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炎炎,高掛天空的火紅太陽輻射出一波又一波的熱能,曬得人像正在融化的奶油,連動都不想動。
溫室效應的結果,每年台灣的夏天,太陽烈得足以把人曬脫一層皮,就連空氣也呈現被蒸發的透明波紋。
這種天氣不是關在冷氣房,就是待在加了冰塊的水裡最奸,再下然去海邊也行。
啪啦啪啦……海浪打上沙灘,化成朵朵銀白細浪,溫柔地拂過白沙,留下濡濕的印記。
「啊……」
舒服的歎息隨著波浪遠遠地飄來——真的很遠,細細小小的一聲,不仔細聽是聽不見的。
啪啦啪啦……
「啊呼……」
抓不住的舒暢聲音又傳來,依然很遠,像是從海水浴場兩百公尺警戒線外飄過來的。
遠遠的,在肉眼看下見的遠處,有一個疑似人的不明物體飄浮在海面上。
那個不明物體正自我陶醉地唱著歌——
「……需要你,我是一隻魚,水裡的空氣,是你小心眼和壞脾氣……」
真的喔!真的是從警戒線外的海平面上飄來、走音程度無法想像的恐怖歌聲喔!
「……沒有你,像離開水的魚,快要活不下去——」
「啊——」隨著撲通落水聲,一記尖叫隨之揚起。
「曼曼——」另一聲驚喊也跟著響起。
穿腦的魔音終結在慘叫和驚呼聲當中,唱歌的男人改躺為直立,神態輕鬆自若,彷彿腳踩得到深不可測的海底般。
搞什麼鬼?大熱天的,他都已經刻意游這麼遠,躲開那些不游泳只會在沙灘上哇啦哇啦吵的人群,沒想到在這兒還會被吵!
約莫一百五十公尺遠的海面,一艘船正停在那兒,船身因為上頭的人全集中在左側而往左傾。離船下到十公尺的海面,正不停地冒出白色的小小浪花。
「救命啊——誰來救命啊——」船上的女人像發瘋似的鬼吼鬼叫,在孤立無援的汪洋中妄想會有超人出現,上演英雄救美的戲碼。
只可惜叫了半天,超人沒出現,船上還是鬧烘烘的,顯然這艘私營的觀光船上沒有一個泳技高竿的人士在場。
「曼曼——」望著在海面上載浮載沉的女子,船上的宋孟湘又是一陣驚喊。
嘖!男人低咒一聲,潛下海面,以超乎想像的速度和不必換氣的驚人耐力,向逐漸微弱的浪花游去。
「救……噗……咕嚕嚕……救命……咕……」落水的女子雙手在海面上胡亂拍打著。
她不會游泳啊!誰、誰來救她。咕嚕……
「救……啊——」腰上突來的箝制嚇得她尖叫出聲。「誰?!不要咕……抓咕嚕…
女子用盡全身力量掙扎,雙手猛抓纏上身的可怕怪物。是……是黑白無常要來抓她,她要死了!她、她她她下想死啊!
這個女人!「安靜一點會死啊?」再這麼動來動去的,連他也會被她拖下海。
他是沒差,可這女人鐵定會溺死,那他大老遠遊過來豈不白忙一場。
「啊啊——救命——」
「曼曼——」船上的末孟湘除了聲援,什麼忙也幫下了。 「放心,那個人是要救你,你別掙扎!」
怕死了的徐曼曼壓根聽不進同行友人的呼喊,雙手抓啊打的,只想趕走索命的惡鬼。「走——咕嚕咕……」
「瘋女人!」他生氣了,真的生氣了!
翻身潛進海面下,不知道抓了什麼,他再次揚臂浮出海面,用手上那黑壓壓又軟軟的物體狠狠敲昏對他這個救命恩人又抓又咬的瘋婆子後,又隨手將那失去利用價值的不明物體丟回海裡。
「啊……」船上的人看到的畫面是——在一片浪花中,那突然出現的男人抓著一條魚,敲昏可憐的徐曼曼,之後,同樣陷入昏迷的無辜小魚被毫不留情地丟回海裡。
「還下放繩梯下來!」海面上的男人火氣忒大的對著船上的人吆。
船工立刻丟下繩。男人一手攬抱著昏厥的女人,一手攀梯;上船後,粗魯地將掛在手臂上的女人丟在甲板上。
痛死他了!這個女人不但抓傷他的背,還抓花他的臉!狼狽下堪的男人火氣正盛的狽瞪著昏迷中猶一臉無辜的女人。
瀕臨爆發的火山,在看見女人柔美卻慘白嬌弱的臉孔時,自動降溫成休火山。
瞧她瞼色蒼白得不像話,難道他剛剛敲得太用力,情急之下敲死人?
應該不至於吧,他才「輕輕」敲了一下而已。
「怎麼還不醒……」宋孟湘擠到他身邊,聲音哽咽。 「曼曼……不要嚇我,千萬別嚇我啊……」
男人粗魯地推開她,蹲在躺平的女人身邊,大手摸上柔軟的胸脯。
「色狼!」哭泣不休的宋孟湘尖呼,「你怎麼可以趁人之危!」
「閉嘴——」這個白癡女人!「我在測心跳啦,難不成她心臟長在肚子裡啊,-像這種嘉南平原的身材要我摸,我還嫌吃虧咧!」
「曼曼有三十二B,才不是——」抗議的聲音終止於男人的火眼金睛瞪視下。
掌心下的心跳不慢,但也不快。男人的手改摸上小巧的嘴唇。
怎麼會有這麼小的嘴巴?只有一個指節寬,真的好小。
「色——」下一個「狼」字被瞪回嘴巴裡,宋孟湘不敢再說話。
「你再叫一聲色狼,我馬上把她丟回海裡。」
「是……」好凶的人。
「誰會做人工呼吸?」男人回頭問向其他人,不想再被叫色狼。
一夥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後挺著啤酒肚、一口爛牙破檳榔汁染黑的船長挺身而出。
「偶會啦,偶自願犧、犧牲——」蘇——吸吸口水。
男人火氣又冒了上來。這個色老頭!
「放你的屁,犧牲的人是她吧!」瞧那張色瞼,瞎子才看不出他心裡在打什麼歪主意!狼狽的花瞼轉向哽咽的女人,「你要讓他救你的朋友還是讓我救?」
宋孟湘看看口水流到下巴仍不自知的船長,又看看如果沒被抓花臉,應該也是俊朗的年輕男人,不假思索地回道:「拜託你救曼曼!」
男人點頭,扳開小小的菱唇,俯低頭,開始往昏迷女人的口中送入新鮮空氣。
幾次吹送後,徐曼曼終於咳了一聲作為開端,接著又側身咳出幾口海水。
「咳!咳咳……」
好難受……伴隨著嗆咳而出的淚水模糊了視線,徐曼曼眼前一片霧茫茫,還能作用的耳朵聽見低沉的聲音——
「該做的我都做完了,不要再煩我。」
是誰……她抬起臉,卻看不清身旁男人的臉。「咳!咳咳咳……」
「謝謝!謝謝!」是宋孟湘的聲音。「真的謝謝你!」
「煩死了。」男人的聲音變得不耐煩。「這家船公司是私營的,根本沒牌!不要命的人才會上船,你們這一群白癡!」
「少年A!麥、麥黑白講……」船長抗議的聲音很心虛。
「我不只一次看見你的船了——」男人想到什麼似的,不再說下去。 「反正也下關我的事。」
話完,男人以絕佳的姿勢縱身跳人海中,轉眼已不見蹤影。
「他、他是誰啊?」終於,船上有人發出最重要的質疑。
一夥人又是你看我、我看你,最後有志一同的看向海面。
方圓五百公尺內,只有他們這艘船,再也沒有其他船隻的蹤影,而警戒線外的海深沒有上千也有幾百公尺。
那剛才的男人——
是從哪兒來的?
七月的盛夏,海風夾帶弔詭的涼意吹來。
除了仍搞不清狀況的徐曼曼,眾人皆是一陣頭皮發麻、背脊發涼……
※ ※ ※
「嘖嘖嘖嘖……你的臉本來就已經夠糟了,現在更慘,不只是瞼,還有背,嘖嘖……是被幽冥鬼爪給暗算了嗎?」
「什麼鬼什麼爪?」魚步雲沒好氣地瞪著眼前說話的男人。「你最近又在看什麼鬼東西,淨講些莫名其妙的話!」
「武俠小說。」俊美的可法-雷聳聳肩回答,接著又是一陣嘖嘖有聲,在明友兼同事兼同居人的魚步雲身邊繞著,最後雙手合十,「無藥可救、回天乏術,整型也救不回來了,建議你自我了斷,重新投胎做人,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閉上你的死人嘴!」 一雙魚眼惡狠狠一瞪,咬牙切齒的道,「別以為嘴巴上掛著佛號,人家就真的當你潛心修佛!」
「至少意思到了嘛。」可法-雷攤攤手。
「真是夠了!」這個白癡男人。「想吃拳頭就再說啊。」
識時務的男人立刻摀住嘴巴。
就在同時,門被推開,黎忘恩與村上憐一先後走進來,前者一眼就看見魚步雲狼狽的模樣。
「被水母抓了?」黎忘恩面無表情的冰山瞼吐出寒語,吹來一襲涼意。
真是夠了!他是去救人,不是殺人,沒有得到半句稱讚就算了,為什麼還得承受這些讓人火大的冶嘲熱諷?「不是水母抓的!」
「被蝦子咬?」如果她記得沒錯,蝦子是濾食性動物,不會咬人。
火山轟轟作響,岩漿慢慢湧出地表。 「黎、忘、恩……」點名的聲音陰風森森。
「別逗他了。」村上憐一忍著笑,出面克制情人的壞心眼。 「怎麼會弄成這個樣子?」
總算!總算有人問到重點!他回來大半天了,村上憐一是第一個問他發生什麼倒楣事的正常人,其他傢伙只會拿他說笑,一點關切之情都沒有。
同樣是日本傳說「白鶴報恩」的鶴仙後代,黎老頭的女兒就是比村上憐一少了那麼一點好心腸,魚步雲當下夾怒帶怨地把在海上發生的事情說了一遍。
說完之後,黎忘恩因為冰山性格而沒有笑,村上憐一基於風度也沒有笑,只有可法-雷集合三人份的笑聲,笑倒在沙發上。
#%@*&……自取其辱的感受,強烈得讓魚步雲想破口大罵。
「救人是件奸事。」村上憐一對頂著一張花貓臉的魚步雲深感同情,雖然他也很想笑,但既然其他人的反應已經夠冷血,他不必再添上一筆。
「姓魚的。」一進門就在辦公桌後頭坐定的黎忘恩突然冒出聲音。
「取笑我的話可以不用再說,我不想聽、也不想氣死腦細胞!」聲音悶悶的。
「你不想死腦細胞,我也不想死荷包。」黎忘恩看著桌上的留言,聲音愈來愈冶。「魚步雲,今天是禮拜天,海洋世界的工作——」冰涼帶寒的聲音化成冰箭,射向魚步雲。
「啊!」慘叫聲出自花貓瞼男人魚步雲的口中。
「你蹺班跑去泡水?」冰山美人起身,步伐緩緩-向他。「你以為你還是王公貴族嗎?魚先生?」
「呃……」
「他的確是個王子啊。」可法-雷好心地幫忙說話,「黎,人家四百年前的老祖宗好歹也是海底世界的人魚公主,雖說後來為了追求人類世界的王子而跑到陸地上,最後又變心愛上別人、跟對方私奔……但是認真說起來,他的確是個王子啊。」
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在這個光怪陸離的世界,奇人異事不勝枚舉,不過啊,就屬他們這棟危樓居冠。
人說臭味相投,這話一點也沒錯,住在這棟危樓裡的人各個身世特異、血統特殊。
所以羅,一票怪人住在一起,對於彼此異於常人的行徑也就見怪不怪了。
魚步雲在這時悄悄往大門移動,暗自咒罵自己這麼早回來要死啊!還傻得把事情全盤托出,簡直就是挖墳墓把自己往裡頭埋,自找死路!
「魚步雲!」
可惡!差一步就能奪門而出了。
「我、我說過——」媽的!他幹嘛發抖?黎忘恩不過就是個女人而已嘛!要打架他也不會輸,怕什麼!」
深吸一口氣,他企圖重振雄風,「別以為你繼承黎老頭的事務所和我們這些人,我就會怕你喔!早跟你說過我不想跟殺人鯨打交道,你偏不聽——」
「我聽你的幹嘛?我爸留下來的拖油瓶有什麼資格示威抗議?」其他人都沒說話了,他抗議個什麼勁?
拖油瓶?淒慘的花貓臉皺了下,牽動了傷口,痛得他嘶叫一聲,「喂!你老頭部沒敢這麼對我說話……」逞強的聲音連自己都聽得出來。
黎忘恩雙手抱胸。「所以呢?」
「所以——我馬上去……」
他孬,真的孬!
但——就是孬嘛!區區凡人怎麼抵擋得住千年冰霜女的寒氣?
「很好。」黎忘恩的冰山瞼總算露出一點點滿意的神情,緩步回到辦公桌後。
嗤嗤嗤……取笑聲想當然爾來自不怕死的可法-雷,無視當事人排山倒海的怒氣,逕自笑得痛快。
真想扭下那顆囂張的死人頭當球踢!喀喀喀……魚步雲氣得直磨牙。
「還不去?」淡淡的一句就能讓人凍得皮膚發痛,忘了此時正逢盛夏,暑氣逼人。
「知道啦!」
不甘願!真的不甘願!為什麼被吃得死死的?奸恨!
MAY MAY MAY
福無雙至,禍也必定不會單行。
泡泡海水遇到有人落海,蹺蹺小班被老闆逮個正著,硬著頭皮去工作,卻又——
「哇哈哈哈……你被貓抓花臉是嗎?哈哈哈……」負責鯨豚的飼養員季又悸抱著肚子,笑到眼淚狂飆。 「就說你做人要檢討,連貓都看你不順眼,我看被狗咬也是遲早的事。」
「閉——嘴!」死女人,落井下石!「是你告訴黎忘恩說我蹺班的?」
「忘恩看到留言了啊?」難怪他會出現。 「哼哼,活該,誰敦你要蹺班,死好!」
魚步雲暴躁地將手往大腿上一拍。「我什麼地方惹到你了?報馬仔小姐。」
「你每個地方都惹到我。」季又悸將手中的掃除工具丟給他。 「今天輪到你打掃表演場地。拜。」
「等一下。」魚步雲忍著憋了一天的鳥氣,大手拉住轉頭就要走的季又悸後領。
「你跟我是同一組,為什麼我要掃,你就不用?」
「好問題。」季又悸點頭。「問得太好了。」
一向直來直往、說話可比連珠炮,人稱「急又急」的季又悸會出現這種態度,只有一種可能——
「我又做了什麼對不起你的事?」女人很奇怪,沒事就亂發脾氣,想些有的沒的花招來整無辜可憐的男人——好比像他。
「沒有啊。」話是這麼說,可她表情昕透露出的訊息卻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閣下只下過是蹺了一天班,讓我一個人忙進忙出,負責供應四隻海豚、一隻殺人鯨表演用的魚餌而已。不過每趟十來斤重,一天跑了七、八趟,來回合計十幾趟而已,根、本、不、算、什、麼。」
「所以?」
「所以剩下的工作交給你。」 一甩頭,老娘走人去!「我僅代表今天輪值清掃的工作同仁向你致上最高的敬意。」托他的福,連她一共七名工作同仁今天晚上可以早點回家休息。
「女人!這裡很大耶!我一個人下掃到明天早上才有鬼。」容得下幼鯨跟海豚一起表演的水池之深之大,她又不是不知道,這女人真狠得下心全放給他一個人做?
「那就等著見鬼吧。」季又悸回頭送他一根中指,拍拍屁股走人。
「季又悸!」這個女人打從一認識就跟他不對盤,沒有一天不吵架。
她回頭給了他一記甜死人不償命的笑容。「什麼事?」
「你——」
「不知道為什麼——」她先一步舍下發言權,手指抵在臉頰,表情天真無邪得讓人背脊發寒。「突然好想跟忘恩聚一聚。嗯,改天跟她約個時間碰面好了。」
「你要和她見面關我屁事!」
「是啊,是不關你屁事。」她瞼上的笑容愈來愈燦爛,「不過是兩個女人坐在一起聊天嘛,你知道的,就是東南西北亂聊一通,到時候如果我不小心說了些什麼——比方說你上個月邊清理魚槽時、邊罵忘恩是冷感凍魚:兩個禮拜前,詛咒她跟一個叫村上什麼的沒有好下場,還有——」
「閉嘴!」終於聽懂她的威脅,魚步雲咬牙,臉色一陣青、一陣白。
「你知道該怎麼做了吧,小魚兒?」
「不要叫我小魚兒!」他為什麼老是碰上這種壞心的巫婆?
黎忘恩是,這個急又急也是,在他的生活圈裡,根本沒見過像可法-雷口中那種嬌俏婉約、溫柔美麗的女人。依他看,這樣的女人早已瀕臨絕種,恐怕只能列故宮博物院占緬懷了。
「還不快開始!真想掃到明天早上?」季又悸涼涼地丟下一句。
#%*&@……他有股衝動想殺人!
這個世界少了一個明明才二十七歲、卻已經開始有更年期歇斯底里症狀,還三不五時發作在他身上的女人,應該不會造成什麼大不了的混亂吧?
「先走了,要掃乾淨一點哦。」
「……」
不會造成混亂,只會讓這個世界更和平。魚步雲如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