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過完七夕,放完河燈之後,揚州城好久沒這麼熱鬧過了。
走在大街上,大家都在談論著同一樣話題。
「眼下已經九月了,還有大半年呢,你看兩家就忙起來啦!」
「杜家倒沒什麼。去年可就準備辦喜事呢!」
「是啊,真不知到時要多大排場啊。」
「你說還真奇怪呵,不是大少爺嘛,什麼時候變成大小姐?」
「這你可不知道了,本來就是小姐,為了當家才扮作男裝的。」
「一個姑娘家,也當得下這麼大的家?」
「杜家家世不輸蘇家,少爺又是獨子,聽說品貌很是出眾,堪是良配。」
「聽說,這兩家早有意結親來著,後來不知怎麼耽擱了,杜少爺又定了京城裡的一個姑娘,可不知怎地,到頭來還是娶蘇家小姐。哎呀,這姻緣天定,該在一起的,終究是要在一起。」
當然,也有人說了,「杜府把蘇府當家的都娶了過去,這下可了不得啦,人財兩得。」
楓兒在外頭聽到種種,—一學給紀綾聽。
紀綾只是微笑,末了低卜頭,繡一幅錦帕。
這些女紅針線,她最近才開始學。碧綠湖水上兩隻鴛鴦,繡得歪歪斜斜。一不小心,針尖戳在指尖上,冒出一滴血珠。
放到嘴裡吸吮,有淡淡的甜味。
莫非心裡甜,什麼都是甜的?
她又一笑,繼續繡她的鴛鴦。
蘇夫人看了,由衷地笑了。
這個女兒,要出嫁了。
蘇夫人懷著嫁女母親獨有的歡喜與傷感,替紀綾操辦嫁妝。要置辦的東西太多,累得蘇夫人抱怨:「也太急了些,才半年工夫,衣裳都做不全。」
紀綃笑道:「娘啊,你把十多個裁縫請進了家,還怕做不全衣裳?」
「又何止衣裳?有多少要置的?綾兒也真是,這些年我身體不好,沒替你置下東西,你自己當家,也不知道備著些。」
紀綃大笑起來,「哪有自己替自己置嫁妝的呀!娘是高興得糊塗了吧?姐願意老老實實上花轎,您就知足了吧!」
「你不知道嫁妝對女人有多重要。那邊又是大戶人家,萬一讓夫家笑話了,可一輩子抬不起頭來。」蘇夫人一面盤算,一面道,「因為這病,我算是把綾兒耽擱了,等辦完了綾兒的事,就得忙綃兒的,可不能再誤了。」一面說,一面出去。
紀綃滿面通紅地撲到紀綾懷裡,「你看娘,精神好了,就變得囉嗦了。」
「也是為你好啊……哎呀,該換線了,綃兒,該用哪種?用淺紫的還是深紫的?」
「深紫的。」紀綃快活地給她拿主意。至到今天,姐妹倆才像別家的姐妹一樣,坐在一起,親密地研究針線,說著私心話。
「姐姐,你可要看好未來姐夫哦。」
「怎麼?」
「他可是出了名的花心呢!聽到他要成親,揚州城多少春閨少女傷透了心,而且他養了一屋子漂亮丫頭,你得千萬小心。」
紀綾輕笑,「你嚇我?」嘴上這麼說,心裡卻不由得一動。
她想到了柔兒。
傍晚時候,柔兒送來一個錦盒,道:「上次姑娘說菊花茶好喝,我這回帶了些來,姑娘留著慢慢喝。」
紀綾謝過,命楓兒看茶。
柔兒十分善談,語笑嫣然,同蘇夫人與紀綃都打過招呼。蘇夫人問起杜乙商的事,她說起,不提名,不指姓,只說「他」。
「他呀,在床上躺了這麼久,都快悶壞了。整日叫我吹笛子給他聽,嘴又刁,每日裡都變著法兒給他做新吃食。菊花瓣兒熏黃魚,玫瑰露蒸桂花膏……也虧他想得出來。為這個,老爺沒少說他。」
蘇夫人聽了這等親熱口氣,心裡微微有些不快。
「他的傷,可快好了?」紀綾問。
「已經可以在屋裡走動了。只是還不能出門,不然,他早飛過來看姑娘了。」
紀綾臉上飛上一層紅暈。莫名地,任何話題都不會像杜乙商那樣,一提起就不由得不自在。
柔兒又道:「我們閤家上下,都巴不得姑娘早點過來。我們都說呢,姑娘人又美,脾氣又好,有這樣的少奶奶,可是我們的福氣。他卻說,姑娘人美脾氣好,倒還是其次,還有更妙的好處。」
紀綃在旁聽得極有興趣,忙問:「哦,他也知道我姐姐有許多好處?」
「他說,別人都不能同蘇姑娘比擬的好處,就是姑娘當得下這麼大的家,料得下這麼大的生意。我們杜府,雖說不如貴府,手上的生意卻還有幾處,一般女子都沒有這等見識,唯有姑娘,才有能耐幫他料理。」
這話一出口,蘇夫人便道:「綾兒身子不好,蘇家的事我都不讓她操心,哪裡還有本事管得好杜府的生意?」
柔兒仍然笑容滿面,「他說,姑娘是路上受了點勞苦,休養休養便好,並不礙事。既管得了蘇家,就管得了杜家。我們老爺也這麼說呢。再者,姑娘也知道,他好弄這些香粉,從不理杜家的水上生意。如今討到了姑娘,那杜家的生意便全盤交到姑娘手上,他就可以清清靜靜做他愛做的事了。我都勸他收些心,做點正經事,到底聽不進去。或者姑娘嫁過去了,能讓他回心轉意,也說不定。」
「照這麼說,他娶綾兒,就是為了找個管家婆嗎?」
柔兒笑道:「夫人,您瞧這揚州城,有哪位姑娘,有大小姐的本事?他早就看準了大小姐,一心想娶她為妻呢!更何況,杜蘇兩家一結親,在揚州城還有誰說話的地兒?可不是兩全其美!」
送走柔兒,蘇家三個人的臉色都不太好看。
紀綾默不作聲地回到房裡。
她屏盡猶疑,交出一片真心,放開所有算計,答應這門婚事,然而,一直猶疑的,竟然是真的。
杜乙商接近她,一直是有目的。
她的腦中一片混亂,隱隱泛出空白,那片迷霧的深谷又在召喚她。無力中,她的手撐在那方繡帕上,針尖刺破了手掌。
刺痛令她猛然清醒。
柔兒的話,能否全信?
在那異國他鄉,他為她死為她生過,她,看得到他的真心。
但是……她有何德何能,值得他這樣做?
難道只是娶她過去為他分擔肩上的生意,然後他好去做自己的事?
蘇夫人進房來,在她身邊坐下,問道:「那位柔兒姑娘,到底是杜乙商的什麼人?」
「一個丫環。」
「真是丫環?不是杜乙商的小妾?」
紀綾搖搖頭。
「不是?還是不知道?」
紀綾還是搖頭,臉色蒼白,那眼神幽深得恍若無底深淵。
蘇夫人怕再問下去又逼得她病發,只得歎了一口氣,「當初你爹在的時候,原打算將你許配給他,後來打聽得他不學無術,游手好閒,才作罷。今天看來,唉……不該立時應允了杜老爺,該當探聽清楚的。我原說他歷經艱辛陪你去波斯,到底有一番真心……」
「娘,你去歇著吧。我自有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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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她換上男裝,避過杜府正門,逕直來到聽竹小院。
將近初冬,天氣寒冷,院中花草凋零大半,菊花仍在綻放,空氣有種凜冽的香氣。她懷著相似的凜冽心情,要來問個究竟。
一個白衣丫環見了她,臉上掠過一絲驚訝。
婚期已定的男女不便見面,這是古來相傳的禮節。
丫環迎上來,笑問:「蘇姑娘……」
紀綾微微一點頭,同她打招呼。厚重的深藍衣上,是一張素白的容顏,清薄眉目間有股清冷寒意。那樣一份不怒而威,凜然生輝的氣勢,叫那丫環見了,底下的話竟說不出來。
紀綾徑直往杜乙商的房裡去,那丫環連忙跟上,道:「少爺昨夜歇得晚,此刻在睡午覺呢。」
紀綾並不理會,伸手推開房門。
「吱呀」一聲響,驚醒了床上的人。
紀綾的面孔,在一個剎那之間,變得雪白。
床上,竟然有個女人!
柔兒!
紀綾的身子一晃,腦中「轟」的一聲響,有什麼東西四散分裂,化成粉末,灰飛煙滅。
是真的,是真的,那些猶豫猜測,都是真的!
他一面說要娶她,一面卻又同柔兒在一起!
她眼前一黑,整個人向後倒去!
杜乙商臉色大變,身子從床卜激射出去——
柔兒尖叫道:「小心傷口——」
她說得晚了,鮮血已經從杜乙商的肩頭沁了出來,浸透白衣。
更叫人觸目驚心的,是紀綾。
一縷殷紅的鮮血,從她的額頭流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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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蘇府,燈火通明。
面對昏迷不醒的紀綾,整個揚州城的大夫都請了來,可惜,大夫們能做的,也只是為她止血而已。
連同杜乙商那條手臂,大夫都紛紛搖頭。
「舊傷未癒,新傷又發,傷口崩裂,筋脈壞損。血雖止住了,但公子這條胳膊,只怕再不能發力了。」
他再也不能調香粉了。失去了最為靈巧的右手,縱然十指照樣修長靈敏,卻無法控制那些在呼吸之前便化成一團香霧的粉末。
蘇夫人坐在椅子上垂淚,「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早上還好好地出去,回來卻變成這副模樣……」
紀綃雙眼通紅,「你到底對我姐姐做了什麼?!」
杜乙商面色灰白,喃喃道:「她誤會了。」
「誤會什麼?」
「睡午覺時,有個丫頭累了,我就讓她靠著我睡,被綾兒看到……」
蘇夫人顫聲道:「綾兒尚未過門,已然這樣。這叫我……叫我……」
「夫人放心,綾兒是我的妻子。無論她是好是病,變成什麼樣子,我都會照顧她一生一世。」
這句話,總算令蘇夫人稍稍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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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杜蘇兩家的聯姻,又有了新的傳聞。
蘇家小姐病重,為了沖喜,婚期提前。
那場婚事,看到的人都嘖嘖稱奇。
新郎官不騎馬,而是坐花轎,轎子到了蘇家,新娘竟然進了同一座轎子裡。
紀綾靠在杜乙商懷裡,眉目低垂,宛若熟睡。
他從來沒有看過她著女裝。今天,胭脂暈紅了她蒼白的臉,唇也鮮艷欲滴,疏淡的眉經黛筆描畫,益發顯得肌膚如玉。
只有那雙眼睛他看不到。
那雙如湖水般清澈的眼睛,彷彿照得見他的影子。他一直如臨淵自照,在她的眼裡,發現自己的靈魂。
那雙似乎能從喜怒中間辟出一條不驚不怒的路來,任何事情到了她的面前,都變得風淡雲輕。
他抱著她,輕輕將他靠進胸膛。那裡,有顆心臟正輕輕地,撕裂地疼。
是緣嗎?還是孽?那日湖上一見,他從此不能忘記那張彷彿要在陽光卜融化的臉,跟她出海,去波斯,盜龍珠,甚至賠上一條手臂,今天終於抱得美人歸,她卻不睜開眼睛。
他烏黑的星眸有晶亮的薄霧,末了發出一聲歎息,優美的唇角又勾出一個笑容。
無論如何,他娶到了她。往日深深厭惡的婚姻枷鎖,今天是心甘情願地套上了。
他抱著他的新娘拜堂。
喜氣洋洋的杜家廳堂,衣飾華貴的數百新朋,還有成群結隊的觀望人群,看著他——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對拜……
送人洞房……
洞房裡一片艷紅,一團喜氣。床上撒著花生與紅棗,鋪了繡著戲水鴛鴦的大紅枕頭,緞被上是金線織就的龍鳳呈祥。隆冬季節,暖爐裡燒著濃濃的碳火,上面撒著百合香,整個房間,溫暖如春。
他將紀綾放在床上,替她除去鳳冠嫁衣,散了盤好的長髮,柔兒送上洗臉水,他擰了毛巾,替她擦去臉上的胭脂。
擦著擦著,他的手輕輕顫抖起來,頭慢慢低下去,埋到她的頸間。
心中的喜與悲,樂與痛,到底哪個更多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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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裡的喜被很快被撤去,換上淡雅的鵝黃柔緞被,枕頭裡塞了茉莉與薰衣草,炭爐裡燃著菊花的香。新少奶奶從未出過房門,晨昏定省,三茶六飯,都在屋裡。
杜乙商坐在床邊給她讀書,「憶梅下西洲,拍梅寄江北。單衫杏子紅,雙鬢鴉雛色。西洲在何處?西槳橋頭流。日暮伯勞飛,風吹烏臼樹。樹下即門前,門中露翠鈿。開門郎不至,出門采紅蓮……」
柔兒遞了一杯茶給他,輕聲道:「完婚已有一月,今日該是少奶奶回門之期。門外車馬已經備下了,你看著怎麼樣?」
杜乙商點點頭,給紀綾披上一件厚重白狐裘,抱她上轎。路上正遇著蘇家派來請姑奶奶回門的下人,於是一同返府。
行過禮,杜乙商向蘇夫人道:「我先扶綾兒回房休息。」
蘇夫人點點頭,看著他這樣細緻入微地照顧紀綾,心下感動,命人奉上新燙的枸杞米酒,道:「天怪冷的,祛祛寒。」又問:「手臂可好些了?」
正聊著,忽然蘇誠走來,為著年節將近,各處夥計過節銀子的事來討蘇夫人的主意。蘇夫人道:「你照往年的例不就成了?」
蘇誠道:「往年小姐在時,每凡過年節,都有過節銀子。今年夥計又說小姐大喜,爭著要喜利紅包。本來這紅包也包不了多少錢,可每人一二兩,蘇家上上下下的生意加起來都有好幾百號人,各鋪掌櫃和夥計又不同,因此來討夫人示下,喜利紅包發是不發?若要發,又怎麼個發法?且各鋪的賬本已經送來了,大夥兒的年節銀子也該定下來了。」
蘇夫人沉吟:「大夥兒的年節銀子是多少?」
「按例,大掌櫃是二十兩,二掌櫃十兩,底下夥計五兩。但小姐要看各鋪贏利多少,分別加發的。有的掌櫃拿到過二三百兩,夥計們差不多也有十來兩。拿五兩的,實在是毫無用處的,第二年往往革了去。」
蘇夫人皺眉思索半天,歎了口氣:「年節銀子你就看著辦吧,那些賬本我也沒工夫細看,喜利包兒給他們就是了……」說罷眼睛又紅了,「綾兒都這樣了,哪裡又有什麼喜利?」
蘇城暗暗歎息一聲,便要出去,杜乙商叫住他,笑道:「我有個不情之請。娶了綾兒,這喜利紅包,就該當我來給。算是我對蘇傢伙計們的一點心意。岳母大人若是同意,我就和誠叔商量去了。」
蘇夫人本來不善管理這些事務,聽到有人願意分擔,求之不得,蘇誠倒客氣了一番,引著杜乙商去外書房。
定下了喜利紅包的數目,杜乙商道:「誠叔,倘若不介意,賬本我來看吧?」
蘇誠久經江湖,不由得一驚,提起精神賠笑道:「姑爺是客,怎好讓姑爺勞累?」
杜乙商在椅子上坐下,目光從桌上移到身後的高大書櫥,再落到誠叔臉上,問道:「這是綾兒常坐的吧?」
蘇誠心裡不由得一酸,點點頭。
杜乙商撫著桌面,想像著紀綾坐在這兒的光景,微微一笑,「誠叔,我只是想幫綾兒做事。她曾經做過的,現在,都由我來做吧。」
蘇誠怔怔地望著他。這是那個傳說中不學無術只會拈花惹草的花花公子,紈褲子弟嗎?
「誠叔放心,杜家只經營水上生意,對陸上買賣沒有多大興趣。」
蘇誠想了想,決定相信那片清輝目光的誠意,打開櫃子,把年底結下的賬本拿出來,放到他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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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天寒,杜乙商有內功護體,身子依舊溫暖,但右手指尖卻開始冰冷僵硬,寫出來的字都有些歪歪斜斜。ˍ
他握著那幾乎失去感覺的手指,輕輕呵了口氣。吹滅燈火,走出門去。
是月中嗎?一輪明月高懸在空,將圓未圓,僅差一抹。路過花園,忽然聞得一陣撲鼻的香氣。
呵,是梅花。
虯結的枝上,有朵朵如玉雕般的白梅,在月光下,寂寂地綻放。
他折了一枝,輕輕放在紀綾枕邊。
清晨醒來時,梅花花瓣已經有些枯萎,可芳香如舊。
倘若手臂未傷,他可以取出這花朵中最凜冽的香髓,配以冰晶玉露,製成冰魄寒香。
這樣的香粉,十兩重金才買得一錢。
但今天他只是把花瓣摘下來,輕輕灑在床頭。有一片不經意地飛上紀綾的眼上,在那一個瞬間,他的呼吸都要停頓了——
那一直緊閉的眼,那彷彿亙古寂靜的長長睫毛,忽然輕輕抖了一下。
他屏住呼吸,用發顫的指尖輕輕碰了一下她的眼睛。
她的睫毛又動了一動。
「呵……你知道的是嗎?你聽得到是嗎?你想醒來是嗎……」
蘇家人發現,園中那株清晨還開得好好的白梅,忽然不見了花朵,精光溜溜地,梅花全到了大小姐的房裡。
杜乙商在這大寒天裡,只穿單衣,守在床前。
「……你喜歡梅花嗎?我都給你摘來了,你放心,我會把揚州城裡的梅花都摘來,每天你都聞得到。」
「……天陰得厲害,好像要下雪了。綾兒,你醒了,我帶你去看梅花吧。梅雖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
綾兒你說白梅好還是紅梅好?啊,我可不能把梅花都摘了,不然等你醒了,我帶你到哪裡看梅花呢?」
「你醒來一定會嚇一跳吧?只是睡了一覺,就不再是蘇家的大小姐,變成了杜家少奶奶……呵,可惜了,這個身份要一世跟著你呢。杜家少奶奶、杜家夫人、杜家老夫人、杜家太夫人……我們的子子孫孫叫你娘、奶奶、太奶奶……呵,要叫到第兒代呢?一定很有意思……」
紀綃跟蘇夫人站在門口,聽著聽著,忍不住掉下淚來。
蘇夫人上前,強忍著哽咽,道:「孩子,你快穿上大衣裳吧。看著涼了。」
杜乙商回過臉,笑容令他神采飛揚,好似充滿了萬道光芒,叫人無法逼視,「綾兒要醒了,就快醒了……」
蘇夫人忍住眼淚,「是,她就快醒了。你穿上衣服,慢慢等吧。」
「她馬上就要醒了,只須一下下……啊,你看,她的眼珠轉了一下……」
蘇夫人再也忍不住,握著絹子,痛哭出聲。
這下,不僅女兒昏迷不醒,連女婿也一併瘋了。原以為蘇家又找到一個頂樑柱,一夜之間,又倒塌了。
忽地,她聽到一聲低促的驚呼。
這一聲裡,包含了多少驚喜,多少疼痛,多少期盼,杜乙商看著床上的人,嘴唇輕輕顫抖,有一萬句話要說,這一刻,卻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聞聲回身的蘇夫人睜大了眼睛。她看到了什麼?她眼花了嗎?綾兒、綾兒她,真的醒了嗎?
床上那張素白容顏上,一對如星如月的雙眸,緩緩睜開。
「綾兒!」
「姐姐!」
「大小姐!」
這麼多聲音蜂擁而來,這麼多人都圍到了床前,又哭又笑,狀如瘋顛,她下意識地一躲。
每個人的驚喜都僵住了,笑容怪異萬分地愣在臉上,呆呆地看著躲到一邊的紀綾。
她的眼裡寫滿了防備和恐懼。
蘇夫人發出一聲悲呼,上前抓住她的手,「綾兒,你不認識娘了嗎?」
紀綾慌亂地把臉埋進被子裡去,又委屈地抬起頭來,道:「我餓……」
那聰慧精明,獨掌蘇家大業的蘇紀綾,竟然成了這副模樣。
她誰也不記得了。
蘇夫人一面垂淚,一面吩咐人送來芙蓉清粥,紀綾三下兩下便吃完,意猶未足,抓起碗舔了幾下。
蘇夫人搶下她的碗,抱著她放聲痛哭。
杜乙商呆呆坐在床沿,看著紀綾,臉上竟慢慢現出笑容。
蘇夫人見了,愈加悲從中來,哭得暈死過去。
眾人又忙著把蘇夫人扶進房,紀綾睜著一雙烏溜溜的眼珠看這一大幫人,又看看被扔在地上的碗,滿臉不解。
杜乙商道:「你還餓嗎?」
經綾忙不迭地點頭。
「我帶你去吃東的,好嗎?」
紀綾喜出望外,一骨碌爬起來。
杜乙商將狐裘給她穿上。
「你怎麼不穿呢?」她問。那聲音軟軟的,嬌嬌的,像一碗桂花清釀,叫人心裡甜甜地直冒出水來。
「把手給我。」
她握著自己的手,有小小的遲疑。
「我帶你去吃東西啊!」
話音才落,她的手就交到了他的手心。
他有縱聲長吟的衝動。那只纖柔的小手,就讓他這樣牽著吧!一生一世,天涯海角,不離不棄。
門外,雪終於下了,紛紛揚揚,地上有了薄薄的一層。
紀綾一聲歡呼,跑進雪花裡。
杜乙商站在走廊上,看著她在雪裡歡快地又跑又跳又叫,伸手搖動樹枝,晃下一頭的雪。
他微微地笑了。自己去廚房取了東西來。還沒到房門,就聽到陣陣喧嘩。
「小姐……不要啊……」
「姐姐,姐姐!別去啊……」
「那邊,那邊,攔住她!」
「我要玩雪啊!不要攔我!」
「哎喲!」
原來是雪地裡的紀綾給逮了回房,正掙扎著想出去,見了杜乙商,恍若見了救星,「啊,你快來救我啊,這些人要抓我!」
「姑爺,快來幫忙拉住小姐啊!」
「姐夫,姐夫快來啊!」
杜乙商把吃食放在桌上,道:「你們都出去吧,這裡交給我。」
紀綾見了食物,也不著急出去玩雪了,一心撲了過去。他給她倒了杯水,端了把椅子給她坐下,自己也坐在旁邊看著她吃得滿臉是油,溫柔地一笑。
那一笑仿如幻化出漫天花海,繁華無邊。紀綾道:「你笑起來很好看。」
他替她擦去臉上的油污,輕輕道:「你笑起來更好看。」
紀綾雀躍,粲然一笑,「真的嗎?」
笑容如寶珠生暈,看得杜乙商心頭一蕩。他抱起她,放在膝上,仿若得到天下至寶,滿足地歎了口氣。
紀綾專心致致地轉攻那隻雞腿,金黃色的油汁滴到那件千金難買的雪白狐裘上。
「知道嗎?這樣最好了……」
他的聲音那麼低,也不知是說給紀綾聽,還是說給自己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