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玲,你好久沒來了!」
「最近有點忙。」呂若玲笑了笑,簡短說出最近公司正在上演的總經理秘書大戰。
「……所以,你最近這麼忙的原因,就是為了爭取總經理秘書一職羅?」白楊透明的影子上下飄呀飄,對於現代的任何事物部很有興趣。「對手很多嗎?很難嗎?」
「還好。」她挺有把握的。眼角掃過辦公桌後的男人,「原來你在啊,聶。」
誰叫他?聶-抬頭,在沙發處找到聲音的來源,臉頰立刻老實不客氣地微紅,朝她僵笑了笑,又低下頭,沉默地忙著自己的事。
認識一年多,雖已習慣他的安靜,可還是會好奇他在做什麼,佩服他總能拼拼湊湊出許多教人意想不到的東西。
「他到底在忙什麼?」
「這一次是拼裝電視機。」
「電視機?」天!「現在一台電視機才多少錢,用得著這麼刻苦嗎?」
「花錢買哪有免費的好。」白楊說得理所當然。
「你被黎帶壞了,做人像她那麼小氣,人生還有什麼樂趣可言。」呂若玲一直無法苟同黎忘恩的生活方式,真虧她的愛人村上憐一受得了。
「但我很喜歡她,還有這裡每一個人……」如果鬼有血氣,想必白楊此刻定是紅著瞼的,「你們並不怕我。」
「我八字輕,本來就容易感覺到靈異現象,看得見你,我並不意外,倒是你這麼漂亮,反倒推翻了我對鬼的認定。你知道的,以前我在迪化街看過斷手斷腳的鬼魂,那時才十二歲,後來才知道迪化街那一帶,在日據時代是有名的刑場,到現在我還不敢晚上去逛迪化街。」
「看得見鬼魂,對你而言很麻煩吧?」
呂若玲想了一下。「以前是這麼想,但現在不了。如果我看不見鬼魂就不能認識你,聽你說說古代的事,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注意力被牆上咕咕鐘的報時聲拉走。
聽白楊說,這也是聶-的傑作。
雖然有自閉症,但他真的很行,什麼都會修。
時針指著十二,正吟唱著「歡樂頌」。
時間過得真快。「聶,你中午想吃什麼?」呂若玲主動問。鬼可以不吃東西,但人可不行。
砰、磅!一道閃光之後,緊接著——轟!聶-辦公桌上正要裝嵌的映像管冒出裊裊白煙,發出難聞的氣味。
沙發上一人一鬼被這情景嚇得跳起身。
「聶?!」呂若玲看得傻眼。「你沒事吧?」
「沒、沒、沒事,咳咳咳……」
怎麼可能沒事!「那是爆炸吧?」雖然不大,也算是個小爆炸。
「別、別過——咳咳……氣有、有毒,咳咳……」他頭有點昏,剛剛吸入了不少有毒氣體。
有毒他還站在那兒,不知道要躲?
「白楊,先把所有的窗戶打開,再去拿毛巾沾濕。還有你——」呂若玲三步並作兩步定向冒煙處。
「好!呃……」鬼影飄了幾步頓住。她、她她她這透明的形體,要怎麼開窗、拿毛巾啊?!
「別……」聶-抬手想阻止呂若玲靠近。
「你叫我別過去,自己卻還留在原地,不是說有毒嗎?難道你吃了仙丹妙藥不怕啊。」說話的同時,她屏氣拉他走向沙發,離辦公桌愈遠愈好。
嘴上才念著,聶-就因為之前吸入過多毒氣,撐不住地往旁邊斜傾。
「小心!」呂若玲-落地推他轉變方向,免得跌到地上。
誰知卻因一時緊張用力過猛,讓他身子轉了九十度往自己壓來,兩人在一陣搖晃之後,往沙發跌去。
照理說,在這言情小說常見的意外橋段中,男主角應該要為了嬌弱的女主角,不惜違反人體工學來個一百八十度半空肢體旋轉,犧牲小我拿身體當墊子用,保護女主角不受一丁點皮肉痛才對。
但,小說是令人陶醉的浪漫,現實卻是讓人掏淚的殘酷。
砰!一聲巨響之後,呂若玲覺得自己的前胸、後背像是分別被人狠狠砍了一刀。
破舊的沙發早在兩人跌落之前,沒義氣地住後滑移些許距離,只留倚墊邊緣承受兩人的重量。
還在苦思如何完成開窗大業的白楊,聽見聲音回頭,便看見聶-一張臉壓在呂若玲胸脯上、兩隻手分別掛在她腰側及大腿近內側處,形成噯昧不明的畫面。
「哎呀!」真是羞死人了!
要是在她的朝代,發生這當事,早就該準備辦喜事了。
可惜呀,現在已經沒有這觀念,不然聶就不必只是單戀若玲了。她暗歎。
至於聶-——
早在觸及那帶著香氣的柔軟時,就不爭氣地昏了過去。
因為這幾天不眠不休組裝家電的疲累,因為早上到現在還沒吃飯的飢餓,因為她叫了他的名、問他想吃什麼,因為——
他碰觸到她,不由自主地燒起一身慌熱。
因為、因為,有太多的因為……
當晚,聶-意外地生了場大病,燒到三十八度半,忙壞—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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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若玲拎著兩個大袋子跨進「萬能事務所」,五張辦公桌,只見為首的那張後頭坐了個人,其他四張則空空如也。
「黎,聽說聶生病了,他人呢?」
不多話的黎忘恩指著內門。
「這袋是我爸要我帶來讓你們試吃的滷味,我放這兒;另外這袋是要給聶-,他還好吧?」
「燒剛退。」真麻項,害她多花了一筆醫療費。
發現她心情似乎有些惡劣,呂若玲輕吐粉舌,自己走了進去。這是她第一次跨足事務所另一道門後的世界,門後又有六道門,她看了看,直覺挑中鑲了一塊拼圖的門,抬手輕敲。
門板未開,有個人頭穿門而過。「誰?」
「赫!」
穿透門板的蒼白臉孔朝上。「哎呀,若玲,來看聶嗎?歡迎歡迎。」
「白、白楊……」驚魂未定的呂若玲猛拍胸口。「雖然我看得到你,但不表示我可以接受這種……歡迎法,你嚇到我了。」
「抱歉、抱歉,我現在還無法碰實物,所以習慣穿牆。」白楊小舌輕吐。「你等一下,我叫聶開門。」話完,探出的小瞼縮進門板內。
接著,裡頭突然傳出乒乒乓乓的雜音,過了一會兒,門才緩緩從裡頭打開。
「聶?你還好嗎?」他看來病得不輕,整張臉紅得像著了火似的。
「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聶-撫著喉嚨。
「喉嚨痛就別說話了。」她愛照顧人的大姊脾性又冒出頭,攙他進房。「人不舒服就要躺苦休——你確定這是臥房,不是工作室?」十來坪的房間內堆滿零件、機械,亂到她找不著一個可以躺人的空處。「聶,你平常睡哪兒?」
「這裡。」白楊的鬼影飄在房內僅剩的一方淨土。「聶忙累了,就倒在這裡睡。」
「你怎麼跟我爸一樣,生活習慣真差。」男人都是生活白癡嗎?連個臥房都整理不來。
「對、咳咳……不起……」
呂若玲扶他躺平。「別說話,你先躺好,我去弄濕毛巾幫你散熱。」
白楊忽地飄到兩人面前,「這點小事交給我。」
「可是你沒辦法拿——」見她透明小手貼近聶-燒紅的臉,呂若玲明白了。「原來如此。」
「鬼什麼都沒有,就是陰寒之氣多。」哼哼,白楊自豪得很,渾然忘卻前些日子還很氣魚步雲拿她當冷氣用的惡劣行徑。
在這屋簷下,什麼奇想妙事都會發生。呂若玲早已耳濡目染,見怪不怪了。
倒是她第一次走進聶-的私人空間,頗感興趣地環視—圈,結論還是一個「亂」字。
「跟我爸一樣,你們一個常趴在桿面台、一個老窩在機械堆,半斤八兩,難怪處得來。」男人都是這副德行嗎?對有興趣的事這麼熱中,忽略了生活細節?
她想著、說著,手無意識地跟著整理起來。
獨身的空間多了一抹柔和的女性氣息,聶-很不習慣,尤其又看見她在整理自己凌亂的房間,因發燒漲紅的臉又加深幾分。
「咳咳……你……別咳咳……」
「什麼?」
「聶的意思是要你別忙,」白楊替他發言,「聶的房間亂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所以你就別忙了。」
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這種話竟然能說得如此順理成章?呂若玲不自覺又翻眼瞪天。
認識一個聶-,她發現自己翻白眼的次數多得都數不清了。
「就是因為這樣才要整理。」她說,順手拉扯窗簾的控繩。「生病需要的是流通的空咳咳咳……氣……」天,這窗簾多久沒洗了?
「咳咳咳……」躺平的男人也跟著在窗簾翻覆的灰塵中猛咳。
咳出淚的杏眼掃向那端同樣咳嗽連連的難友,又見淡白的鬼影任原地直打轉,慌得不知如何是好。
煙塵連連、場面凌亂……呂若玲咳著咳著,噗哧笑了出來。
這個男人——真的好笨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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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陷渾渾噩噩的意識之中,聶-總覺得有個人在自己身邊去而復返好幾回。
他記得自己在房裡睡覺,因為生病,病得很重,
那個在他身邊來來去去的人是誰?
黎嗎?不不,黎一向冷情,也不會進他們任何人的房間,至於其他人——不太可能,他們進門從來就不會這麼安靜,總是大剌剌的吵死人。尤其是魚,他一向標榜男子氣概,雖然他總覺得那叫「粗魯」。
白楊?也不可能,她不必開門關門,大可直接穿牆。
那——會是誰?是誰在他房裡走動,弄出——的聲音?
恍惚間,聶-覺得額頭一涼,直覺地伸手抓住,張眼,大近的距離讓他看不清眼前人。
「你醒了?」
「若、若玲?」認出聲音,聶-匆忙縮回手。「你——」
「總算退燒了。」呂若玲採探他額頭確認,這才放心。「白楊被黎叫去客廳,我只好用最傳統的方法幫你退燒,趁空當也幫你把房間整理了一下。餓嗎?我帶了一鍋粥要給你吃。」
「謝……對、不起。」
「你是想說謝謝還是對不起啊?」她語帶促挾。
「都、都想說。」他作勢欲起身,呂若玲立刻上前助他一臂主力。「我……害你傷咳咳……」
「那是意外,不能怪你。」想起那天的事,呂若玲是既好笑又困窘。
畢竟當時摔得並不怎麼「美形」,而且他的手又落在——
不想不想,想起來就覺得奇怪,臉頰發燙。
瞧見兩朵紅暈浮現佳人煩畔,燒昏頭的聶-緊張一叫:「你、你被我傳染了?」
不會吧?繼害她受傷之後,他又把感冒傳給她?「你、臉紅、發燒……對、對不起!我咳咳咳……」聶-簡直快恨死自己了。
她的臉?呂若玲摸摸自己,的確有點燙,
但她心知旺明,絕非是感冒的緣故,這只是……想起那天糗事的反應。
「你不要那麼緊張。」他原就笨拙,可在她面前卻又多了分戒懼驚慌,這個發現讓她開心不起來。
難道她真長得那麼凶神惡煞?「我自認長相尚可,你用不著怕我。」
怕?不顧腦袋昏沉,他死命地左右搖頭。噢,好昏!
「那為什麼在我面前總是很緊張?」
那是因為——聶-突然挺直背脊向她,嘴張至一半卻又頓住——
該怎麼說?說他暗戀她許久,對她不再是單純的朋友心態?說他很在乎她?他能說嗎?
到時候,她會用什麼表情看他?還是退避三舍從此不再見面?思及此,筆直的背脊頹然一屈。
……算了吧,這樣就好。
原以為他會有一番解釋,呂若玲靜待下文,誰知道換來的卻是沉默,逼得她只好追問:「聶,你沒有話要對我說?」
「我……」
「怎樣?」她懷抱著一絲希望問。
「我……餓了。」
唉……說不上來的喪氣,讓她暗歎一聲。
無法理解自己在期待什麼,只知道聶-咕噥不清的溫吞,讓她覺得失望。
「你等會兒,我去熱粥。」纖影挺直,朝房門走去。
望著她的背影,聶-突生一股衝動,叫住了她。
「還有事?」
他舔舔唇,吞口唾沫。「你……一直在這兒?」看看鬧鐘,時針指著五,記得睡前還在十二的位置。「一直在這兒?」
不懂他介意的是什麼,但她待了一個下午的確是事實。
螓首輕點,顧著說話的她沒注意到點頭時,躺在地上的男人悄悄露出憨笑。
「你的房間太亂了,順手整理了一下。」說到這兒才想到——「糟,你不介意我整理你的房間吧?有些人是亂中有序,一旦收拾整齊了,反而會找不到東西,你該不會也是這種人吧?」
「不、不是。」她一個下午都在這裡陪他——這讓他覺得開心,彷彿上了天堂,身邊縈繞著美妙樂音。「謝謝。」
「哪兒的話,我們是朋友,這點小事不算什麼。」
磅!一句「朋友」立刻把他打進阿鼻地獄,四周淨是牛頭馬面,鬼哭神號。
只是朋友……
「等我一下,我去去就來。」
目送她直到門關起,聶-哀哀一歎。
唉,只是朋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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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送過上就好,我、我下去了。」
聶-轉了腳跟,直想打退堂鼓。
「聶!這是你賠罪的大好機會啊!」白楊飄到他面前。「你想想看,呂伯伯現在忙得抽不開身,剛好你在,這是天意啊,老天注定要你把這份文件送給若玲,捨你其誰?」
「不不,你去就好。」回想上次狼狽丟臉的情景,蒼白俊顏染上紅暈;再想起事後還讓她來探病、為他整理房間,更是想把自己給灌水泥丟進台灣海峽。
他是個男人,卻什麼事都做不好,老給她添麻煩,唉……聶-深深陷落自厭的情緒之中。
「這是你表白的大好機會啊,難道你要一直單戀下去?一輩子躲在角落暗戀若玲?萬一她哪天嫁人了,那你怎麼辦?」
「我祝福她。」
「你連試都沒有試就要送上祝福?」白楊怪叫。這個性怎麼這麼像她認識的某個人?「你難道從來沒想過,若玲身邊的男人會是你?」
裝滿機械原理的腦子難得換上一片旖旎,又是一陣臉紅。
「沒有你會臉紅?」她才不信咧。
「我才沒——」
「不要狡辯,你不是能說善道的人。」白楊飄坐到他肩上。「聶,事情要試過才知道,就像你成天埋在機械堆裡拼拼湊湊,在沒有動手去做之前,永遠不知道會拼湊出什麼東西不是嗎?愛情也一樣,不試,永遠只有單戀、暗戀的份。」勸到最後,化成幽幽歎息,讓聶-身周氣溫瞬間降了一度。
「可是……我只要這樣就很滿足了。」他知道自己在常人眼裡是個怪眙,雖然從來不懂自己是哪裡怪了,可是他人投來的目光總是異樣的。「因為有你,我跟她才能成為朋友。」
「雖然是朋友,卻很少說話。」這才是最奇怪的地方。「聶,跟我說話時,你的表情鎮定,說話也算得上流利、有條不紊:可是,為什麼在若玲面前就像掉了腦袋似的,只會出糗?這太奇怪了,不論是誰,都希望在自己喜歡的人面前表現出最完美的一面,不是嗎?你卻反其道而行。」
這道理他世明白,可每回在若玲面前就是會緊張得手足無措,事後才悔恨交加地-捶心肝。
聶-幽怨地歎口氣。他不若可法那麼優雅-落,也不像魚那樣大方,更不及村上憐一的溫柔體貼,
他只是聶-,那個面對心上人時,笨拙得像個幼惟圓小男生、表現得像個掉了腦袋的白癡聶。
就連她一聲關切的詢問,都能讓他興奮得失手把螺絲起子敲進映像管,引發小爆炸,進而發生一連串慘劇。
說到這兒,他想起還得再去找看看有沒有還能用、卻破丟棄的映像管……他還欠黎一台電視機,唉。
「你都三十歲了,還像個害羞的小男孩,這樣是不行的……」白楊搖頭,歎得老氣橫秋。「你這樣,最後落得眼睜睜看著若玲嫁作他人婦的下場,也是自找的,」
鬼氣森森的哀歎裡,混進一聲低喟。
那是男人無奈的歎息。
「我明白,卻無能為力。」
「放手去追求——」
聶-搖頭,甩去她的慫恿。「我寧可維持現在介乎陌生人與朋友之間的交情,有招呼、有問候,而我也能回應——」雖然每每有氣無力、次次膽戰心驚,但——「目前這樣我已經很滿足很滿足了。」
尤是這一步,他就等了—年多,怎不教他珍惜?
若斗膽向前邁進一步,反而嚇跑了她,讓一切退回原點,再也沒有交集,那他才真的會覺得人生無望,了無生趣。
「老天!」白楊拍拍自己的額頭——
如果不是碰不著他,真想一拳狠狠敲醒他。
這個不受教的凡人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