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緬因州回到芝加哥,唐震天得竭力強迫自己,方能將散漫的思緒挪回課業上。
他沒料到,與於敏容有了交集的後果,竟會是連續兩個半月的自我撻伐。
這段時間,他的腦海不時被於敏容所佔據,她總是以譏誚埋怨的眼神望著他,像是要透視他的良心,譴責蟄伏在他心底的那股野性。
不過就是因為獸有難馴的時刻,他在愧疚淡去以後,又開始思念與她相處的時光,不論遭受到的待遇是好是壞,即使魂牽夢繫再難熬,他也甘之如飴。
這樣一夜復一夜的調適後,他逐漸將那段插曲視為一場留不住的夢境,徹頭徹尾地接受與於敏容無緣的命運。
豈料事與願違,老天爺不厚愛他,就在他下定決心要忘掉她下到一天,她又藉由他人來折磨他了。
「震天,我連著兩天找不著你,人都快急瘋了!」齊放在電話線的另一端嚷著。
「真高興這世上還有人這麼想念我。」
「你懂得攢錢買花送美女,怎麼不為我們這些朋友設想,弄一支手機來?二手的馬虎用一下也強過你宿舍那支沒人接聽的公用電話。」
「我人不就在教室、圖書館與宿舍三個地方跑,前兩處禁止開機,弄了手機也是英雄無用武之地。」唐震天打起精神跟朋友開玩笑,「你找我究竟是為了哪一樁啊?」
齊放直截了當地丟出五個字,「傑生出事了。」
「出事!」唐震天愣了好一會兒,然後以忍耐的口吻說:「這聽起來像是玩笑話。」
「震天,我沒有拿傑生的性命跟你開玩笑。他的助理兩個禮拜前從加德滿都掛電話回紐約公司,說他們因為拍攝取景耽擱了時間,錯過與嚮導搭上線的機會,他們試圖靠自己的力量摸索回營地,但下山途中遇上一場暴風雪,阻斷了下山的路徑,他親眼見到傑生為了搶救器材,被崩塌的深山雪塊帶進谷底……
「傑生的公司一接到通知,便找專人去尼泊爾處理,僱用七位當地嚮導搜索了七天,仍然找不到他的身影,他們認為傑生已罹難,已經放棄搜救的念頭……」
「放棄搜救的念頭?!那敏容……」這是唐震天心裡唯一掛念的事。「她人還好嗎?」
「唉!電話上難說清楚,震天,你跑一趟紐約好不好?」
「敏容想見我嗎?」唐震天心裡燃燒起一線希望。
「嗯……她沒提,只是有些話我想先跟你說。我知道你課業重,不能說跑就跑,等你一有空,麻煩你跑一趟我的公寓。」
「有點棘手,最快也得等到禮拜五晚上。」
齊放馬上接口說:「說定了,咱們三天後見。」
禮拜四午夜時分,唐震天比約定日提早一天出現在齊放的公寓門前。
來應門的齊放見到朋友滿臉于思的模樣,劈頭第一句話就是,「你的論文報告真多到讓你沒時間刮鬍子嗎?」
唐震天將帆布袋往地一放,一副討饒的模樣。「我知道,通緝犯大概比我都還斯文,不過我兩天沒睡,你就別雞蛋裡挑骨頭了。敏容的情況到底如何?」
「她人在醫院裡,不算好,也不算差。」
唐震天兩眼瞪得比牛鈴還大,隨後蹙眉陰沉沉地追問:「醫院!你在電話裡怎麼沒提呢?」
「我已說了,有些事電話上講不清。你隔了兩天才現身,我問你,你真的在乎敏容嗎?」齊放不禁質疑起唐震天對於敏容的誠意,對他沒能更早趕來紐約似乎頗有意見。
唐震天不想再強調自己熬了兩夜的事實,只斬釘截鐵地說:「當然。你快告訴我醫院地址,我要去看她。」
「現在是半夜,你要探病也得等到明天早上。你先坐下,」齊放要唐震天先坐到沙發上,「我有東西給你看。」
語畢,隨即將一封拆閱過的信遞給唐震天,最後補上一句,「這是傑生出事前一個禮拜,從加德滿都寄給敏容的信。」
唐震天皺了眉,不確定地問:「這是給敏容的信,我沒徵詢她的意思就閱讀,不好吧?」同時把信交還給齊放。
齊放說:「信裡提到了你。」
唐震天還是不確定自己有看信的權利。
齊放將肩一聳,「好吧!那我來讀,你若不想聽,儘管把耳朵遮起來。」他抽出信紙,展信讀了起來。
我最親愛的容,
來尼泊爾已快兩個半月了,這裡山高地遠的寧謐情景與繁忙的紐約大不相同,不愧為傳說中的香格里拉仙鄉,我在此間流連忘返,與當地頑童、民居與宗教人士相處了一陣子,似乎能找到一些心靈的依托。
我為自己食言,沒能在約定的一個月內,回到你身邊而感到抱歉萬分。初入此境,本意是為了攝影,事實卻是為了躲避自己無法處理的感情,我把你、我之間的事想了又想,思量再思量後,有了幾番不同的感受,得出的結論是--你、我之間的感情是我們兩個勉強的後果,有重新考慮的必要。
當然,我會在此提出這件事,一方面是因為我心中的確另外有了喜歡的人,可惜對方已有意中人,百千萬年後也不可能看上我,他的無動於衷卻讓我看清自己真正的意向,也領悟到一點,好女人如你,值得一個比我更懂得善待你的人。
請別說是因為我自私才提出與你分手,如果不徹底離開你,你又怎能放心去尋找你心中渴望的對象--i那個故弄玄虛、偷偷送花給你的Dave表弟?
也許你不知道,每當我跟你問起他,言談間提及他的名字時,你的眼中總有雀躍閃過。
我本以為自己多心,去緬因州見識列你與表弟表面上雖尷尬疏遠、實則親密的短暫相處模式後,更加確定一件事,也許你自認愛的是我,但要的人卻是他,這就跟我自認愛的人是你,但要的總是別人一般,雖然矛盾,卻無法克己自拔。
我在這裡誠懇地請你考慮一下我倆之間的事。兩個禮拜後,等我返回紐約,咱們再將分手的細節談個清楚。
仍愛你的傑生
齊放讀了一遍信文後,將信折迭起來往自己的口袋放去,面無表情地補上一句。「很不幸地,這封信與傑生的死訊在同一天相繼抵達敏容的手中。」
唐震天聞言,心裡瞬間絞痛起來,「她在同一天收到傑生的信與死訊?!」
「對,要更正確一點,是在十五分鐘之內。」
「這怎麼都說不通……」唐震天還是沒能從傑生的噩耗裡恢復過來。
齊放把來龍去脈道了出來。
「敏容當時與我剛排演完一場服裝秀沒多久,公司小弟便將傑生的信轉給她,她拆信看過後,唸唸有詞地說自己做了對不起傑生的事,然後淚盈滿眶地將信遞給我,要我也看一下信,好幫她出個主意。
「我當時還搞不清狀況,只知道應該倒杯茶水安撫敏容,於是,把她給我的信塞進自己的口袋後,就去茶水間倒茶。
「誰知就在我去倒茶的這個空檔,傑生的經紀人突然現身,找到了敏容,對方見敏容一臉哀愁,誤以為她已知道傑生的死訊,便直言不諱地將傑生罹難的過程盤托出來;等到我端著一杯燙手的茶回來時,敏容已半暈過去。」
「她是因為這樣才住院的?」唐震天緊張的問。
齊放舉手輕揮一下,要朋友稍安勿躁,「不是。她只是昏過去,大伙手忙腳亂一陣將她弄醒,之後她整個人便魂不守舍了。我建議送她回家,她卻要我送她去傑生的工作室。
「我一走進傑生的工作室後可傻眼了,他工作室內牆上與在線掛晾著的大大小小的作品全數加起來,起碼有百來張,而且都是同一個男人的黑白人物照,因為太多張了,看得我眼花撩亂,直到敏容開始瘋狂地抓起照片,一張接著一張地撕成粉碎,我才意識到照片上的人是你!」
唐震天眉心緊緊地揪住,默不作聲地聽著朋友指控似的道出那個「你」字。
齊放繼續未完結的下文,「我當時不懂,為何傑生的工作室會滿滿張貼著你的照片,更不懂敏容撕照片的用意為何?
「我想幫敏容,卻不認為追問她是個好辦法,臨時想起口袋裡還裝著傑生寫給敏容的信,於是將它掏出來看。看過信後,再打量佔據整間工作室的照片後,我只能說,緣分這玩意兒真是一件令人捉摸不透的事,我怎麼也料不到傑生暗戀的人竟然會是你!」
唐震天沒有出聲反駁,只是照舊重複一句話,「敏容當時的反應呢?」
齊放眼帶質疑地看著他,隔了好半晌才說:「有一點歇斯底里,每當敏容撕完你的照片後,就開始恍惚地找著下一張,等當她意識到所有的照片都被摧毀後,她反而不知所措地開始拼湊你的照片,一次試過一次皆徒勞無功後,她豁出去地趴在一堆碎紙上哭泣。
「我本來是打算讓她哭個過癮的,但是,敏容的裙子不知在何時沾染上大片血漬,我上前翻看,發現血跡來自她的腿間,我壓根兒不知該如何反應,直到敏容低泣地抱著肚子喊疼後,才趕忙將她送往醫院。
「醫生做了緊急措施,說她並沒有生命危險。」齊放將事情的原委說全了。
唐震天古銅色的臉漸轉黯然。「敏容出血的原因是什麼?」
「醫生說她懷孕小產。」齊放刺耳地補上一句,「起碼有兩個月了。」
唐震天的肚子像是被人猛捶了一拳,忍不住倒抽一口氣,他垂下頭問:「孩子呢?」
「流掉了。」齊放剛說完話,就目瞪口呆的看著垂淚靜哀的唐震天,他萬萬想不到他這個好友竟會為了一條小生命而流淚,他萬分遺憾地解釋,「我真的試過在第一時間聯絡你,但是你不在,宿舍又沒人接電話……」
「我瞭解。你已教訓過我為何不用手機了,但我不懂的是,你當時說電話上講不清楚,難道拖到現在就比較好嗎?還有我從進門後追問她的近況不下三次,但你似乎不願正面回答我。」
齊放瞭解唐震天鬱悶不悅的原因,也明白他對於敏容懷有情愫,但是,那份情愫究竟有多深,能持續多久他並不清楚,他只知道唐震天心疼於敏容,在屋烏及烏之下,為流掉的孩子掉淚正是人之常情的反應。
齊放因此誠懇地解釋道:「那是因為我沒有答案。敏容住院第三天,邵女士抵達紐約,接下來的大小細節都是由她做主,是她建議我要站在敏容朋友的立場上,告訴你敏容的近況。」
唐震天思考了一下說:「我懂了,方才言語間冒犯到你,還請你別介意。」
齊放坦率地揮了一下手,表示他沒那麼小心眼。
「前幾天我一有空就去探視敏容,見她氣色不算差,但說什麼就是記不起我是誰?老實跟你說穿吧!被遺忘的感覺不好受,沒想到邵女士來,也碰上同樣的尷尬!
「事實上敏容那時只記得傑生,除了傑生以外,對我們這些人的印象似乎都變得籠統模糊。
「好在青雲一得到消息,便從巴黎趕來探病。敏容一見到青雲,本來疑怯顧慮了好幾天的面容才露出一丁點歡喜的模樣,醫護人員這才鬆了一口氣。透過青雲,敏容對我和邵女士的記憶恢復了一些,但有些事件還是得再三重複說給她聽,才能將一些記憶給催引出來。」
「青雲人在紐約?」唐震天聽到好友的名字,跌落谷底的情緒才上揚了幾分。
「來了又走了,他因為必須參加一場美發競賽,待了一天,聽取醫生的診斷後就搭機回巴黎了。」
「醫生怎麼說?」
「醫生為敏容做了檢驗與掃瞄,從頭到腳,找不到任何失常的地方,最後調來敏容十六歲的病歷比較,認為跟她十六歲車禍後喪失記憶的情況類似,初步下了診斷,給了一個病名,說敏容的症狀,符合『心因性失憶症』的症狀。」
唐震天茫然地重複著齊放的話。「心因性失憶症?」
「醫生解釋,說是解離性疾患之中的一種,他們針對敏容的情況,做了一個假設,建議有可能是因為傑生的山難事件,再加上敏容流產的關係,失去某段記憶就變成了她自我防衛的方法。
「她下意識地逃避憂鬱自傷或精神崩潰,經由不自覺的細密解離過程後,敏容自己將不堪承受的事件,從意識中抽離而轉移到潛意識裡,造成失憶現象的產生。」
怎麼會這樣?「這種失憶現象會持續多久?」
「醫生說大部分是暫時的,很多病人康復後,就沒再復發。獨獨敏容的病例比較特殊,她還沒完全從十年前那場車禍中復元,現在又加上這樁,這在臨床醫學上是很少見的。」
唐震天將齊放提供的信息在腦裡運轉了一遍,提出了質疑,「既然傑生的死亡與孩子流掉的事成了敏容不堪承受的事件,那為什麼敏容還記得傑生?難道說她忘記傑生山難的事了?」
「你問得好。醫生本來也以為她忘記的會是傑生的死亡,但當她提到傑生時,所用的字眼都是過去式的,醫生說這表示敏容的確有將傑生死亡的事消化進去,相同的情況適用於她與傑生那個早夭的孩子。」
唐震天抓出了齊放話裡的語病。「她與傑生的孩子?你結論也下得太倉促了吧!」
齊放為唐震天暴戾的表情嚇一跳。「我說錯了什麼?」
「你剛才說那孩子是敏容與傑生的。」
「難道不是嗎?敏容親口埋怨了老天爺對傑生的不公平,既然奪走傑生的命,為什麼連傑生的骨肉都不放過……」齊放說到這裡,忽地將話憋在嘴裡。
這是因為他突然想起方才唐震天為了孩子哭泣的情況,又想起當初於敏容在看過傑生的信後便歇斯底里地念著她做了對不起傑生的事,再想起傑生在信上指名道姓地點出她被Dave表弟所吸引,此三種情況迭在一起後,讓他猛地恍然大悟。
齊放訝異地瞥了朋友一眼,「你是在暗示我,敏容懷的孩子是你的嗎?」
震天先是無語,接著苦笑道:「我只知道孩子是我的可能性大過傑生,但她似乎不記得了。」
「不記得」這三個字脫口而出後,屋內裡的氣氛頓時僵凝住。
唐震天丟給齊放一個憂慮的眼神。
齊放打破沉默,馬上建議,「我明天帶你去看敏容,但邵女士要我轉告你一聲,在見敏容前,你心理要有最壞的準備。」
「怎麼說?」
「邵阿姨試過跟敏容提到你,但是敏容否認她有表弟,對你一點印象也沒有。更糟的是,當我們拿你的照片給敏容認時,她起先說不認識照片上的人,接著換詞說好像有印象,不一會兒就嚷著說頭疼,然後歇斯底里地撕毀你的照片,哭鬧個不停,得靠醫生施打鎮定劑後才被安撫住。
「之後,我們沒人敢在她面前提到你。」因為想也知道,唐震天對於敏容有著絕對性的影響力。
唐震天遲疑了一下,黯然神傷地自責。「我一直沒把敏容嫁人的事放在心上,尤其在知道傑生三番兩次背著敏容走私後,更不把他倆的關係當作一回事。
「我承認當初是我主動向敏容求歡,誘她出軌,因為我自認與她的接觸是在兩情相悅下發生的,沒什麼見不得人。
「我只顧著從自己的角度看事情,卻從沒為敏容的立場設想,如果我是造成敏容心中無法承受事件的始作俑者的話,她忘記我也算是我罪有應得。
「只是……你剛才也說過了,被人遺忘的感覺不好受……尤其是自己最深愛的人。」唐震天再也想不到什麼字眼可以形容,他只覺得欲辯無力,落寞的眼神裡不自覺地堆滿了陰晦不明的恐懼。
齊放務實地勸他,「現在做任何假設都是浪費精力。你已經兩天沒睡了,我看你還是就地歇一下,明天才有精神上醫院探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