣還挺能騙人的。
至於曹爸──華爾森一頭的銀髮,想來曹黔的金髮就是遺傳自他來的。
他是個高大的男人,臉色紅潤,幾年前退休後把家業傳給了專業經理人管理,無事一身輕的他目前最鍾愛的是小白球,一天不打幾洞就全身不舒服,是很標準的美國男人。
「嬌小的女生比較不容易老,像個搪瓷娃娃,沒什麼不好。」華爾森倒是有不同的見解。
他的第一個老婆就是中國美女,要不是對歐洲的氣候、生活發生嚴重的適應不良,也不會在他還很年輕的時候就離開他們父子。
說到中國女孩,他有無限想念呢。
想不到他的兒子承襲了他的偏愛,對中國的娃娃特別喜歡。
曹黔捏捏荷眼手心,不著痕跡的對她咬耳朵。「珍妮弗講話就那調調,你別放在心上。」
荷眼笑笑。
「珍妮弗,我跟你介紹,這是荷眼,她從台灣來的。」
「哈囉!」荷眼大方的跟珍妮弗打招呼。
飛機上,曹黔曾經概略的對她說起他們家目前的狀況。
珍妮弗本來是華爾森的秘書,能幹、精明,是非常得力的助手,華爾森也給予特權,讓她在一定的範圍內發揮她的長處。
在商場上如魚得水的她本來以為,以容貌為武器嫁給自己的老闆更能施展抱負,能夠以現在的公司當跳板,躍上瞬息萬變的商業舞台,哪知道婚後的華爾森因為心導管病變進了醫院,後來雖然撿回一條命,卻接受醫生的勸告,提早退休,離開商場。
失去靠山的她慢慢在公司失勢,只好跟著華爾森搬到瑞士來。
瑞士的山明水秀曾經讓她的野心收斂了一陣子,可是起初的新鮮抵不過一成不變的生活,她還年輕,不想漫長的人生就在這地方終老。
可是,她不能沒有華爾森替她挹注資金。
經過幾番勸說,誰知道華爾森並不為所動,他在商場上廝殺了一輩子,不想老死在上面。
後來,她把目標轉到了曹黔身上。
想不到不為所動的曹黔今天卻把女人帶回家來,這讓她驕傲的自尊受到很大的傷害。
離了婚的男人,還帶著拖油瓶,她肯示好已經是屈就了,不料還碰了一鼻子的灰。
這一家的男人全都是豬頭!
所以,她對荷眼的不友善是其來有自的。
「何眼小姐晚上就留下來一起吃飯,我們家很久不曾這麼熱鬧了。」相對珍妮弗的冷淡,華爾森毫不吝嗇的對荷眼表示熱忱。
「謝謝。」
「不要客氣,我兒子很多年不曾帶女友回來啦,自從他離婚後,我還以為他變成冰人,今天看起來有融化的現象,很不錯,很不錯!」雖然他不是個事事以兒女為主的父親,可是疼愛子女的心並不會少。
「爸,我跟荷眼沒離婚,我們只是因為某些事情溝通得不好而分開,你跟珍妮弗要是有空也應該多聊聊,我就是很好的例子。」少年夫妻老來伴,他也不想兩個長輩鬧得不開心。
「好啦,隨便你。」
哇哩咧,隨便的人是他才對。
「爸爸沒有認出我來哩。」荷眼覺得稀奇,對這個總共加起來見不到十次面的老人,雖然談不上什麼好壞、還是深刻的情感,但是愛屋及烏,他是養育她心愛男人的父親,那一份尊重是無庸置疑的。
「在某些洋人的眼中,其實每個中國娃娃看起來都是差不多的。」曹黔搔搔頭,對父親的眼拙也產生無力感。
「那也好,免得你還要解釋一大堆。」
「那我準備的草稿豈不是沒有發揮的餘地啦。」
「那你就省省吧!」
也罷,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好。
「對了!我來好久,怎麼沒看到小言?」之前他便先把小言送回來,害她想念那小鬼頭得緊,如今她下飛機又搭車,在曹家客廳也坐了夠久的,小言呢?
「我替他報名了七天六夜的露營,還有三天才回來。」珍妮弗瞪著自己白皙的指頭,面不改色的道。
可是,像是要響應她的話,本來都待在後院的傭人突然嚷嚷的跑進來,氣急敗壞的大叫,「小少爺落水啦,掉進海裡面!」
誰還坐得住,也沒問詳細,一堆人就往後面的院子跑,經過草地,還處可見一粒頭在水中浮浮沉沉。
華爾森連忙聯絡救護車。
珍妮弗一味的尖叫。
曹黔不假思索的直奔碼頭。
荷眼站在沒足的沙灘上,擰動身形,旋即消失不見。
※※※
「我一直喝水一直喝水,水咕嚕咕嚕的從我耳朵、鼻子、嘴巴灌進去,頭好痛喔,就在我以為會死翹翹,爹地跟媽咪永遠都再也見不到我的時候,媽咪來了,是媽咪救了我的──」靠著柔軟的椅墊,正在滔滔不絕述說他死裡逃生的曹言小胳膊上吊著點滴,自從眼睛一張開就嘰哩呱啦對著來探望他的每個人,重述一遍他落海的驚險情況。
總結呢,他抱著心愛的布袋戲偶眼神夢幻。「我就知道媽咪還是愛我的。」
的確,曹黔是一百個不贊成荷眼下海去救兒子,可矛盾的是,她縱身下海那奮不顧身的勇敢,也讓他心中的一塊石頭落了地。
那些在台灣的日子,他眼見荷眼對曹言並不是很熱中。
感情的事是沒辦法一頭熱的,就算有著血緣的關係,可是經過這件意外以後,他可以信心充足的說,母子天性畢竟是怎麼也抹煞不掉的。
他把削好的蘋果切成四瓣遞到荷眼嘴邊。「吃點水果吧。」
她接過水果,轉手拿給曹言。「爹地的愛心喔,多吃一點。」
曹言作夢般的捂著臉頰,害羞的看了荷眼一眼,又靦腆的低下頭。「爹地,我是不是在作夢,夢到你跟媽咪都在我身邊,要是這樣能讓爹地、媽咪都在我身邊,我早就該去跳水了。」
叩!老大的爆栗敲在他頭上。
「嘖,好痛!」他哀鳴。
「我還沒跟你算帳,為什麼一個人去玩水,珍妮弗不是說你參加露營活動去了?」興師問罪是必然的,闖下這麼大的禍,要不這次僥倖大人都在家,他一條小狗命翹了都沒人知道。
曹言轉向父親求救,曹黔把削好皮的蘋果往自己嘴巴塞,當作沒看見。
不是他沒義氣,他也想知道一向乖巧的兒子為什麼不在露?地。「你的背包放在遊艇的艙房裡,我也想聽聽你的解釋。」
罪狀不只一條咧,陳列起來,小傢伙需要充分的呈堂證供,要不然會被「電」得金光閃閃了。
「我根本不想去參加戴維露營,我想在家等爹地帶媽咪回來,是珍妮弗奶奶說我一定要去,可是我不想去嘛,我只好假裝上校車,然後半路落跑,這幾天我都住在遊艇裡面。
「遊艇裡面很好啊,有吃有喝,還有我最愛的熏火腿……好啦,那不是重點,一直待在船上很悶嘛,這學期學校有教游泳課,我想說我的狗爬式游得不錯,下水泡泡應該沒問題,我不是故意落水的啦,只是不小心腳抽筋了嘛。」
小孩子的心眼是那麼的單純,一想到那種寄人籬下的感覺,就巴不得爸爸、媽媽可以趕快來帶他離開。
「是這樣子啊。」荷眼輕輕摸了摸他的頭。
曹黔也靠了過來,「你會因為這樣不喜歡爺爺跟珍妮弗奶奶嗎?」
「怎麼會,爺爺很疼我的,他還買了一艘大潛艇的模型給我唷。」說起心愛的玩具又是眉飛色舞了。
「那就好。」真是善良的好孩子。
喝了水,多少受了驚的曹言終於在吃完半顆蘋果後睡著了。
看著他甜蜜的小臉蛋,荷眼朝著曹黔說:「我們回家吧。」
「爸爸的家?」
「你跟我還有小言的家。」
曹黔眼神發亮,激動的摟住願意回家,主動提議的她,讓他始料未及的發展。
回家,這是多麼負有重大意義的字眼。
※※※
揮別了依依不捨的華爾森,重新組合的一家三口往伯恩的另一邊出發。
瑞士四面臨接德國、奧地利、意大利還有法國,所以,聯邦的公用語言就有好幾種,德語、意大利語、法語等,再加上山區使用的羅曼斯語,共有四種之多。
還好的是一般的餐廳、旅館都通英文,因此,早就把法文忘記的荷眼下車買披薩,溝通上幸好沒有遇上太大困難。
來到阿爾河岸,她笑咪咪的指著對岸的熊公園,「你知道爹地的英文名字是從哪裡來的吧?」
好大的「Bern」是伯恩市的招牌,裡面佔地寬廣的飼養了很多的熊,是很熱門的遊覽區。
Bern=熊,熊=Bern。
「媽咪,爹地一點也不像熊。」果然是自己養大的孩子,心還是偏向他的。一邊開車亂感動一把的曹黔繼續聽下去。「我如果承認爹地是熊,那麼我不就是熊的兒子,這樣很難聽欸。」
哈哈,說到底,竟然是為了自己。
看著曹黔啼笑皆非的表情,母子倆笑翻了。
難以言喻的感覺如潮湧上他心間。
這樣的家庭溫馨是他想要的,如今,他總算得到了。他心愛的女人,可愛的兒子,再度握牢的幸福。
車子開過的地方,市場及民家的窗門邊百花盛開,景觀獨特,賞心悅目至極。
「嘩,有草莓園!」
嘴饞的人不只一個,一大片綠油油的葉子中散佈著紅亮亮的草莓,讓他們爭破頭的下車。
於是他們在草莓園又停留了幾個鐘頭,又吃又玩,後來衣服指頭全都被草莓的紅汁染得到處都是。
這趟回家的路簡直是收穫豐碩,滿載而歸了。
玩累吃飽了,加上車子規律的行進速度,體力早就透支的曹言很快就睡翻過去,就連體力精神無人能敵的荷眼也哈欠連連,眼睛眨呀眨,睡意很明顯,周公漂洋過海來找她下棋了。
他們也真行,不過東西兩邊從早上開到天色快黑還沒到。
不過要照他們這種隨性的玩法,搞不好幾天幾夜也到不了家,還有可能車子一開,開到邊界,去了其它國家。
「咦,停車、停車……哇,有天鵝,白的、黑的……我要下去看,快點。」原本昏昏欲睡的荷眼從車窗看見公園飼養的天鵝,堅持非要下去一探究竟不可。
曹黔找了大樹邊停車,放她下去。
湖上的天鵝交著頸睡,看見有人來也懶得搭理。
荷眼蹲在公園的石砌台上看著看著,雙手乖乖的擱在膝蓋上,一動也不動,直到曹黔接近,她才發現她的眼是濕的。
「怎麼?」環上她有點冷的肩頭,他有些擔心的問。
「我想餵它們。」她擤擤鼻子。
「要是給公園的管理員看見……」他一手拍上自己的臉,改變主意。「你等我一下,我去找飼料。」
溫暖的熱源離開了她,不一會兒又回來,伸手遞給她一撮小麥。「我去要來的,給你。」
「謝謝。」沒有問他哪來的通天本領,能在這麼晚的地方變一把小碎麥出來,荷眼輕輕朝他微笑。
曹黔心中坪然。
就為她這如花一笑,叫他做什麼都行。
她把碎小麥捏在手心。
「你不是要喂天鵝?」
「它們在恩愛的睡覺。」要是撒了飼料,不就大大殺了風景。
曹黔把頭靠在她的肩上,莞爾的朝她笑。「你說我們像不像那些彎著脖子睡覺的天鵝?」
荷眼推推他。「等你下輩子把脖子拉長一公尺再說!」
「那就是說,你答應下輩子投胎成天鵝讓我追求嘍。」
他乾脆往荷眼的懷裡賴,賴得她躲也躲不開,打他也沒用,只好把手裡拿著的小麥飼料往他嘴巴塞。
「想當天鵝,先練習吃飼料吧!」
曹黔這下求饒啦,可是他求的對象是水中的天鵝,「岳父、岳母啊,你們家女兒欺負我啊……」
※※※
「都是你害的啦。」嘟著小嘴抱怨的人事出有因。
一個小時前,他們被當成小偷帶到公園管理處,讓因為巡邏發現他們的管理員狠狠的訓了一頓。
「我也被罵得很慘啊。」連坐法,他也是挨罵的其中一個啊。
本來嘟著嘴的荷眼眼珠一轉,緊繃的臉突然笑逐顏開,「算啦,反正我們玩得很愉快,挨罵的事就別去計較了。」
「厚,你故意裝那可憐兮兮的樣子給我看!」分神覷她的曹黔發現她一點也沒有不愉快的臉色,還因為這段插曲顯得心情特別愉快。
「哪有,我只是想到你被罵的時候那種窩囊的樣子。」好好笑喔。
「我這叫低調好嗎!」不服輸的人把車子駛進大門。
「是是是,好好好,你說的都對。」他們沒再繼續調侃對方,因為家到了。
一男一女站在白色的門庭等他們。
小巧的庭園燈光大放,像在歡迎他們的歸來。
沉默的男子接手將酣睡的曹言送進屋子,那女的卻是緊緊的瞧著下車的荷眼,一直跟著她走進屋內。
「房子整理得好乾淨啊。」荷眼讚不絕口。
「謝謝太太。」蘭達喜孜孜的。
她可是花了好幾天的時間,就希望太太先生回來的時候能滿心歡喜。
荷眼轉過四處瀏覽的眼睛定在蘭達身上。
越看越眼熟啊……
蘭達先愍不住,「太太,我是蘭達啊!」
「蘭……達。」
「太太回來,蘭達最高興了。」她激動的頻頻擦眼淚。
「太太,歡迎你回來,我是蘭達的丈夫,我叫泰夫。」抱走曹言的黝黑男子回到客廳,他不好意思的碰了碰垂淚的蘭達。
「蘭達,你,居然結婚了。」荷眼很後知後覺,笨拙的安慰蘭達。
「太太想起我來了,沒有忘記蘭達……」本來只是掉眼淚的人這下子哭了出來。
荷眼溫柔的給她一個擁抱。
曹黔走過來。「是我請蘭達過來幫忙整理房子的,她現在跟泰夫開了一家馬來西亞料理小館,生意很不錯的。」
「蘭達好棒啊!」
「這都要感謝太太、先生的慷慨,要不是太太、先生把大房子送給我,蘭達就算做一輩子的幫傭,也沒辦法賺那麼多錢,更沒辦法跟泰夫在一起。」
咦,她怎麼不記得自己做了什麼?荷眼又向曹黔求援。
他索性站出來解釋清楚,要任這兩人猜來猜去,恐怕天要大亮了。
「我送給蘭達的房子是你先答應人家的,我只是替你執行而已。」
荷眼離家之前,隨口把他們住的那間大房子送給了為他們服務的蘭達,他只是達成她的願望而已。
「我都不在了,你為什麼還要……」
「你應允的事情,也就是我的事。」他輕淡的帶過去。
荷眼感動得說不出話來,她把自己的手交給曹黔的大手,全部的心情盡在不言中。
※※※
一年過去。
又是冰雪交融的冬天。
貝斯湖畔。
一對男女站在湖邊討價還價。
「你是一個孕婦,這麼激烈的運動對你不合適。」對於荷眼身為一個孕婦而沒有自覺,雖曹黔已經從心驚膽戰到頭皮發麻又到一切聽天命,可是一旦親眼目睹,還是會再度抓狂。
「只是冰上溜冰,又不是攀巖,我好不容易等到冬天,你不給我個痛快,明年,明年欸,等我生完寶寶你定又有一大堆的理由限制我做這個、做那個,我不管,你今天要是不讓我溜冰,我們就離婚!」
哇咧!居然用離婚來要挾他,也不想想她的大肚子裡還有個他的孩子。
「我是文明人,我們作理性的溝通。」曹黔試圖講理。
「除了溜冰,沒什麼好說的。」
「真的不能溝通?」要他使出撒手鑭來嗎?老虎不發威真把他當病貓ㄟ。
「是你不講理的。」她都偷偷、偷偷避開他的耳目,還挑他午睡時間來,居然還被他逮著,老天不長眼睛啊!
「你就是要站在這邊跟我耗到天黑嘍。」森林像個大型的冷凍庫,怕冷的他要是繼續站下去,凍成冰棍絕對沒問題。
好吧,山不轉路轉,路不轉人轉。
他也不是第一天認識他老婆的。
「你一定是不愛我了,你明明知道我怕冷,自從好幾年前在東北腳生凍瘡以後,我只能待在有暖氣的屋子,你堅持要溜冰,讓放不下心的我杵在這裡看你開心玩耍就是不愛我了。」曹黔叨叨絮絮,練習起中國古代女人的裹腳布究竟能有多長。
「夠了!」她投降了。
夠了?真的夠了?
「我決定要跟你離婚,結婚竟然這麼不自由。」
來這套,她也不是今天才認識他曹黔啊。
戲法人人會變,各有巧妙不同。
荷眼收起冰刀鞋。
拌嘴鬥氣,也算夫妻情趣嘍。
她往前走入寺她親愛的老公追上來。
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