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平二十一年秋末,閻丞相倉卒舉兵於虎山丘。
鋪在纏枝蓮花和穿枝牡丹桌面上的羊皮卷是份布軍圖,上面畫著河流、山丘、平原、隘口,以象形圖繪的歧水流過兩軍,歧水以南六十公里處就是京城。
「……今日夜逢大潮,月暗星稀,銀戰神兵走兩翼包抄敵軍前鋒,進了九雞山隘口立刻變換陣形,到時候黑戰神炮手、弓箭手會埋伏在山頂,以巨石亂其隊伍,這時候他們必會收拾殘軍退往唯一的隘口,紅戰神祇要守著歧水河平原就行了。」
程門笑身穿白綢袍,腰繫黑金胡帶,手拿盾甲盤,照應他這幾日觀星象得到的結果布軍。
算好最有利的時間與空間,然後出師行陣,布奇門以取勝。
黑戰神箭陣天下聞名,銀戰神劍術出神入化,紅戰神每個女將紅繩中藏著致命的銀針。
銀戰神隸屬善詠,至於黑戰神跟紅戰神的來處……要不是他日前厚著臉皮跟隨程門笑到處走了一遭,壓根不知道對方的存在,可是也因為這一行見到許多江湖草莽英雄人物,讓他暗自警惕,深深明白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
他只是得天獨厚的生在皇室家庭,真要論實力、財富他萬萬比不上人家一根指頭。
經過此番刺激,他收斂了許多,但是,抱怨還是要抱怨。
「我還以為我的銀戰神是獨一無二的,想不到到處都是師傅的私生子。」
「捍衛守護自己的親人和土地,靠自己的力量有什麼不對?」對於「私生子」三個字聽起來依然刺耳,卻不再動不動擺臉色給別人看。
中原地大物博,風流人物精采絕倫,有能力坐上皇位的不知道有多少,但是,越是精采人物對辛苦勞累的帝位才不屑一顧呢。
他懶得多說,心繫的是這一戰。
黑、銀、紅戰神的指揮大將得到作戰指示也下去做最後的操兵演練,三軍不曾配合過,即便只有幾天的默契培養,三位將軍也要設法做到天衣無縫。
遠遠還聽得見兩男一女的爭執聲。
真是有得瞧了。
程門笑也踱出帳篷,蕭蕭歧水,帶著濃重的濕氣,帳外,黃色的大旗颯颯飄飛,隔著河的對岸可以看見閻瑟所屬的大軍駐紮營地還有大大的閻字旗。
「真希望可以不要打仗。」秋涼,溫熱的吐氣在唇外化成輕煙。
動之武力,生靈塗炭,絕對是最其次的辦法。
「可是,我想不到兩全其美的辦法了,玉兒,我如果做了什麼,你一定要原諒我。」
問夜空,夜空靜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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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快要下第一場雪的初冬,內亂敉平了。
閻瑟交刑部收押定罪,判決很快下來,中旬後斬立決,九族誅連;後來在善詠力保之後,三等親外戚、官眷悉數流放邊疆,永生不得回京,至於官婢淪為拍賣場的拍賣品。
一陣論功行賞,皇帝有意要將黑、紅兩色戰神收為己編,跟御林軍並立,卻不知道亂事平定後,一男一女的領導者早就帶著麾下跟程門笑辭行,各自返鄉,對於功名毫不熱衷。
朝中的騎牆派和忠誠派因為這場內亂也紛紛被波及,諸大臣各想辦法自清,一時間,肅靜死寂的九龍殿上吹鬍子瞪眼睛,發誓砍雞頭的,好不熱鬧。
對於添亂的皇室程門笑不應不睬,所有的事都交給善詠去跳腳。
他輕車簡從,自從一戰立功後,天子把他視為天人,封疆贈地砌宅第,派兵隨從,又對他的天文歷算軍術兵法推崇讚賞,意將平民出身的他拔擢為國師,如此輝煌成就,一介百姓的他從此青雲直上了。
是嗎?
他不予置評,皇帝賜給的一切他只是接受,然後擱著。
他臉上不見笑容,纖細的身子更是清減,本來一餓肚子就非要用膳的人卻經常忘了進食。
他的眼神憂鬱沉重,常常,獨坐就是半天。
他的心繫在某處,越過層層樓閣,叫他不能安心的細小倩影上。
知會過刑部尚書,刑部大牢不見天日,幾丈高處只有小嬰兒般大的鐵窗能透過幾許光線,要不就只有黑牆上搖晃晃的油燈。
不知日月星辰,不知道白天黑夜,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
關在大牢的閻金玉並沒有吃苦,可是她也見不到父親,獄卒一問三不知,個別的牢房很安靜,常常一個恍惚,好像她已經不在人世。
下獄的那天,冗長的甬道,鼓噪的人犯,這些,跟她生活的範圍相差十萬八千里遠,枷鎖、腳鏢加身,她心卻如死。
什麼都問不到,懵懵懂懂,只曉得她爹反了,全家風聲鶴唳,接著,一百多口人全部進了天牢。
從天上掉下來嗎?她不覺得,她的心陷在泥沼裡,什麼都不明白,什麼都不清楚。
「玉兒。」
叫聲響,蜷縮在角落的人兒卻沒反應。黑暗的處所沒有人看見她感覺越來越浮,身子震了震。
鑰匙插進了鎖孔,喀嚓轉動,鐵鏈從木樁上拉扯下來又拖到地板的尖銳響聲叫人血液凍結。
人進了牢房,她聽見干稻草上的腳步聲。
那腳步聲她很熟,不輕不重,不疾不徐,自有餘韻的踩著步履,以往,只要聽見他的腳步聲她就會去躲在門後面故意假裝家中沒有人,他也順著她玩這小孩的遊戲,屋前屋後的找了一遍,最後再把她從門板後拉出來,抱在一起笑成一團。
都這節骨眼了,她還惦記他們那些過去做什麼?
「玉兒……」程門笑帶著油燈進來,亮眼處,閻金玉背對著他,本來軟細如黑綢的長髮亂得像稻草,衣衫污濁。
這些可惡的官卒!他明明砸下重金買通了天牢所有的上上下下,竟敢這樣苛待她。
「玉兒,是我。」把油燈往地下放,他想去碰觸她。
她轉過來了,一臉的木然。
「玉兒,他們對你用刑嗎?你怎麼了,為何不說話?」她比之前更瘦,大大的眼睛,下巴也尖了,握在掌心的手一摸見骨。
她緩慢的掙開他的掌握,推開比她還要冰涼的手。「既然你要我全家都死還來做什麼?看笑話嗎?」
程門笑看見一雙充滿恨意的眼還有灰敗的臉蛋。
「你恨我?」
「你叫我怎麼不恨?叫我怎麼釋懷?叫我怎麼原諒毀了我爹,害了百口人命的劊子手?」她幽幽睜大眼,說得沉痛,說得無奈,淒厲的痛苦無處可紆解,忽地吃吃的笑了起來。
她負傷,口吐怨恨。
他要她相信。
她信了。
卻是這樣的結局。
身敗名裂了,她一點都不在乎,可是心上的創傷要怎麼好得了?
「你爹蓄意謀反叛國,早晚要伏法的。」程門笑臉上掠過黯然。
為了達到目的,用了這樣的手段。
凡事要盡如人意,難。
「用你的手?」變法有千百種,他卻用了最難堪的。
「是。」他承認。
「你貓哭耗子的目的達到了,我悲慘的面目你也看到了,還留在這裡做什麼?」她叫得尖銳,面色無比慘淡。
「玉兒……」為她把凌亂的髮絲挽到耳後,用掌心摩挲她失去溫度的細肩,就是不敢莽撞的抱她。
「你真殘忍,知道不管我有多恨你都比不上恨我自己!」淚奔騰狂流,用盡吃奶的力氣狂捶他的胸膛,用牙咬他肩膀,鬢髮黏著淚水貼在臉頰上。
他的溫柔流到心中變成雪。
程門笑任她咬,一動也不動。
察覺到他的放任,閻金玉抽光力氣的頹然坐回原地。
她嘴裡啃著他的肉,-著的卻是她的心。
他推過來用油紙包著的東西。「這是你喜歡的小兔包,多吃點,你太瘦了。」
閻金玉抓起來就丟。
「玉兒!」
「你走。」她回去面對一根根的鐵欄杆,心境無法平息。
自作多情的人是她,一相情願的人也是她,天底下有哪個女子像她這麼厚臉皮,無媒無聘硬把自己塞給他,什麼名分都沒有的以為可以共偕白首。
他不要她,用最殘忍的方式。
程門笑走了。
這時候就算他說破嘴,她也聽不進去。
程門笑一定,獄卒馬上來把牢門鎖上。
又剩下她一人了。
空蕩蕩的四方天地靜寂得似要掐住人的心臟。
她瘋狂的撥開稻草,找到被她扔在地上的小兔包。
小兔包冷了,也髒了。
瞅著小兔子用指甲花染紅的眼睛,一滴淚濡濕小兔兒的面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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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門笑沒有離開刑部大牢,隔著兩幢獄所是死刑犯和重大罪犯的單獨牢房。
幽深的階梯,千年改變不了的腥臭,閻瑟被單獨關著。
他盤坐在裡面,閉眼沉思。
以一個即將面對死亡的死囚來說,他的確與眾不同。
「你來做什麼?」跟以前的熱鬧華麗相比,這裡衰敗得令人無法容忍。
「我想請求您將女兒嫁給我!」
閻瑟勃然睜開眼睛。
「金玉?」
「是的,如今的我不再一貧如洗,我能照顧她。」如果說閻瑟想看到的是一個男人有沒有力量呵護心愛的人,他做到了。
「想不到你用這種方式證明你的能力。」
「你逼我的。」這是他身為男性的尊嚴,不容挑戰!
「我認識你太遲……要是早些,也許我的帝王夢是有完成的一天……」即使身陷牢獄,閻瑟依舊念念不忘。
夢太美,無法醒。
人生如果可以重來一遭,他還是要這麼做!
不贊同他死到臨頭也不悔的貪念,程門笑搖頭。「我不會為你打天下,不管你是誰。」
閻瑟僵硬的說道:「如果我拿金玉當籌碼要你幫我呢?」
程門笑默然了。
閻瑟看著他風骨儼然的模樣,瞧瞧四周又看看自己,「想罵就罵出來吧,罵我這糟老頭癡心妄想,罵我把女兒拿來當交換物品,罵我淪落到這步田地也把玉兒拖累……」
終於,他也意識到自己是人家的爹親,該有一點點爹親的樣子嗎?
也許這就是他的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你履行了你的承諾。」做出一番事業,不是靠女人養的軟弱男子。
「所以,也請你答應把玉兒嫁給我為妻。」
閻瑟歎息。「我每個女兒的婚事都是由我作主,唯獨玉兒……是她挑中你,為你跟我鬧彆扭、起衝突,就算滿城風雨她也不肯改口放棄你,也許……她的眼光才是獨特的。」
這些身繫囹圄的日子,縱觀他大半生,把女兒許配給這敢跟他作對,還把他害慘的男人才是最恰當的吧。
「我要死了。」
「是。」
「玉兒呢?」
「您答應我救她,您不答應我還是救她!」
「那為什麼非要我這老頭子的允許?」
「因為您是玉兒的爹,我娶她為妻,就該敬您如父!」
閻瑟眼濕了。
他這生無子,想不到魂歸地獄之前有半子送終,老天厚他,真是夠了!
「我對不起玉兒,這輩子唯一為她做了件好事也許就是你了,還好我沒把她真的許給蕭炎。」他聲音嘶啞。
親情曾經疏遠過,幸好他的良心還沒有被狗啃得太徹底。
「謝謝岳父大人!」程門笑雙手一揖。
閻瑟微笑。
程門笑彷彿看見與她面貌相似的金玉。
那微笑未遠。
大雪紛飛的嚴酷寒冬來臨,曾是當朝權傾一時的右丞相閻瑟以及一千刑犯於午門斬首示眾!
當日,人聲沸騰,看熱鬧的人群足足塞爆了三條大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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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內簇新的國師宅邸裡面--
一身裝扮皆不同以往的答應像犯錯的小孩低著頭。「小姐,其實姑爺是替我頂了黑鍋,你要怪就怪我吧……」
「不要提他。」看都不看答應端來去霉運的豬腳麵線,閻金玉依舊虛弱的面向紗帳內。
她沒死。
還有,答應。
那日,應該被處極刑的她蒙上黑巾被帶出大牢,接著押上馬車,以為即將魂斷刑台,誰知道馬車卻把她送到這陌生的宅邸來。
她百思不解,心裡好多疑問,直到答應出現。
死裡逃生的人不只有她。
情緒波折多得她負荷不了,在大牢中不吃不喝的身子再也撐不住,她又喜又悲,昏倒在答應懷中。
好幾天她虛弱得走不出房門,也無從知曉鬧得滿天風雨的京城大事,更不會知道已經遭到處決的閻右丞相和一干家眷的腦袋,通通用竹竿吊在南門城的上頭以儆傚尤。
吃了幾日的藥,她逐漸清明。
但是,只要話題稍微觸及程門笑她就失常,那是她內心還不能被碰觸的痛楚。
「他說的話我一個字都不信!」
「固執對你沒好處,你想繞圈圈是浪費時間。」雖然知道心病只能用心藥醫,答應還是忍不住要說。
那味心藥現在忙得像個陀螺,短時間很難出現呢。
閻金玉心裡清楚,其實不用答應苦口婆心的說。
天翻地覆的心情過去了,沉澱過後她也知道一味怪罪程門笑是很沒道理的,她爹造的孽,遲早有人收他,只是……只是什麼?她矛盾的是兩個都是她的親人,她哪一個都不想失去啊!
「小姐,你一向是聰明人,這會兒卻淨往牛角里鑽,苦了你也苦了程大哥,這是何苦!」
閻金玉緩緩的轉過身子。
答應改口叫他大哥?
她看見答應身穿軟甲戎裝,一頂青色頭盔就搋在腰際。
「程大哥為你做的犧牲不是你能想像的。」
對名利毫不熱衷,少欲少求的人答應了善詠的交換條件。
那條件,是與個性全然違背的。
「你……穿這身衣服……要去哪裡?」
「邊關有事,我跟姑爺會有很長一段時間都不會回來,小姐要自己照顧自己。」那個善詠殿下是存心反覆利用剛剛得來的玩具。
「你?」
「我姓胡,叫吹雪,字答應。」她沒有騙人。
「你剛剛說門笑替你背了黑鍋?」
「是,」答應,胡吹雪坦然面對閻金玉。「我是善詠殿下派到閻府的探子,為的就是收集閻瑟叛國通敵的證據,他不愧是老狐狸,害我花了許多年的時間才把罪證收齊,其實,閻丞相會伏法並不全然是因為姑爺的關係。」
閻金玉心跳。「原來是這樣……」太多的意外。
其實,並不是意外,很早以前她就隱約知曉答應的不尋常不是?
「我不想你恨我,也不想因為我的關係害你跟姑爺鬧翻。」她有做事的原則,雖然是為了公事混進閻宅,但是跟閻金玉相處那麼久,也不是完全沒有情感的。
她扶著床邊站起。「你去邊關……會見到他?」
「我們是同僚。」目前的情況是這樣。
「如果可以,請你多照顧他。」要不是為了保全她,他又何必受制於人?一想起他單薄的身子骨,怎不叫人憂心。
胡吹雪頷首。
閻金玉向前握住她的手。
「你自己也要保重!」
胡吹雪露出如釋重負的笑容。
「放心!我沒問題,我會抓個韃子回來當夫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