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0一年秋 紐約市
牌桌上的鑽石大如指甲,在燈光下跳躍著火焰般的光芒。牌桌邊的賭友看得眼睛發
直。
“老天,狄艾德,你瘋了嗎?”其中一人道。
艾德閒倚在椅子上,嘴裡叼著根香煙。他的襯衫鈕扣敞開,皺巴巴地塞到灰色長褲
裡。他的臉上是青滲滲的髭須,眼裡的紅絲可能是因為睡眠不足,或是小房間裡香煙的
刺激。他的左右手臂上各掛著一名衣著不整、胸前偉大的紅發女郎。紐約市裡有上百家
的男士俱樂部,其中許多家訴求的客層是精英人士,名聲卓著。但艾德所在的並不是其
中一家。
鮑夫人俱樂部的聲名狼籍,造訪它的大多是社會邊緣的人士,俱樂部的女人熟知
“各種”的娛樂——包君滿意。艾德數個星期前造訪了這裡,從此之後就是這裡的常
客。
瞧見桌上的鑽石,掛在他身上的那兩名女子驚喘出聲。其他賭友發直的眼睛仍沒有
恢復過來。艾德似乎漫不在乎。他慢吞吞地道:“我沒有現金了。”他講起話來已有些
大舌頭。
“這顆鑽石是桌上賭注的五倍價值!”一名留著山羊胡的賭徒道。
艾德沒有回答。他漠然地看著那顆閃亮的鑽石。“我們賭還是不賭?如果不賭我就
走了?”
接著響起了一片同意聲,賭局繼續。艾德似乎毫不在乎一名賭徒亮出葫蘆,打敗稍
早亮出來的兩對。艾德面無表情地翻開牌。三條。贏的那個人興奮地喊叫一聲,將賭注
全部掃到面前,那顆鑽石立刻進了他的口袋。“你瘋了,”他對艾德道,笑得合不攏
嘴。“你剛剛輸了一大筆財富。”
艾德聳聳肩。“真的嗎?我該死地不在乎。”他站了起來,一臂攬著一名女子。他
對桌上的其他人略微俯首致意,挽著那兩名巴結的女子,醉醺醺地離開了牌間。
珊娜漫步下樓,在玄關處停下來打量著鏡中的自己。這件象牙色的無袖絲料禮服完
美地烘托出她的身材,頸間的珍珠項鏈及耳上的鑽石耳環更是相得益彰。她曾試著誘
惑、說服傑明買下這套價值不菲的珠寶,但沒有成功。最後她自己買下它……用莎菲的
錢。她告訴自己就算莎菲知道,她也不會在意。
珊娜回頭喊道:“麗莎?你在哪裡?”
麗莎幾乎是立刻出現。她穿著一身桃色絲料禮服,披著淡色的披肩,唯一的飾品是
一對鑽石耳環。“我已經准備好半個小時了。”
珊娜不睬她繼女話裡暗示她打扮得太久。“我們出發去歌劇院吧!”
但麗莎並沒有移動腳步。“你不覺得我們應該邀莎菲一起去嗎?”
珊娜畏縮了一下。“她在她的工作室裡畫畫。”
“她永遠都在她的工作室裡畫畫。”
“她會拒絕的。”
“也許。但我可以勸她去,”麗莎的笑容有些不自然。“她受到很大的打擊,珊
娜。過去她有繪畫就很快樂,但現在她已經不再是了。”
“她會捱過去的,”珊娜簡潔地道。“我不想討論這件事,麗莎。我知道怎樣對我
的女兒最好。”
麗莎的臉龐緊繃。她的聲音微微顫抖。“珊娜,我們都了解發生了什麼事。這樣是
不對的,他應該做補償。”
珊娜的脈搏加促。“你也許不贊成我處理莎菲和那個男人的關系的方式,但我的做
法是對的——你不要再干涉,或是在莎菲的腦子裡灌輸什麼愚蠢的念頭!”她的手緊握
成拳。“你沒有聽說過‘傳言’嗎?他已經被社交界摒棄在外;他最近的行為太過放
蕩、引人非議了。上個星期,在一場慈善募款的場合,他居然帶著個濃妝艷抹的女人參
加——那個女人的身上根本沒掛著幾塊布!”
麗莎挺起肩膀。“也許他也不快樂。”
珊娜生氣了。“我建議你多管你自己的事,麗莎,”她冷冷地道。“莎菲是我的女
兒。那個男人已經遠離了她的人生,我不會再讓他回來打擾她。”
“莎菲是我的姊姊!”
“她是你的繼姊,如此而已。”
麗莎驚喘出聲。”也許我最好留在家裡,”她道,雙唇微微顫抖。“我無法享受今
晚的歌劇,知道莎菲一個人在家,而且是在這種心境下。”話畢,她撩起裙擺,轉身離
開。
珊娜挫折地看著她的背影。她不想待在家裡。她想著傑明。他正和一名律師及兩名
銀行家關在書房裡。等到她們處理完生意後,他們會一起抽煙、喝白蘭地,或是去他們
的男士俱樂部泡著。也許數個小時後,他會找她上床,來一段短暫、自制的做愛,她在
過程中則想像著和她死去的第一任丈夫做愛。
珊娜看著鏡子裡自己的影像,很滿意鏡中美麗的她。珊娜不想一個人無聊地待在家
裡,等待她第二任丈夫不被渴望的寵愛。已婚女士一個人去歌劇院或參加社交聚會並不
適當,但珊娜決定就算麗莎不去,她還是要去。年輕的麗莎似乎愈來愈沒有禮貌了。她
不跟去看歌劇也許反而好。珊娜在心裡記下要和傑明談談為麗莎安排婚事。最近她不是
聽到一位貧窮、但條件優越的英國伯爵正在紐約尋找一位富有的新娘?
珊娜吩咐了馬車。等待馬車時,她一直想著麗莎的事,試著不去想莎菲及她明顯的
不快樂。假以時日,一切都會過去。珊娜經驗豐富地知道這一點。
珊娜在歌劇院的這一晚很愉快。歌劇並沒有引起她的興趣,但她清楚地察覺到其他
人的注意力,而那令她非常感興趣。其他包廂裡的紳士不時地轉過頭看她,有的還大膽
到試圖捕捉住她的目光,對她微笑。當然,她現在的名聲毫無瑕疵,而且多年來一直如
此。在那次可怕的丑聞後,她絕對不想再重蹈覆轍。那些男人可以由遠遠的地方贊美
她,但只能如此而已。她和傑明結婚以來一直忠於他,不管她對婚姻床上有多麼不滿
意,多麼地渴望著其他——特別是和傑克的激情。她現在聰明多了,不會再犯下年輕時
的錯誤。現在她知道“性”比不上門面重要。
然而她確實熱切渴望得到男性贊美的目光。也許是因為傑明似乎很少注意到她是女
人,反倒比較重視他的生意。珊娜假裝不睬那名過度熱切的仰慕者,然而當她別開目光
時,她看見一個奇異、熟悉的身影正離開包廂,身邊伴著個金發女人。
珊娜的心一陣抽痛。她的嘴唇似乎變得乾澀無比,呼吸困難。那是個高大、寬肩的
男子,一頭陽光金色的頭發披在外套衣領上。她象是被摧眠了,無法別開目光。
不——她一定是瘋了!那個人不可能是傑克!
傑克死了。他在一八九0年逃獄後,死於一場大火裡。他的屍體被不名譽地埋在倫
敦的墓地。她並未造訪過他的墓地,但有一天她會。
珊娜平靜了一些。傑克死了。盡管那是事實,但看見一個和傑克如此相像的人令她
的心抽痛不已。珊娜以手覆在胸前,但仍無法安撫她狂跳的心。那份失落的痛哭、心碎
永遠不會平息嗎?那名男子的背影和傑克是如此地掃似。
珊娜突兀地站了起來。仿佛被某種力量驅使,她追著那名男子的背影出了包廂。
傑克加快了腳步。今晚來歌劇院是個大錯誤。
但他已經厭倦隱姓埋名地住在他的河邊大宅裡。他在那裡工作、在那裡用三餐、睡
覺,也把他的情婦養在那裡。愛薇已經抗議好一陣子了。她想要出去走走、玩樂。傑克
可以了解。即使是他自己也已經被關得不耐煩了。
“你在害怕什麼?”稍早她問。
愛薇不夠聰明得能猜出真相,但傑克也不能告訴她他害怕會有人再次巧合地認出了
他。
他不能告訴她他很害怕再次被抓回監獄。他寧可死。
因此他沒有回答她。他只是拖著她出了歌劇院。
在歌劇院裡誰都可能遇到,他卻偏偏遇上了他的妻子。感謝天她並沒有看到他。
他還沒有准備好面對她,還沒有准備好應付在震驚過後,湧上心頭的強烈感情——
那自然也包括了憤怒及恨意。
珊娜匆忙穿過寬敞的大廳。許多中場休息的觀眾在這裡用點心、聊天。她在人群中
搜索著。突然間她僵住了。
那個男人背對著她,正在和那名金發女子說話。現在更加靠近了,她敢發誓他真的
就像是傑克——或是他的鬼魂。
那一對男女似乎在爭吵。珊娜用力吞咽,凝視著那名男子寬闊的背。他倚近那名女
子,低聲在她耳邊說了些什麼。
他的姿勢是如此地熟悉——她幾乎可以聽見他沙啞、誘惑的聲音。某種強烈的感覺
湧達她全身。她的神經似乎都振奮了起來。而她已經許多年沒有這種感覺。
他不可能是傑克,然而他是如此地像傑克——而且珊娜是如此地渴望他。她必須提
醒自己不論他有多麼像傑克,她不能冒險犧牲她辛苦守護多年的無暇名譽。
那名女子憤怒地轉身離開。她走向歌劇院的內廳。她經過珊娜身邊時,珊娜看出她
不只是非常漂亮,而且還很年輕——大概十八、十九歲。珊娜看向那名男子,他也正好
轉頭看著他的女伴。兩人的視線相遇。
珊娜震驚不信地喊叫出聲。不一刻,那名男子轉身穿過歌劇院的大門,消失在夜色
中。
她回過神來。他是傑克!傑克還活著!珊娜不假思索地拔腿追了過去,完全沒有留
意她正在擠過群眾,許多人驚訝地看著她。
珊娜沖出了門,停在人行道上,喘息不已。傑克人呢?她狂亂地四顧。而後她看見
他正大步走向第六街,幾乎要隱沒在陰影裡。“傑克!”珊娜喊道,撩起裙擺,大步追
了過去。
那名男子慢下腳步,凍住在原地。他緩緩地轉過身,看著她。他的唇角抿成個冷
硬、陰郁的線條。她屏息地停在他前面。他沒有死!真的沒有死!
不睬街上的行人,珊娜飛奔向他。她的手臂環住他的肩膀,瘋狂地親吻他的下顎
——她唯一能夠得到的地方。傑克突然將她拉開。
珊娜往後踉踉蹌蹌地退出了幾步。“你沒有死!”最初的震驚過去,繼之的是領
悟。這麼多年來,她一直在哀悼他的死,想念他——因為他死了!
“是嗎?想想,我以為這是地獄。”傑克慢吞吞地道,傲慢的語調一如往昔。
“我真想親手殺了你!”珊娜喊道。
“如果剛剛那是謀殺的嘗試,我真的是學到些新的東西了。”他視線游移過她的雙
峰、她的臀部,停留在她的雙腿間,目光裡充滿著輕蔑。
憤怒驀地升起。他沒有死——整整數十年來,她一直被痛哭、罪惡感折磨著,認為
他死了。“你這個畜生!”她喊道,舉起手像個瘋女人一樣地揮過去。
傑克抓住她的手臂,扭在身後,牢牢地制住了她。珊娜停止了掙扎。有那麼一刻,
她的身軀緊貼著他;她的大腿貼著他的大田腿,下體相接……
傑克放松了手上的力道。珊娜拾起頭看他。他的臉龐顯得歷盡歲月滄桑,眼角也有
了魚尾紋,但他仍是她所曾遇過最英俊的男人。珊娜深吸了口氣,身軀因欲望而顫抖。
“他們說你死於火中!”
“明顯地我並不是。”他放開了她,木然地看著她。
“你這個自私的畜生!這麼多年來……”她打斷,強烈的感情——悲傷、憤怒、喜
悅等等——她說不下去。
“這麼多年來怎樣?”傑克嘲弄道。“別告訴我你想念我?”
“我是的!”
傑克大笑出聲。他突兀地托起她的手肘,緩緩地轉過她的身子。他將她擁入懷裡,
她悸動的女性抵著他的腿間。他俯近她。“你不是想念我,你是想念這個。”他挪動臀
部,巨大的堅挺抵著她。
珊娜感覺一陣戰栗竄過全身。她已經多少年不曾感到這樣的狂喜了——只有傑克能
帶給她這種感覺。傑克依舊是她所遇過最有男子氣概、最叫人意亂情迷的男人。
“是的,傑克,”珊娜低語,她的手指纏入他頸後的毛發。“我想念這個。”
他的臉上已經沒有笑容。他冰冷地推開了她。“而且你會繼續想念它,我親愛的老
婆,因為它已經死了,和歐傑克一起埋起來了。”
珊娜的身軀僵住。
“噢,抱歉,我怎麼會忘了呢?你不是我的妻子了——你現在是雷夫人了!”他
對她笑著。
珊娜的身軀開始顫抖。“老天!”
“哪裡不對勁了——親愛的?”
“你知道哪裡不對勁了!老天!你並沒有死——我嫁給了兩個男人!”
傑克的笑聲猙獰。“也許你應該在再婚前多等一等,親愛的。那時候你有什麼理由
那麼急嗎?”
珊娜心想著自己的困境,並沒有回答。
傑克怒氣勃發。“你什麼時候認識他的,珊娜?我離開多久後你就上了地的床?”
珊娜猛地回過神來。“我一直到新婚夜才和傑明睡。”
傑克仰頭大笑,笑聲中充滿了不信。
“那是真的!”
他雙臂抱胸,抿起唇。“我本來要去接你的。”
“什麼?”
“我本來要去接你和莎菲到澳洲。但在你再嫁後,那個念頭似乎失去了吸引力。我
從來就不喜歡和別人分享。”
珊娜感覺像要昏倒了。“我以為你死了!他們說你死了!有證據——”
他的臉龐湊近她的,他溫暖的氣息拂在她臉上。“你甚至沒有哀悼我的死,你這個
小婊子。”
珊娜想起來她為什麼恨他了。“我有的!我為你哀悼了好幾年!”她的身軀顫抖
——因為憤怒及恐懼。“你還敢指責我!這都是你的錯!我再嫁是為了莎菲,也是為了
自己!你拋下了我們!”
“我是被迫的,親愛的。”
“你在那之前就要求和我離婚了!”
“沒有錯,”他瞪著她,嘴角苦澀地抿了起來,憶起了他被迫逃亡以前的那些爭
吵。她指責他不忠,但事實上她才是不貞的用一方。最後他厭倦透了,他要求離婚,莎
菲由他照顧。珊娜拒絕了。接著不久他就被迫逃亡、被捕。“我猜監獄會使得男人心智
紊亂,使得男人想著家庭,使得他只想著好的,忘掉壞的,使得他像傻子般地作夢。”
他的手插在口袋裡,想著他被押解到英國前,珊娜到獄裡探望他的那一次。他試過和
解,但結果卻是更激烈的爭吵。他在獄裡想像著她和其他男人上床,並為此和她惡言相
向。最後他要她帶莎菲來探望他,但她硬是拒絕。他威脅著報復,她笑著反問他能怎麼
做?而後他修改了遺囑,把所有的錢留給了莎菲……
珊娜深吸了口氣。“我不知道。我會和你去澳洲。”傑克拉回了思緒,回想他們剛
剛談到的地方。“不,親愛的。你不會去澳洲,和我過著拓荒者的生活。但當時我太過
孤獨得起了這種瘋狂的念頭。”
雖然珊娜無法想像住在澳洲荒野的某個小木屋,穿著件破舊的棉衣煮飯、做家事,
把洗過的衣服晾在院子的洗衣繩上,但她可以想象過去十四年來,當他的妻子及他小孩
的母親。“我會去的。”她堅持,即使她知道年輕的那個珊娜會直截了當地拒絕他——
但也或許不?
珊娜開始哭了起來。她的淚水是真心的,但她也記得過去傑克總是可以被淚水軟
化。“我不想和你爭吵,傑克!你還活著!而我嫁給兩個男人——”她不敢告訴他內心
裡她始終只是他的妻子,她愛他。只要他說一聲,她就會離開傑明。而他會說的——不
是嗎?
“珊娜,”傑克道,語氣裡有著濃濃的警告意味。“歐傑克已經死了。在法律上是
死了。你只有一個丈夫,不是兩個。雷傑明。”
她倒抽了一口涼氣。“你並沒有死!我們兩個都知道你還活著!你瘋了嗎,傑克?
這是你的某個瘋狂計劃嗎?如果是,為什麼?”
“你認為這麼多年後我回來是為了什麼——冒著再次失去自由的危險?”
珊娜僵住了。只可能有一種理由——不論他口頭上怎麼說,不論他們之間發生了什
麼,或分隔了多少年,那份熱情從來就不曾消失,反而更熾,甚至是在爭吵後。“你回
來看我,”她興奮地低語。“你是來看我!你無法離開!從來就不能!”
傑克的表情變了。“不,珊娜。我回來是因為我無法離開莎菲。”
珊娜完全愣住了。“莎菲?”
“是的,莎菲,我的女兒。她現在怎樣了?”他的語音變得濁重。
珊娜狠狠地被刺傷了,即使她告訴自己傑克當然會這麼說。他太過驕傲得不會承認
他仍然渴望她。“她很好。”她才不會告訴他莎菲真正的現況。
“為什麼她沒有結婚?”傑克問。“我上一次看到她,她已經十七歲了。我以為她
現在早就結婚了。”
珊娜眨了眨眼。“你以前回來過?”
“是的。”
“多少次?”
“許多次。每隔數年一次。我第一次回來是九一年。”
珊娜尖叫著撲向他,試著捶他的臉,試著要殺死他。傑克抓住她的手腕,但她像發
狂的動物般掙扎,並哭罵不作。“我忘了我有多恨你了!”
“那還真奇怪,我並沒有忘。”
珊娜的臉龐變得毫無血色。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力量,她筋疲力盡地軟倒在他懷
裡。
傑克放開她。“莎菲為什麼還沒有結婚?”他再次詢問。
“她並不急。”珊娜冷冷地道。她太過憤怒了,她不會告訴他任何事。畢竟他對她
和莎菲都說了謊,他有什麼權利在現在出現,混亂她和莎菲的人生?
“她已經快二十一歲了。”
“她在攻讀藝術。”
傑克笑了。“我知道。你以為我不會想要盡可能地知道我女兒的事?她非常地有天
賦,不是嗎?”他的語氣裡充滿了驕傲。
珊娜後退。“她對藝術瘋了——就像你一樣!你怎麼會知道她的事?利用你幾年回
來一次的時間到處窺探?”
“我也啟用了偵探。”傑克平板地道。
珊娜突然想起了她現在戴的珍珠項鏈。她用莎菲的錢買的,那是她應該得到的,但
傑克知道了一定會大發雷霆。珊娜忿忿地倒:“但是你沒有留給我半毛錢,你這個畜
生。”
“你不配得到半毛錢。”
他們互瞪著對方。珊娜突然想到傑克還是個被通緝的人犯。如果他被逮捕,會被送
回英國的監獄。
他的金眸變暗。“連想都不要想。”他警告道。
她笑了。“想什麼?”
“我為自己創造出了個新身份。你不會知道的新身分。現在的我是個成功的生意
人,事業遍及愛爾蘭及英國。很諷刺,不是嗎?我現在甚至打入了更高級的社交圈——
當然我是很小心翼翼的。你別想掀我的底,珊娜。如果我完蛋了,你也會跟著我一起完
蛋。”
珊娜僵住了,知道他是認真的。
傑克笑了,笑容並不愉快。突然間他的手覆住了她幾近全裸的豐滿雙峰。珊娜驚喘
出聲,因為愉快及憤怒。他倚得更近,有魔力的手指揉掐著。“他曾經滿足你嗎,珊
娜?”他嘲弄地道。他們兩個都知道他指的是傑明。“我看過他。我懷疑你在他的床上
時會想著他。”
珊娜驚喘出聲,閉上了眼睛。“噢,上帝!你是對的!”
傑克推高她的雙峰,解放了它。他的牙齒含住一顆蓓蕾輕咬、舔吮。珊娜的膝蓋發
軟。傑克輕咬,一陣疼痛般的歡愉竄過了她全身。珊娜不自覺地呻吟出聲。
然而傑克已經抬起頭。兩人的視線持住。他逗弄著她的乳頭。“你不會去密告我,
珊娜,而且我們兩個都清楚得很。因為如果你那麼做了,你就無法再希望我有一天會潛
到你的床上,給你你所需要的。”
珊娜嚶嚀道:“我現在需要你。”
他笑了。“明顯的是,”突然間他挺直身軀,他的手離開了她身上。“但我需要在
晚上愛薇回到家時,保留體力。”
珊娜語不成聲地尖叫。
“如果那對你還不夠,想想這個,”傑克冷冷地道。“如果事實傳了出來,你也會
被毀掉,你和莎菲。”
珊娜看著他,雙峰劇烈地起伏。
他的笑容譏誚。“你會被視為重婚者,親愛的。正直的雷傑明將被迫把你和莎菲掃
地出門。而我們都知道門面對你有多重要,不是嗎?更不用提到錢,”他的白牙閃亮。
“我會照顧莎菲,但你不會由我這裡拿到一文錢——一文都沒有。再見了,珊娜,”他
譏嘲地笑了。
“祝你今晚有個美夢,親愛的。”
“傑克!”珊娜尖叫,但他已經走開了。她痛哭出聲,滿懷的憤怒、挫折與絕望。
“你該死,傑克!”
但他已經走了,消失在夜色裡。
一九0一年聖誕前夕 巴黎
莎菲一早醒來,發現巴黎的第一場雪已經下了,外面的街道被妝點得一片雪壁銀
妝。更好的是,數個月來第一次,她起床後沒有想嘔吐的感覺。
數個星期前,她在白太太的伴護下抵達了巴黎。雇用古板的白太太是珊娜的主意,
但珊娜同意她到巴黎後可以另外雇個法國伴護,那一來她的秘密就可以保住。越過大西
洋的一路上,莎菲天天吐得要命,但白太太以為只是暈船。一個星期前,珊娜找到一位
新伴護,白太太也搭船回紐約。
莎菲起床盥洗。巴黎的冬天寒意迫人,但想著肚裡的孩子,莎菲的心卻是溫暖的。她
已經想好孩子的名字了。男的就叫傑德,女的叫艾潔,紀念艾德及她的父親。
她在十月時知道了自己懷孕。生平的第一次,她的祈禱得到了回應。奇異的是,在
如此深刻的喜悅快樂裡可能攙雜著如此深的痛哭及哀傷。她立刻去找珊娜,珊娜堅持她
在懷孕的征兆顯出來前就去巴黎,在巴黎把孩子生下來。莎菲也亟願意離開紐約——逃
離紐約,至少她可以逃離“他”,以及關於他的那些丑陋傳言。
珊娜對莎菲津津樂道艾德的丑聞,絲毫不知道她的做法等於在莎菲的傷口抹鹽。莎
菲知道艾德不斷地換女伴,出入一些低下的場所,酗酒、賭博。他的女伴多半是歌手、
女演員,甚至有娼妓。她還聽說他在賭桌上輸了一小筆財富。她還知道他仍和何思蕊藕
斷絲連,及他在許多社交場合已經不被歡迎。了解艾德,她知道他一定感覺很不好受。
那些曾經贊美、羨慕他的社交界現在改而將他拒在門外。
莎菲緊緊閉上眼。雖然遠隔在千哩外的巴黎,每次想到他仍令她黯然神傷。她不停
地想著他現在在做什麼?他過得怎樣?他是否記得她——記得他曾經向她求過婚?或者
是他有了新歡,已經忘了舊愛。她不能再想他,她孩子的父親——而他甚至不知道他即
將成力父親。
事實上,莎菲曾經考慮過像許多的美國藝術家一樣,就此定居巴黎,遠離傷心地。
巴黎是個美麗迷人的城市,到這裡數個星期,她已經深深迷上了它。而且它還是個藝術
家的天堂,特別是她現在寄居的蒙馬特地區。這裡是前衛藝術家、作家、文人的群集
處。
幫她找到這處公寓及畫室的是她當年的美術老師范保羅。初抵巴黎時,她和白太太
依照范老師留給她的住址找了過來,而保羅就住在蒙馬特區。一開始到蒙馬特區時,她
也被這裡嚇著了。第一眼的印象這裡是個凌亂、邋遢的地區,街上到處可看到醉鬼及狂
歡的男女。但深入了解後,她就愛上了這個自由開放的地區,這處波西米亞人的天堂。
(譯注:波西米亞人指的是奉行無拘無束、奔放不羈的生活方式的人。)古板的白太太
自然對這個地方深惡痛絕。回紐約後,她也告訴了珊娜。但莎菲並不理睬她母親的反
對。她已經不再是把珊娜的話奉如綸音的小女孩。她曾經違反珊娜的意思,愛上了艾
德,懷了他的孩子。而既然現在她人在巴黎,她打算過自己的生活方式。
保羅在巴黎幫了她許多忙。他幫她找到畫室、住的地方,及代替白太太的伴護。紅
發高窕的辛瑞雪住在蒙馬特區,是個業余模特兒,但她的工作並不足以維持生計,必須
另外兼差。她和保羅是熟識朋友,對繪畫有相當的了解。現在的男友是蒙馬特區的詩人
艾特羅。第一歡和她見面時,保羅正和她談論一位叫“華卡索”的畫家為她做肖像畫。
他們同意這位叫畢卡索的畫家畫風截然不同於流俗,而雖然他現在並不出名,終有一天
他會。就這麼一面之緣,莎菲決定雇用瑞雪,不睬白太太的反對。事實也證明了瑞雪是
個極好的伴護。她的個性爽朗善良,善體人意。不多久,她已經成為莎菲的好友。
保羅仍不知道她懷孕,瑞雪也是,然而莎菲知道她不能再瞞多久。保羅看得出她不
快樂,也希望能夠幫助她,但莎菲無法告訴他——或任何人。這期間唯一的好消息或許
是在紐約的喬爾拍來的電報;電報裡說她的“新堡海灘的紳士”賣掉了。保羅知道這個
消息雀躍不已,鼓勵她再接再勵。莎菲也很高興,但她卻心如槁木死灰。她已經數個月
沒有動畫筆了——她一直提不起那個心。似乎自從艾德離開她的生命後,她也失去了她
的藝術,她生命的動力。她無法再畫畫,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再畫。
今晚她答應保羅到他兒子家參加聖誕晚會。她知道今晚的聚會會很熱鬧,但她也可
以預期這會是個孤單、寂寞的夜晚——只有對艾德的思念陪伴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