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俠且留步。」一聲聲如洪鐘的吆喝,目標相中朝自家攤位而來的黃衫客。
可惜,這位大俠的步伐太快,老叟的話還沒說完,手還沒做出招人的動作,土黃色的身影便咻地經過古玩攤前,繼續他的路程。
「這位大俠請留步!」老叟吼道,無奈黃衫客愈走愈遠。
老叟深吸一口氣,決定使出攤販必備獨門絕技--獅子吼,「前頭那個身穿上黃布衫頭戴-字頭巾腰繫紅絹搭膊腿-護膝外加綁腿腳穿八答麻鞋背後扛了麻布袋的大俠請留步!」連續四十九個字,中途沒有間斷換氣,足見老叟這招絕學到達何等高明的境界。
啪啪啪啪……左鄰右舍的小販不吝給予掌聲。
老當益壯,了不起!
身穿土黃布衫頭戴-字頭巾腰繫紅絹搭膊腿-護膝外加綁腿……
好像在說他。原君振打量自身裝扮,腳下仍一步接一步地走,直到確定自個兒裝扮的確跟突然飄進耳裡的話一樣。
他迅疾如風的步伐乍止,轉身--
「你在叫我?」
「呼、呼呼!」使勁過度,老叟氣喘如牛,又怕這位大俠不耐煩掉頭就走,斷斷續續開了口:「是,呼……就、就是在叫您……呼、呼!大俠。」
噠噠噠!原君振三大步來到攤前,疾如颶風的拉近彼此五十尺的距離,卻不見他氣息出現絲毫紊亂。
「叫我做啥?」大嗓門一開,不必費勁就能從街頭一路掃到巷尾。
老叟像被嚇了跳,縮了縮肩。「大俠中氣十足,小老兒不敵。」
「你叫住本大爺就是為了讚美大爺我的天籟之音?」原君振左手抓緊布袋,右手叉腰,一副「敢點頭你就死定了」的霸王氣勢。
「不不不,當然不是。」老叟連忙搖頭。
「什麼?!你說我的聲音不是天籟?」分明找死!
喀、喀--手指關節因為握拳,劈哩啪啦作響。
「是是是!」想想好像不對,老叟連忙改口,「我說不不不--」
「什麼?!還敢說不!」挺有種的嘛。原君振傾身壓向攤前。
此時正值黃昏,夕陽西斜披上他的背,正好將他的影子照向面對西方的攤位,偌大的黑影將老叟連同攤子給罩個結結實實。
「小老兒我我我我我……」
「我我我我我--你『我』了老半天到底要說什麼?」他學著老叟有氣無力的聲音。
前一刻還頗具殺人狂魔的氣勢,瞬間變成談笑自若的悠閒,老叟大有被火燒過週身,再讓人澆上一頭冰水的感覺,忽冷忽熱地說不出話來:「這這這這……」
嘖,真是不禁嚇。
「老頭兒,我很忙,沒空跟你閒扯淡,要真有事就快說,不要拖拖拉拉的。」原君振大嗓門收斂幾分,添上一抹意興闌珊,認命地接受這世上不是每個人都能欣賞他「天籟之音」的事實。
唉,知音難尋。
「大、大俠,這、這塊玉是、是上好的古玉,有、有趨吉避凶的奇效,是難得一見的古玩珍品,相信憑大俠這雙高超絕妙的利眼,絕對能看出這是一塊良質美玉。」老叟雙手奉上白淨的玉石,雙手仍不停抖啊抖。
「喂喂,你手抖成這副德行是怎麼回事?」原君振皺了濃眉。「是做了虧心事還是有病?」
是、是給你嚇的……當然啦,老叟這話只敢說在心裡。「沒、沒的事,是因為遇見識貨的大俠您,所以喜不自勝、欣喜若狂、悲喜交--不不,總之是高興得直打顫哪!」
識貨?原君振得意地哼了哼,顯然老叟的奉承極對他的胃口。
「我看看。」大手搶來白淨的玉石,他左看右看。「咳,你出多少價?」
「這樣。」老叟比出一根手指頭。
「嗯?」一百兩?原君振掂掂自己的盤纏,搖頭。
一兩不行嗎?老叟皺了眉,偏頭想想。
「好吧。」五根干如枯木的手指攤在原君振面前。
五十文總行了吧?
「可。」五十兩還算便宜。「喏,正好五十兩。」原君振揣出懷中錢袋,率性地拋向老叟。
「五、五十兩?!」老叟瞪凸了眼珠子。
他、他比出五十文,怎麼這大俠一說就是五十兩?!
「這是難得的美玉,五十兩算便宜了,謝啦,老人家!」原君振開心地咧嘴大笑,將老叟的地位從「老頭兒」拉抬到「老人家」。
此時此刻,背對夕照的他相貌模糊,只有兩排白牙閃閃發亮。
「謝謝?」老叟抓著錢袋,看著眼前模糊不清的臉及兩排亮燦燦的牙,怔得說不出話來。
無視老叟錯愕的表情,原君振打量剛買到手的古玉,得意地直笑:「回西安拿給玉昭看,她一定會對我的眼光讚不絕口,呵呵哈哈哈……」
在狂笑聲中,他轉身踩著勝利的步伐離去。
老叟訝然目送,直到夕陽西下,還回不了神。
他掙錢掙了大半輩子,加總起來也不到五十兩,沒想到今兒個竟然一賺就賺了五十兩?!還只是賣了個甚至不值二十文錢的仿玉琉璃?!
那位大俠他是……瞎了嗎?
仿玉琉璃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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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竹鎮。
身穿布衣、頭戴帷帽的傅惜容在心中默念豎立在一旁的石牌,確定自己沒有走錯路,總算安下心來。
握緊這段時日成天抱在懷裡的畫軸,那是她尋人唯一的憑據。
幸好堂姊聰明,找來總管苗大娘詢問為她爹爹尋得黃金連理枝的人是何相貌,由略懂作畫的她繪製成圖,如此一來,她就能按圖尋人了。
而她一路問人,照著好心人的指引走了將近一個半月,總算來到大竹鎮,這個四川東北、大巴山南麓的小城鎮。
在上一個縣城--萬源縣,她問了守城的民夫,他們說不久前有個身形壯碩的黃衫客出了城門,朝東北方向走,而萬源縣東北僅大竹鎮一處,料想應是黃衫客必經之路。
於是乎,她又加快腳程,希望能追上那人,請他回成都幫忙爹爹尋回黃金連理枝。
然而,來到大竹鎮,向鎮裡唯一的客棧詢問畫中人,掌櫃與小二紛紛搖頭,傅惜容不免擔心起自己在萬源縣是否問錯人、走錯路。
垂頭喪氣地緩行於鎮上,對於該上哪兒找人,她是一籌莫展。
「若我再聰明些就好了……」她忍不住這麼想,也喃喃地說出口。
若她再聰明些,就能想出應對的法子,也不至於像只無頭蒼蠅亂竄。如今只能祈求上天眷憐,讓她找到那名尋得黃金連理枝的江湖人士。
苗大娘也說了,那名江湖男子姓原,名君振。
原君振……想到畫軸上那張粗獷面容,藏在帷帽後頭的小臉驀然一熱。
停!傅惜容及時喊停,手掌按上臉頰,似乎以為這麼做就能消去頰上火燙的高溫。
待心緒平穩,她又歎了氣:「接下來該上哪兒尋人?」
拉開畫軸,傅惜容沮喪地凝視已看過多遍、早就記下的臉孔--
兩道陽剛的劍眉下,是清朗有神的雙目,刀削也似的五官突出分明,不似中原人的溫潤,讓他多出幾分不羈的瀟灑與豪邁。
那相貌--倒有五分蠻人的粗獷,想必這人的血源有一半不是漢人吧?聽著苗大娘描述邊作畫的她當時是這麼想的。
現在當然也這麼想,只是……唉,她已經沒有多餘的時間想這些了。
「請問--」她就近移步到一處專賣古玩的攤販旁。
丹鳳眼掃向攤上「疑似」珍玩的貨樣--「疑似」一詞,原諒她這麼想,誰教這攤上的貨樣都是仿製的贗品,只有幾文或幾十文的價值,連一兩銀都不到。
出身於專做古玩買賣的珍芳齋,傅惜容有一雙識貨的好眼。
然這並非她在意的事,雙眸淡淡掃過,心神立即回到正事上。
「請問老伯可曾見這幅畫中的人打這兒經過?」
「啊?」古玩攤後,一名老叟抬頭,表情茫然。
藏在帷帽後的唇牽起淡笑,傅惜容耐心地重複道:「就是畫中這人,老伯見過嗎?」
「哎呀!」老叟驚呼一聲。
「哎呀?」令人疑惑的反應讓她眉微蹙。「老伯,您見過畫上這位公子?身著土黃色布衫、身形健壯的男子?」
土黃色布衫……啊啊!「就是他啊。」那個拿五十兩銀子買他一塊仿玉琉璃的冤大頭嘛!
「是,是,就是他。」傅惜容喜形於色。「您見過他?」
「見過,當然見過!就是用五十兩買小老兒我一塊仿古--」啊,啊啊!他怎麼能自曝其「假」?!急忙改口:「這位大俠我見過,見過。」呼嚨帶過。
「見過?」太好了!「他在哪兒?」傅惜容激動地傾向前。
「他……他不在這兒。」老叟佝淒的身子抖抖抖。
那位大俠就算了,怎麼連個小姑娘的氣勢也這麼駭人?
世風日下,這票年輕人還曉不曉得「敬老尊賢」四字怎生書寫?好歹他也是個「老」字輩的人物啊,嗚嗚……
知道自己嚇到了老人家,傅惜容縮回身子。「失、失禮了。」
「不、不會……」吁,老叟悄悄鬆口氣。
「敢問老伯,您可知這位公子往哪兒走了?」
「三天前才經過這兒的。」讓他賺進生平第一筆五十兩的「貴客」,他怎會不記得?「我看他一路往北走,步伐挺快的,算算腳程,可能上了山也不一定,翻過山,最近的城鎮叫羌壩關,是有點距離,但也不算很遠。」
翻山嗎?傅惜容暗自倒抽一口氣。
自小恪守「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千金禮儀,沒想到第一次瞞著爹爹出門,非但要趕路,還得翻山!
想到這裡,腳底的大小水泡就隱隱作痛起來。
她不知道自己還能撐多久,只希望這位原公子能走慢一點,讓她快快追上。
「多謝老伯。」傅惜容虛弱地道聲謝,繼續趕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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疾奔在山林草叢之間,原君振最後停在一處淵泉邊。
清澈的山泉不知從何處而流,穿過層層壘壘的山石,在環繞三面如同屏障般的山壁化成一道銀絲,以天幕直落九泉的氣勢,在山壁下彙集成一池淵泉。
鬱鬱蔥蔥的樟樹圍繞池邊,形成第二道天然屏障,提供更為隱密的防護。
青草青,綠樹綠,澗水映天藍。
此情此景讓原君振忍不住以他「雄厚」的「天籟」咆吼出滿心的愉悅--
「哦--哦哦哦哦--」
啪啪啪啪啪……數以百計的飛禽逃難似的傾巢而出,充分表現出對他天籟之音的「感動」。
其中,還摻雜走獸的哀鳴以及砰砰砰的逃跑足音。
「嘖,不懂得欣賞,難怪只能當飛禽走獸。」原君振哼了哼,低眸再看泉水,不滿的臉色轉為神采飛揚。
小心翼翼放下扛在背後的麻袋,他兩三下脫光全身衣物,一個凌空前翻,撲通入水。
「過……過癮……」雖然山泉冷得他牙齒直打顫,但他還是覺得痛快。
哈哈!連走了四五天,要不就睡在樹上,再不就睡在路邊,根本沒機會好好洗個澡,更別提泡浴了。
今日恰巧撞見這池天泉,就當是他辛苦辦完差使後的最佳犒賞,哈哈哈!
說到這回的差使,那叫啥黃金連理枝的東東可花了他好一番工夫才找到哪!
為了這名字既拗口又不好記的寶物,他不但從西安千里迢迢跑來這川境,還深入川西深山,費了好一番工夫才問到那寶物的下落;之後,還得充當盜墓賊去扒人家睡了幾百年一向安安穩穩的墳。
想想還真不划算,這趟差使至少讓他辛苦積累二十四年的陰德減去一半。
嘖,若非為了「找」一貫的信譽--「使命必達」這四個大字,他何苦這麼勞心勞力又勞神,還缺德地當起盜墓賊?
回頭非得讓玉昭好好誇他幾句不可。
想起遠在西安的那張老臉,原君振就有氣,那老太婆說出口的話貶多於褒,刺得他千瘡百孔,心口鮮血直流。
好在他一直都知道自個兒斤兩頗重,在江湖上報出名號,有不少人會雙腳發軟、欲逃乏力,要不早中了玉昭的計,被她嫌得頭昏腦脹,搞不清狀況,真當自己就像她說的那般不濟,自卑自憐外加妄自菲薄到沒臉見人、無顏苟活,甚至一死了之……呃,好像想得太嚴重了。
總之,這趟回去定要讓玉昭再也說不出任何一句貶他酸他的話來,尤其他一定要讓她知道他前些天經過大竹鎮,以五十兩的低價買進一塊古玉的事。
想到自己將老闆開出的價碼對砍成一半,他就痛快得不得了,這等優異表現不說就太對不起自己了。
他得意地笑,又得意地笑,哇哈哈哈哈……
那玉白淨好看,這回玉昭絕對會讚歎他眼光獨到的,哼哼。
嘩啦--妄想過頭,原君振整個人往後躺進水裡,激起一大攤銀白水花。
「啊啊啊啊--」不遠處,慘厲的尖叫插進來充當配樂。
「是誰咕嚕……」腳下不留神打了個滑,原君振吞進一口天然冷泉。
他劃了幾下水穩住身子,濃眉一蹙。「誰啊,打擾大爺我洗英雄浴?!」
自古美人入浴號稱「美人浴」,那他這江湖英雄入浴當然就叫「英雄浴」囉。
有異議?
無妨,先經過他鐵拳這關再到他面前抗議,他原君振在此等著討教便是。
「啊啊啊--」慘叫聲仍持續著。
「哇,吵死人。」原君振索性鑽進水裡,來個「耳不聽」為淨。
「啊啊--救命啊啊啊--」魔音穿透流動的山泉,隨著水面下暗湧的波流傳進原君振耳裡。
閒事莫管,旁人莫理,他可不是玉昭口中所說--那種好奇心起就跟著哇啦哇啦大叫湊熱鬧的人,絕對不是。
呼嚕嚕!接二連三的泡泡出自他尊口,企圖打散外界求救聲浪的干擾。
「啊啊啊--救--命--啊--」
不理不理,打死他都不理。憋氣下沉,原君振運勁將自己壓入更深處,幾乎要坐在泉底了。
「啊啊啊--」十尺深泉還是擋下去求救聲浪。
嘩啦啦!平靜的淵泉突地破了個大口,濺出一片水花。
水花間,黑影從中竄出,迅影如飛地奔向聲音來源處。
樹舞婆娑,掛在樹枝上頭的衣物也隨風拂動,無言地傾訴主人忘記它們存在的事實。
就不知方才破泉而出的原大俠,曉不曉得山風帶寒,很容易--
著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