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今皇上賜四郡宅邸於北都城的原因眾說紛紜,一是為接待每年赴京述職的四郡郡王,一是當作給四郡派世子駐京時的獎賞。
無論原因為何,墨蘭芝——北武郡王長女,皆不以為意。她隨大弟墨步筠來到北都城後,便開始與達官顯貴府中千金交往,由於她不同於時下女子的豪爽性情,在眾家閨女間倒也如魚得水,短短時間內成了千金們的閨中密友。
再加上北武郡王對她疼寵有加,即使她一擲千金也從不皺一根眉。是以,北武郡王府總是成為名門千金們聚集交往的地方,笑談心事、撫琴吟詩,沒有人會管。
墨蘭芝性喜交友,常派下人送帖給各府千金,邀請她們到府遊玩;有時,也會隨同大弟墨步筠邀請王公子弟到府一聚,刻意造成雙方邂逅的機會,成就不少姻緣。
是以,王公子弟與名門千金對北武郡王府的邀帖更是樂於接受,欣然前往。
鳳驍陽身為四郡派駐北都城的人質之一,席上自然少不了他。
更何況,傳聞墨蘭芝與他交情匪淺,他在場自是理所當然。
而今日,不同於以往,人秋之際,墨蘭芝忽然心血來潮,以「秋宴」為名,邀請王公子弟、名門千金,其中更包含了難得出席這等聚會的皇室貴胄。
鳳驍陽經下人帶路到王府後院,便尋一處角落獨佇,不想招惹對他出色容貌少見多怪的名門千金,也不想因此挑起王公子弟因嫉妒而起的不怏。
遠望豪華奢靡的場面,他冷冷嗤笑,百般不屑。
「就知道在這可以找到你。」墨蘭芝笑著來到他身邊,笑看院中言行止乎禮的男男女女。
「瞧世人庸碌會讓你開懷麼?」
「此話何解?」
「眾人以為你墨蘭芝好交遊,實情是這樣麼?」他不是庸人,不會被她奢華的作風蒙蔽雙眼。
「人不要多事。」墨蘭芝嗤聲甜笑,話語含鋒。「否則只會招禍上身。」
「你想做什麼與我無關。」冷然的眼未因身旁的艷麗女子而動搖,淡如清風。
「所以我才想交你這個朋友哪,鳳驍陽。」他無心於她的人,亦無意攀龍附鳳,呵,她疑心這世上會有什麼能讓這男人動聲變色。「別管事兒,咱們就能相安無事。」
「只要不礙到我,我不會插手。」
「那我就放心了。」她的事絕不會與他有所牽扯,是以,她毋需擔心。「對了,這回可來了個貴客——當今聖上最寵愛的小公主。之前我派人送帖入宮一直被拒,這回也不知道那小公主是哪不對勁,竟接了帖。呵呵,據聞小公主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尤其是那副好嗓子,恐怕連繞樑三日的韓娥也比不上。」
「哦?」他挑眉,不甚感興趣。
但墨蘭芝似乎樂此不疲,仍說著:「只可惜她貌醜如無鹽,總是蒙面示人,縱使那雙眼清澈得會說話也是枉然。放眼天下,人皆重相貌輕才能,雖然是才女,但世上男子有誰能惜才輕容貌呢?」
「你話真多。」
「呵!」她輕笑,嗔道:「多少王公子弟要我同他們說話,我理都不理,就你不知好歹。」
「就請墨小姐賜不知好歹的驍陽一份清靜如何?」
「行。」反正她要等的人也來了。看見下人帶來後院的貴客身影,墨蘭芝順水推舟。「可別說我怠慢呵。」
「絕不會。」他笑應。
就在此時,錚錚樅樅的古箏樂音自院中的涼亭飄然而來,如行雲流水瀰漫週遭,隨之而起的是絕妙吟唱 冬臨春曉梅綻香,黃鶯為報新春; 春盡夏至牡丹紅,蟬嗚留炎夏; 夏末秋初楓葉黃,梧桐鎖深秋; 秋去冬來桂花落,皓雪渡寒冬; 皓雪渡寒冬……
這聲音……
鳳驍陽循聲望去,鶯歌燕聲來自被圍繞在亭中的紫衣女子,那裝扮與那日在鍾寧山初見時並無兩樣。
是她!「殷若瞳?」
只可惜她貌醜如無鹽,總是蒙面示人……他想起墨蘭芝的話。
原來,她就是當今聖上鎖在深宮內苑,最疼愛的那位小公主。
是了,否則她怎會不知世間險惡,一雙眼淨是清純無垢?
既然如此,她為什麼來?
鳳驍陽瞇起黑眸,見她獨坐於如狼似虎的王公子弟們環伺的涼亭中,應他們要求吟詩佐興,就覺得心頭一把火燒得旺盛。
她既貴為公主,何須如此討好別人!
她皇族貴胄的傲氣到哪去了?至少,該學學墨蘭芝的驕蠻任性才對!
那名男子——是尚書府的長公子吧?竟敢靠近她,也不想想自己的身份!不過是——
「天,我在想什麼……」他呻吟,只手撫額。
「鳳驍陽啊鳳驍陽,你是瘋了不成?」他竟然像個妒夫,站在暗處咬牙氣惱別的男人對她僭越無禮。
她的絕色深藏,也難怪被世人誤以為貌醜如無鹽,然而,才女之名是藏不住的。
如果,在這些王公子弟中真有人不重容貌重才情,心儀於她,請求皇上賜婚——
該死!那個男人在做什麼!
陰沈的俊美臉孔揚起邪笑,疾飛的身影縱入亭中……
一聲聲驚呼乍起。
※ ※ ※
只不過才一瞬間的事,殷若瞳卻覺得好像在天上地下繞了一回。
十指挑箏成音,挨不過何尚書長子的請求,正要開口再唱一首的時候,一道黑影向她疾撲而來,勾著她往外帶,嚇得她連尖叫都來不及。
她不知道人也可以像飛禽般縱天而行,曾聽千回說過輕功,但……千回從未說輕功能讓人跳得這麼高。
好……可怕!她怕得一路上緊閉雙眼,說什麼都不敢睜開。
風像跟不上如此疾速似的在她耳邊咆哮,貼緊頰畔的胸膛傳來不疾不徐的心音,她不知道擄她的人是誰,心裡很後悔自己為何要趁季千回不在,偷偷接受北武郡王府之邀出宮。
她不該因為好奇鳳驍陽所鍾情的女子是何性情,而答應受邀前往。
風,停了,耳邊的心音卻沒有變急,帶了個人飛縱半空好一會兒,卻不見此人呼吸急促,依然穩定如常。
緊閉的眼緩緩睜開,殷若瞳發現自己身處於一幢陌生的宅院,只是眼前所見,除了景物再無其它,一絲人聲也無。
只剩她與……摟住她的人。
「赫!」想到被人抱在懷裡,殷若瞳雙手抵住肉牆使勁推離。
然而,她的力氣小得猶如螳臂擋車,想推開一個大男人根本是妄想。
她急了。「放、放開我!放——」
「你就准那個姓何的碰你的手,卻不許我抱你?」頭頂一道冷冷的嗓音落下。
她嚇得抬頭,望見朝思暮想的俊容。
「鳳驍陽……」喚他名字的聲音虛弱無力,卻夾帶更多欣喜。
聞聲,鳳驍陽身形一震,垂下的視線難掩訝異。
不是沒想過從她口中聽見自己的名字,然幻想一旦落了實,聽見那絕妙柔和的嗓音吟出自己的名字,他才知道自己有多期盼,期盼面紗下那紅艷的菱唇輕喚他,甚至,只叫他的名。
鳳驍陽凝視懷中佳人,神情呆茫。
※ ※ ※
好想他。
殷若瞳看著他,眼眶泛起濕意。
她好想他,好想好想。
為什麼會如此思念一個素昧平生的人?
第一次見面,他讓她害怕。
第二次相見,他讓她心動。
第三次再見,他讓她傷心。
而第四次——他讓她想念。
只因為動了心麼?所以必須嘗受酸甜不一、快要淹沒她的思念?
他,有想過她麼?曾像她這般捨去矜持、不知含蓄地想過她麼?
「我……我好想你……」嬌羞的聲音在他懷中怯怯地輕喃相思之情,她以為他聽不見,所以非常放心地放縱向自己,忘記羞怯,只想在這一刻傾訴:「好想好想見你……可是,你不知道……不會知道……」
他不會知道,永遠不會知道她的相思有多深,明知他有心儀的女子,而那女子——墨蘭芝,真的足以與他相配——拗不過她的央求而去打探消息的千回是這麼說的。
她……也該心死了……她這麼告訴自己。
壯膽訴了情,也就夠了。
在出宮前她就告訴自己,這次若有幸見到他,將玉珮還給他就行了,以後別再刻意尋找他的身影,也別再想他。
他早有心儀的女子,她也無法自主終身大事,今日相見,訴過衷情便罷,再強求的話就太貪心了。
只要還了他——啊,玉珮!
「鳳驍——鳳公子,你、你的玉珮。」她在他懷裡掙扎,得到些許空隙,從暗袖取出了日夜隨身的王佩。
鳳凰玉的紅光拉回鳳驍陽的心神。「你撿到的?」
她點頭,回想起鍾寧山相遇的情景,菱唇漾起微笑。「上回在鍾寧山,你不小心掉了這塊玉珮,我、我一直在想要如何還你,幸好今日在郡王府遇見了你。」
他接過,感受留在鳳凰玉上的馨香餘溫,聲音暗啞地問:「只為還我玉珮?」
如果是,方才為何聽見她低喃相思之情?
「呃……」殷若瞳啞口無言,面紗下的臉紅透。
「就只為此原因?」
「我——」
「墨蘭芝說當今皇上最寵愛的小公主鮮少出宮,而且從不曾應邀赴宴,你為什麼來?」
他知道她的身份!「你、你知道我——」
「她說這位小公主貌似無鹽。」他抬手,解下她覆面的紗巾,凝視天人絕色。
「為什麼?」為什麼藏住自己的臉?
「我——」
「貴為公主卻女扮男裝在街上間晃,又為了什麼?」
「那、那個是——」
「方纔若非我出面,你差點教何尚書的長子輕薄,你可知道?」這句話,說得氣憤難忍。
漸轉惱怒的口吻讓她緊張,小手攀上他的衣衫輕扯,急著想辯解又不知該從何說起,殷若瞳心焦得直掉淚。
「我、那個……我不是……嗚……」
見到她的淚,鳳驍陽深深歎息,將低泣的嬌弱人兒摟進悸動不已的胸膛。
他太過分了。
明明早就知道緣由,還故意凶她。
明知不該對她有所妄想。從二度相見、驚覺自己的心思不時繞在她身上之後,他不斷告誡自己不准再想她!
說了上千上萬次不准,但看見那個姓何的伸手企圖碰觸她撫箏的手時,他仍是氣得失去理智,任由陰邪的本性放縱,在眾目睽睽之下將人擄到西紹郡王府。
自詡的清心冷情一旦遇上她,便再也壓抑不住驛動的心念。
他想一把將她緊緊摟住,感受她的清純無垢,讓她澄澈的雙眸只容得下他一人,他想……將她鎖在身邊。
陰邪的本性渴求她純淨的一切,任憑他再怎麼壓抑,也無法忘卻見她時一此比一次深切的震撼。
第一回,他看見她的恐懼。
第二回,他聽見她的無畏。
第三回,他瞧見她的眼淚。
第四回,他逃不開自身對她的想望,幾乎妒瘋了神志。
為什麼?為什麼對萬事不動情緒的他獨獨被她吸引、受她蠱惑?
故意無視於她,是不想讓自己再次動心;故惹傷她的心,是為了讓自己斷念,誰知道卻惹來更多的不捨與掛懷,讓他更忘不了。
忘不了她哭泣的模樣,每每刻在心上發疼、在夜裡淌血,憤恨自己傷了她。
無可否認、逃無可逃……
他戀上了她、愛上了她,連自己都克制不住自己。
他俯首,吻住曾喚他名字,現下正低泣不休的菱唇。
這一吻,輕如薄翼,卻重得足以啟天辟運。
只是……當局者迷。
※ ※ ※
這一吻,嚇住了殷若瞳滾落的淚串。
捂著因吻而顯得艷紅微腫的唇,下一刻,美目愕然地眨下更多珠淚。
「你……你已有心上人……明明有了心上人為何要……要……」招惹她?
「心上人?」
「墨、墨小姐她……是你的心上人……」她咬唇,忍住心痛說著。
「何以見得?」
「你和她……和她很、很親密。」她說,聲音愈來愈細、愈來愈小。
「多親密?」他問,突然起了噁心想逗逗單純的她。
「是……是……」話未說出口,淚已先無聲無息地湧出眼眶。轉過身子,她不讓他看見自己的狼狽。
他太過分了!強要她回想當日的心痛欲裂。「你……我……」
「是我的錯!」長臂繞過她身子兩側,收緊在纖細的水蛇腰前。「我以為那麼做足以傷透你的心,足以讓你退避三舍,足以讓你再也不想見到我;而我——也可以因此斷念,不再想你——」
想……想她?纖體旋過一圈面向他。「想……想我?」
「我想你。那日之後,我氣自己這樣對你,我明明知道你是為了找我而出宮,但我不敢真這樣想,不願相信這會是事實,因為若是這樣……」放柔俊美的面容,撫過濕意滿佈的嫩頰,心疼她卻更氣自己。「我會變得不是我。」
可歎的是,他明知如此,卻仍陷自己入情網,無法背離自己的真心。
殷若瞳聽得一臉迷惘。「鳳公子?」
「驍陽,我想聽你喚我驍陽。」
呃……哭得慘白的臉蛋倏地一紅,嬌羞地低下頭。
「不願麼?」
「你和墨小姐——」
「只是朋友。」
朋友能那般親密麼?清澄的黑眸帶著疑惑,沒有問出口,卻已讓看的人明白其中含義。
「我和她的關係並非你所想的那般。」多有趣,他鳳驍陽竟有擔心被人誤會的一天?
若之前有人這麼猜疑,必定遭他作弄以作為回報,可她不同。
他不願她對他有所誤解。「若瞳——」
「赫!」親暱的呼喚讓殷若瞳嚇得差點跳出他懷抱。
她真的很容易受到驚嚇。「怕我麼?」
殷若瞳不假思索地搖頭。「不,只是——除了娘和千回,沒有人喚過我的名字,你、你是第三人。」
「難不成要我喚你一聲公主?」
「不要!」柔柔細細的聲音突然變得生硬。「不要這樣叫我。」
鳳驍陽聳肩,眸中有著無可奈何的疼寵。「你想要我怎麼喚你?」
「嗯……你想怎麼叫我就怎麼叫吧。」
「那你想怎麼叫我就怎麼叫。」他笑說,掬起佳人一撮髮絲在指間繞圈地玩。
「驍……驍陽。」
「不錯。」吻住髮絲的唇勾起笑。「聽來挺順耳的。」
「是麼?」鬆了戒心,她悄悄看他。
偷瞧的眼因為被他一雙大掌板正臉孔而被迫與他對視。「你、你你——」
「要看就大大方方地看,我准你看。」
「我……」羞窘燒紅她的臉,想移開目光卻又不由自主地深陷他含笑的黑眸,不可自拔。
「好看麼?」俊美的臉上略帶調侃的意味,瞅著她紅透的臉不放。
「你、你欺負人!」她嬌嗔,感覺臉快燒透了。「放、放手。」
「真要我放?」
聽出他語帶雙關,她進退兩難,答不上話。
她的心是如此通透呵!鳳驍陽讓了步。「看著我。」
她依言,美眸難掩羞澀。
「就算你要我放,我也不會放,聽清楚了麼?」
「我——」
「我一退再退,為的是躲你、躲自己為你驛動的心思,不願亂了命數」除非必要,他不輕易與任何人有所牽扯。
就是知道她與邢培-、燕奔不同,所以他一再躲避,誰知仍是躲不過。
他該做的都做了,既然躲不過,也只能順應天命。
她撼動他的神魂,要他怎麼克制擁有她的慾望?
「我躲了又躲,而你顯然對這一切都不知情,不斷出現在我面前,甚至教我幾乎妒瘋了神志。若瞳,你點了這把火,而我絕不允許它有熄滅的一天,你明白麼?」
他話裡的堅決和篤定駭著了殷若瞳。
她想起自己的身份,卻無法說出違背他意思的話。
她該提醒他她無法自主終身大事,一切都握在父皇手中,可是她說不出口。
在她思他念他,如此深切的此刻,她說不出口。
「我——」鼓起所有能彙集的勇氣,她偎進他懷裡,任由他雙臂緊緊摟住自己,就算痛,也不出聲。
她無言的默允令他狂喜。
「我不會放手,就算天崩、就算地裂,我也不會放手。你記住,一定要牢牢實實記住這句話——對你,我鳳驍陽絕不會放手。」
「我記著,找水遠都記得。」
「不要忘記。」
「不會忘,這生都不忘。」她發誓:「我不想……不想再嘗當日在街上所受的痛楚,看著你與墨小姐有說有笑,我好難過,好難過好難過……」
鳳驍陽托高她下顎,疼惜地吮去頰上的新淚。
「不會了,再也不會。無論將來必須付出多大的代價,我鳳驍陽也甘之如飴,絕不負你,絕不。」
她哽咽,在他懷裡點頭,帶淚的笑靨如沾露梨花般惹人心憐。「我也是,我也是……」
鳳驍陽笑了,珍惜地輕撫她顫抖的背脊。
直到此刻,他終於明白,明白彼此相系的命數。
她不會知道,但他已明瞭於心。
那燎燒皇城、燎燒房舍、燎燒繁華榮景,不斷不斷燎燒,使其轉眼間化成灰燼,崩塌成一片焦土的大火過後,那煢煢獨佇的纖細身影——
是她,他命中相系的另一人。
然,他不明白的是——
為什麼是她?
她,是因?還是果?
無論如何,都回不了頭,回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