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班途經的綠林大道不知在何時偷偷地變了容顏,褐黃的卷葉也逐次翻飛落魄,被一陣驟來的狂風紛騰帶起,卻又因狂風的後繼無力而遽降。
行車中的雨刷慢條斯理地刮掃著塵粒與枯枝,吱嘎吱嘎地清了模糊視線,流入眼底的,是灰白魚肚般的台北天空。
肅風侵襲,無孔不入,寒意在四方車裡醞釀,但又不至於冷得像冰窖,讓人不覺恍然大悟,原來時令已入秋。
一向愛憎分明的於敏容對詩意翩翩的秋天,向來抱持著莫名的排斥感,不論是流浪到異國,亦或是回到家鄉安居,當界定不明不白的秋天和那股多愁善感的詩意並肩合作來敲你家大門時,可比流行性病毒還防不甚防。
尤其是對一個現在正身懷六甲,情緒不穩的「寡婦」而言,詩意可是會誘發無名的淚水;而病毒,恰巧是兩管鼻水的始作俑者。
於敏容目前很難面對的是工作夥伴的同情目光,如果夥伴們盯在她的頸子以上,那還算可接受,可偏偏他們這票標榜真情流露的小弟與小妹,壓根不屑裝模作樣談客氣。
只要於敏容前腳踏進店門,就會有幾十道目光往她日漸微凸的小腹與胸部關愛過來,「人」前已慇勤的問候過她,「人」後也不忘大鳴大放地爭論,她懷胎了五個月的種苗,究竟是誰秧下的?
連半路換跑道,改去演戲的型男「阿奇」拎著五盒點心回老東家探舊友時,都忍不住藉職業病,發戲癮地當眾消遣她,教著大家起哄,猛唱一對調侃聯--
所謂冰山美人未自持,若非霸王誰盡功?
讓於敏容有著啞巴吃黃連,無處可吐的委屈。
她忍不住對天發誓,果真知道撒種人的名字的話,她絕不會對自己的員工那麼小心眼。
倘若有人斗膽不識趣,亂嚼舌根讓她知道的話,哈!就依「流言」難聽不入耳的程度來發放邊疆了。
現在,於敏容終於體會到大權在握的快感,以前學的美容管理全部往腦後一擱,全任肚裡的小祖宗和賀爾蒙來調兵遣將了。
「哦!怎麼這麼快又餓了?」於敏容的肚子說著就唱起了空城計。
她抽了張紙巾用力擤著紅鼻頭,撇開攤在辦公桌上的訂單,提著杯子往員工休息室散步過去。
她前腳甫入方盒子空間,原本沸騰的交談聲已遽然中斷。
她敏感地環顧四周,只見跟自己學化妝與儀容學的女徒弟那綾攤著一份報紙,面對丁香坐著,兩人守口如瓶的模樣活脫像是在演諜對諜的戲碼。
於敏容從冰箱取出一盒燕麥餅乾,在兩名年輕女孩中間落坐,若無其事地說:
「怎麼?有新鮮事?說來給我這個侏羅紀時代的人聽聽吧!」
她嘎啦的破鑼嗓子,不悅耳地傳入兩人的耳裡。
那綾和丁香隔空迅速地交換一個眼神,那模樣之有問題,讓於敏容不多心都不成。
坐在右側的那綾挑起一眉,左邊的丁香則迅速擰眉搖了頭,看樣子,兩人沒有達成共識。
那綾將肩一聳,坦然面對於敏容。「我們只是在談論報上健身版裡刊出的一篇有關研究費洛蒙的報導。」
「費洛蒙?他是誰?」於敏容還是一臉狐疑不信,橫了丁香一眼,知道這個女孩若決定當個悶聲鼓的話,就算自己的手敲到殘廢,都不見得能套出任何口風,於是知趣地扭過身,坦然地將肚裡的寶貝往活潑的那綾一挺。
在師父面前,那綾也不裝模作樣,抬手對於敏容的肚皮打了一下招呼後,儼然無懼她日漸暴戾的壞脾氣,慢條斯理地答道:「他是賀爾蒙的表弟。」
一聽到「賀爾蒙」這詞,於敏容便有一股不祥的預感,直覺告訴她,現下若是能躲開這個話題是再好不過,說著便起身。「我對賀先生已有多方面的瞭解,不想認識他的表弟,你們這兩個不知……」
於敏容將「不知死活」梗在喉問,改口道:「嗯……不如……不如慢慢聊吧!」
偏偏那綾很不識相,視線緊盯著於敏容的肚皮,硬要把話說穿,「於姊,以你現在的身心狀況,我覺得你認識認識費先生會比較好,順便可以幫我們評評理。」
「評理?」於敏容看著被咬缺的餅乾,納悶不已。有沒有搞錯?找最近連道理都不想講的人來評理?
她猶豫片刻,狐疑地問:「評什麼理?」
「我這邊有一則剪報,上面說英國科學家正在對費洛蒙進行科學研究,說費先生是人體分泌的一種無色、無味化學物質,可以決定兩性吸引力的高低,撩起異性雙方的性慾,並撞破人類一見鍾情的神話。」那綾停了下來,等待於敏容的反應。
那綾這女孩是很精明的,善良歸善良,但有時精過頭,讓於敏容無法摸透她真正的用意時,那就只有「討厭」兩個字可形容了。
於敏容像個啃著麥餅的天竺鼠,淨是顧著吃卻不答腔,那綾只好自編自演地繼續說了,「我個人是很贊成這個論點,但丁香卻反對。」
丁香適時地開口反駁,「我沒有反對,我只是說研究人員通常都會捕風捉影,找一些有力於自己實驗理論的數據來當證據,反而會掉進自己所設的證辯陷阱裡,這不算反對吧?」
「但你不贊成。」那綾睨了丁香一眼,怪她不合作。
丁香又解釋道:「我沒有不贊成,只是不支持罷了。人跟動物畢竟不一樣,如果把兩性之間的關係比擬成動物行為的話,達爾文的進化論對於人類的大腦來說,似乎還有好一長段的路可走。
「好了,那綾,這事沒什麼好辯的,我們不必為這種事爭得面紅耳赤。我休息的時間已過,該上工了。」接著跟於敏容打過招呼,逕自離去。
「丁香受佟老師的影響,說話變得一本正經,聽起來跟噹噹響的報時鐘一樣,很不順耳。」那綾轉頭纏著於敏容,「於姊,你認為呢?」
於敏容將餅乾挪開嘴。「我認為丁香說得有理,我贊成她的看法。這些專家研究半天後又能有什麼用處呢?還不是解決不了社會問題。
「一拍即合的照樣一拍即合,談戀愛的依舊照樣大談戀愛,結婚的照樣結婚,想離婚的則說離就離,二三其心的大行外遇,如果研究出來的結論能夠有效解決地球上的社會問題,那我就信。」
那綾隨即拍桌子附議,「這就是了!於姊,這就解釋了為什麼有些人大談戀愛、結婚、生子後,卻依然會有外遇,因為是我們人體內的費洛蒙在作祟。
「就像上禮拜來保養的王太太這個例子,王太太是個大美人,氣質姣好不說,全身上下皆是真材實料……而她那當年拚命追她的先生在外面包養了一個女人時,她居然也有樣學樣……
「當我問她難道不愛她先生嗎?她說,愛啊!但關起房門相愛時,就是興奮不起來。我當時覺得很不可思議,現在想想,也許那份研究費洛蒙的論點真有點道理在。」落落長的發表著心得。
於敏容很想笑那綾無稽,但想了一下,又無法完全推翻她的舉證。她覺得人心不定才應該是答案,但為什麼會搞得人心不定?
就因為費洛蒙這個化學物質嗎?
如果是的話,那麼搞外遇不再是品行道德的問題,犯錯後的責任全數都可推給費洛蒙,屆時市面上可能又會出現一種另類小精靈藥丸,專門提供給失去愛情的曠男怨女施用,以挽回戀人物質化的心。
「對了,這份報告還指出,當一個女人想懷孕時,她身上所散發出的費洛蒙能夠幫她找到一個令她輕鬆受孕的男人。」那綾將話兜得那麼遠,其實主要目的還是打探於敏容肚裡孩子的父親是誰。
於敏容聽到這裡,忍不住抬眼瞅了那綾一眼,她突然覺得自己中了埋伏,掉進一個預設的坑裡,被人算計成功。
她開門見山地說:「那綾,你若有話要問,不妨直說,不必藉著報上刊的文章去繞那麼大的彎來套我的消息。」
那綾閉上嘴,小心翼翼地看了於敏容一眼,很誠懇的說:「『徒弟』只是想告訴你,不管發生什麼樣的事,我都是支持你的。」
於敏容看著一臉嚴肅的那綾後,輕歎一口氣。「無論如何,謝謝你的關心,我沒事的。」
那綾聞言後眉頭這才舒展開來,人也開心起來。「那……對方是誰?能透露嗎?」
於敏容很誠懇地說:「能說的話,我早就說了,也省得你們來煩我。我是真的不知道!」
「哦!真的不知道。」那綾一心盼著於敏容能有一個浪漫的愛情及幸福的歸屬,知道事實下,她卻好不失望。
於敏容將餅乾盒收好後,撐著腮幫子,斜睨落寞的那綾一眼,取笑她,「你啊!自己不談戀愛,卻專門拿別人的兩性關係來研究,其實,再怎麼研究都是假的,反倒是自己遭逢過後,才是真的。」
那綾收了笑,靦腆地垂下眼瞼,「於姊,我是愛過的,只是還來不及告訴對方,他就走了。」
於敏容靜靜地看著那綾,她總以為愛笑的那綾是無憂無愁的,不料,在她的笑眼下竟也藏著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怎麼發生的?」
那綾低頭沉默好一會兒才說:「他是我大學時登山社的社長,跟兩個好友組團去爬南湖大山後,一去不返。嗯……說他一去不返也不太正確,因為他是被搜救人員用直升機抬下山的。」
那綾剛把話說完,工作室裡頓轉沉寂。
好一陣子,她才聽到於敏容長喟出一聲長歎。「原來你、我都跟山有仇。」
那綾回頭,納悶地問於敏容,「跟山有仇?」
於敏容點點頭,決定老實說,「我先生走了一趟喜馬拉雅山後一去不返。我這裡說的『一去不返』,是真的一去不返。」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那綾蹙起眉頭,心下忍不住盤算起於敏容的年紀。
「不很久,六年前。」
「六年!」六年還不算久,那要多少年才算久?「那於姊你現在幾歲了?」
「你說我幾歲?」於敏容反問那綾。
那綾想著於敏容懷孕前模特兒般的窈窕身材,白裡透紅的細嫩肌膚好到連一條皺紋也沒有,五官亮麗,氣質脫俗得比電影明星還要上鏡頭,雖然從事美容保養業,卻不信仰人工美顏術,僅以正常的作息與健康的飲食來駐顏。
那綾第一次上「雲霓美人」這家全台美容、美發連鎖店跟於敏容會面時,當場就被她的容貌逼得無地自容,因為那綾總是自付相貌不俗,直到見了容貌與才智俱佳的於敏容後,她才猛然覺得自己就像見了北海的河伯,始知自己的無知與淺識。
她謹慎地報了一個數字。「四十。」女人四十一枝花嘛!若不對,還有空間可扭轉。
於敏容一臉被冒犯的表情,手上的餅乾斷成兩截。「我?四十?!你這是對我這個專業美容師的一種侮辱!是誰跟你說我四十的?我非將那個人給揪出來『問斬』不可!」
「啊……」那綾一臉的為難,「那個人沒這麼說,只是暗示而已,而且她目前很受寵,算是這個店裡的貴妃娘娘,領過免死金牌的。」
於敏容不太相信的說:「怎麼可能!丁香的個性我清楚,不會亂說的。」
「那倒是我亂聽了!」那綾趕忙補了一句,「你不是跟丁香說過,你的年紀大得可以當她的媽嗎?」
於敏容想這才細思一下,臉色當下緩和許多,本來掐著餅乾的手一鬆,改去撫順自己隆起的肚皮,「我是這麼說過,但那只不過是一種心境上比喻,表示在工作經驗方面,我吃過的鹽比你們吃過的飯多、走過的橋也比你們走過的路多……」
說到這裡,她無奈的歎口氣。「好吧!被人無端添了壽,算是我自作自受,誰教我愛倚老賣老?老實跟你說,我『只有』三十三歲,而且從現在起,年年都會是三十三歲。」
「三十三!」那綾大感意外,看著於敏容的表情彷彿她報出的這個數字是在自欺欺人。「哇∼∼很難想像。」
是真的很難想像。
不過,那也是歸因于于敏容出道早的關係,她是這行裡眾所皆知的超低冰點大美女,男人見了她少不了要驚為天人一番,少有把持不著火的自制力,她這個冰點美人不救火就罷了,反而逃之夭夭避災去,一張臉美是美,骨子裡卻是十足的工作狂,自己狂也就罷了,連帶要她旗下的員工也跟她一起發狂。
所以,在眾多年輕員工的心目中,於敏容的年紀是沒有上下限的。
她心情好時,就好像是那個陪著楊過在谷裡揮揚著袖子飛來飛去煉功吞丹的小龍女,年紀已七老八十竟還能裝小;她心情冒煙時可駭人了,連倩女幽魂裡那個千年樹精也不夠看。
為了掩飾愚蠢,那綾慢了整整八個半拍後,才補上一句。「其實就算於姊跟我說你只有二十歲,我還是會照信不誤的。」
於敏容忍不住哈哈笑了。「那綾,小心馬屁拍不成,反拍到馬腿上。」
說到馬腿,那綾謹慎地瞄了於敏容的小腹一眼,眼睛盯在她緊繃的黑色褲腰上。「我知道拍到馬腿後的反應會很慘,只是,不知道拍到馬肚上的話會怎樣?」
於敏容想了一下,搬著臀下的椅子往後挪出一些空間,然後挺著肚子說:「你想摸就給你摸吧!」
那綾快瞄於敏容一眼,確定她是說真的後,伸手摸上了那結實微挺的肚皮,五秒後問:「我感應不出任何的存在感。」
「寶寶在睡覺。」
那綾收回了手,表情變得嚴肅。「於姊,你愛寶寶的爸爸嗎?」
於敏容搖搖頭。「我甚至談不上認識那個男人。」
那綾耳精目明,聽出於敏容口氣裡夾雜著幾絲不確定性,甚至還帶了幾分絕望。
當她接觸到那綾寧靜的眼神時,忍不住為自己的行為辯駁。「自從我先生入山下落不明後,我曾仰賴藥物與酒精半年,後來靠著朋友的鼓勵,把心思轉投到工作後才能振作,此後五年半,我一直都很滿意於這樣的單身女郎生活,直到前一陣子,我突然想生孩子……」
「於姊真的想過要生孩子?」
「沒錯,但是經過多方考慮後,就覺得這個點子很不實際,便放棄了。但是,當我五個月前第一次正眼見到『那個男的』時,就忍不住被他特立獨行的氣質吸引住,沒想到他也剛巧上前來搭訕,我想機會就一次,錯過可是會遺憾的,於是討了幾杯酒來壯膽,藉著三分醉意主動邀他上床。
「我怕他會拒絕,不給他機會說不,就拖著他去開房了。事後,我一直責備自己太糊塗,為什麼不問清他的身份……直到我發現自己懷孕之後,反而鎮定不少,也感到驚異,因為我雖然不認識那個男人,卻馬上就愛上肚子裡的寶寶。
「也許真給你說對了,我會跟那個男人上床,大概是費洛蒙在作祟,至於愛上寶寶,則是賀爾蒙所激發出來的母性。」一定是這個原因,因為她真的不認識那個男的……雖然他確實令她產生了熟悉的感覺。
「那個男人是有婦之夫嗎?」
於敏容愣了好幾秒,似乎被那綾給問倒了,因為,她從沒想過他會是一個有家室的人。
如今猛不其然地被詢問,一股勾引有婦之夫的罪惡感油然而生,緊緊勒住她的良心。「嗯……應該不是吧!」
於敏容的遲疑不決,讓那綾禁不住真要對她刮目相看了。「『那個男人』是不是跟你先生有很多雷同的地方?」
要不然,平時老愛將原則與紀律掛在嘴邊碎碎念的於敏容,怎麼可能隨隨便便就「失身」於一個陌生人?
於敏容搖搖頭,「沒有,他是一個陌生的獨立個體,一個我不想挖掘的獨立個體。」
那綾見於敏容一臉嚮往的模樣,篤定地問:「你是指我那個未曾謀面的師丈嗎?」
不料,於敏容忙地否認,「他不會變成你的師丈,我是指寶寶的父親……不,該說是跟我發生關係的男人……嗯,總之,就是『那個男人』就是了。不管怎樣,我只有一句話要說,傑生在我的心目中是沒有人可以取代的,這點你要相信才好。」
那綾總覺得於敏容沒說真話,她好像是在自我定認一個極大的可能性,同時呢又要強迫推銷一個「至死不渝」的故事。
於是那綾又問:「他人好嗎?是個怎麼樣的人?」
「誰?傑生嗎?」
「不……」那綾本來是問那個陌生人的,但見於敏容對自己的前夫這麼一往情深,忍不住改口,「對,我是在問傑生。」
於敏容當然樂意至極地對那綾解釋起來。
但那綾知道那全是因為於敏容不想談起「那個男人」的關係。
「傑生是個中美混血兒,人不高也不帥,但他氣質非凡,是個具有敏睿觀察力的人,除了熱愛登山與攝影外,他也是個博愛主義者,為了理想可以翻山越嶺深入蠻荒之地去拍攝紀錄片。」
那綾看著於敏容以柔美的神情追憶往事,便打消追問那個陌生人的事了,因為,對死人的記憶總是最完美的,即使對方有任性自私的一面,也都隨著死亡一筆勾銷。
那綾也曾有過一段死去的愛情,因此頗能體會於敏容在腦海裡製造這種去蕪存菁的完美印象的做法,不過,也許是她愛的時候年紀尚輕,所以復元得較快,她知道一個愛山、想征服山的人的模樣,說得好聽是熱誠,說得現實一點則是除了山以外,其它人事物都放不進眼底。
她喜歡於敏容,希望於敏容能放開自己去追求幸福。「於姊,我敢說你將來一定會是一個好媽媽。」
咦,說到孩子,還真就像開了一帖還魂單。
於敏容馬上笑逐顏開地拍拍肚皮說:「我不僅想當好媽媽,還想當一個稱職的爸爸,而且恨不得能將全世界的幸福都給寶寶。」
員工休息室的門此時吱嘎地被扭開,一顆腦袋探進來。
是櫃檯小妹。「於姊……你還好吧?」飄忽的目光瞟到於敏容挺出的肚子,隨即轉到那綾臉上。
於敏容有點惱,好心情頓時被驅除得一乾二淨,粗著嗓音對著小妹說:「我很好!我肚子裡的寶寶更好!你們沒有猜錯,我是懷孕了,如果你們直截了當問我的話,我會照實說,省得你們鎮日嚼舌根,猜來猜去。」
櫃檯小妹一臉的委屈。「於姊……我只是、我只是進來提醒你,原先約定十一點的駱小姐早到了十五分鐘,她要我問你能不能現在幫她做全身護膚?」
於敏容聽聞護膚兩字,腦海裡立時現出一團糊爛的黑藻泥漿,酸水馬上湧上喉,做出欲吐的模樣。
櫃檯小妹見狀,絞著十指,緊張的說:「我去跟駱小姐解釋你人不舒服,要她等到整點。」
於敏容忙將兩片燕麥餅乾塞進嘴裡,鼓著頰說:「駱小姐對服務品質要求嚴苛,你要她多等十五分鐘,只會討來一頓罵。請給我兩分鐘的時間準備,我若閉著眼睛,應該挺得住。」
那綾忍不住為於敏容叫屈,「咱們這一行裡,你的名字就等於是大師,何必理那個駱小姐?」
「大師的知名度也是要由社交界的名媛淑女拱出來的,沒讓這個客人稱心如意的話,就得準備遭下一個客戶嫌了。這『戒急用忍』的道理是我們店裡的佟大老闆都得奉為圭臬的。」
那綾偏要扯於敏容的後腿,「不會吧?記得我剛到職還沒幾個月,有個小太保上門找丁香碴,佟老師不但沒有『戒急用忍』,反而狠狠地刮了對方的鬍子……」
於敏容知道那回事,但她不打算在這件事上做爭辯,只說:「他花錢請我管店,我這個領薪資的人豈能管到老闆頭上?好,你若想幫師父,現下就跟著我進來,當我的左右手吧!」
那綾聞言,眉開眼笑地將蘇打餅乾捧在手心間,慇勤地跟在於敏容身後,不時地對她進讒言,「於姊,單看你美麗的背影,可完全猜不出你是個孕婦耶!」
於敏容逕自洗著手,頭也不回地提醒徒弟,「那綾,等進去後再發揮你流利的口才吧!」
「你要我也這樣依樣畫葫蘆的跟駱小姐說嗎?」那綾眨著恰似純真無邪的眼珠子。
於敏容板起臉,脫口道:「再調皮,我看你還是買些布回台中老家開間染房好了。」言下之意是斥責女孩得寸進尺了。
那綾這才以指尖捂著嘴,停止賣乖,安靜地跟在於敏容的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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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艷動人、丰姿綽約的駱佳琪是「雲霓美人」工作室的常客,固定兩個禮拜來一次,修眉、指甲美容與Spa全套護膚塑身樣樣都不願少,當然也不容許工作人員怠慢她。
而怠慢的定義是,一旦她上「雲霓美人」,擅長畫自然彩妝的於敏容非得親自出馬不可。
於敏容是掌店經理,管理職工素來嚴謹,但遇上這樣挑剔難伺候的客戶時,通常是自己披掛上陣,把「顧客永遠是對的」這一句話奉為圭臬。
不過,遇上駱佳琪這樣的客人,還是得下一個但書以自保,所以她與駱小姐約定好,只要駱佳琪在前一天先知會她,她一定挪時間出來,也就是說,她要有在二十四小時之內不能臨時生病的本事。
駱佳琪全身上下幾乎都是經由人工「雕塑」出來的,不管施用的護膚品再自然、再高檔,過與不及的錯誤保養都有可能造成她皮膚的病變與感染,她在半年前經由為她操刀整型的醫師的推薦,找上了於敏容。
於敏容是這一行的翹楚,不吝惜將自己所知的專業知識全透露給駱佳琪知道,目的就是要她提高警覺:但是駱佳琪是貴人多忘事,通常是聽過就忘了,全仰賴於敏容的巧手。
截至目前,駱佳琪對於敏容的服務態度是沒抱怨過,只除了有一次妝上得過濃,讓她看起來不自然,算是技術之過。
顯然地,「看起來自然」是駱佳琪最在意的事,她經歷過所有違反自然的人工整型手術,都是為了成就她所嚮往的「天然美」。
於敏容將她追求麗質天生的矛盾看在眼裡、記在腦裡,卻不會放在心上批鬥,自然也從來不把客人的隱私透露給屬下知道。
今日當然也不例外。
容光煥發的駱佳琪站在長鏡前,轉著兩隻套了紅細鑽高跟鞋的纖纖美足,對鏡搖曳生姿。「你真行,於經理。」
於敏容客氣地把功勞分給徒弟,「也是因為有那綾在,我才更得心應手,」
「哦!是嗎?」駱佳琪看了正收拾場地的那綾一眼,給她一個無可無不可的笑後,就又轉回到鏡面上,顧影自憐起來。
於敏容拿出行事歷,詢問駱佳琪,「還是排在兩個禮拜後嗎?」
「沒錯。另外,你今天晚上可不可以挪個時間給我?」
於敏容將行事歷翻了一下,搖頭說:「今天晚上已排滿了,明天晚上也是,倒是明早有一個空檔,十一點可以嗎?」
「今天晚上是真的比較適合耶……于小姐,你真的不能通融一下嗎?」
於敏容不可能再讓步,她笑而不應,等著駱佳琪接受地球不單只為她一人旋轉的事實,然後才建議,「若是您堅持晚上的話,我得問一下那綾肯不肯接受?」
駱佳琪看了一下那綾甜姊兒似的模樣與及膝工作服裙下那雙翦翦秀美的長腿後,再瞄了於敏容往前隆起的腹部,直言無諱地把心中的芥蒂說了出來,「說來不怕于小姐笑,其實,我是為我的男朋友約時間的。那綾小姐雖然靈巧,但畢竟是生手,我還是對你比較放心。」
駱佳琪直說的部分是冠冕堂皇的,但言下之意也透露出她對自己的男友缺乏信心與把握,忌憚自己的男友與貌美的那綾有接觸的機會;而於敏容的氣質與風韻雖勝那綾一籌,但她懷有身孕,比較安全,有道是「兩害相權取其輕」,男朋友應該不會被一介帶球的孕婦迷倒而變心。
看來,駱小姐的男朋友沒有給她足夠的安全感。
駱佳琪也似乎意識到了這一點,於是很快地改口說:「事實上,我們正式交往快三年,我有預感他快跟我求婚了,說他是我的准未婚夫也不為過。總之,我希望于小姐能挪個時間為他保養修容一下。」
「駱小姐很體貼心上人喔!」於敏容沒有將客人的疑慮點破,仍是拒絕為駱佳琪做調整,也坦白地說:「除非我們再約時間,要不,真得煩勞他明早跑一趟。」
「好吧!也只能如此。」駱佳琪不再堅持己見。
於敏容低頭在行事歷上添了幾行字。「駱小姐,麻煩您告訴我男友的大名好嗎?」
「他姓邢。」
敏容正要動的筆停頓了下來,「請原諒我孤陋寡聞,這個『邢』字怎麼寫?」
「形容的形,去掉右邊的水,再添上一個耳朵。」駱佳琪解釋時滿臉得意,因為男朋友的姓不大眾化,一向喜歡獨領風騷的她覺得與有榮焉極了。
「好的。」於敏容快筆補上,繼續記事。
那綾趁這一個空檔,與客人聊天博感情。「駱小姐,怎麼都沒見邢先生來接過你?」
駱佳琪連看都沒看那綾一眼,理所當然地說:「他生意做得大,很忙的。」
事實的情況是,駱佳琪極其在乎邢谷風的看法,更忌諱讓他知道她的駐顏策略,寧可其它男友接送她上美容院,而不願勞駕邢谷風出馬,以確定自己在他心中完美的天然美女形象。
「總之,我先幫他訂下明早的時間,他若沒到,于小姐還是可以將賬單寄給我。」駱佳琪付帳給小費一向大方,商家若是好意給她折扣,她還會反過來嫌對方污辱她。
於敏容知道富貴人家有別於常人的邏輯,也不跟駱佳琪唱反調,淺笑道:「好的,就依駱小姐的意思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