亢龍劫 第二章
    天恩王朝洪祥十八年盛夏  北都城,天恩王朝帝京所在,位於當今聖上統領疆域偏東北處,為南北陸行會津之地,東西水運交集之處,人聲鼎沸、繁華榮景自是最盛。

    在北都城中,十二道城門分別在東南西北四個方向開啟三條通外的道路,而天子皇城位於正北居中,鄰近則是官員府院,再接著往南的是大富人家,最後才是平民百姓。皇道自皇宮大門向南貫穿整個北都城,左右有東西兩市,為買賣有無、擺攤討生活的場所。

    今日,東市與平常無異,人潮川流不息,與西市迎賓客棧齊名的悅來客棧當然也如往常一樣,生意興隆,人聲鼎沸。

    「和我同坐一桌對飲,真有那麼困難?」悅來客棧靠湖的窗邊一桌,甫進門便引人目光隨他身形移動卻似乎不自覺的俊美男子,對側身靠在窗邊警戒四周的沉默男子說話,一手執杯、一手搖扇,一身月牙白袍,飄逸俊俏的風采讓女子傾心、男人羨妒。

    「不。」簡短一字,說得不卑不亢,有別於富家子弟的家僕。

    「培。」俊美男子歎口氣。「讓你同行不是要你做下屬,你為什麼——」

    「成王敗寇,願戰服輸;我敗,說過為你所用,不會食言。」

    「我要的是朋友。」俊美的臉上掃過一瞬即逝的陰霾。「不是下人。」

    「這是我的作風。」論醫敗在這個人手上,他邢培-輸得起也放得下,冷面判官之名,不要也罷。

    「但不是我的作風。」這個死腦筋的男人!俊美男子帶怨地睞了眼站在身側不動如山的他。「你這樣,要我怎麼喝得清心?」

    「我暫離。」他說,飛身縱出窗口。

    「唉……愚忠。」沒有女子陰柔,也不屬男子陽剛,介於兩者之間各取其優的俊美瞼孔拉出一抹無可奈何又似冰冷的諷笑。「等哪日來試試你的愚忠到何等程度。」

    執杯的手近口,飲下曝露一季寒霜的「月下愁」。

    磅!一聲拍桌拉回男子悠然遊走的心神。

    收回觀湖的眸光轉向聲音來源處,只見一隻手掌壓在桌上,卻不見其人。

    「餓……餓死人……」對桌底下,有氣無力的聲音緩緩上揚。

    餓?俊美男子不動聲色,盯著桌上的手掌。

    慢慢地,隨著一聲聲喊餓,手掌的主人似乎正極力撐著木桌往上爬,總算露出餓慘的臉,像蟲子似的攀著木凳爬上來,坐在他面前,似乎是餓過頭,脖子撐不了頭的重量,就這麼無力地垂放在桌上,口中唸唸有辭:「我快餓死了……」

    喊餓的男子有張十足陽剛的臉,碩壯的身形加上補丁處處的潦倒樣,和一身月白牙袍、俊雅卓爾的俊美男子相比,很是駭人。

    俊美男子先是一愣,隨後被那張餓慘的哭臉逗笑。堂堂男子漢,竟然用帶哭的聲音向他這個陌生人喊餓,這畫面十分有趣。

    隨手招來店小二。「你想吃什麼?」

    喊餓的壯漢一掌按著肚子,另一手扳起手指拚命算著:「炙蛤蜊、炒鮮蝦、麻辣活兔、田雞腿、筍雞脯、蔥醋雞……再來盤清炒三蔬和幾個饃饃、四兩玉泉,暫時就這樣。」

    「呃……」店小二眨巴眨巴一雙老鼠眼,看向衣著光鮮的貴公子。

    「他點什麼就上什麼。」

    「是。」店小二搔搔頭,怎麼也不相信這兩個人是一夥的,但客倌的話好比聖旨,只要有銀子入袋,這客倌要做傻子,他管那麼多做啥。

    轉眼間,一道道自皇宮流傳入民間的豪華菜色端上桌,壯漢聞到菜香像活過來似地,立刻埋頭苦吃。

    唔唔唔……好吃!好吃得要人命,唔唔……

    「你是誰?」這人吃東西的樣子實在是像極了師父。俊美男子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光看著那如猛虎下山的吃相,就覺眼前人有趣得緊。

    「唔唔唔唔……」忙著吃的壯漢只能發出模糊的聲音,根本答不出話。

    也罷。俊美男子倒也不急,由他吃去,視線回到平靜的湖面,繼續啜酒觀景。

    咕嚕嚕……唔唔唔……鏘鏘鏘……動箸敲碗的聲音始終不絕於耳,壯漢氣勢磅礡的吃相也成了悅來客棧難得一見的奇景。

    「小二,再來份二色腰子、白魚肉、夾面子茸割肉、蓮花鴨、簽盤兔、江魚玉葉、八糙雞、糟鮑魚,再加一斤瀘州老窖!」桌上美食一掃而空,壯漢已不復先前離水快死的魚兒翻肚樣,豪氣吆喝道。

    赫——抽氣聲來自四面八方看倌口中。

    而同桌,也是將成為冤大頭的俊美男子反倒頗有興味地回眸。「這麼餓?」

    「十天半個月光喝水,餓死半條命都不只。」塞著半個饃饃的嘴裡,聲音勉強自空隙間逸出。

    「那麼,閣下的半條命回魂了?」

    「還差一點。」起碼也要再塞一些才有點飽的感覺。壯漢摸摸肚皮。這才有空暇抬起頭看向對桌男子——實則是因為新菜未上、舊盤已空,不得不等。「你是誰?」

    他問,口氣沒有因為吃人的所以嘴軟,氣焰高漲。

    「鳳驍陽。」答話的人也不以為意。

    「燕奔。」說話的當頭,美食再度上桌,他燕大爺忙吃去。

    「江湖人稱疾電雷馳的燕奔?」

    「唔唔唔唔?」你知道我?

    「誰人不知你為清剿陰風寨,以輕功連追逃亡的賊寇三天三夜兩百二十餘里路的壯舉。」疾電雷馳便是從那時起江湖人送他的名號。

    得來全不費工夫呵。看著一張臉差點貼上瓷盤的燕奔,鳳驍陽抿起淡微的淺笑,左手捻指細算。

    冷……背脊一陣涼凍得燕奔打起哆嗦。

    怪了,現下是盛暑,他為什麼覺得冷?狐疑地抬頭「你笑什麼?」

    「乙亥年三月十六子時——」

    「你怎知道我生辰?」怪了,他什麼都沒說,這傢伙怎麼知道的?

    「算的。」鳳驍陽笑道,為他斟上一杯酒。

    真這麼厲害?燕奔睜大眼。「怎麼算的?」好奇心重,他當下放了木箸,望著眼前男子。

    「捻指而已。」鳳驍陽簡單道:「我還知道你之所以餓肚皮,是因為把身上所有的銀兩全給了一個姑娘贖身是麼?」

    赫——晶亮的黑眸倏地大睜。「你連這都知道?」這事發生在北都城南邊百里外的江川鎮,他也知道?「這也是算的?」他問,同時咕嚕一杯黃湯下肚,右手又拿起一隻美味的雞腿。

    「正是。」

    「你還算出什麼?」雖不信命理星象,但這人神准地說出他做過的事,會好奇也在所難免。

    「算出你眉心沾黑,今後處境只有淒慘二字可以形容。」

    「呃?」鮮嫩的雞腿停在嘴邊。「淒慘?」

    「沒錯,淒慘。」爾雅貴氣的面容微笑地吐出淒慘二字,形成一幅詭異的畫面。

    「哈哈哈哈……」中氣十足的笑聲震得手上的雞腿頻頻顫動,燕奔快笑出淚來。

    「還有什麼事比我現在一窮二白還要淒慘來著?我就不信還有什麼比這更慘的。」

    「一窮二白倒也自由自在、無拘無束,只可惜今後你將不乏銀兩使用,但是多事勞身,這就是你淒慘的地方。」鳳驍陽慢條斯理道,再為自己斟杯「月下愁」。

    「我燕奔天生好管閒事,再多事也不怕。」就算沒事,他也老給自己找事做,不怕。他大剌刺地繼續啃美味雞腿。

    「只怕這些事都不是你想做的。」帶笑的黑眸暗含著一抹奸邪,意有所圖地盯著大啖佳餚的男人。

    「什麼意思?」怪了,為什麼又是一陣涼衝上背脊?尤其是看見這傢伙笑成這副德行的時候特別——心底發毛?

    「燕奔,這頓飯的代價不是你一時半刻付得起的;而我鳳驍陽也鮮少替人斟茶倒酒,做下人做的事。」

    「什麼意思?」

    「從今以後,你將為我鳳驍陽所用。」

    啪!雞腿落地。

    唰!原本大啖美食的男人快如閃電地消失無蹤。

    「不愧是疾電雷馳呵。」鳳驍陽笑道,起身前留了一錠銀在桌上。

    銀白月牙袍飄然離去。

    ※    ※    ※

    此時不跑更待何時!

    肚子雖不算飽,但至少也填了一半,有氣力上路,當然要跑。

    而老天蒙眼給他遇上個怪人,說些莫名其妙、讓人背脊發涼的渾話,更是要跑。

    不跑,他就不叫燕奔。

    身手俐落地左閃右躲,穿梭在市集人群之間,闖蕩江湖多年的直覺告訴他,別跟鳳驍陽那種怪人扯在一塊兒比較好。

    於是乎,他跑!如閃電雷嗚似地使勁跑!

    眨眼間,他已穿過北垂門,衝進北都城作為北方屏障的鍾山上的蜿蜒山路。

    跑到這總行了吧?急促的腳步緩下,燕奔氣息平穩如常,絲毫沒有受疾奔影響的跡象。

    回過頭——山徑只有他一人獨佇,吁……安心了。

    「乖乖,碰上個怪人,幸好我跑得快。」他的師父天山怪老已經夠怪了,沒想到下山後還遇上個比師父更怪的,唔——光想就渾身不對勁,他最怕的就是這種怪裡怪氣的傢伙,看不出腦袋裡想什麼,可笑起來卻會讓人看得心底發毛。

    正在慶幸自己腳快,逃出怪人魔掌,頭頂卻落下悠閒自得的聲音——

    「這麼一段路少說也近百里,不見你氣息散亂,可見你輕功修為非比尋常。」還是一句話:不愧是疾電雷馳。

    燕奔抬頭,看清聲音的主人後令他倒抽口氣。「赫啊!」

    「我長得這麼可怕?」鳳驍陽雙腿一壓、上身向前微傾,從樹上飄然落地。「我自認長得不至於過丑。」

    「你!你你你——」他怎麼可能、怎麼可能……

    怎麼可能比他先到!

    似乎嫌他的錯愕還不夠深,鳳驍陽淡淡說了句:「我在這等了你一會兒。」

    等了他一會兒?

    「不會吧?」他的輕功怎可能會輸給這麼個弱不禁風的——

    弱不禁風?燕奔開始懷疑這字眼能否套在眼前這人身上。

    「我從不說笑。」俊雅的面容上添染陰沉的微怒。「你倒是會給我多事,讓我跑這一趟,嗯?」

    「呃——」他退了數步。自闖蕩江湖以來頭一遭被追,也是頭一遭被人追上。

    與生俱來的直覺和天山怪老的諄諄教誨告訴他,當有人緊追不捨時就要——

    再跑!

    倏地催足十成的輕功縱入樹林,眨眼之間,已不見燕奔壯碩的身形。

    然,此舉卻一點也不影響被甩留在原地的鳳驍陽。

    看來要收服此人還需要一些工夫呵。他笑。

    「真是麻煩。」

    ※    ※    ※

    鍾寧山位居皇宮以北,或者該說,皇宮乃是以鍾寧山為屏而建,是以,鍾寧山成為皇宮禁地的一部分,非尋常百姓所能出入。

    鍾寧山之美,渾然天成,四季流轉間各自呈現美態,春之生機無限,百花盛開,夏之生氣勃勃,群草伴花綻放;秋之韜光隱晦,黃葉自有其淒美媚態,冬則萬物俱寂,沉靜幽然。

    此時正值盛夏,身處山中,所見淨是綠意群花、百鳥爭嗚。

    悠悠美景中,清脆如靈鳥引吭的笛聲滑過半空,一縷紫紗與過踝高的綠草任風吹拂出流動的微浪,纖細的身影佇於寬闊的山崖平嶺間,更感天地之大。

    靈鳥高吭突地急轉直下,化成喪鴦之鴛的哀嗚,低沉嗚咽、如泣如訴,細細吟吟,連生機勃勃的綠意也跟著失色落拓,化成天地同悲的傷心。

    不遠處,一抹郁金色身影眺望著吹笛的女子,小心翼翼地守護,同時,也落入那天籟般的曲調中,隨之同喜同悲。

    直到——

    「啊啊啊——」粗啞的慘叫聲驚擾一山幽然,僅在須臾,花草不再同喜,天地亦不同悲,殺豬叫的雜音毀去所有幽靜。

    身著郁金色衣裙的女子只來得及看見一道黑影在眼前閃過,來者之迅速令她無法反應,只能眼睜睜看著如離弓之箭般的黑影筆直往淡紫色身影衝去。

    「公——小姐!」

    笛聲乍停,紫衣女子凝眸回顧,就見一道身影如風般迅速地衝向自己。

    「啊——」

    「啊——」

    兩道尖叫聲,各屬一男一女。

    收不住腳啊!只顧埋頭疾奔的燕奔在心裡吼叫,這回真要撞上了!

    老天爺啊!高尖的驚叫聲非出於即將被野牛似的男子衝撞的紫衣女子,而是一旁守候的姑娘。

    就在一個收腳不住、一個無法反應、一個在旁放聲慘叫,眼見就要撞上的當頭,一抹黑影比疾箭更快,閃過尖叫的姑娘面前,一躍數尺,先是一腳將收不住衝勢的野牛踢開,接著一臂勾起紫衣女子在空中旋了一圈有餘,抵消飛身的衝勢,翩然落地。

    無神的眼驚魂未定,足以想見蒙面的紗巾底下是張多麼慘白的臉,緊握在胸前的玉笛頻頻顫抖,表露出主人的驚恐和害怕。

    「哎喲喂呀……」這怪人還真踢下去……燕奔只覺自己五臟六腑全移了位——

    不,不只是移位,根本是絞成一團爛肉!痛啊他……「你真踢啊……」痛死他了!

    「我只用了兩成功力,算你走運。」鳳驍陽淡道,回眸俯視懷中垂首的紫衣女子。「姑娘沒事吧?」

    紫衣女子抬眸,正巧對上鳳驍陽關切的眼眸,兩人四目交會,竟無法分開——

    他俯看一雙清澄如鏡的眼。

    她望見一雙複雜難辨的眸。

    清澄如鏡的眸裡浮是純淨無垢的清明,讓他清楚看見映於那雙瞳中的自己——

    那個藏身在卓雅磊落的面容背後、冷漠陰邪的自己。

    她的眼映出真實的他!

    兩人的距離近得能看見黑瞳,然紫衣女子驚駭地發現,她無法從那近在咫尺的眸中看見什麼,除了一片暗藏在漆黑中的血紅,再無其它。

    是幻覺麼?她竟聞到一股隱約的血腥氣息,從遙不可及的遠處飄來。

    「血眸……」失神恍惚間細語輕逸,教眼前人聽得清楚。

    她看見了?!鳳驍陽驚訝地瞇起眼,伸手欲將紫衣女子遮掩容貌的面紗卸下。

    他要知道這在瞬間洞悉他的女子是何模樣。

    「你做什麼?!」只可惜,在他得手之前,在旁的郁金色身影便介入兩人,拉回險些被摘下紗巾的紫衣女子。

    「沒事吧?」她緊張兮兮問道。

    「我、我沒……」回過神卻驚魂未定的紫衣女子囁嚅半天,輕柔如絲綢的聲音依然顫抖地說不全一句「沒事」。

    可怕的眼!紫衣女子半是抽氣、半是哽咽地喘息著,她從未見過像他那樣複雜得令人心驚膽戰的眼。

    那是一雙會帶來災禍的眼——思及此,她打心底浮上難掩的懼怕。

    這份懼怕,明顯得讓鳳驍陽再次瞇起雙眼,細細打量自己救下的女子。

    若方纔他沒有插手,此刻她應該被燕奔撞下山崖,是不是——

    讓她就這麼香消玉隕才是對的?掐指捻算,瞇起的黑眸倏地睜大。

    他算不出!暗暗再試一次,還是算不出眼前女子的命數。

    驍陽啊,你雖盡得為師真傳,可並不意謂你能算盡天下人,這天底下還是有算不出的命數哪,這是因為此人的命數隨另一人變動,故任憑你怎麼算也算不出個所以然來,懂麼……

    這女子的命數是依憑某人而定。他暗忖,這下無法辨明她的存在對他而言是好是壞。

    那聲「血眸」他聽得真切,也因此,才會格外注意她,為她掐指一算,誰知竟是無解。這讓鳳驍陽心底除了疑慮,還有因初次算不出命數的挫敗折了傲氣所萌生的微怒。

    她該謝他的,因為他救了她。紫衣女子心想。

    但她也怕他,因為他的眼帶來危險的預兆。故而,她望之卻步。

    「小姐?」

    身著郁金色衣裙的姑娘不放心地出聲喚道。

    「我、我沒事。」收定心神,紫衣女子終於說出完整的一句話。「千回,不必擔心。」

    「我怎麼能不擔心?」要是她出了半點差池,她季千回可是擔待不起哪。「有沒有哪裡傷著?我看看。」

    「我真的沒事。」餘悸猶存,紫衣女子聲弱如蚊,一雙手仍是止不住的發顫,半是因為驚魂未定,半是因為從恩人眼中所看見的腥膻之氣。「這位公子護找極為……周全。」似乎是想起方纔的相擁,她害怕之餘,也紅了臉。

    「那只橫衝直撞的蠻牛死哪去了!」敢傷她季千回護的人,也不惦惦自己的斤兩!明亮的杏眸圓睜,飛快掃向罪魁禍首。

    咻!手中黑鞭如靈蛇出洞般準確掃向撫胸哀叫的燕奔。

    說時遲那時快,燕奔一個後翻,躲過迎面而來的黑鞭,然而鞭風已劃過他頰畔,留下一條血痕。

    嗚哇!「你這惡婆娘!」

    「你這瞎撞的蠻牛說什麼!」說她是惡婆娘?說她美麗無雙、僅差一步便傾國傾城的季千回是惡婆娘?!「找死!」

    「哇——惡婆娘要殺人啦!」燕奔邊叫邊閃躲黑鞭凌厲的攻勢,說來奇怪,自頭一鞭中招之後,招招都讓他只差一寸巧妙閃過。

    這可惡的蠻牛!季千回氣一提,更加使勁,長鞭劃過空中摩擦出的聲響更加嗚亮。

    而此時閃躲的燕奔卻不幸踩到石塊絆了腳,身形一頓,眼見就要吃上一鞭。

    「啊啊——」他命休矣!

    長鞭咻咻的聲響忽地消失無蹤,定睛一看,黑色的鞭首正卷在鳳驍陽手中,猶如一條無害的小蛇。

    「你——」季千回氣極地瞪著他。

    「看我面子放他一馬可好?」這姑娘武功修為不差。鳳驍陽心忖。

    「我才不——」

    「千回。」紫衣女子拉拉她的衣袖。「也看在我的份上,別氣了。」

    「可是他差點撞上你……」季千回仍是氣不過。

    「最後沒有撞上不是麼?」紗巾後頭抿起上揚的弧度,這才消了季千回的怒氣。

    「真拿你沒辦法。」只要她一笑,她就沒氣了。唉,怎麼自己老是栽在她的笑容裡呢,真是。季千回暗暗斥責自己,心有不甘地收鞭。

    「我們快走吧,遲了他們會擔心的。」她拉扯季千回的衣袖,小聲道,不想再與那身穿月牙白袍的男子多相處一刻。

    在他的注視下,她覺得心驚,只想逃。

    「敢問兩位姑娘尊姓大名?」鳳驍陽拱身作揖,擺出十足的合宜舉止。

    「為什麼要告訴你!」怒氣未消的季千回率先發聲,渾然不覺自家主子與眼前這名男子之間的洶湧暗潮。「小姐,我們走了,別理這兩個登徒子。」

    「嗯。」一心想離開的紫衣女子當然順從地應聲。

    得到一記閉門羹,鳳驍陽並不在意,反倒主動報出姓名:「在下鳳驍陽,還望有緣再見到兩位姑娘。」當然這話是說給兩位姑娘其中之一聽的。

    由季千回攙扶經過鳳驍陽身邊的紫衣女子聞言,身子莫名震了下。

    細察到她的反應,鳳驍陽僅是抿唇淡笑。

    她是真的怕他。在不知道他鳳驍陽是什麼人的情況下,就知道他是她該懼怕的對象。

    她是怎麼看透他的?他十分有興趣探知原因。

    目送的視線在兩抹身影消失後仍不改其方向,思忖之餘,一邊開口:「燕奔,再逃下去,休怪我不客氣。」他的耐性並非總是經得起試煉。

    沒有移動視線,卻能知道在他身後的燕奔腳底抹油的舉止,委實令人錯愕。

    「你——」燕奔抓抓頭,簡直被逼得快發狂。「我只不過欠你一頓飯的銀兩,我為什麼要——」

    「這是你的命數。」鳳驍陽轉身,定定看著他。

    「我又不信那該死的命理!」不過就是手指頭動一動,滿口胡說八道隨他去編造,他為啥要信?

    「你曾說過若有人輕功高於你,你便聽他差遣是不是?」

    「呃……」好像……他好像曾這麼說過,在若干年前。

    「要比麼?」鳳驍陽啟扇,搖出一陣清風。

    比個鬼!燕奔直吼在心裡,不敢發聲。

    他逃兩次,他追上兩次,還比個鬼啊!十成十的功力端出來還是被追上,除了認輸還能怎樣?

    「決定如何?」

    該死!「你說了算!」燕奔忿忿不平地吼道。

    天殺的他當年做啥口出狂言,現下好了吧!竟真的有人輕功高於他。

    這傢伙,到底是誰啊?

    ※    ※    ※

    夏夜涼風吹過山林原野、吹過空街寂巷,自然也不會放過富麗堂皇、深幽複雜的皇宮內苑。

    幽幽如泣如訴的樂音不時自皇宮內苑某處飄來,更顯深夜寂寥。

    「公主,都三更天了,再不休息,轉眼天就亮了。」真不明白,從鍾寧山回來後就見她一副發愣樣,怎麼了麼?

    殷若瞳回眸,望向擁有美艷之姿、身懷高深武功,卻甘心為自己留鎖深宮的姊妹。「都說別這麼叫我,我跟你就像姊妹一樣,為什麼總是不改這毛病?」

    艷麗的嬌容閃過笑意,伸指輕佻地勾起殷若瞳尖瘦的下顎,嘻笑道:「你是公主啊,是當今聖上最寵愛的小女兒,不叫你公主要叫什麼?小姐?」

    「千回!」

    「是是,瞳妹妹,這總成了吧?」季千回討好。

    秀麗如出水芙蓉的嬌顏上那兩道雅致的柳眉這才舒了開,菱唇抿起一笑。

    「說真的,從鍾寧山回宮後,你就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在想什麼?」季千回問出心中的疑惑。

    「還記得在鍾寧山遇見的那位公子麼?」

    「你是指那頭牛?」下午的不快重回腦中,季千回眉眼皺起不平。

    「不是,是另一位,那個人——」她說不上來那奇異的感覺。

    明明心裡很怕,卻不知為什麼如此記得他的輪廓。

    尤其是他的眼,那是引她害怕的主因,卻也是記得最清楚的地方。

    「若瞳,你該不會是——」

    「是什麼?」殷若瞳不解地望向好姊妹。

    「一見鍾情。」

    「你在說什麼啊!」火紅忽地燒上兩頰,為她的話心驚。

    一見鍾情?她到他……怎麼可能。

    「要不,為何你滿腦子想著他?」

    「我會想是因為……」是她多心麼?那位公子眼裡深藏的訊息太過陰暗,表面的斯文俊美底下,卻有著令她莫名發顫的冷漠陰寒。

    他是救了她,但在下一瞬間,她竟覺得他在想出手救她這件事對或不對,說不上來是怎麼感覺到的,但她就是明白在那眨眼即過的短暫片刻,他想過這件事。

    怎麼會有……可怕如斯的人?

    「若瞳?」

    見她沒有響應,季千回伸手輕推。

    「赫!」殷若瞳如驚弓之鳥般顫了下。

    「什麼事讓你這麼怕來著?」怪,真的怪,曾幾何時見一向笑不離唇的若瞳愁眉深鎖?這真是太不尋常了。「說來聽聽,也許我幫得上忙。」

    「沒事。」她搖頭,拉著季千回坐上床榻,換了個話題。「說說你前陣子溜出宮的所見所聞可好?」她央求。

    「這……」難色浮上艷容,季千回遲疑著。

    她是江湖人,自是住不慣這講究繁文褥節的深宮內苑,仗著武功不差,往來宮裡宮外倒也不曾出過事兒,一個月裡總會出去幾回,過幾日便潛回宮中繼續當服侍若瞳的宮女。沒辦法,受人之托,她得忠人之事,誰教她欠若瞳的娘親一條命,只得答應護她在這人心詭譎的皇宮內苑裡的女兒周全,作為報答。

    也因為如此,閒來無事之際,她會同若瞳說些在江湖上發生的新鮮事,只是這幾年——

    天恩王朝盛世不再,當今皇上不知怎麼回事,像著了魔似的,突然不再掌理朝政,大權旁落的結果是讓左右丞相為奪權而各立黨派,遠賢親佞,弄得民不聊生。

    眼下這江湖見聞,只剩令人唏噓鼻酸的慘狀。

    這些教她怎麼說?怎麼能讓這久居皇宮內苑,全然不知世事的單純公主知道在這高聳參天的宮牆那頭、繁華的北都城外,因為重稅虐民,百姓三餐不繼已有死屍曝野,有如煉獄的慘狀?

    唉……不知世事的天真實在教人心疼,卻又不知該怎麼啟口說出真相。

    「千回?」

    「這回出宮沒啥鮮事。」一言以蔽之,實在不願這張無邪的麗顏沾染一絲俗世腥臭的真實。「唉,公主就該是公主哪……」她歎息,不自覺逸出口。

    「你說什麼?」只聽見模糊咕噥的殷若瞳以為她就要說起江湖趣事.期待地瞅著她。

    「休息吧,別忘了明兒一早還要向皇上請安。」她淡淡提醒。

    殷若瞳點點頭,只得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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