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與她成為敵人的時候,也是感情走到盡頭的時候,但是他卻無法選擇自己的命運。
當黑羽國的戰艦緩緩壓向聖朝的海域時,披掛上陣的令狐雄已經威風凜凜地站在船頭,興奮地望著遠方逐漸飄來的那片「烏雲」。
「九少,這場戰役結束後我請你喝酒。」全然沒有畏懼之心,令狐雄想到的還是大戰結束後的樂事。
但是令狐九一直很沉默,他不想開口,也不知道開口之後,又能說些什麼。
命運很無情,人,很渺小。他以個人的力量妄想扭轉一切,看來只是個可笑的夢吧!
「九少,不用發愁,這一仗,丞相在三年前就開始準備了。」令狐雄還以為他是擔心戰情,於是寬慰道:「你別看每年黑羽國都送人過來,其實那些人早就在丞相監控之內,十天前丞相一聲令下,所有黑羽籍的武官都被緝拿,黑羽國以為派人安插在我們聖朝之內就可以左右戰局了嗎?真是傻瓜!」
令狐九這才抬起頭,「丞相他……早有準備?」
「是啊,丞相上任後的第一年就開始架空黑羽武將的實權。那些黑羽人大多是實心眼,哪有我們令狐人這麼多心思,都被架空也不自知。況且他們每年派來的黑羽密探早巳被丞相收買,送回去的情報都是丞相囑意編寫的,哈,能用多少?」
令狐九渾身一陣寒慄。那黑羽國這一次出戰豈不是在送死?-
望兵跑來稟報,「將軍!黑羽艦隊距離我方不到五里了!」
「好!」
令狐雄一拍大腿,躍身而起,剛要下令船隊前行卻被令狐九按住他的手。
「將軍,別忘了我是先鋒,這一仗我應當打頭陣。」
「丞相雖然這麼封了,但是……」令狐雄心中有點顧慮,畢竟令狐九是令狐笑的手足,萬一戰場上有個閃失,他可怎麼跟令狐笑交代?
但是令狐九不容他多想,已經縱身跳上旁邊的軍艦,高聲道:「揚帆,天聖隊跟我來!」
令狐雄急忙吩咐,「天朝隊、天威隊,隨護左右!務必要保護好九少的安全!」
艦隊乘風破浪沖向天邊,而黑羽的大軍已經遮天蔽日般地益發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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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了!終於又看到她了!
令狐九的心頭如擂鼓般轟響。旌旗烈烈的黑羽軍艦船頭上,黑羽龍盈就站在那裡。
黑羽文修和黑羽言武分站在她兩側,他們的面色是同樣的凝重。
聖朝內黑羽將士全數被抓的消息,不知道是否已經傳到他們的耳朵裡,或許這一仗對他們來說承載了太重大的意義,所以即使不能勝券在握,依然不得不打。
令狐九知道黑羽龍盈也一定看到了自己,距離有點遠,他不能清楚地看到她的眼神,卻依稀感覺到她的臉色比之前幾日差了許多。
那天力排眾議強行放走他,肯定給她帶來了麻煩。
如果他還是當初那個十八歲的令狐九,也許此時此刻他會丟下一切,跳入海中,游向她所在的地方。
如果他,還只是令狐家那個沒沒無聞的九少,可以不問世事,孤獨終老,他一樣可以丟下,帶著她離開,也不管她是否還認得他。
但是,他不再是五年前的他了,他現在是聖朝的迎戰先鋒,五年的歲月帶給他的,又豈是心碎的回憶這獨獨一件事的成長歷練?
他的視線膠著在她那纖瘦身軀上,強忍住心頭的酸楚,對身後的旗官命令,「打旗語,問對方可否派一名代表過來談判?」
旗語打過去,對方很快有了回應:不能。
他微歎口氣,「再問對方,什麼樣的條件才肯休戰?」
那邊的回答:令狐一族退出朝堂,聖朝事務交由三國分管。
他只好苦笑,明知這是不可能的,也就不必再去問令狐笑的意見了。那麼,接下來又該如何?
他還在斟酌的時候,對方卻先打出旗語:你方何人出陣?
令狐九讓旗官打出自己的名字後吩咐手下,「給我準備一條快船,我要過去。」
其他將士嚇了一跳,「九少,這樣的大海作戰,你要是坐小船過去,就算不被大浪打翻,只怕也要被對方的亂箭射死了。」
「無妨。」他不顧眾人的阻攔,毅然跳下快船,向著黑羽龍盈所在的軍艦駛過去。
黑羽這方大概也沒想到他會單人前來,站在船頭的黑羽龍盈突然撲到前面的欄杆旁向下看,她身邊的黑羽文修和黑羽言武一左一右將她抓住,以防她因為船身顛簸而掉入水中。
三個人似乎在船頭爭執著些什麼,然後黑羽文修也上了一條快船,向他駛來。
當兩條小船在海上對峙的時候,令狐九的心頭有些倜悵和失望。他本希望黑羽龍盈能親自前來,哪怕下一刻就刀劍相向,他也希望能再和她說一句話,或是再近距離地看她一眼。
如今,來的是黑羽文修,向來牙尖嘴利的他此刻更是一副傲然冷漠的表情。
「令狐先鋒,先要恭喜你高昇了。」他說道:「此番你從我黑羽國逃出,損失了幾名手下居然還能升職,真不知道令狐笑的賞罰標準是什麼。」
「她還好嗎?」令狐九看向黑羽龍盈,只見她在船上低垂著頭,不再看他。
「多謝你還記掛著女王,不過我可以坦白告訴你,女王對你的過份袒護已經讓黑羽眾將士非常地不滿。你問我女王好不好?我告訴你,女王如今有麻煩,而且是大麻煩,而這一切全都是拜你所賜。」
令狐九的心揉在一起,「那,你希望我怎麼做?」
黑羽文修哈哈笑道:「我希望你怎麼做?我要是說,我希望你死,你肯去死嗎?」他的眸光一寒,「只有你死了,女王才好向所有人交代,說她對你沒有徇私,沒有因你一人而壞了我黑羽國數百年的大計!」
令狐九問:「這也是她的想法嗎?」
「女王的想法並不重要,我來只是要告訴你,上了戰場,我們就是敵人,不用把你那副情深似海的表情拿出來哄騙女王,今日的結局只有兩種,你勝我敗,或是我勝你敗。」他說完這番話就駛船離開。
令狐九的船工問:「先鋒大人,我們也回去吧!」
令狐九沉默了一陣,突然仰起頭,對站在軍艦船頭的黑羽龍盈大聲道:「前生無緣,來生無份,生既無歡,死有何懼?」
黑羽龍盈猛地抬起頭,有些驚詫地望著他,連嘴唇都在顫抖。
回到軍艦上的黑羽文修聽到他的話,冷笑更深,從身邊士兵手裡要過一副弓箭,舉到黑羽龍盈的面前。
她一震,怔怔看著那副弓箭,許久不接過,直到黑羽文修又說了些什麼,她才咬了咬牙,將弓箭拿在手中,箭搭弓上,一轉身,瞄向令狐九!
令狐九船上的船工嚇壞了,拚命將船划回去,令狐九隻是淡淡地笑,無奈地笑,迎視著她的箭鏃,一動不動。
海上的風浪,船隻的顛簸,顫抖的手……黑羽龍盈的臉色已經越來越蒼白,令狐九幾乎可以感覺到她的心跳有多激烈。
眼看他的船將要回到軍艦邊,一旁接應的船隻立刻劃過來擋在他所乘快船的前方,意圖遮擋住他的身形。
就在此時,黑羽龍盈手中的箭呼嘯飛出,射向令狐九的背影。
而令狐九就像背後還藏著一雙眼睛般,唇角動了動,腳步微移,在眾人間改變了自己的位置,那支原本因為船移人走而射偏的箭就這樣穿過層層防護,結結實實地射進他的胸口!
船上船下驚呼聲一片,令狐雄萬萬沒有想到他居然用自己的身體去迎接敵人的暗箭。他從大船上跳下,抱住令狐九已經受傷的身體,連聲急呼,「快叫軍醫來!準備快船!」
聖朝這邊的慌亂並沒有讓黑羽國找到可乘之機,自四面八方俏無聲息來到的艦隊,足以讓驕傲的黑羽海軍大吃一驚。
那些艦隊上或掛著金城的旗幟,或標著玉陽的名號,已將黑羽艦隊團團包圍。
沉沉黑雲,無聲無息地壓在所有人的心頭,誰也不曾留意從何時起,天際的如血殘陽已經提前染紅碧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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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狐九很久沒有病得這樣嚴重了。這一場大病來得突然,並不僅僅因為那一箭的傷勢嚴重,還因為海上的冷風和心中的鬱火交纏在一起,在半個時辰內就讓他瀕臨生命垂危的邊緣。
但他一直沒有昏厥過去,他可以清晰地聽到周圍慌亂的吶喊聲,聽到令狐雄連聲埋怨,「你為什麼不躲啊?這下子我可怎麼和丞相交代?」
他的視線模糊,但是唇邊卻掛著笑,「沒關係,他會明白的。」
是的,令狐笑應該明白他這樣做的原因。
當他被送到太醫院的時候,他聽到令狐笑的聲音,還是那樣冷冷淡淡的,「把箭拔出來會傷到他的性命嗎?」
太醫回答,「這箭雖然深,但好在沒有射到心肺等關鍵部位,丞相放心,一會兒下官為九少用上麻沸散後就可以拔箭了。」
「就這樣拔箭,不用麻沸散。」令狐笑的聲音飄飄搖搖,好像是從另一個世界來的,「要讓他永遠記得這次的痛!」
太醫大概是聽愣了,半天都沒回過神來,囁嚅道:「只怕這痛會讓九少受不了。」
「一個連死都不怕的人,還怕痛嗎?」
令狐九睜著迷濛的眼睛,輕聲一笑,「七哥說的對,就這樣拔吧,我可以的。」
拔出這一箭何止是一個「痛」字可以形容得盡?那簡直如挖心裂骨一般,連周圍的太醫和捧著水盆白布的婢女都別過臉去不敢看,而他只是悶哼一聲,咬緊牙關,沒有痛呼出聲。
他盡量讓自己保持清醒,聽著所有人漸漸從身邊離開,床前似乎只留下一個人,他才努力睜大眼睛,看清那個人。
「七哥一定在心裡痛罵我吧?」他氣若游絲。
令狐笑俯瞰著他蒼白無色的面孔,反問:「我為什麼要罵你?你以一箭的代價換得戰役暫時的平靜,我應該感謝你肯做出這樣大的犧牲。」
「戰役平靜了?」他有點吃驚,「黑羽退兵了?」
「大軍壓境,如果無功而返他們顏面何在?只不過現在是騎虎難下,進也不行,退也不是,此刻應該還在船裡商議對策。」
「七哥下一步準備怎麼辦?」
令狐笑似笑非笑道:「這已經不是你操心的事了,在你休養好身體之前,我保證這場戰役可以全面結束。」
「小情……別傷害她。」
令狐笑幽冷的眸子閃過寒星點點,「她傷你這麼重,你應該恨她,而不是還想著為她說情。更何況,她敢傷我令狐家的人,就要等著付出代價。」
令狐九心中一驚,雙手撐床想坐起身,但是傷口如撕裂般地痛,讓他不得不又跌躺回去。
「七哥,你曾經說過,家人有欠於我,會賣我一個人情,所以……」
「那是我五年前說的話。」令狐笑根本不容他多言,「五年前我只管令狐一家,現在我所肩負的是一朝三國,不能拿所有人的安危去成全你的癡情。」
「難道,真的沒有轉圜的餘地了?」他奮力抓住令狐笑的袖擺,直勾勾地看著他,「你能預測古今,你能算出所有人的命運,你一定知道,我和她之間到底還有沒有可能?」
令狐笑手腕一抖,掙脫開他本已無力的手指,淡然道:「不論我算出什麼,都不可能告訴你,洩漏天意太多會遭天譴,我還不想死得這麼早。」
「那七哥總可以告訴我,到底有什麼方法能讓她完全恢復記憶吧?」
他嘶啞乾渴的吐出這句話後,令狐笑總算有所動容,語氣也似柔和了一些,「她的記憶是人為封住的,傳說在黑羽國這是一種刑罰,但只怕她是故意讓自己的記憶被封,為的是可以完全忘記過去跟你的那段情,做一個心中只有黑羽大任的女王。」
「是誰封住她記憶的?」
「是誰封住的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現在是否肯解除禁制?」令狐笑深深地凝視他的眼眸,「若是她拒絕想起,永遠不肯解除禁制,那麼就算你找到封住她記憶的人也沒有用。反之,如果她肯想起來,試問天下又有哪種術法可以封住人心一輩子?」
令狐九的心被苦澀漲滿,「只怕,我已經沒有時間去勸服她了。」
「如果這是你們的命,就安心承受吧!我也要提醒你,別天真地以為你領受了這一箭就會感動她放下刀箭。何況,就算她因此被你感動,她身後的人也不會同意她放手。」
令狐笑的話讓令狐九想起黑羽文修那始終陰沉的臉,和黑羽言武自負又亢奮的神情。
她之所以時常流露出那樣困惑無奈的眼神,到底是因為她被失去的記憶折磨,還是因為現實的責任壓得她喘不過氣?
令狐笑將要離開,令狐九又叫住他,「七哥,你真的相信命運不能扭轉嗎?難道換作是你,也會眼睜睜地看她從你的眼前消失,看她死去卻無力,也無法抓住?」
令狐笑倏地站住,靜靜地站了好久,才恨聲道:「誰也休想左右我的命,就是天也不能!」
他幾乎是有些憤然地離開。而令狐九在他走後就失去最後的力氣,全身癱軟在床榻上,連手指似乎都無法移動分毫。
他要死了嗎?為什麼感覺不到心跳?只有傷口的痛在隱隱提醒著,他還活著的這個事實。
令狐笑不讓太醫給他用麻沸散,聽起來實在無情無義。不過他說的話也未嘗沒有道理——讓他永遠記住這次痛。
記住什麼?只是記住痛嗎?還是藏在皮肉之痛後的,那綿延五年的深情卻得不到回應的殘忍現實?
「九哥,你疼得厲害嗎?」不知何時,有道人影趴在他的床前,小聲叫著他的名字。
他沒有睜開眼,認出那個聲音,輕聲說:「十三弟,你也來了。」
「我聽說你受傷了,可是剛才七哥在這裡,我不敢來看你。」令狐琪如今已經是十二歲的清俊少年,但是提到令狐笑依然是心存敬畏。
「十三弟,幫我拿來書桌上的那本書好嗎?」
令狐琪-到桌邊,看了一圈,在桌子的正中間有一本《聖朝詩經》,於是拿過來,問道:「九哥,你現在想看詩歌?」
「開篇第一首,讀給我聽。」他的聲音已經越來越弱,弱到令狐琪必須豎起耳朵仔細聽才能聽清楚。
令狐琪翻開書,第一篇名叫「相思曲」。他不知道九哥為什麼此時忽然想聽這首詩,但是看到他虛弱憔悴的樣子不忍拒絕,也不好多問,端起書認認真真地讀著,「正逢採花好時節,提裙含笑撲彩蝶……」
清稚的聲音伴隨著這首古老卻深情的小詩,在小屋中慢慢地流轉。
令狐九的眼睛始終輕闔,嘴唇卻慢慢地蠕動,跟隨著令狐琪的聲音無聲地齊讀。
「昔日有眉攬千度,今朝更有顰顰處。天上人間難長聚,無處不有相思路……」念到這裡,令狐琪卻停了一下,喃喃自語道:「世上真的會有這麼深厚的感情嗎?九哥,你相信嗎?」
令狐九沒有回答,眉心蹙起,像是不滿意他的停頓。
令狐琪只好一路繼續念下去,直念到「天地終有別去日,此情綿綿無計剪」,眼睛才從書本中轉開,看到令狐九無聲無息地躺在那裡,沒有說話,好像是睡著了。
令狐琪把書俏悄放在他的枕邊,躡手躡腳地走出來,在外面等候已久的家丁忙上前說道:「十三少,丞相吩咐,如果你出來了,就盡快回府,不要打擾九少休息。」
「七哥怎麼知道我在這裡?」他嚇了一跳,瞪著家丁問:「是不是你通風報信的?」
「小的怎麼敢?丞相不知是怎麼知道小的在附近,叫人把小的抓過去訓話,小的也嚇得要死啊!」
令狐琪扁起嘴,「做什麼都瞞不過他的眼睛,活見鬼了,難道他長了八隻眼不成?」
他嘟嘟囔囔地走在前,因為他的馬就藏在太醫院西牆後的大樹下,他必須走上一段路才能走到。
半路上他開口問:「明天的早課是蘇老師上吧?」
身後那名隨侍家丁卻沒有回應,他不高興地轉身,「問你話呢,你……」他驀地呆住,身後空蕩蕩的,什麼人都沒有。
「福海?你在哪兒?」他發聲呼喊,卻沒人回應,就在他呆在那裡不知所措的時候,突然有人從背後一把搗住他的嘴,沉聲道:「不許出聲,告訴我,令狐九在哪裡?」
一把亮晃晃、冷冰冰的匕首就橫在他的脖子上,令狐琪的心陡地懸起,頸部肌膚泛起一層寒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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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狐九是有察覺到令狐琪離開,但他沒有睜眼,因為他沒有過多的體力,也因為他的心還停留在剛才與令狐琪一起誦讀的那首詩上。
那樣古老的一首詩,卻不是講述愛情的美好,結局如此的淒涼,是不是想告訴後人:這世上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能夠攜手走完人生路的完美愛情本就寥寥無幾,所以在現實生活中不該抱有奢望?
唉!
他任思緒隨意地飄蕩,代替他孱弱的身體飄出窗外,飄到那漆黑的海面上,飄到那個人的身邊。
一襲冷風透窗而來。又起風了嗎?他感受著寒風打在臉上的濕潤和清冷,但是這股風卻好像是暖的?就在他微覺詫異的時候,一隻溫暖的手悄然摸到他的額頭。那隻手是如此的暖,而他的額頭卻冷得像冰。
他倏地驚醒,全身血液倒流,雙眸似掙脫了囚籠,睜開,鎖住,凝視——那個人的臉——眼前的人竟然是,黑羽龍盈?!