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童淨暄與尚狄洛特站在王宮大門前,面對著華麗壯觀的噴水池。
她微挑起眉看著緩緩繞著噴水池外圍車道向他們駛來的加長型凱迪拉克座車,忍不住自言自語起來,「原來你早就算好能將我從晚宴中「拐」出來了嘛!」
尚狄洛特笑而不語。
她也沒期望他會給她任何解釋,反正事實如此明顯,彼此心裡有數就好。他們一踏出王宮就有一輛車來接他們,精準得像用格林威治標準時間去計算過似的,除了這是早就安排好的之外,還有其它可能嗎?
「我們要去哪裡?」她問。
他給她一個笑,道:「觀光。」
她一點就通,明瞭的點點頭,「也該是時候了。」
她明白他是要帶她參觀蒙特拉法瑟,讓她對蒙特拉法瑟有更多的瞭解,而且他還欠她另外幾個謎團的答案,擇日不如撞日,最好就在今晚一併解決吧!
車子已駛到他們面前,他替她打開車門,勾起迷人的笑,紳士的朝她伸出手,說道:「今晚月色正美。」
她有默契的接道:「是個夜遊的好時機。」還他一個笑,將手交到他手裡,讓他引她坐進車裡。「咦?」
一進到車裡,她就發現車內早已坐著兩人,一個是她在台灣就曾見過,那個讓她看到眼睛發直的日籍男子,他正朝她綻出微笑。
另一個她就沒見過了,是個高大健壯的歐洲人,有稜有角的性格面容看不出任何表情,倒是那一雙像是歷盡世事滄桑卻依然炯亮有神的眼睛,從她一坐進車裡就目不轉睛的盯著她看。
尚狄洛特也坐進車內,先以電話吩咐前座的司機開車,然後他像是故意似的只是淺淺微笑,不說一句話。而童淨暄與其它兩人則像是不知道該如何開口似的,也沒有交談,暫時車內一片安靜。
童淨暄看看尚狄洛特,再看看對面的兩人,半晌,突然舉起手,對著那個日籍男子說道:「剪刀、石頭──」知道他聽不懂中文,所以她是用英語說的。
望月悠有些愣住,但基於反射動作,他也舉起手準備。
「布!」
童淨暄喊出,兩人同時出拳。她出剪刀,望月悠出布。
「好。」她揚起笑,「你輸了,你先講話。」
對於這樣的「判定」,望月悠滿臉怔愕,不知該做何響應,他旁邊那個歐洲人雖然仍舊面無表情,但他的眼神卻也明顯流露出驚異與愕然,而尚狄洛特則是早就笑到肩膀抖動個不停了。
她見對面那兩人仍舊盯著她看,只好說道:「好吧,算了!贏的人先說好了。我是童淨暄,你們好。」她微笑問好。
她知道這兩個人必定是尚狄洛特的朋友,否則他不會故意不講話,就只是為了想看她會有何種反應。而她當然也知道他們一定早就知道她是誰,她率先自我介紹的目的只是要提醒對面那兩個人她還不認識他們。
望月悠終於反應過來,也回以微笑說道:「你好,我是望月悠,他是雷伊克。」 說著,看了他身旁的人一眼。
「他是個你可以信任的朋友。」尚狄洛特一手指向望月悠向童淨暄介紹道。
「很高興認識你。」她對望月悠說道,然後轉向尚狄洛特,以過度甜美的語氣說道:「也很高興你終於學會了說話這件事。」
尚狄洛特對她話裡的嘲諷不以為意,又接著向她介紹那個歐洲人,「他也是一樣值得你的信任,但除此之外,他還是你的親叔叔。」
她原本正準備微笑問好,聽到最後一句介紹詞,微挑起眉,與雷伊克對望了半晌,然後突地歎口氣,「這樣我仍然無法瞭解情況。」她轉向尚狄洛特,「可不可以請你說得詳細一點?」
就算對面真是她的叔叔,但要她這樣「半路認親」實在也是太困難了點,若想要她們叔侄兩人為重逢相擁而泣,也得讓她先弄清楚情況再說。
尚狄洛特笑著點頭,「沒問題。」
他正要開始說明,童淨暄又道:「在你開始說明之前,我想先問一個問題,我有沒有可能再回到台灣去過以往的生活?她知道希望不大,但仍不死心的提出疑問,否則她總還懷有幻想。
尚狄洛特靜靜揚起唇,看進她眼裡,溫和卻認真的回道:「不可能。」
她深深吸口氣,點點頭,「我知道了。」
看出她的莫可奈何,他輕語道:「別擔心,我在這裡。」
她看他一眼,笑了笑,像只是被動的接受,「我知道。」
他將她所有的心思皆看在眼裡。雖然她可以接受無法再回到台灣的事實,卻尚未真正做好心理準備接受她現在的身份。
但他並不著急,因為他相信她可以調適得過來,只是還需要一些時間與一些精神方面的鼓勵。
於是他開始講述關於蒙特拉法瑟的一切──
「蒙特拉法瑟是個君主體制的國家,建國於十七世紀,面積只有兩千平方公里,二次大戰後受英國保護,但由於君主體制根深柢固,而且現任國王信奉君主獨裁與軍事統治,認為自由民主體制是腐敗人心、敗壞社會的體制,所以國家仍處於相當封閉的狀態。」
聽到這裡,童淨暄做出一個「想也知道」的表情。綜合侍女們對她那種恭謹到不像話的態度,以及她從來不曾在任何地方聽過蒙特拉法瑟王國的國名這兩點,就已經足以推測蒙特拉法瑟是個對外封閉的國家了。而且她完全能夠理解以蒙特羅傑那樣一個冥頑不靈、食古不化的老人會將一個國家治理成什麼樣子。
尚狄洛特繼續說道:「另外,二次大戰後雖然與英國簽下協約受英國保護,但同時也簽下了另一項協議,蒙特拉法瑟王國若沒有嫡親王儲繼承王位,就必須將王國統治權歸於英國,成為英國的一部分。」
「與摩納哥一樣?」 童淨暄道。
她記得受法國保護的摩納哥公國與法國也有相同的協議,但摩納哥不但與法國比鄰,且以觀光旅遊業及賭博業為最大經濟來源,雖然仍是格爾馬爾迪家族統治下的迷你君主國,但事實上摩納哥與法國的關係已密不可分。和蒙特拉法瑟之於英國的關係顯然有所差異。
不待回答,她微揚眉又道:「而且這就是為什麼我必須要馬上結婚的原因吧!」因為蒙特羅傑國王要以此控制她,不讓她真正握有任何權力,而且只要她生下子嗣就等於再無其它用處,隨時可以把她踢到一邊。
「聰明的女孩。」尚狄洛特揚起笑稱讚她。與她說話真是太輕鬆了,只需給她開個頭,她聰慧的頭腦自然能舉一反三。
「那麼……」童淨暄轉向對面的雷伊克,「你不想繼承王位的原因是什麼?」如果雷伊克是她的親叔叔,那必定是有某些他不想或者不能繼承王位的原因,才會變成必須由她來繼承。
「事實上他並不是不願意繼承,而是蒙特羅傑國王不給予他繼承權。」尚狄洛特插口道。
「為什麼?」她問,注意到望月悠低垂的眼神與些許黯然的神色。
雷伊克靜靜看她一眼,然後像是下定決心似的開口說道:「因為我是個同性戀。」
她緊緊皺起眉頭,驚訝得說不出話。
雷伊克雖然仍是沉著一張臉,但他的一顆心卻是緊縮著的。
雖然現在西方國家對同性戀已有一定程度的認同,但其實在歐洲某些國家的觀念仍舊保守,完全比不上美國那般開放。更何況蒙特拉法瑟是個相當封閉的國家,對同性戀的觀念仍然停留在無法接受的階段,所以雷伊克表面上看起來鎮定,其實他相當擔心克萊卓亞也同樣無法接受她叔叔是個同性戀的事實。
而話一說出口之後.他擔心的事果然還是發生了──克萊卓亞的反應是皺起了眉,他的心立即下沉,垂眼迴避她的視線。雖然狄洛說過要他不必擔心,但事實擺在眼前,克萊卓亞無法接受他,就像他的父親一樣。
「那個老頑固!」童淨暄終於忍不住發出不平的怨怒,「他未免太過分了吧!同性戀有什麼錯?就因為這樣而不承認一個人的存在價值,實在太過分了!」
她之所以說不出話不是同為雷伊克是個同性戀,而是蒙特羅傑竟然為此而不認同他的人權,讓她光想就忍不住生氣。
「他實在應該好好去上一堂心理輔導的課程才對。同性戀本身並沒有錯,錯的是社會大眾對同性戀的排斥與歧視,才會使得那一群弱勢團體備受誤解與壓迫。人一定有好有壞,然而大部分的人卻將部分同性戀引起的問題歸咎於整個群體,讓即使想光明正大面對大眾的同性戀者也備受阻力,無法獲得真正的認同。而且就是有那種思想觀念過於陳腐的老頑固存在,才會使得與同性戀有所牽扯的問題更加不被社會大眾瞭解及諒解……」
她只顧著義正詞嚴譴責蒙特羅傑,沒注意到雷伊克與望月悠同時不敢置信的看著她。
而尚狄洛特則像是早就預料到她會有此反應似的,只是揚著笑,看著童浮暄的眼神也流露出顯然易見的溫柔與驕傲。
雖然對於她這樣只要遇上讓她看不過去的事就會忍不住義正辭嚴訓誡一番的行為,他仍會感到些許莫可奈何,但就是如此認真坦率、如此正義感十足的模樣才是她、才像她,而且他不也就是喜歡這樣的她嗎?
童淨暄終於訓誡完之後,他道:「因為同性戀者無法擁有子嗣,自然無法繼承王位。」
「哼!」她不客氣的輕哼,「讓蒙特拉法瑟歸屬於英國,總比讓那樣一個老頑固治理來得好多了。」她對蒙特羅傑實在無法產生半絲好感。「還有,那也就是為什麼我會在被遺忘了十八年之後,突然被帶回來的原因吧!」在氣憤之勝她仍沒忽略雷伊克是同件戀這個事實所引伸出來的關鍵問題。
其實事情再簡單不過,蒙特羅傑國王憎惡她們母女,當然也就不願意承認她的存在,但當雷伊克無法擁有子嗣的事實確立之後,她反倒變成他唯一的繼承者了。
「沒錯。因為雷伊克與你父親是同父異母的兄弟,不僅相貌不相像,連年紀也有一段差距。而且……」尚狄洛特微頓,促狹的看了對面那兩人一眼,「雷伊克這個人誠如你所見,是個個性凜然且正經八百的硬漢,加上他八歲那年就被蒙特羅傑國王送進軍事學校接受嚴格的訓練,所以對戀愛一事可說是一竅不通。二十好幾了才初戀,還因為暗戀對方,遲遲不敢表態而白白浪費了許多年的時間,甚至到最後還是對方先表態,才總算成就了一段難能可貴的戀情。」
注意到尚狄洛特的眼神與話裡的暗示,童淨暄多看了對面那兩人幾眼,然後恍然大悟的笑了,原來雷伊克與望月悠是一對戀人啊!
沒想到雷伊克和望月悠見到她的笑容,竟雙雙不好意思的低下頭,讓她感到有些詫異,這兩個大男人竟然比她這個十八歲少女還來得純情!
她微揚著眉看向尚狄洛特,他也正好看向她,兩人對望了一眼,立刻默契極佳的肩並肩靠在一起,評論似的看著對面的兩人,然後還像唱雙簧似的一人一句說了起來。
「他們真的很相配。」童淨暄先開口。
尚狄洛特接著道:「沒錯,不過他們的外型總會讓我忍不住聯想到一個童話故事中的主角……」
「美女與野獸。」兩人異口同聲,唇邊還揚起開懷的笑容。
「不過眼前這位野獸先生可是比童話故事中那個野獸英俊多了。」童淨暄又道。
「嗯。」尚狄洛特贊同的點點頭,「他應該算是解除禁咒後的野獸。」
「說得好。」
兩人又是一陣開懷的笑。
雷伊克雖仍有此羞赧,但他同時也感到訝異莫名。儘管他已經聽望月悠提過,但親眼目睹仍是讓他感到十分不可思議,認識尚狄洛特多年,不曾見過他如此放鬆且開懷的笑,而且現在的尚狄洛特給人的感覺就像是個大孩子般純真坦然,完全無法與他所熟悉的那個尚狄洛特聯想在一起。
不瞭解尚狄洛特的人總所以為他只是一個溫文謙和的皇室貴族,事實上隱藏在他溫和表象之下的精明與強悍才是他令人害怕的地方。
而且就因為尚狄洛特是個精明非凡的人,所以他的情感表現固定只會顯露出一部分,對他而言,隱藏真正的自己是最首要的工作,他自有一套標準去面對各式各樣以及不同交情的人。
雖然相識多年,尚狄洛特對他也可說是近乎毫無防備,但現在尚狄洛特的態度及笑容不僅是完全無防備,甚至可能已經展現出一輩子都不曾對別人顯露過的感情。
他不禁對童淨暄另眼看待,她究竟有什麼神奇魔力,可以使尚狄洛特這樣一個慣於隱藏自己、慣於克制情感的人,甘願為她卸下面具、為她釋放感情?
「恭喜你們,也祝你們幸福。」童淨暄真心的說道,高興的模樣彷彿她才是被祝福的人。
雷伊克聞言,卻滿臉歉疚的說道:「對不起,都是因為我這麼遲才表明我是個同性戀者,才會連帶使你現在才得以回到蒙特拉法瑟。」他十分認真且誠摯的道歉。
在他發現自己愛上望月悠時,其實有過相當沉重的自我掙扎,因為同性戀者在自我認同的過程中,往往必須經過許多心理建設以及跨越許多道德觀念的關卡,才能夠真正承認自己的存在價值。
尤其蒙特拉法瑟的觀念不若美國開放,所必須面對的道德壓力及社會規範相對加重,再加上他的個性容易壓抑自己,所以如果不是望月悠也同樣對他有情,他相信自己一輩子都不會將這份感情表達出來。
而且最重要的是,在他父親正式剝奪他的繼承權之前,他根本不知道克萊卓亞的存在。
因為他的異母兄長──也就是克萊卓亞的父親──與她母親相戀時,他一直都是住宿在軍事學校,加上他父親有意隱瞞,所以他是直到他對父親承認自己是同性戀者後才知道克萊卓亞的存在,否則他一定早就去台灣找回他唯一的侄女了。
童淨暄擺擺手,「你是應該道歉,卻不是因為你這麼遲才表明你的立場,你該道歉的是你竟然絲毫不爭取你應得的權利,竟然乖乖任那個老頑固擺佈。何況如果你擁有繼承權,那我就可以在台灣快快樂樂的唸書,快快樂樂的依照計畫考上一流的大學、進一流的公司,在幾年內升為一級主管,然後讓我母親在辛勞半輩子後享清福,安養天年。」
講到最後發覺雷伊克的臉色非但沒有好轉,反而更形沉痛憂戚,彷彿認為所有的過錯都是因他而起似的,讓童淨暄感到有些錯愕。
雷伊克感到自責極了,當他得知克萊卓亞的存在之後,他立即請尚狄洛特幫忙尋找克萊卓亞,希望她能夠平安被帶回蒙特拉法瑟。出乎他意料之外的,尚狄洛特似乎早就知道克萊卓亞的存在,問他過去為何不向他透露,他的回答竟是:「沒有必要。」
當時他並不明白尚狄洛特的意思,但在與克萊卓亞談過話之後的此時他終於明白了──她其實不想被帶回蒙特拉法瑟,對她而言,在台灣生活會比在蒙特拉法瑟生活來得幸福快樂。
他只想到可以讓克萊卓亞擁有屬於她的身份地位,卻從來沒有替她想過她是不是會想要這樣的身份地位。更何況她的繼承者身份在蒙特拉法瑟王國其實相當敏感,甚至還有可能會遭遇到一些危險……帶她回來說不定對她根本沒有半點好處。
在迅速反省自己是否說了哪些話讓雷伊克感到自責之後,童淨暄想到了──她一時忘記她說話的對象不是尚狄洛特了。
只有尚狄洛特那樣沒神經又厚臉皮的人才禁得起她開的玩笑,而像雷伊克或望月悠這樣纖細而敏感的人,根本不會想到她只是在開玩笑,反而會誤以為她是在責怪他們。
她趕緊說道:「你們別放在心上,剛才的抱怨只是些許的心理不平衡,何況在我母親過世後,那些生涯規畫早就沒有用了。」
雖然她都這麼說了,但雷伊克仍是一臉無法釋懷的模樣,甚至連望月悠也是一副內疚的表情,讓她一時不知該如是好。
她最不會應付這樣的情況了,她一向是吃軟不吃硬的,要她教訓人,對付再難纏、再不講理的人都沒問題,但如果是這種纖細敏感又對她滿懷愧疚的人,只要對方說一聲抱歉或者流一滴眼淚,那她就只有舉白旗投降的份。
就在這時,尚狄洛特向對面兩人開口說話了,「你們大可不必替她擔心,她現在只是在發發牢騷而已,畢竟堅強如她也需要發洩情緒才能調適得過來。」
童淨暄有些沒好氣的抿了抿唇,心想,他這番話真不知這是在褒她還是在貶她?揚起一個迷人的笑,尚狄洛特若有所指的又道:「更何況再多的快樂也比不上在這裡和我的相遇。」
轉頭對上尚狄洛特那正字標記的迷人笑容,童淨暄使盡全力回他一個又大又甜的笑容,按這道:「我知道,能認識你、能與你相遇是我這輩子最大的幸運與幸福,對吧?」
當然她的眼神可不是這麼說的,對他那不知打哪得來的自大癖,她可是怎麼也無法苟同。
「很高興我們又有了一項共識。」尚狄洛特笑得更加英俊迷人了。
童淨暄看也不看的向旁邊伸出手,準確無誤的拿出車廂吧檯中的一瓶香檳,笑意盈然的在尚狄洛特面前晃了晃,語調甜美的問道:「既然如此,那要不要開瓶香檳來慶祝啊?」
她邊說邊用力搖晃酒瓶,直瞪著他的眼神好像在說:說好啊!只要你說好我就一定將酒瓶的軟木塞往你身上噴去!
尚狄洛特當然看得出她眼裡的意思,故意轉移話題笑道:「你這模樣好像那個拿著毒蘋果要給白雪公主吃的巫婆。」
她瞇細眼,不懷好意的笑道:「啊?那你就是等著被下鍋做毒藥的那只死蝙蝠囉?」
「嘻。」很輕的一聲笑聲。
但尚狄洛特及童淨暄都聽到了,轉頭一看,竟然是望月悠發出的笑聲。
望月悠十分不好意思的道歉,「對不起.我只是……只是覺得你們的談話很有趣……」發覺他這樣說好像有點失禮,他又趕緊道歉,「對不起,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只是……」
「對不起,悠他絕對不是在笑話你們。」雷伊克也趕緊道歉,但看得出他眼裡也有些許笑意。
莫怪他也同樣覺得有趣,克萊卓亞與尚狄洛特的對話筒直就像極了小夫妻在鬥嘴,看在旁人眼中,只會覺得他們的感情真的很好,而不自覺跟著放鬆心情。
「沒關係,我們不介意。」尚狄洛特對雷伊克及望月悠微笑道。
童淨暄這才發現,尚狄洛特已經巧妙的化解雷伊克與望月悠的自責了,不過代價竟然是讓她的形象破減……真是太沒道義了。
「倒是我們才應該感到不好意思,竟然在你們面前上演這種純屬家務事的爭吵,讓你們見笑了。」雖然嘴上這麼說,但尚狄洛特可是一丁點不好意思的模樣都沒有,他的笑容甚至是有些促狹與得意的。
家務事?童淨暄一聽尚狄洛特這麼說,差點將她放回原位的香檳又拿出來敲他的頭。他跟她能有什麼家務事!
她正想回話,他卻又滑溜的將話題轉向別處,對她說道:「接下來該談談你父母親的事了,貝魯先生應該有向你解釋過吧?」
她看他一眼,發出「這筆帳先記下,下次再算」的訊息。
之後,她點點頭,將貝魯先生的話複述了一遍,當然也說了她只相信其中兩成。
尚狄洛特說道:「他的前半段說辭是正確的,不過之後當你父親回蒙特拉法瑟時,事實上是帶著你母親一同回來的。然而蒙特羅傑國王不但對王族的純正血統觀念根深柢固,又無法對其他民族有認同感,再加上你母親不僅沒有任何身份地位,而且還是個從小即失去雙親,在孤兒院成長、生活的孤兒,林林總總的因素加起來,致使他對你母親一直是抱持著憎惡的態度,不斷想將她趕離蒙特拉法瑟,甚至完全不願意承認你父母親早在台灣就舉行過婚禮的事實。」
「但你父親是個堅定果敢的男人,對你母親的愛更是無庸置疑,即使蒙特羅傑國王堅決反對,且少數知曉你母親存在的貴族們也都站在蒙特羅傑國王那方,你父親仍然堅定如一的愛著你母親,給予最完美的愛情與保護,不讓她受到一絲傷害。
「不久之後你出生了,你是你父母親最珍貴的寶貝,我相信那段時間是他們最幸福的一段人生。然而幸福並沒有維持太久,在你一歲左右,你父親意外喪生,蒙特羅傑國王於是無法再容忍你母親的存在,對你母親百般刁難,即使堅毅如你母親也無法在備受敵視的情勢中生活下去,所以她才會帶著你回到台灣,一個人獨力將你撫養長大。」
聽完這份「完整版」的說辭,童淨暄深深吸口氣,靜默了一會兒,像在消化整件事實。
然後她突然輕皺起眉,沒好氣的說了聲,「難怪。」
「難怪你對外國人會有那麼深的偏見。」尚狄洛特接口道。
他唇邊有抹不知從何而來的溫柔淺笑,只有他知道,為何童淨暄在聽完關於她父母以悲劇收尾的過去之後,卻仍然可以平靜如斯,甚至還有點無厘頭的說出一件不怎麼相干的事情?
她是為了不讓雷伊克及望月悠又為她擔憂。他知道的,她那顆會為別人著想、溫暖又體貼的心。
「全都是他的錯。」童淨暄沒好氣的說著。
「全都是因為他對你們母女百般刁難的緣故。」尚狄格特又接道。
「才會使得我即使在還沒有記憶之前……」
「就已經在潛意識中埋下對外國人的偏見。」
兩人極有默契的一人一句說完了整件事,讓雷伊克及望月悠又是一陣怔然。雖然之前尚狄洛特與克萊卓亞已經相處過一段時間,但能這麼快就產生如此絕佳的默契,說來也是會讓人感到相當驚異的。
而且他們同時也都感到鬆了口氣,因為之前他們一直擔心克萊卓亞會對她父母這段讓人感到悲傷的過去無法釋懷,但看她現在這般平靜的模樣,應該是沒問題才對。
「話說回來,貝魯先生為何不對我說實話?」童淨暄問。
「他是個相當忠心的僕人。」尚狄洛特回答。
「不要告訴我這是君主體制下的必然結果。」她一臉難以認同的偏過頭看向窗外。
因為王宮建於離城鎮有一段踞離的高地,所以他們從王宮出發後一路上她所看見的景物不是樹林就是草原.直至剛才駛入城鎮,她也才總算看見蒙特拉法瑟屬於人文的一面。
就像圖片中的歐洲小城鎮一樣,街道相當整齊乾淨,建築物也散發著濃濃的地中海風味,她相信如果現在是白天,景色一定更加美麗動人。
但讓她意外的是,街上行人寥寥無幾,整條街道也只有他們這一輛車,而正在行走的路人都是低垂著頭,一副行色匆忙的模樣,甚至在看見他們的座車時,還加緊腳步離去。
「啪!」
她還在猜想原因為何,一坨看不出究竟是什麼東西的濕黏狀物體就正中目標的被擲到車窗上,她的視線範圍內。
她怎麼也想不到她會受到這樣的「熱烈歡迎」,著實被嚇了一跳,但她動也沒動,只是拱起了眉,定定地看著車外的情況。
「轟!轟!」
巨大的摩托車引擎聲從他們車後方呼嘯而來,在靠近他們時摩托車上的年輕人隨即又對著車窗擲出兩塊硬質物體,物體撞擊車窗,發出「鏘!鏘!」的尖銳聲響。
童淨暄沒有任何閃避的動作或者受驚的表情,只是靜靜盯視著車外。陸陸續續又有幾輛摩托車駛近他們的座車,摩托車上的人再度囂張的對座車丟擲物體,甚至對他們破口大罵。
她任憑這些事在眼前發生,卻依然鎮定得猶如老僧入定,不發一言。
然而事實上她不說話的原因除了她生性冷靜之外,還有另一個只有她和尚狄洛特知道的原因──她正忍耐著不讓脾氣爆發。
她只感覺「倒霉」,這個王八蛋正發出刺耳的笑聲,像狡詐的宇宙黑洞放肆跋扈的吞食著她全身每一個細胞,讓她積鬱著的一股怒氣再度被點燃引線,瀕臨火山爆發的邊緣。
「啪!咚!鏘!」一些奇奇怪怪的東西被丟擲到車窗上,發出一些奇奇怪怪的聲響。
「別擔心,車窗是強化玻璃,具有防彈功能。」尚狄洛特悠哉的聲音在她身旁響起。
待所有攻擊結束,摩托車車陣揚長而去,一切歸於寧靜之後,她偏過頭以眼角看他,毫無笑意的諷刺道:「這是什麼?二十一響禮炮歡迎儀式嗎?」
尚狄洛特揚起笑,從容不迫的說道:「事實上你的身份在蒙特拉法瑟是相當敏感的。」
聞言,她緩緩將目光焦點定在他身上,然後綻出一個又大又甜的笑容,以同樣輕鬆優閒的話氣說道:「沒關係,你說吧!反正我已經夠倒霉的了,即使再多一、兩件倒霉事,我想我還承受得了。」
看著與她唇邊甜美笑容完全不相符、從眼裡迸射出的寒光,尚狄洛特覺得有趣極了,不禁輕笑起來,「看你還算鎮定的模樣,那我就實話實說了。」
「是啊!看你也很鎮定的模樣,那我又何必緊張?反正天塌下來我一定拉你去頂,我擔心什麼?」她沒好氣的回道。她根本沒想過要擔心或者害怕,她現在唯一的感覺是「倒霉」──還是倒霉到讓她很想發火那種地步的倒霉。
而且如果真的有危險,尚狄洛特就絕不可能會讓車子的行進速度仍舊慢得像龜爬,還悠哉悠哉的任憑別人攻擊他們的座車。
「以國內來說呢,」尚狄洛特說話了,「近幾年民主意識漸漸植入蒙特拉法瑟人民的心中,一群激進分子於是組成了所謂的革命組織,對抗君主政權,剛才你見到的攻擊只是他們一種小小的示威抗議。雖然晚上出來會遭到他們如此對待,但在白天情況就會比較好,因為值得慶幸的是他們的領導者是個還算理智的人,秉持在不引發流血衝突、不牽連無辜人民的前提下進行革命。」
「不要告訴我他們在如此前提下進行革命的結果是,革命的目標變成是我。」她冷冷說道。
又不是在玩扮家家酒,不引發流血衝突、不牽連無辜人民怎麼革命?唯一可能的方法就只有將矛頭對準她這個王位繼承者了,只要「消滅」她,君主政體自然不攻自破。
尚狄洛特給她一笑,那笑容好像在說:賓果!恭喜你中獎了。
「而以國外來說呢,」尚狄洛特又道:「前南斯拉夫分裂成的幾個共和國目前還不足以對蒙特拉法瑟造成威脅,畢竟蒙特拉法瑟還受英國保護,何況他們已經自顧不暇,自然不會對蒙特拉法瑟輕舉妄動。但另一邊的鄰國可就不這麼想了,義大利黑手黨早就對蒙特拉法瑟覬覦已久,只要蒙特拉法瑟歸屬於英國,那他們不論洗錢、販毒等等不法行為也就更加容易侵入英國,蒙特拉法瑟是他們掠奪英國這塊大餅的最佳跳板。所以對你而言他們反倒是比較危險的一群──」
「因為他們崇尚以暴力解決一切問題。」童淨暄又冷冷說道,她會在還來不及呼救前就被莫名其妙暗殺掉。
尚狄洛特又給她一個笑,讚賞她的聰慧。
「另外,國內的貴族們對君主體制的延續其實並不算站在支持你的立場,他們反而是抱著看好戲的心態。因為大多數貴族早已經將資產移往別的國家,且與英國的貴族建立良好的關係,不論蒙特拉法瑟會變成怎麼樣都無所謂,反正他們已經找好靠山了。
「而且由於之前雷伊克一直抗拒蒙特羅傑國王為他安排的婚事,所以他的繼承者身份並未得到蒙特羅傑國王的正式對外宣佈。然而在雷伊克承認他的同性戀身份後,反倒將蒙特羅傑國王逼進沒有退路的境地,所以他才會開始積極的尋找你,將你帶回蒙特拉法瑟,並立即對外正式宣佈你的繼承者身份。」
「以及強制性的為我訂下婚事,因為只剩下我可以成為他的繼承者,而且他認定我比較好控制。」她仍是冷冷說道。
「沒錯。」尚狄洛特仍是一笑,道:「你是一個開端,在這君主體制存廢與否的敏感時期,你的出現是引燃這一切蟄伏已久的爭端的火花。」語畢,他給她一個完美的笑容。
她瞪視他的笑容一會兒,「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她連說了三遍,語氣一次比一次壓抑,眉頭一次比一次皺得更深,臉色也一次比一次更加冷凝。
咬著牙、壓抑著脾氣,像是怕再激動一點她就會忍不住罵人似的,她一字一句慢慢說道:「我就知道童話故事都是靠不住的,它就只會告訴人們王子與公主結婚後,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卻從來沒有說明公主要如何在王宮中生存下去,又應該如何對抗潛藏在暗處眾如繁星的敵人!」
說完之後她掃視車內其它三人一眼,她又忍不住又重複了句:「從來沒有!」
一直用英語說話的尚狄洛特突然改口說中文:「其實簡單地說就是內憂外患、腹背受敵、四面楚歌。」
她沒好氣的瞪他一眼,皮笑肉不笑的揚起唇,說:「你的成語說得真好。」
「不過你絕對不是孤立無援的」他的語氣突然轉為溫柔,「在你面前的人都會堅決保護你到底,不論是什麼情況下。」
「是的,你不必擔心,我們會盡一切力量保護你的安全。」
她擺擺手,不想讓雷伊克又誤會了,「我不是擔心──」
「生氣。」尚狄洛特接口道。
「 沒錯。」她認真的應著。
她當然不會擔心也不會感到害怕,因為正如尚狄洛特所言,她知道她不是孤立無援,不是單獨面對這一切的。但是──
「我總有生氣的權利吧!對這一場人生驟變,對我現在必須面臨的麻煩事,我總應該有權利生氣發 鬧械牟黃槳桑 顧 險嫻畝岳滓量思巴 掠撲擔 桿 圓槐氐P牡娜不是我,而是你們,你們應該相信我不是那麼脆弱易碎的。」
雷伊克及望月悠聽了她這番話,互相看了一眼,然後對她點了點頭,綻出信任的微笑。
一開始他們為尚狄洛特將情勢全盤告訴克萊卓亞而感到擔憂,但後來發現克萊卓亞的表情與其說是擔心害怕,倒不如說她相當明顯的是在生氣,從剛才他們就已經為此感到訝異,而在聽了她這番話之後,他們知道自己應該試著相信她的堅強。
尚狄洛特輕撫了下她的臉頰,溫柔的笑著,「你當然可以生氣,但你千萬別忘了一件事,就算情勢再怎麼險惡,王子將永遠與公主同在。」他以拍胸脯保證似的語氣說道。
她看他一會兒,忍不住笑了。
雖然剛才她還那樣生氣,但她發覺他總能夠以一句話就讓她放鬆下來。
「我發覺你越來越會逗我笑了。」
「彼此、彼此。」他回道,笑得迷人。
「什麼啊?」她嗔道,拿她當笑話看?
但她並不是真的對他生氣,搖搖頭,發覺自己拿他這張笑臉越來越沒辦法。
以實際觀點來看,無論她總可以因他而放鬆下來或者她越來越無法真正打心裡對他生氣,她會對他產生這些感覺其實是讓她相當訝異的。
「感覺」本來就是一種難以用言語解釋清楚,也無法以詞句形容得真切的東西。就像一個人聽得到聲音、說得出話,卻無法形容得出聽是什麼感覺,說又是什麼感覺一樣。
感覺只能用「相信」去體會。
而且另外還有一個更好的問題是,如果對她說相同一句話的是別人,她能夠這麼快就放鬆下來嗎?又如果給她相同笑容的是別人,她會無法真正對那個人生氣嗎?
她無法確定。
但她感覺得到,並且得承認的是,她已經漸漸被他吸引了……不好了。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